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灾难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灾难通过一系列的心理反应严重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冲击着人们的信念和价值观。
      
          ———引自黄国平著《彩虹重现》一书
      
          生存的一切都在流动
      
          四川绵阳市第三医院心理学博士黄国平,汶川大地震后以自己参与心理危机干
      预的大量事例写了一本《彩虹重现———地震后的生活》。该书第三章,从“地震
      后的单亲与家庭重组问题”、“婚姻暴力及其对孩子的影响”、“改善夫妻关系:
      提高婚姻质量的策略”三个方面谈了一些建设性意见。在《地震以后的离婚潮》这
      一节,黄国平引用当地媒体披露的案例,说明地震后“离婚潮”的客观存在———
      
          据《成都商报》载:彭州法院从“5 ·12”地震到7 月份的两个月时间内,已
      经受理了至少60多件离婚案件,加上刚刚立案的,实际数量可能更多,与去年同期
      相比增长了近3 成。
      
          负责家庭婚姻案件审理的民三庭法官郭嘉说,其中的一份离婚起诉状,两口子
      原本就是经人介绍后闪电结婚的,婚前根本谈不上感情基础。婚后也闹了几次离婚,
      但念在孩子、财产份上没有离成。地震后,房子被震垮了,大部分财产沦为了废墟,
      两人一下子大彻大悟了,看开了,根本不要调解,直接离婚,各自追求自己的新生
      活。
      
          也有不少夫妻将这场灾难当成了双方感情的“试金石”,那些自认为没有得到
      满意答案的丈夫和妻子纷纷向自己的另一半提出了离婚。《成都日报》举一例:37
      岁的马女士虽然和丈夫的感情一直不错,但地震之后却坚决提出了离婚。原因是5
      月12日那天下午,她和丈夫都在六楼家里,地震发生时,丈夫只喊了声“快跑”,
      转身就冲了出去……“他当时一个人跑得飞快,完全没有顾及到我。现在回想起来,
      心里就像被冷水浇了一样,透心凉。”马女士说,地震过去了这么久,仍然没能消
      气,“对夫妻感情来说,这场地震是一场真正的考验,它可以试出婚姻的坚贞程度。”
      
          重庆市婚姻情感热线负责人李晋伟分析后认为,地震直接或间接导致婚姻矛盾
      的情况大致有3 种:一,地震只是个借口,其实早有离婚打算;二,地震后感觉时
      间不多,地震让双方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和宝贵,要追求自己该追求的;三,地震后
      认为对方感情不够坚贞,如上述例子。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陈婷女士表示,在灾难来临时抢先逃生是人的
      本能反应,从人性角度上讲,这是一种正常现象。很多老师和医务工作者能够坚守
      岗位,是因为在平时的工作中,他们不断经受着职业责任和社会责任的强化训练。
      如果仅仅以谁先逃生这一点来衡量自己的婚姻,可能显得太草率,也缺乏科学依据。
      
          黄国平对此发表议论:从心理学上讲,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引起夫妻关系的紧张
      或破裂,都是人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曾经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过去那美好的
      一切都变得遥远。但是,想一下子离婚,又有些摇摆不定也是常有的事。毕竟是家
      庭的瓦解,牵涉到许多问题。有些夫妇喜欢赌气,动不动就拿离婚当儿戏,是不可
      取的。
      
          如果离婚,今后孩子怎么办?决定要离的,不要把孩子当作出气筒,或不负责
      任地直接扔给对方。许多研究表明,儿童期的不良家庭环境会增加他们成年后出现
      适应困难、行为异常、犯罪和患各种精神疾病的危险。
      
          地震引起家庭成员的情绪问题,影响到夫妻关系的和谐。应该知道,夫妻关系
      的紧张本身就是地震后个人心理问题的表现,需要妥善处理。如果亲人或孩子已经
      遇难,就不应该让地震的伤害再雪上加霜。正如前面提到的,离婚,无论对于主动
      提出方还是被动接受方,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甚至对有的女性来讲,是另外一
      场“地震”———“婚姻地震”。地震以后,本身因为亲人、朋友的遇难就已丧失
      了一些重要的人际关系,那么夫妻关系以及其他家庭成员关系就是恢复自我、重拾
      生活信心的重要来源。
      
          与“离婚潮”相反的是“结婚潮”现象。地震中有明显震感的重庆某区,震后
      第二天上午,办理结婚手续的新人比平时增加了30多对。“地震之后突然涌起结婚
      潮,是因为人们在经历灾难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情感的力量,因而对事物的价值有
      了新的认识。”陈婷女士表示,地震之前,情感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中只占一部分比
      重,有的人甚至把物质条件、社会地位等因素排在情感之前。然而,这场灾难让很
      多人亲历或目睹了生命的消逝和物资的毁损,这时亲人的牵挂、朋友的问候成了支
      撑心灵的最重要力量。因此,很多人在震后改变了原有的婚姻价值观和生活态度。
      
          “5 ·12那天下午,身处震区的人们,当巨大的地震波过去之后,从废墟中爬
      出来的幸存者们,最想看见的是自己小家庭和大家庭里还活着的亲人,哪怕这亲人
      遍体鳞伤,甚至断了胳膊瘸了腿都行啊。苦苦找遍废墟不得之后,即使是看见从废
      墟上站起来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活人,也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啊,总算又看
      见了一个还活着的人!”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诗人羊子,谈起遭遇灾难侥幸躲过灾难
      的情景时如是说。
      
          在黄国平的办公室里,我目睹了他给一个心理障碍患者排遣忧伤的情景。那一
      刻,他正在同前来进行心理咨询的一位女士,谈住房的朝向、居室的颜色及穿衣与
      排遣忧伤的话题。黄国平说,房间里的颜色,以黄色、红暖色搭配为主,具体说,
      卧室用黄色,活动会客的房子用红色鲜明的色调为主,目的是为了使忧伤、愁苦的
      情绪得到缓解。还有就是穿衣服,内衣多穿黄色,外衣多穿红色,女性不论多大年
      纪都应如此,目的也是为了调节积极向上的生活乐观情绪。
      
          “你过来,”黄国平过去推开窗户,对那位女士说,“你来这儿看看,外面有
      什么?”女士说有街道,有车流,有人流。“还有什么?”女士顺着黄博士的眼光
      朝头顶上看,还有天空,太阳和空气。“说得太对了!”他对女士说,“这世界还
      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换句话说,你虽然失去了丈夫,但并没有失去生活,没有失去
      阳光和空气,更没有失去生命的流动。对,流动!你看窗外的一切不都是在流动吗?”
      
          “生存实际就是在流动。”我忍不住插了话。我说最近读了一本《水知道答案
      》,书上说水因为不停地在流动,经常被清洁,所以有生机。
      
          “你说得对,人的一生就像流动的水,靠了流动,不停地注入活力,才有朝气,
      才会奋发向上,而重组家庭便是注入活力的一种很好的载体。”他将目光再次转向
      女士,对她说,没有条件去旅游,你至少可以经常看看窗户外的景色,这有助于缓
      解精神压力。
      
          “这好像是真的?”女士喃喃地说。
      
          “绝对是真的。”黄国平说。
      
          美丽的“水结晶”与小女孩于金美
      
          于朝勇现在的未婚妻叫张玉红。地震发生时,张玉红在前,怀抱才出生二十天
      的娃儿的老公在后,走在前面的张玉红侥幸逃脱,老公和娃儿被塌下来的房梁当场
      砸死。
      
          我没能见到跑车去了江油的于朝勇,见到了于朝勇的父亲于再明。
      
          地震前,儿子于朝勇、媳妇李荣聪和孙女于金美在北川县城买了一套140 平米
      的住房,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地震那天早上,于朝勇因为要忙着去开车,送女儿到北山小学门口,叫女儿自
      己进学校,然后去吃早饭。孙女遇难后,儿子一直跟我念叨,说早晓得就把她送进
      学校。下午,改由李荣聪送孙女去学校,回来的路上,地震发生了,李荣聪遇难,
      尸体至今没有找到。
      
          地震后大半年,儿子的前岳父,李荣聪的父亲李新德,给于朝勇介绍了张玉红。
      李新德说,你儿子老实,张玉红也老实,人又勤快。还有,两个人都是从废墟中爬
      出来的,经历过大灾难的人,凑在一起过日子不会相互抱怨。于再明强调,张玉红
      和我们于朝勇的娃儿都死了,既然两个没意见,两家人也同意,就早点办了算了,
      趁年轻再生一个。我们还可以帮助照看一下。
      
          于再明又一次提到孙女于金美。孙女那个班有45个学生,地震发生时,老师叫
      全班学生蹲桌子下面,唯独几个不“听话”的男孩跑出了教室。结果,老师和蹲在
      桌子下面的学生全部遇难,跑出教室的几个男孩活了下来。
      
          孙女学习好,语文、英语、数学成绩都是100 分。有一次考了99分,难受得哭
      了一场。
      
          孙女哭,于再明也哭,伫立在一旁的老伴也泪眼婆娑。于再明说孙女没了,自
      己活着跟死了没有区别。
      
          “不,活着跟死了肯定有区别。”我说最近网上流行一个段子,其中有这样一
      句话:生很容易,活很容易,生活很不容易。看似调侃,却令人深思。尤其像你们
      这种亲历大灾的幸存者,生命更像在与死亡拔河,活下来本身就是胜利!
      
          “说得也是啊。”于再明说,“可我心头总是丢不下我的小孙女。”
      
          “呃———你就当小孙女去了天堂,做了小天使?”我试探着说。
      
          听了这话,于再明看我一眼,然后将目光看向窗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雨后初晴的天空,像水洗过晾干的天蓝色幕布,看着
      让人心情畅快。对,就是水,生命之源的水!由此想到读过的一则关于水结晶的优
      美而凄婉的故事:美丽的水结晶从形成到融化只有两分钟。但就这短短的两分钟,
      水结晶却向我们展示了绚丽的成长过程……
      
          小孙女于金美就像这短暂却绚丽的水结晶。
      
          好想找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见到曲山镇大水村主任吴红是在2009年春节前夕。那天,在北川县曲山镇任家
      坪板房区,吴红每见到一户村民,都要反复叮嘱对方:“不要在家里生明火,烤电
      炉。”
      
          地震后几个月,和所有的基层干部一样,吴红全身心投入抗震救灾工作。吴红
      说,一方面是事太多,一方面希望通过忙碌的工作淡忘伤痛。
      
          “在灾民安置、救灾物品分发、重建家园等事情中,数分发物资最难。”吴红
      说。“多分少分都难以让人满意,只有尽量把工作做得细一些,把矛盾减少到最低。”
      
          在村民眼里,在地震中失去丈夫、婆婆和儿子的吴红是个坚强的基层干部;在
      女儿眼里,失去了父亲和哥哥庇护的母亲是家里唯一的依靠。只有吴红自己才知道,
      白天,她是带领村民走出地震阴影的村干部;夜晚,她是想找个肩膀可以依靠的脆
      弱女人。
      
          “以前工作上有困难,还可以和老公商量一下,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吴红说。
      
          任家坪板房区,离北川中学只有几百米距离。垮塌的教学楼下,至今还埋着她
      的儿子。儿子的班级在四楼,60多个学生逃出来9 个。吴红说,“我不敢路过北川
      中学,儿子在宿舍里的衣服也不敢去拿。”
      
          很多次,看到别人家孩子在板房前玩,吴红都悄悄地转身关上门,一个人躲在
      屋子里哭。
      
          也有人帮38岁的吴红介绍对象,但都被她“以后再说吧”委婉谢绝。“条件不
      合适的话,就不打算再找了。将来时间长了,也还是想找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夜晚,回到冷清的家里,孤独的吴红只有通过写日记来缓解心中的伤痛。
      
          日记里,只有初中毕业的吴红用文字为自己鼓劲,“我要坚持下去,我不能倒
      下,我看到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团结和支援,我对将来充满了信心。大水村的未来
      一定会更加美好!”
      
          当然,也有着血泪的思念:“儿子,妈妈是多么想念你啊。我哭,哭得眼泪都
      流干了。原谅妈妈没有找到你。你一定要在那边好好生活。”
      
          “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生活!”吴红写给儿子的话提醒了我,“你不也应该在
      这边好好生活吗?”前几天,绵阳心理学博士黄国平发给我一个电子邮件,提到灾
      难影响日常生活,同时提到灾难后为什么需要建立亲密依恋关系。黄国平这样写道
      :
      
          想象一下你在外散步,大约离家还有一华里,突然两个男人朝你说脏话并开着
      车过去,几分钟后,他们返回来在你面前挥舞着小刀。你察觉到了这是凶器,很危
      险,但你很孤单,没有任何防御和思想准备。你于是大声尖叫但没有人回应。高兴
      的是,当你尖叫的时候,他们被吓跑了。异常恐惧的你迅速地跑回家,身体不断地
      颤抖,开始流泪……
      
          现在想象两个可能的情景———
      
          情景一:当你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的时候,老公立即请你躺在沙发上,慢慢地
      听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孩子很快来到你的身边,为你端上热茶,告诉你不要
      紧张。于是,你逐渐地平静了下来。
      
          情景二:你没有任何其他朋友,你一个人生活。你独自回到一个人的空房间,
      生活的一切重担你都一个人扛。没有任何人需要你去叫或者去看,你不能指望什么
      可以让你平静下来。于是,你开始喝上好几杯酒,或者抽完了好几支烟。
      
          这两个情景显示建立亲密的依恋关系对于恢复心理创伤是不可少的。
      
          完全出乎预料,这样的情景故事竟然让性格外向的吴红听得眼眶湿润,她抬眼
      看我:“啊,讲得太好了!”停顿一下,“老师说得对,我在‘这边’也该好好生
      活了,我得赶紧找个可以靠的肩膀了。要不,一到夜晚,就太孤独了。”
      
          “光棍”父子共同寻找“另一半”
      
          汶川映秀镇中滩堡村灾民板房安置点,位于垮塌的映秀漩口中学对面的平地上,
      与地震灾区多数灾民安置点不同,这个不算大的安置点像是一片餐饮住宿业的海洋,
      每一排板房的口子上都贴有旅店或饭馆的招牌。
      
          “光棍父子”黄长寿和黄军远近闻名。在饭馆老板的指引下,我在板房内见到
      了他们。
      
          说明来意后,26岁的黄军脸上先露出了笑意:“老爸终于找到他喜欢的婆娘了!
      咋想都是件美事!”
      
          说起找到婆娘的事,52岁的黄长寿乐得一时合不拢嘴,“都是缘分呀!”“老
      树开花”撞上桃花运的黄长寿,并没有忘记为人父的职责,如今他见到人总不忘记
      跟人家说上一句:“我家黄军地震时也失去了婆娘,你能为我家黄军找个合适的对
      象不?”
      
          原本家境殷实的黄长寿、黄军父子,相互失去另一半后,先前那股家的温馨和
      甜蜜早已荡然无存。但日子还得继续。父子俩从废墟上爬起来,揩干泪水,驾驶着
      机动车与乡亲们一道,迅速加入了重建家园的行列。
      
          然而家园是家园,家园不可能代替“家”,有男有女在一起的日子才是两个人
      的最终归宿。为此,父子俩都在心里头默默惦记着对方的“终身大事”。
      
          黄长寿额头宽大,开口说话,便显露出那两颗银色的假门牙,且唾沫星子四溅
      ;侃侃而谈的嘴巴上面,急速变白了的那道胡茬子,分明在提醒着人们,这个健谈
      的男人曾经遭遇过沉重的打击。
      
          “地震前,老爸那道胡子可是黝黑黝黑的哟。”儿子黄军在一旁插了话。
      
          地震时,黄长寿与黄军恰巧都不在家。他们返回家时,发现自家的三层小洋楼
      被震塌了,妻子与儿媳一起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罪孽深重的大地震,留给黄长寿的是痛苦与泪水,唯独提到两个孙儿时,他的
      嘴角才会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映秀幼儿园死了20多名孩子,但我5 岁的黄孟桃、
      3 岁的黄孟超却活了下来,这是上天对我黄长寿的恩赐呀。”
      
          另外,黄家父子安家立命的两部机动车并没有被震坏。地震前,52岁的黄长寿
      就会驾驶多种交通工具,三轮车、小货车、面包车、大货车与小轿车。由于掌握了
      一门技术,不止在中滩堡村,在整个映秀镇,若论进入村级小康生活水准,黄家父
      子都是算得上的。一大家子6 口人(黄长寿夫妇,儿子和媳妇,两个孙子)住着一
      幢外表漂亮,屋内装修精致的三层小洋楼,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很快,黄军也学
      会了驾驶技术。黄长寿开着小轿车,黄军驾驶着大货车,父子分头跑业务。那光景,
      嘿,别提了!黄长寿说。
      
          震后,映秀灾区步入了重建行列,黄家没有被震坏的两部机动车很快就找到了
      活路,这也算是给了受灾的黄家父子些许安慰。
      
          生计倒是不用愁了,但料理家务却成了父子俩必须面对的最恼火的一件事。原
      先他们最爱吃的炒腊肉,现在怎么炒怎么吃都不香。煮饭不是掺水多了,就是欠点
      火候。“最头痛的还是两个娃儿。”26岁的黄军说。“屋子被两个小东西搞得脏兮
      兮的,还老哭,有时哭起来咋哄都哄不好———尤其是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人家
      孩子被当妈的领走后,刚才还玩得欢天喜地的两个小东西,哭着扭着要妈,那真是
      要了我的命!”
      
          说起两个成天哭闹的孙子,黄长寿在一边说最苦的还是黄军。地震后,他一夜
      间眼角就增加了多道皱纹!
      
          “看来这家里没有女人不行呀!”很快,父子俩对此迅速达成了一致:筹钱建
      房先搁一段时间,趁早找婆娘才是正事。两人各自忙着寻觅另一半时,相互在暗地
      里托媒人帮着对方介绍。黄长寿见人总不忘问上一句:“你能为我家黄军找个合适
      的对象不?”而黄军遇到熟人也会说:“有合适的女人没?帮我家老头介绍下。”
      
          2009年元旦来临之际,黄长寿率先找到了如意对象。
      
          那天,先找到婆娘的老子请儿子去饭馆吃饭。父子俩吃着喝着,说着筹办婚事
      的事。黄长寿规劝儿子,你也不能太挑了,因为你身边还带着两个“拖斗”(指孩
      子)。说完,又安慰黄军:2009年,我们这个家头等重要的事情不是筹钱建房,而
      是帮助你找个好婆娘。
      
          黄长寿找的婆娘叫何建君,比他小九岁。几年前离异的何建君,家住都江堰,
      膝下的一个女儿远嫁到了山西太原。多年来,她一直在寻觅着人生的另一半。汶川
      地震后,经常看电视新闻的何建君,被媒体报道的灾区男人的坚强和责任所感动,
      择偶标准有了新变化:嫁给一个在地震中因天灾失去女人的男人。很快,适合条件
      的黄长寿开始进入何建君的视野。经人介绍,去年11月的一天,黄长寿开车前往都
      江堰与何建君见面。乍一见,黄长寿说那感觉像触了电,两眼发直,心跳加速!他
      说何建君衣着得体,人也漂亮,一句话,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何建君对黄长寿
      的两颗假门牙也没有“先入为主”的印象,相反,她认为“这人很憨厚,可以交往”。
      
          在黄长寿返回映秀前,何建君主动将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塞
      给了黄长寿。
      
          十几天后,何建君只身来到了映秀。黄长寿说,他们两个大龄成年人,在一起
      相处得很自然,“没办法,幸福来了挡都挡不住,被自己中意的女人看上了的感觉,
      嘿,泥巴做的夜壶———别提!”这时,黄长寿那对银色的假门牙会立即暴露在你
      面前,并溅出股股唾沫星子;嘴里喊着:“我新找的那个婆娘你看到了没?咋样,
      漂亮吧?”然后,他会发出一阵自我陶醉的笑声,那样子跟喝酒喝高了,买彩票中
      了大奖差不多。
      
          2009年春节来临之际,黄长寿开始忙里忙外,准备庆贺。然而,一个简短的电
      话败坏了他的好心情!
      
          何建君在电话里告诉黄长寿:“我俩结合,可能不合适。”
      
          “我很喜欢她,与她在一起的感觉也很好,为啥她说我们不合适呢?”黄长寿
      从先前的“笑面虎”变成了眼前的“祥林嫂”,逢人不见了咧开嘴的假牙,而是一
      个劲儿地自言自语地唠叨。
      
          热恋中的父亲突然遭遇“失恋”,黄军既爱莫能助又哭笑不得,他唯一能做的
      就是反复劝导父亲:“天下也不只是她一个女人,说不定下一个更适合你?”要不,
      “实在不行,就另找一个呗。”“不行。”黄长寿很是倔强。“我一定要去问问她,
      我们为什么就不适合?”说完这话,他直直地看定黄军:“儿耶,你说她为什么就
      要拒绝我哟?”
      
          黄长寿一个人冥思苦想了N 种可能性:“我的外表不过关?”“我的家境差?”
      “或者,她是嫌弃我们家有两个需要照顾的小娃儿,怕劳累?”……
      
          自己的婆娘没谈成,却一点不影响黄长寿为儿子的婚事操心。
      
          然而,黄军对父亲却有些不买账:“我不急,看缘分吧。”说着话,他收到一
      条手机短信,黄军起身,穿上外套,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出了板房。他最近几
      天晚上经常出车去帮工地拉土石。
      
          在儿子的婚姻问题上,黄长寿却缺乏这种“平常心”。黄军刚离开板房,他就
      凑近笔者,压低声音说:“你跑采访,走的地方肯定多,北川那边或者其他地方有
      合适的女子,你就帮我儿子介绍一个吧。”
      
          之后,黄长寿又一次扯到自己跟都江堰何建君的事。他说就这两天他要开着车
      去一趟那边,把“准婆娘”何建君接来(接不来就“绑架”),一家人在一起过个
      春节。之后,再说“合适不合适”的事,执着的黄长寿相信“事在人为”。
      
          “我不可能喊你妈”
      
          菜摆好了,整整10个,那情景不像是祭拜,倒像是给家里人过生日。郭家的祭
      拜早已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的祭拜有些特别,这天是11月22日,郭顺清的儿子郭
      启超的生日,既祭拜了妻子,也给儿子过了生日。
      
          地震过后一个月,郭顺清找人挖出前妻艾桂荣的遗体。火化后,他将遗像和骨
      灰请回家。从阴历七月初四起,持续烧香祭奠110 天,“这样她的灵魂才能安息。”
      
          三炷香点燃了,透过袅鸟上升的青烟,照片上的妻子在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原先她坐的位子边上站着另一个女人。
      
          退在一边无声看着爷儿俩祭奠的女人叫乔立萍。烟雾缭绕中,乔立萍眼神木然。
      祭奠没有她的份,但所有祭奠的菜都是她做的。
      
          老公在地震中遇难的乔立萍,已经为郭家做了55天的饭,郭顺清有47天在晚饭
      前祭拜亡妻。“即便这样,他的儿子还是不能喊我妈。”乔立萍对此很是郁闷。也
      有让她感觉欣慰的事,上个月,她操办闺女出嫁,郭顺清为她主持了祭拜前夫的事。
      
          郭顺清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祭拜完亡妻,闪在一边;让后面的儿子上前
      跪拜。
      
          郭启超始终怀念着母亲,他和乔立萍没什么话说,只是为了父亲需要照顾才接
      纳了乔立萍。地震后,郭启超见父亲听力下降,视力模糊,一副老态龙钟样,这才
      对父亲再找一个女人表示了自己的意见,“要找就找个能照顾他的。”
      
          早在儿子生日前一个多月,10月12日晚上,郭顺清召开家庭会议,专门讨论接
      纳乔立萍的事。
      
          那天晚上,乔立萍真想不去郭家。在她看来,当事人在场与不在场,情形是不
      一样的,郭家子女同意就不说了,如果不同意,那不是让我当场下不来台吗?人活
      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乔立萍不至于连一棵树都不如吧,任你们像商品一样挑挑
      选选!
      
          看她迟疑,郭顺清一把拽了她,说开个家庭会,是给他们面子,我把事情都讲
      清楚了,他们还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我就顾不到那么多了!话虽这么说,走在路上,
      乔立萍心情还是有些紧张。郭家子女真要不答应,那在一起过日子多尴尬呀。
      
          在乐山的女儿郭艳赶回了家。除此,郭家还有些其他亲戚。而乔家只有乔立萍
      一人。郭顺清宣布后,等待着家里人的意见。
      
          没人说话。
      
          “你无法代替我妈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不可能喊你妈,如果以后对我爸好,
      大家就过得去。”郭启超突然说。
      
          又是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似乎特别长。
      
          “我其实有心理准备。”乔立萍说,毕竟都失去了亲人,大人都不能接受,何
      况是孩子。“我儿子也一样,让他喊郭顺清爸,他也不喊。”
      
          当晚,乔立萍和郭顺清都表了态:今后对两边的孩子像对亲生孩子一样,一条
      心。
      
          但郭启超依旧不爱搭理“像对亲生孩子一样”对待自己的乔立萍。他很少和乔
      立萍说话。乔立萍喊他,他答应一声就走。更多时候,他和女朋友呆在上面板房,
      父亲和乔立萍在下面厨房里说话。
      
          一个人的时候,郭启超就想母亲艾桂荣。
      
          妈妈在时,郭启超很少做家务。他住在三楼,有时睡到早饭时还没起床,妈妈
      会在楼下喊,“儿子,买的馍馍和包子要放冷了。”
      
          郭启超说,再喊不起来,她会给我打电话:“喊你起床,连腔都不吭。”
      
          艾桂荣性格开朗随和,能跟小超的朋友聊到一块儿。上中学时,小超的一个朋
      友交了女朋友,艾桂荣说,一起带来请他们吃饭。
      
          这些,她乔立萍做得到吗?
      
          不止是乔立萍,郭启超同乔的儿子王聚川也隔着距离。
      
          两个中学生在一起讨论过父母的婚事。王聚川起先也不同意,但尊重母亲的选
      择。与郭启超一样,王聚川认为经过地震,能活下来就已经不易,他希望母亲过个
      安稳日子。
      
          经过长时间观察,王聚川认为郭顺清人还可以。但要他去亲近这个死了老婆的
      人做不到,要管这个人叫“爸”更是不可能。
      
          王聚川有时也回家,但只是为了看母亲,他不会到郭家去吃饭。
      
          “尝试婚姻重组。”郭顺清这样说他和乔立萍的婚姻重组。
      
          “出于情感、生活的需要,在北川擂鼓镇,像郭顺清这样尝试婚姻重组的还有
      数十对。”北川县民政局副局长杨永富说,地震后预计全县将产生2000多个单亲家
      庭,2009年将出现婚姻重组高峰。“震后重组最难的是那些带着十多岁上学娃娃的
      家庭。一些重组家庭要顾及到前夫、前妻的父母,以及现在双方的父母,最多的要
      赡养8 个老人。”还有,就是怎么走出丧失伴侣的阴影问题,地震后的债务问题等
      等。
      
          然而,在“试婚”中的郭顺清发现,震后的婚姻重组并非想象的那么顺利。
      
          “应该把自己震死,妻子留下。”侥幸活下来的郭顺清每当看见妻子的照片或
      遗物,就会产生一种负罪感。在念叨该把自己震死的同时,他提到妻子没有听他的
      劝去缅甸旅游,如果去了就不会死。4 月,工程的甲方组织他们到缅甸旅游,每人
      交3000元。郭顺清的儿子和女儿都撺掇母亲去,郭顺清也同意,但妻子舍不得3000
      元钱。“太贵了。”她说,“3000元钱要挣一个多月。”
      
          作为当地的包工头,地震时,郭顺清正和妻子在山里做工程。老公管大事,老
      婆给工人做饭,并负责账目。
      
          “这个家,她占70%。”郭顺清说。
      
          地震了,两边的山跳起来,向下合围。郭顺清和擂鼓镇30多名工人抱着,准备
      死在一起。命大的郭顺清没有死成,向下合围的山体最终从他眼前“滑”过,却将
      郭顺清的妻子顺手“拽”进了20多米高的土堆。
      
          与郭顺清抱怨妻子不听他去游缅甸类似,乔立萍说她的老公也是因为没有听她
      的劝外出找活,留在家里才赶上了地震。乔立萍的老公是个信命的木匠,2008年初,
      他就对乔立萍说,今年流年不顺,手艺活不好做,不宜出远门。
      
          地震发生时,乔立萍和女儿从自家店里跑出来,往家赶。屋子好好地站在那儿,
      只有房顶受了损。
      
          乔立萍家北向1000米处,那栋郭顺清花了28万元盖起来的4 层小楼也完好无损。
      
          地震后,相对依旧矗立着的小楼,活下来的郭顺清的状况并不好,原本就有耳
      疾的他,对声音的反应更加迟钝。视力下降,看什么东西总是雾蒙蒙的。记忆力严
      重衰退,刚刚跟人交代过的事,一转身就忘。脾气也变得暴躁,常常为一些小事跟
      村民吵嘴。
      
          郭顺清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帮手,把家理顺,日子才能从头开始。但又担心他现
      在的状况,没人愿意,同时也觉得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子女。
      
          就在矛盾重重,左右为难时,他遇见了乔立萍。
      
          结识乔立萍前,媒人还给郭顺清介绍了一名女子,30多岁,有个上小学的儿子。
      郭顺清和人家面都没见,就拒绝了。“供我的娃都供伤了,还去供别人的娃儿?”
      
          与郭顺清一样,乔立萍也以同样理由拒绝了一个养殖专业户。对方有两个儿子,
      一个念初中,一个上小学。
      
          “我看她的子女都成人了,没有什么负担。”郭顺清在谈到乔立萍时如是说。
      这同样成为乔立萍接受郭顺清的主要条件。
      
          “总体来说,在北川,震后的单亲家庭,男少女多。男人不怎么受年龄限制,
      选择范围要大些。一般来讲,女性多数只会找比自己大的。”北川县妇联的母志艳
      说,“相对来讲,眼下北川男人要紧俏些。”
      
          在地震中失去了老公的母志艳,也涉及到家庭的重组。身为妇联主任,她为不
      少重组家庭牵了线搭了桥,但个人的事情还没着落。“一直没做通10岁儿子的工作,
      等段时间再说吧。”她说。
      
          除了子女,震前的财产成了重组家庭的敏感话题。
      
          “一枚‘定时炸弹’。”什邡市红白镇政府会计、在地震中失去了妻子的周敏,
      将震前双方的财产说成是一枚定时炸弹。
      
          不存在扶养对方子女问题的郭顺清、乔立萍同样面临着触碰“定时炸弹”。
      
          郭顺清、乔立萍认识不久,双方坐一起先把财产问题谈清了,并定下条约:各
      自债务由各自儿子偿还。各自房子,最后属于各自的子女。
      
          双方倒是说清楚了,可村里的流言并未因此而止息。村里人说乔立萍同郭顺清
      在一起是看上了郭顺清的钱,还有他那栋经历了地震没有垮塌的4 层楼房。说郭顺
      清的话则是:他为了让乔立萍跟他,一下子给了乔立萍12万!
      
          这话让双方听了都生气。
      
          乔立萍说为了这件事,差点跟郭顺清掰了。
      
          “我要是有那么多钱,还重组什么婚哟。”5 月17日,郭顺清从绵阳赶回擂鼓,
      清理损失的家庭财产,搜出来的全部家当只有2 万多元。“好在清过账,好在清理
      时有证人在场,否则以后就是一枚‘定时炸弹’。”
      
          为了避免“定时炸弹”的引爆,郭顺清说,他和乔立萍正式结婚时还会签订一
      个关于财产的书面协议。
      
          再有,两人经过商议,已达成一项口头协议:将来双方的儿子结婚,他们会一
      碗水端平。同时还明确表态:今后对各自的孙子,也会一样照顾,不会偏心。
      
          看来,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了。然而,一个家,尤其是经历过大灾后重新组合
      的家真能算得那么清楚吗?而最不能算清楚的是:你是生活在时间的过去,还是生
      活在时间的当下?
      
          “不在同一时间上。”汶川诗人羊子这样解释“同一时间”:“表面上,很多
      人都活在了今天,客观上,却徘徊在‘5 ·12’的阴影中,有的还滞留在‘5 ·12
      ’之前的种种回忆里。换句话讲,幸存者还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刻度上:有的赶上了,
      有的则落后了,有的甚至丢失了时间。”
      
          套用灾区另一个诗人的话:财产损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丢失了时间。丢失时
      间等同于丢失生命哪,而且是幸存下来的生命!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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