第三章
      
          不管人类社会发生了什么事,每天每天,大江依旧东流,太阳照常升起……
      
          北川重组家庭举行集体婚礼
      
          4 月26日上午11时30分,新耸立起来的擂鼓镇吉娜羌寨,家家户户挂起了成串
      的玉米、辣椒;红绸缠绕起羊头骨、白云石和羌俗彩旗,20对北川灾后重组家庭新
      人,聚集在吉娜羌寨,隆重举行集体婚礼。广场上,奔放的羊皮排鼓、迎客的朝天
      唢呐、悠远绵长的羌笛,还有羌族姑娘、小伙子深情嘹亮的对歌……将热烈浓厚的
      婚礼渲染得更加沸沸扬扬。
      
          广场上摆满了醇香的土坛咂酒,盛满了一只只喜气洋洋的老碗;喷香的坝坝喜
      宴前围满了四山八岭来的乡亲……众人端起盛满老酒的大碗,齐声祝福:“祝福这
      些历经苦难的人们,愿他们的未来幸福安康!”
      
          53岁的段学良和51岁的文先萍,是集体婚礼中年龄最大的新人之一。去年8 月
      26日,两人经单位同事介绍相识,9 月16日,他们就登记结婚了。段学良是北川县
      的正科级干部,文先萍是安县沸水镇医生。说起自己的再婚家庭,段学良很感慨:
      “上天让我失去了两娘母,又还了我两娘母。”地震中,段学良失去妻子和儿子。
      段学良说,离异的文先萍与他的前妻同年同月生,段学良失去的儿子也与文先萍的
      儿子同年同月生,有了这样的“巧合”,段学良觉得与文先萍很有缘。集体婚礼正
      式开始之前,20对新人进行了一场集体植树的感恩活动。
      
          前往植树地点的路上,段学良拉着文先萍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对方的好。除
      了觉得对方人真诚、直率外,段学良也坦言,她的漂亮也是让他动心的主要原因。
      
          任北川县人大财经办主任的段学良,妻儿均在地震中遇难。震后繁重的工作,
      让他暂时压抑住了心中的悲痛,夜深人静时,段学良常常暗自神伤。文先萍的出现,
      让段学良慢慢走出了地震的阴影。“人到我们这个年龄,就是希望有个伴扶持到老。
      她这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特别好,后来又知道,她还有个儿子,我一下子就感觉到
      这个家又能完整了。”段学良感慨地说。
      
          9 时59分,植树活动开始。早在前一天,北川县政府就已经在此挖好了树窝,
      备好了树苗、铁锹和水桶。文先萍扶住树苗,段学良接过系着红绸的铁锹,小心翼
      翼地往树窝中填土。“你可认真点儿,种棵树咱也是为重建出一份力。”文先萍一
      边说,一边给丈夫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灾区的干部群众不能总是沉浸在痛苦中。建好小家,才能踏踏实实地建‘大
      家’。”北川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冯斌说,植树是县里为这次婚礼筹划的一项特别活
      动。20颗同心树,寓意着20对重组新人的感情同树一样天长地久,象征着“北川人
      民把苦难埋进地下,一切从头再来的重建家园的信心”。
      
          与此同时,位于半山腰的吉娜羌寨广场上,婚礼的筹备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正
      忙碌着的工作人员,个个脸上写满了笑容,他们说:“喜庆气氛压过了一切,毕竟
      这是地震后我们北川的大喜事!”
      
          寨子里的孩子们,特意换上了传统羌服,他们在一起追逐嬉戏。
      
          小学生王俊和王媛姐妹俩,双手捧着采来的鲜艳的野花,稚气的脸如鲜花一般
      开放:“呆会儿摆到舞台边上,肯定好看!”
      
          时针指向11时48分,随着两支猎枪的鸣响、9 门礼炮的绽放,婚庆典礼正式开
      始!新人有的着羌族传统服装,有的穿现代礼服,依次徐徐入场,向养育自己的羌
      寨山水深深鞠躬。随后,北川县长经大忠为新人们证婚。11响枪炮声,象征着羌族
      同胞对客人们的热烈欢迎,表达着新人们一心一意的甜蜜爱情。
      
          “残缺家庭重组是灾后重建的重要部分……”婚礼现场,前来祝贺的绵阳市委
      常委、北川县委书记陈兴春一脸喜气。
      
          随着婚礼进行曲的响起,北川艺术团的姑娘小伙子们跳起了欢快的皮鼓舞。20
      对患难夫妻穿着漂亮的羌族盛装,依次走过会场中央的“情人桥”。
      
          “亲一个,不亲就不准下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55岁的王孝万带着44岁的
      新娘刘贤会,缓缓走上了会场中央的“情人桥”。主持人和好事者瞅准机会,“为
      难”起这对新人来。王孝万倒是来了劲,刘贤会却害羞了,把脸一头扎进新郎胸口,
      愣是再也不露面。
      
          “结婚喽!不久我们就会要个小孩儿,现在努力工作,等新县城修好以后,在
      那儿买套房子好好过日子。”在安置点中相识相知,在灾后重建中喜结连理的34岁
      的魏光武,紧紧拉着妻子张学梅的手,显得异常激动。
      
          四目凝视久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定格的画面引来台下掌声阵阵:“好!为他们祈福,乡亲们,掌声再热烈些!”
      哗!哗哗!一时间,此起彼伏的掌声盖过了会场所有声音。
      
          20对新人走上广场东侧的舞台,一字排开。
      
          在主持人举手示意下,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请问新郎新娘,你们爱我们的家乡北川吗?”主持人问。
      
          “爱!”新人们齐声说。
      
          “你们有信心把北川建设得更加美丽吗?”
      
          “有!”
      
          20对新人的回答,响亮而有力。在他们身后,受地震影响滑坡的山体上,已然
      露出厚厚的一层新绿。
      
          仪式结束后,新人们各自走到自己的“亲友团”旁边,一一为他们敬酒。
      
          22张八仙桌上,摆着一篓篓桂圆、红枣、花生、莲子,一坛坛红纸贴封的羌族
      咂酒。婚礼午宴极其简单:一盘糯苞谷、青椒炒鸡蛋、蕨菜炒腊肉、小菜豆腐汤等
      等,到场的嘉宾亲友们搛着菜、饮着酒,满口赞誉: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也不比眼前
      的婚宴。
      
          4 岁的赵水铭,穿着一身新崭崭的羌族童装,走在吉娜羌寨广场上很是惹眼。
      清早7 点,还没睡醒的她就被外婆叫起来,从绵阳市区赶来这里。“你来干什么啊?”
      “吃喜酒。”“吃谁的喜酒?”“爸爸的。”“爸爸叫什么?”“赵钦。”依偎在
      外婆陈国云的身旁,小水铭面对镜头有些害羞。“爸爸他今天身边会有一个阿姨陪
      着,你认得到吗?”“认得到。”“你喊她什么?”“三妈。”“三妈好吗?”
      “好。”小水铭点头。外婆俯下身子,给小水铭整理被她弄歪的帽子,教她回答:
      “给记者叔叔说,三妈给水铭买零食,买玩具,买衣服,很好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国云眼中泪光闪烁。她说,女儿遇难时还不到30岁,对女
      婿再婚,陈国云说她很高兴,新娘子朴正英是北川人,十年前离异,大家知根知底。
      “她人很好,不错的。”
      
          在喜气洋洋的婚礼现场,姜勇和倪爽无疑是人气最高的一对夫妻,他们是20对
      新人中年龄最小的,都是27岁。
      
          姜勇是北川县委组织部电教中心主任,前妻在地震中遇难,留下一个两岁的女
      儿姜雨含。新娘子倪爽是安州驾校的工作人员,地震中正准备结婚,男朋友却不幸
      遇难。
      
          个子高高的新娘子倪爽人很漂亮,怀抱着小雨含正试图扮演好妈妈的角色。姜
      勇给女儿夹菜时不小心带了几根长长的韭菜,眼快的倪爽,赶紧伸过来筷子将韭菜
      挑走。喂女儿喝汤时,倪爽先用嘴唇试试温度。姜勇夸倪爽心地善良,非常温柔;
      倪爽则称赞姜勇:“他人挺好,合得来。”在他们的喜宴上,坐满了两家的亲朋,
      一大坛子咂酒,一碗碗地装满,一对新人轮流与大家“希嘶咕”(羌语:请喝酒)。
      
          段学良和文先萍作为“1 号新人”人气指数也非常高。“来,希嘶咕!”段学
      良端着酒碗一个劲地请喝酒。
      
          “希嘶咕!希嘶咕!”众人附和。
      
          爱,在你走后延续
      
          2008年大年三十这一天,对于绵阳市安县高川乡甘沟村村民李芸香和林兴聪来
      说,既是传统的过年,又是领取结婚证的日子。
      
          在地震中遭受了毁灭性破坏的高川乡甘沟村,村子里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需要重
      建。进入甘沟村,夺人眼球的是正在修建中的一座座富有羌族特色的穿斗式木房。
      家家户户帐篷门帘上张贴着的“福”字,提醒着人们民间最为讲究的传统节日春节
      的到来。
      
          村民李芸香坐在自家帐篷前的方凳上,林兴聪的女儿林苓正在给她化妆。呆会
      儿,她就要和林兴聪正式领取结婚证了。
      
          为了让新妈妈看上去更漂亮一点,林苓拿出了自己的化妆包,仔细地给李芸香
      涂粉描眉。邻居在一旁打趣:“变了变了,化了妆的新娘子就是漂亮哦。”
      
          李芸香不时低头羞涩地笑着,偶尔抬眼瞄一下身旁的林苓,眼睛里满是温馨又
      有几分迷茫:真的马上就要做新娘了吗?懂事、乖巧的林苓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女
      儿了吗?是老天爷夺走了她的丈夫于心不忍吧,于是给她还回来一个,外加一个乖
      女儿。嘿!
      
          回忆起逝去的亲人,就要做丈夫的林兴聪已经没有了当初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更多的是对亲人的怀念,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我老婆做饭好吃,对我家老人也好,
      村里乡亲有事都找她帮忙。地震后,每当回忆起妻子满是鲜血的脸,我都止不住眼
      泪,但我是干部,有很多工作要做,白天拼命做事,晚上蒙在被子里头哭。”
      
          人们夸林兴聪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说他冒着余震和飞石找到遗体,一瘸一拐
      地背下山来,给她擦身子、换上干净衣服。林兴聪却说李芸香做得比他好。他说李
      芸香一个弱女人,得知丈夫遇难,不顾别人劝阻,冒着余震不断的危险,一次次跑
      进山里寻找遗体,每次都失望而归,极度的痛苦差点把她给逼疯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李芸香仍然感慨不已。她说老公走了,留下一个66岁的婆婆
      和15岁的儿子,真不知道下一步该咋个办?那天,板房社区给每户发煤气罐,当时
      我又不在家,想来想去想到了林兴聪。老林是村干部,给人的感觉是个肯帮忙的人,
      就试着打了个电话。
      
          说起林兴聪代李芸香领煤气罐的事,当中还有一段小插曲。林兴聪按名单给村
      民发放煤气罐,轮到李芸香了,林兴聪对前来的村民说:“每家来领煤气罐的都要
      由户主本人签字,李芸香的我就代她领了,等她回来再补签。”周围的人当时就开
      起了玩笑:“怎么着老林,对李芸香有啥想法啦?”
      
          别说,旁边人的一句玩笑话倒点醒了林兴聪:就是李芸香了!心头想着,嘴上
      便情不自禁地蹦出一句:“有想法咋的啦,难道不可以?”
      
          林兴聪话虽这么说,心头仍然有些悬:那个走了的人会答应吗?
      
          去年农历七月半鬼节,晚上,两个孩子睡下后,林兴聪在门外墙边点燃两根蜡
      烛、三炷香;两沓冥纸,一沓是自己的,一沓是替两个孩子烧的。
      
          边烧纸边跟亡妻说话:“老婆耶,你撇下我和娃儿走了几个月了!你走后的这
      些日子我都不晓得是咋个过来的。白天要忙工作,晚上回来要照看两个娃儿,躺上
      床就想你走时那个凄惨的样子!唉,多想找个人帮帮这个家哟,就是不知道你答不
      答应。你要答应,就应一声,不答应就算了。”说完,他将撕开的几页纸搁了上去,
      火苗将长长的舌头伸过来,轻轻舔了一下,忽地烧旺起来,发出一阵“轰轰”的声
      音。“好了好了,你答应了。”林兴聪的一张脸被旺旺的火苗映衬着,放出一种少
      见的幸福光芒。
      
          说起跟李芸香的缘分,林兴聪也觉得有些奇怪。李芸香嫁到甘沟村十多年了,
      两个人私下见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但林兴聪说:“以前虽然没打过交道,
      但毕竟是一个村的,多少知道一些口碑。她对原来的丈夫、婆婆都很好,结婚这么
      多年从来没红过脸。这是个善良勤劳的女人,看着她就让我想起了亡妻。”
      
          对林兴聪的过去,李芸香多少也了解一些,但真正打动她的还是这次林兴聪把
      遇难的妻子遗体从山上背下山这件事。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没错!“再说了,自己的男人走了,留下了一个年迈的婆婆
      和一个正在读书的儿子,也需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撑起这个家。”李芸香说,老林
      知道自己和原来的老公感情很深,主动跟她提出,将来搬进新家,我们都可以把彼
      此原来爱人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纪念。这就更加牢固了她对他的看法:这是个胸怀
      宽广的男人,嫁给他,稳当。
      
          作为男人,林兴聪考虑更多的是重组后的家庭责任感,他向女方坦言:我现在
      这个家,基本没有什么钱,却有老人和孩子需要照顾,但我愿意和你一道撑起一个
      家,共同照顾好我们的老人和孩子。
      
          “我也有一个老人和儿子,我们一起努力吧。”李芸香说,“我看上的是你这
      个人。”
      
          两个大人倒是这样说定了,可孩子们能同意吗?
      
          他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对自家的孩子说出了这门亲事,然后是更为忐忑的等待。
      
          受地震后气候影响,山里的冬天特别寒冷。板房里,三个孩子围在火盆边烤火
      轻声说着话,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对于父亲的决定,在成都工作的大女儿林苓没意
      见:“我们做儿女的也不希望老人就这么痛苦下去,地震后我们也一直想着给他再
      找一个伴。”林苓这样说起李芸香。“爸爸和我说了以后,我很好奇,也很忐忑,
      不晓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第一次接触我就喜欢上了她,李阿姨很内向,说话
      轻言细语,还老爱脸红,她让我想起了妈妈。”林苓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弟弟林顺坪则说,姐姐没意见我就没意见。再说这是大人们的事,只要他们觉
      得好就得行。
      
          李芸香的儿子邱超,性格像妈妈一样腼腆,15岁的小伙子了,和陌生人说上几
      句就鼻尖冒汗。但提到林兴聪,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在江油读书的邱超,有事不给
      李芸香打电话,却直接找他林叔叔,这特别让林兴聪感到得意。
      
          在林兴聪快要完工的新房前面,摆放着一张小方桌,几张小矮凳,乡民政部门
      的工作人员将在这里为林兴聪和李芸香办理结婚登记。本来按规定,他们必须去民
      政部门登记,考虑到林兴聪地震后一直负责村里的物资发放、灾民安置以及重建农
      房等事情,已经放了假的民政部门工作人员,特意上门来为两人办理登记。
      
          林兴聪手里捏着盖了钢印的结婚证,咧着嘴对李芸香说:“我以前喊你婆娘,
      你还不愿意承认,说哪个是你婆娘?这回本本都办下来了,你赖不掉了吧?”
      
          一会儿,林兴聪又爬上新房二楼,扶着栏杆俯看着楼下的妻子,大声地喊着:
      “老李,你爱不爱我?”窘得李芸香捂嘴羞笑不止。
      
          一旁的儿女们看着爸爸妈妈开心的样子,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林兴聪爬上新房二楼俯看老婆的情景让我想起另一场景:汶川牛脑寨的清晨,
      怡人的山野空气,像一股沁人心脾的山泉,透过肌肤慢慢渗透进五脏六腑,从头顶
      舒服到脚拇指。秉里村村民正忙着修建新房。眼前,一个村民正在砌一处墙砖。羌
      族诗人羊子,手指马上就要被新墙砖覆盖住的地方,“你瞧!里面是垮塌过的旧墙
      体,新的墙体就要将破旧的墙体覆盖上了。就是说,曾经死亡过的房屋重新获得了
      新生。”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羊子,都说诗人富有激情,可面前这个诗人除了激情还兼有
      小说家的观察力!
      
          “你再看对面。”羊子说。“那座山叫羊龙山,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到了山体滑坡后羊龙山光秃秃的一面,不,光秃秃的山体上面已经开始长
      出了厚厚的一层新绿!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死亡是残酷的,死亡是大面积的,
      但死亡却不是万能的!死亡有时也像冬眠?春天来了,也会苏醒。
      
          手里捏着结婚证的林兴聪很有底气:“明年立春前,我就打算把新房盖好,家
      里3 个儿女,两个读书的我保证他们可以好好上学。芸香的婆婆现在我们接到一起
      住了,我那边还有岳父母,这边还有芸香的父母,我都能照顾好。芸香在家操持家
      务,我在外面打拼,没几年我们家就能过得比地震前还好。”
      
          老天爷夺走一个又还我一个
      
          “5 ·12”那天下午两点多,妻子吴蓉正送刚满4 岁的女儿去往曲山幼儿园,
      地震发生了,瞬间,山崩地裂,房屋倒塌,母子俩双双遇难。
      
          身兼板房区总支副书记、党政办主任、重建办主任等职的贾德春用“山崩地裂
      世界末日”来概括地震发生时的恐怖情景。贾德春的讲述叫我想起在擂鼓镇茨沟村
      看到的沟边的那眼泉水,那眼经历了地震虽然没有完全枯竭,却已经变得细小了的
      泉水。无生命的东西也在劫难逃,村庄、田野显露出死亡前拼命挣扎的面目。河流
      干涸了———自由自在的水源被淤塞住了。关键是,经历过死亡之后的这一切能否
      浴火重生?
      
          我第八次进汶川地区采访,因为“误进”———周年祭日前往汶川的路戒严,
      在映秀采访后没能原路返回———结识了羌族诗人羊子,由灾后重组家庭的话题切
      入,围绕生存的意义展开了一番谈论。我的一句“重组家庭的一方在如此短的时间
      内寻找另一半是对感情的亵渎”,触发了诗人羊子“不在同一时间段”的深层表述。
      之后,羊子便作为破碎家庭重组者的代言者和表述者,如影随形地跟随着我,同我
      交流、对话。
      
          贾德春,北川曲山镇沙坝村人,1996年师范中文系毕业后回到家乡教书。2002
      年,他教的一个毕业班,在全县六千多名报考北川中学的学生中,考上了4 名(北
      川中学只招15名),占25%以上,综合排名全县第一。第二年考上9 个,占70%多
      (全县升北川中学比例15%)。
      
          是年底至2003年年初,外祖母去世,大姨娘在擂鼓镇身染重病,家中排行老四
      的母亲,面对着亲人的去世、患病,认为贾德春该成个家了,否则会断了香火。
      
          正月十五元宵节,曲山镇小学同事介绍了在成都打工回北川探亲的吴蓉。见面
      后,印象不深。一个星期再见,感觉还不错。对方说的一句话至今给贾德春留下深
      刻印象。她说:“人活在这世上有两件事必须要做,第一是孝敬老人,第二是教育
      好子女。”
      
          之后,双休日见见面。
      
          周一至周五早上起床,吴蓉都会来电话叮嘱:“出门注意安全。”晚上打来电
      话,嘱咐早点休息。
      
          2003年7 月,两人办了结婚证。
      
          是年暑假,他对新婚妻子说,要跑乡下搜集有关羌族文化资料,撰写晋升职称
      的论文。刚刚结婚的第一个假期,丈夫却要单独去跑乡镇搜集资料,吴蓉心头有些
      憋屈,说出口的却是“你去吧”。
      
          中专毕业的吴蓉,当时在成都一家私营企业搞营销,月薪两千多元。为了支持
      贾德春,放弃了不算差的职业,回到北川,专门为一大家人(贾家四世同堂,祖母、
      父母、妻子、女儿)煮饭、浆洗,侍奉公婆。
      
          贾德春在北川回龙乡住了五六天,归来后,重新审视先前写成并获得导师好评
      的调查报告《关于羌族民族文化底蕴》,觉得太浅薄,羞于示人,撕掉了。
      
          他找到北川文化馆研究羌族文化的专家计学文,讲了自己的想法,并约定一起
      去五六个羌族地区(马槽、白石、青片等乡镇)考察羌族文化,搜集羌族民歌。几
      个地区跑下来,晒黑了累瘦了的贾德春回到北川,见到吴蓉的第一句话是:“我那
      些获奖证书完全没有价值。”没有价值的证书,被他一把火给烧了。
      
          之后,贾德春作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去一个条件比曲山镇小学更差的学
      校。他还跟妻子吴蓉说带上她一块儿去。吴蓉心头有些不痛快,但丈夫已经决定了,
      也就同意了。
      
          “我对不起她呀。”贾德春感叹道,“我们在一起五年多,她跟着我吃了那么
      多苦,我却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几天舒心日子。”
      
          当天晚上,在永兴板房安置区贾德春的住房,认识了贾德春现在的未婚妻魏何
      英。
      
          “这是我户口上的名字,母亲姓魏,父亲姓何,但他们都叫我何英。”初中毕
      业的何英这样开始了她的讲述。
      
          “5 ·12”地震发生时,何英在沈阳一家电子厂打工,在电视上看到北川80%
      的房屋倒塌,哭得很伤心,当即决定回家看看,但没有买到第二天的机票。当天晚
      上,一个人在屋子里哭。同寝室的女孩劝她说,你人这么好,你家里肯定没事。话
      虽这么说,但何英心头总是不踏实。
      
          5 月14号早上8 点多的班机临时被救援的武警部队占用。正焦急间,在机场接
      到表姐电话,说家里没事。心头这才好受了些。
      
          几个小时后,改乘下趟班机飞往成都。到达成都班车早没了,就打出租车赶到
      绵阳九洲体育馆。
      
          在那里,何英见到了逃出来的母亲。
      
          两天后,在绵阳南河体育馆,找到了从擂鼓镇逃出来脑袋受了轻伤的爷爷。
      
          二十多号,乘机返回沈阳。
      
          7 月的一天,何英突然收到在安县板房管委会任职的贾德春发来的手机短信,
      大意是听朋友(朋友即何英表姐)介绍,听说了你的优秀。初次给你发短信,很冒
      昧很唐突。很愿意跟你交朋友,不知你是否愿意?
      
          何英回复:听我表姐介绍,你为人正派。愿意跟你交朋友。
      
          这以后,双方通过发短信联系。短信的内容多是问候工作,爱惜身体之类。
      
          国庆期间,贾德春给何英打来电话,简单问候之后,给她留了自己的QQ号,也
      要了她的QQ.
      
          两三天后,又来电话:说我们可不可以通过网上视频见一面。何英说可以。由
      于在公司用电脑不方便,没有上成视频。
      
          正通话时,手机欠费,改用别人的手机跟对方说要挂机了。
      
          刚巧,贾德春这边通知他马上开会。
      
          何英不高兴了,心想我手机欠费是真的,你却借故说要开会了。于是冲着手机
      说了最后一句:“你有事我也有事。”然后啪地挂了机。
      
          几天后,何英被总公司派去青岛分公司,负责会议接待、货物包装等活路。
      
          2009年春节前一天,何英从青岛回北川。
      
          1 月24日晚上,迟疑了大半天,她给他发了条短信:我回来了。我们见一面吧。
      
          短信发出后心里有些忐忑,毕竟两个多月没有了联系,他会回复吗?看来她的
      忐忑是有道理的,对方没有给她回复。显然,对方多了她的心。
      
          大年三十这天,她睡到很晚。起床后,打开手机,里面装满了很多问候和祝福
      的短信。独独没有那个人的。难道自己看错了人?就迟疑着拿起手机给对方发短信
      :贾书记,你好!我是何英,我用的是青岛的手机卡。祝你新年快乐!
      
          短信发出后,她心头空空得没底。
      
          不一会儿,那个人回过来短信:你好何英!不知道你换了手机卡,只当是人家
      发错了。
      
          何英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换了手机卡并没有告诉对方呀。
      
          就又发过去一条:改天我们见个面吧。
      
          “行。你定时间吧。”
      
          初五那天,何英在擂鼓镇板房,给去了任家坪板房担任总支副书记的贾德春打
      电话,说以为你还在安昌,正准备去安昌看表姐,顺便来看你。
      
          贾德春在电话里说,你来任家坪吧!初一到初八我都在这边值班。
      
          稍作收拾,何英坐了辆面包车赶往任家坪。下了车,站在希望小学门口,面对
      板房方向给贾德春打电话。
      
          贾德春从管委会出来,近了,四处张望。
      
          凭着女性的直觉,加上表姐的描述,何英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对,就是这个人,
      人还是可以,个子有那么高,稍微有点胖。
      
          见面后,为人豪爽的贾德春说,中午我们去安昌吃火锅吧,我请客。
      
          吃了火锅,两人去了茶楼,继续着没有说完的话题。
      
          “你妈住哪里?”何英问。
      
          “任家坪。”贾德春说。
      
          “那我跟你去任家坪看你妈,行吗?”
      
          “行。”贾德春说。
      
          ……
      
          与何英谈话一个多小时后,贾德春从外面回来,问怎么样,差不多了吧?我说
      还行。边说便起身告辞。
      
          贾德春送我去安排好的一间板房休息。出了门我对他说,你们何英挺好。
      
          “嗯?”贾德春看着我。
      
          “一是善解人意,二是尽量缩短自己同所爱的人的差距。”我发表着我的观点,
      “能以自己所爱的人的爱好为爱好,这对于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来说不容易呀。你
      说她穿牛仔裤不好看,显得腿粗,她果真就不穿了。你说买的衣服颜色深了,她马
      上说,决策失误。她可懂得‘女为悦己者容’呢!”我停顿一下,“她报名去市党
      校学习财会专业,就是想尽量缩短你们之间的文化差距。”
      
          “她的确很是善解人意。”贾德春补充道,“有时她在外面同朋友一起玩,一
      接到我的电话,听说我很累,她会马上赶回来。前些日子,不经意间,我说天气干
      燥想吃点水果。第二天她就上街去买了回来。尤其让我欣慰的是她对我母亲那份心
      思。只要老人来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了,只要走得开,她会马上跑去问长问短。几次
      母亲生病,都是她带着去的医院。这次清明节,我还没有想到,她却先我一步,邀
      约了我妹妹去了北川县城,祭奠我亡妻。”
      
          我看他一眼,感叹道:“很多时候好女人同好男人一样,可遇不可求啊。”
      
          “可她也有抱怨,”贾德春说,“有时她打来电话,碰巧我开会就给掐断了,
      事后也没给她回。见了面她就朝我嘀咕:就你一个人忙,忙得连回个电话的时间都
      没有!但你想象不出灾后的重建有多繁重,稍为不慎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和无
      法预料的后果。”
      
          贾德春在现实中崇尚佛教,菩萨中他最景仰地藏王。他说:“‘我不下地狱谁
      下地狱?’又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是为众生活,是生命的至高境界
      呀。”
      
          他仰望夜空,话题一转:“是啊,你说得对,‘好女人可遇不可求’。我遇上
      了又求到了,老天爷惠顾我呢!”他看着前面,“现在这一个与走了的那一个,她
      们外形一点都不像,可她们却‘神似’呢!”
      
          “神似?”我咂摸着他的话。
      
          “这大概就是命吧,上天夺走我一个好女人,又给我还回来一个。”贾德春感
      慨道,“这就更坚定了我要做一个好人的信念。好人终究有好报呀。”
      
          重组的家庭“还债”的妻
      
          与多数遇难者感受地震的毁灭性打击不同,现任安县永兴板房回龙社区支委35
      岁的黄勇,说地震当时对他的打击并不大,原因是他一直以为妻子活着,她在找我,
      我也在找她。
      
          关心时事经济,喜欢阅读报刊的黄勇,订有一份《环球时报》。通过阅读《环
      球时报》,了解中国外交软实力,中国购买美国国债、中国经济储备、GDP 增长率
      等综合国力,以及老百姓的社会保障体系。
      
          “5 ·12”地震发生后,幸免于难的黄勇,作出的第一反应便是:国家这么强
      大,政府对灾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之后,北川政府及时组织自救,以及迅速赶到
      地震灾区救援的人民军队,给了他一线生机和期盼:灾区不会就此沉没,灾民还有
      活头。
      
          初中毕业后,黄勇读了两年职高,28岁那年,在北川县城修建起一栋楼房:楼
      上住家、出租,120 平米的底楼做了超市。妻子彭安蓉在县城开了家“法国杰奎琳”
      内衣专卖店。小两口月收入总计七八千元,这样的收入在消费并不高的北川县城算
      得上殷实人家了。
      
          不久,有了儿子黄伟航。
      
          母亲是黄勇一家三口的“专职保姆”。
      
          殷实的人家,忙碌却红火的日子,很让一些人羡慕。“5 ·12”那天,他们用
      5 万元贷款进了货,准备在北川中兴区开一家分店,还请好了分店员工。一场突如
      其来的大地震,楼房塌了,货没了,50万元的房屋,加上超市存货,总计上百万元
      财产,瞬间沦为了废墟。
      
          废墟让黄勇悲伤,同时也让黄勇惊醒,回过神来的他开始跑各个废墟寻找妻子。
      
          三天后,开始跑绵阳各医院找。
      
          右腿残疾的黄勇,拄着拐杖,一拐杖一拐杖地丈量了所有收容地震灾民的绵阳
      医院。十天后,绵阳各医院张贴出地震中受伤救治人员名单,所有名单中均未出现
      “彭安蓉”。那一刻,黄勇的眼前一片漆黑:完了!这一回彻底完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与几个朋友相聚,朋友的儿子在叫妈,儿子见了,摇着黄勇
      的手要妈,那一刻,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刷地一下出来了!
      
          地震后两个月,住进永安帐篷,帐篷扎在稻田里。那是黄勇生命中最晦涩最阴
      郁的日子。那些天,自杀的念头如影随形。他真想跳进永安河,一了百了。可是儿
      子呢?
      
          河堤下,安昌河里,一个人在水中拼命游动着……那年夏天的中午,就读初中
      的黄勇,约了班上的几个同学,跳进北川的湔江河洗澡。突然,同学李章荣在喊
      “救命”,黄勇赶紧朝李章荣凫过去。李章荣获救了,自己却被汹涌的河水冲出了
      三里地。被河水冲远了的黄勇开始一次次往岸边游,连续三次,看着就要到岸了,
      都被汹涌的浪头打到了一边,人被急流裹挟着,迅速朝下游而去。好在虽然焦急,
      却没有乱了方寸,就再一次紧咬牙关,一把又一把,吃力地划动着河水第四次朝岸
      边靠去、靠去。终于,又凫到了岸边,再凫一把,再凫一把,然后,朝下狠劲一踩,
      水只及大腿!“妈耶,我活出来了!”事后黄勇这样对人说起,当时就想不能死,
      他说自己才十几岁,连老婆是个啥滋味都没尝过,怎么能死?
      
          他回过神来,然后拄了拐杖,赶紧离开了河堤。
      
          一个月后,黄勇他们从永安搬到了永兴板房安置点。
      
          渐渐地,走出了生命低谷的黄勇的生活开始出现新的生机。
      
          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有人再次对他提起汪萍,这个多次介绍却一次也没有见过
      面的女子。
      
          “汪萍结了婚,又离了,一个人过日子。最近要回北川,这回你们一定要见个
      面。”介绍人说。
      
          早在2004年初,他就知道了汪萍。但两个人总是阴差阳错,虽然打电话、发短
      信“耍朋友”一年多,却一直因为在广州打工的汪萍回不了北川,没能见上面。这
      期间,黄勇的母亲找人给黄勇算了一个命,算命的说你这个娃儿必须在2005年结婚,
      如果不结就得十年以后,41岁才能结成婚。天呐,那怎么成?于是母亲开始为已经
      31岁的儿子操心婚事。
      
          一个亲戚给黄勇介绍彭安蓉。黄勇说已经有了女朋友,4 月份要回来。
      
          “那是诓你的。”亲戚说黄勇,“昨年说了一年都没回来,不得回来了。”
      
          “我的女朋友长得有点好,心也好。”黄勇反驳。
      
          话不投机,就没再往下说。
      
          但对方并不放弃,隔一个月又说一次。说到第四次,时间到了农历三月。黄勇
      这边还是不见面,绝对不见面。
      
          黄勇的母亲生气了:“人家好心好意说了这么多次,你还是见个面,成不成先
      不讲。”
      
          母亲的面子是不能驳的。再说,老人家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再一味地不见人家
      就成了“瘸子的屁股———翘起。”腿瘸的黄勇自嘲地说。
      
          农历三月十六日,一大早起来,窗外树枝上有两只鸟儿在鸣唱。为引起雌鸟的
      关注,雄鸟叫得格外起劲。春天里,成双结对的鸟儿正忙于恋爱和垒巢筑窝。恋爱
      和筑巢的鸟儿叫人想起家庭、孩子,以及与此有关的美好事情。
      
          上午9 点。底楼超市。正在忙碌的黄勇,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说人家过来了,
      你赶紧把衣裳换一下。他嘴上答应着,但没有动。
      
          一会儿,妹妹陪着彭安蓉来了。人还在50米外,他就看见她了,跟原先想的
      “反正不成”大不一样:就是她!这辈子就是她了。走过来的彭安蓉身着粉红T 恤、
      牛仔裤,休闲鞋;运动发型,不修饰,不做作,正合黄勇意。
      
          坐下后,妹妹问:“你们俩有啥意见?”
      
          “我没意见,就看她了。”说完,黄勇直直地看了面前的彭安蓉。
      
          红了脸的彭安蓉,把眼睛看了别处:“我也没意见。”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每周星期六,在绵阳一家超市上班的彭安蓉,
      赶回北川与黄勇相见。要不,黄勇去绵阳会彭安蓉。
      
          当年国庆节,他们扯了结婚证。
      
          之后,黄勇再没同汪萍联系。
      
          与彭安蓉结婚后,小日子总体上说是甜蜜的。可惜的是,甜蜜的日子仅仅持续
      了三年。妻子走了,丢下他,还有1 岁零7 个月的儿子彭伟航。
      
          “我命好。”黄勇说。“走了的那一个对我好,对我父母也好。这一个对我也
      好,也孝敬父母。你说我是不是命好?”
      
          一辆四轮车载着一家七口人
      
          2 月9 日,北川通往江油香水镇的石子路上,摇摇摆摆行驶着一辆拖拉机,司
      机叫于再勇,担任押运的叫罗兴容。37岁的罗兴容双手紧紧抓住司机的座椅背,身
      后的车厢里满载着14层红砖———灾区永久性住房的紧俏材料。为了拉到这车砖,
      昨晚排队排到了后半夜。
      
          这是一个地震后重组的家庭。小拖拉机是这个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他们除了
      养活自己,还要供养两人婚前各自的5 个正在上学的孩子。
      
          39岁的于再勇没有读完初中,却去过许多地方,经历多多,凭着拼命劳作,不
      但在北川县城买了一套117.96平米的二手商品房,还把儿子转进北川小学读书——
      —这是让他最感自豪的事情,他所在的建新村1000多口人,只有他的儿子于朝阳在
      县城读书。
      
          “5 ·12”地震发生时,于再勇还在山西打工,妻子在侄儿的火锅店里当厨娘。
      震后第三天,他赶回北川县城,找了5 天5 夜,始终找不到妻子的遗体,幸好16岁
      的女儿和12岁的儿子都平安。
      
          于再勇当着罗兴容的面说到前妻,依旧习惯用“我老婆”,罗兴容提到前夫时
      也习惯说“我老公”。好在双方并不介意。
      
          也有要介意的重组家庭夫妇。
      
          北川擂鼓镇,地震后第一个领取结婚证的何蓉就很介意现在的老公纪念亡妻。
      有时,何蓉叫贾德军递一件东西,常常就把贾德军喊成了“远孝”(何蓉前夫的名
      字)。这个时候,贾德军会呆呆地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屋子里很静,静得让人有
      些紧张。喊错了的何蓉也不解释,过一会儿,贾德军伸手把东西递给她。
      
          女人出了错不解释,男人倒也不在乎,反过来还为出错的女人着想。贾德军的
      手机里存着前妻照片,他担心何蓉不高兴,便当着何蓉的面把妻子的照片给删了—
      ——从相机里剪切掉。对此,何蓉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何蓉在与贾德军认识之前,常常在睡梦中梦见前夫喊冷。为此,她一度想搬去
      丈夫坟头上住。
      
          相对何蓉,贾德军行事要“果断利索”得多。这主要归功于女儿的规劝(“你
      不要太痛苦”),他开始让女儿代替自己去北川县城给前妻烧冥钱。
      
          贾德军的做法深深地打动了何蓉。感动之余,何蓉也相应地作出了“表示”。
      何蓉现在去前夫坟前祭拜时,会跟走了的丈夫说上一阵话。说她又成家了希望他能
      理解。“时间久了会去得少一些,毕竟我又有了一个家。”何蓉说。
      
          给罗兴容提亲的是于再勇的一个侄女。
      
          地震发生时,罗兴容的前夫在县城蹬三轮车,地震后,给罗兴容丢下14岁的女
      儿,和一对11岁的龙凤胎。侄女提亲时,幸存下来的罗兴容正为养育3 个儿女发愁
      呢。有山东援建北川的好心人提出帮助供养小儿子杨明港,但罗兴容舍不得骨肉分
      离。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双方更多地是说到各自的孩子,这让遭此大难的女人对面
      前的男人产生了信任:选男人第一要有责任感。而对方的“幸存者就是要让活着的
      人幸福地活着,太过分的要求会给自己背上增添负担”。只有亲历生死劫难者才能
      解读个中况味。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离开一段时
      间于再勇心头就空落落的。侄儿曾让他去绵阳帮忙,刚去了几天他就跑回了北川。
      用他的话说,一个人一天挣1 万元也苦闷,两个人一天挣10元钱也开心。
      
          话虽然这样说,毕竟未来的家有7 张嘴要吃饭,还有5 个孩子要上学!
      
          两人商量合计后,拿出政府给各自家庭的12000 元房屋补偿款,凑够26800 元
      买了辆小四轮拖拉机,除了给乡亲们拉点零活,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给砖厂运砖。
      
          地震过后,灾区面临永久性住房重建,墙砖供不应求,两年之内客源不会中断。
      有时候,即使是一大早去排的号,也得间隔一天才能拉到砖。砖厂前,拉砖的车排
      了一长串,刚刚出窑的砖,温度高得和窑里一样,拉砖的人就抢着往车上搬了。
      
          装一车砖,一个人要花上两个小时,他们装一车,只需一个小时。“两个人干
      活总比一个人更轻松,负担一个家也是一样。”于再勇说。
      
          农村的再婚家庭,财产往往是产生分歧的主要原因,到了于再勇和罗兴容这儿
      却不是个问题,套用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他们是一张没有负担的白纸。虽是“白
      纸”,却也有个分工,于再勇说家里有两个当家:内当家和外当家。内当家当然是
      她,男人持家,搞不了几下钱就花没了。外当家嘛自然是我,大的事情还得靠男人
      去办。
      
          其实,“外当家”于再勇的心思一点不比“内当家”罗兴容差。
      
          于再勇、罗兴容现在所住板房是罗兴容和她母亲名下的两间。两人的新房里摆
      着三张高低床和一张席梦思,中间用一排柜子隔开,席梦思自然是他俩的婚床,床
      头上挂着两张婚纱照,分别穿着婚纱和唐装。
      
          拍婚纱照是整个结婚中最大的开销。罗兴容一开始并不想花这个“奢侈”钱,
      但拗不过于再勇,也就同意了。节俭的罗兴容也许并不知道,于再勇执意要拍婚纱
      照的目的:以后生活中出现了磕磕碰碰,再来看看婚纱照就会想起以前的恩爱。
      
          2009年元旦,他们在擂鼓镇最好的饭馆“羌乡人家”请了9 桌,包括于再勇的
      前岳父董玉江和双方的5 个孩子。
      
          于再勇说,结婚最大的花销就是请客,他们也不想请,但按当地风俗,即使领
      了证但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人会承认你们是结了婚的。
      
          有别于一般灾区的重组家庭,于再勇、罗兴容这对再婚夫妇,在婚前婚后做了
      两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举行仪式的头一天,两人带着双方的5 个儿女,爬上了北川县城西南边的景家
      山“望乡台”。站在“望乡台”,眺望曾经的家园,一家7 口手持炷香,各自祭奠
      自己的前妻、前夫,以及走了的爸爸妈妈,并请他们为生者祝福。
      
          仪式后,正月初二上午,于再勇、罗兴容带着5 个娃来给董玉江拜年,给老人
      买了吃的喝的,还送了400 元钱。最令老人感动的是于再勇送来的够一个冬天烤火
      的几百斤木炭。“这可不是几百斤木炭的事,这是孝敬,是体贴哟。”董玉江感慨
      地说。北川的冬天很冷,村民家里一般都烧疙瘩火(指用树疙蔸烧火)取暖。20世
      纪70年代开始,乡镇一级政府改烧木炭。到了80年代,木炭取暖开始进入老百姓家
      庭,经济状况差的人家仍然沿用烧疙瘩火。
      
          “当然是烧木炭好喽。”董玉江说木炭火温暖又不烟熏火燎,干净多了,也省
      事多了。
      
          他们结婚那天,董玉江老人花了38元车费,专程从陈家坝坐车来参加前女婿的
      婚礼。
      
          婚宴上,董玉江送给于再勇的礼物是三句话:双方不许虐待娃娃、不许糟践粮
      食、不许浪费钱财。
      
          于再勇说,他和罗兴容都不避讳说以前双方各自家庭的事情,毕竟都是快40岁
      的人了,怎么把孩子拉扯大才是今后的目标。
      
          如今两口子每天忙于运输,吃饭睡觉都没有准,为的就是让这个家能盖起房,
      让孩子能上起学。两口子每天很辛苦,但也很开心。“现在的目标是修房子,接下
      来就要给娃儿们攒上大学(最低档的大学应该还是考得上)的钱了。”“你问老了
      咋办?我们老了的时候,儿女都大了嘛。”于再勇说到这儿眼睛发亮:“现在我养
      活他们,他们将来养活我,我没得吃的喝的了,他敢不给?不给我就用法律武器对
      付他们。他们再远走高飞,总想得到谁给的钱,谁养的他们!”
      
          最让两口子放心的是,双方的5 个娃儿对他们的组合适应得很快。大女儿于敏,
      在他们结婚时还送给他们一串风铃,就挂在新房最显眼的位置,风一吹就发出一串
      清脆悦耳的铃声。“听见这铃声就想起结婚时的情景,心头就感觉滋润。”于再勇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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