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是非常复杂的感情动物,即使是同一个人,可能他在一方面表现出极大的恶,
      在另一个方面他却表现得非常善。我们承办的这起标的近300 万美元的跨国诈保大
      案,就是这样一桩善恶交织的案子,也可以说是我们公司非常得意的一桩案件,而
      且在国内,大概也就只有我这样精通外语的人才能做得来。
      
          事情起因是一封电子邮件,是从美国发来的,发件人是大都会保险公司。信不
      长,大意是他们有一个客户,大约一个月前在中国的浙江杭州地区因心脏病猝死,
      受益人办好了各种证明后,开始向他们索要保险赔偿。死亡人是美籍华人杨栓柱,
      在美国时投保,到大陆探亲时发生猝死,受益人是他在中国大陆的母亲和妹妹。大
      都会请求恒久惟和帮助他们进行调查。
      
          我们立即研究了一下,半个小时后给他们答复,接下这起案子。在回信中说了
      我们的想法,提出了我们的要求,调查的方式,还有就是收费标准,按照中国的标
      准是高的,但如果按照美国的调查公司的收费惯例差着好多,主要考虑到是先把案
      件调查个水落石出,做出信誉来,放眼长远,就是赔本也得做好,其实也不会赔本。
      他们也很快就回信,并把相关的资料发了过来。当然,还有预付的调查经费6 万块,
      是我们提出的收费的30%.
      
          你知道这起案件涉及的保险理赔金额是多少?270 多万美元,按照当时的人民
      币大约折合一下,就是2200多万元呀。
      
          猝死的杨栓柱背景挺复杂,他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给了蛇头一笔钱,偷渡去
      美国的,一辈子没结婚,到美国的时候30岁左右,在唐人街长期打黑工。他从农村
      长大,根本就不会英语,也没什么技能,照片我们见过,就是一个纯粹老农民,他
      也只有打黑工这一条生路。到了90年代中期,美国移民局允许他们这些人成为美国
      公民,这样他就成了美国人。但也就是最下层的那种人,每月打工收入也就是2000
      美元左右,弄好了多点,他是钟点工呀,没保证,最多没超过5000. 反正也能攒点
      钱,但是攒不了多少。到了2003年,他投了一个人寿保险,过了一年多,就发生了
      猝死这件事。俗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是没办法的事,受益人理赔也正常。但大
      都会一调查,发现问题了,他在美国基本属于最下层的,但是上的保险金额每月每
      份就要支付2000多美元,而且他一下买了双份,每月就要支付近5000美元,远远超
      出他的支付能力。美国人人都买保险,按照他的收入情况,也就只能是基本的国民
      保险,他买不起这种只有白领才能买的险种。工资连保险费用都不够,这是不可能
      的事情,这是疑点一。第二,美国的保险法律规定是投保并足额缴费满一年后,才
      能支付赔偿,他就是刚刚过了这一年就猝死,美国人怀疑这两点。其实还有一件事
      他们不知道,美国人看中国人都一个模样,投保险之前,他找个跟自己差不多的人
      顶替,进行体检什么的,美国人根本看不出来,而且他们公司也发生过这种事。也
      有可能知道自己得了病,是不治之症,就想法隐瞒过去,然后投保,这都有可能。
      我们的回复说,首先是调查他猝死这件事是否真实,需要到医院调查他的就诊情况、
      到殡葬单位进行核实,如果真实,再调查他的家族是否有此类的遗传病史,他在世
      的亲人当中,有没有患这种病的人,现在他的家人的经济情况。
      
          我们第二天就坐飞机到了浙江的萧山,我们同行一共四个人,有位退休的老刑
      警,一位正在家休假的北京一家大医院的心内科主任,我的一个助手。我们马上按
      照方案找到了出具医疗方证明的医院,可是这第一下就吃了闭门羹。我们出具了证
      明,但人家值班的领导说,这事不归我管,你得找医务部,找谁找谁。我们找到医
      务部,想看相关的医疗方案等,人家立即就说,得有主任的同意,主任不在,到国
      外考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我们再找,人家又说,我也没办法呀,我们又
      说能不能见当时收治病人的医生或者护士,谈一下当时的情况。他们又说,呀,事
      情真不巧,他们都不在,休假了,也许明天回来,也许后天、大后天,不知道。一
      下子就彻底灭了我们的希望,很明显这是一个做好的圈套,就在我们亮明身份之后,
      他们巧妙地一推,而在我们辗转各科室之际,他们就利用这个短暂的间隙,统一过
      口径了,甚至老早就有了心里的默契。他们这么不配合,是我们出来之前没有想到
      的,我们也就开始心生疑窦,里面很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我们的调查本是
      一件非常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人为设立无法逾越的障碍?保险公司进行这种核
      实是很正常的,而且这家在当地非常著名的医院,应该经常遇到。这条道路走不通,
      我们就到了当地的派出所。派出所民警挺客气的,但是人家说,根本就不能透露相
      关情况,如果是美国警方公干,前来进行调查他们会配合。警察说我们对公不对私,
      尽管我们有美国大都会的委托,有合法的经营执照,但人家咬定了我个体户的身份,
      不认。这种正式的查询不行了。但人家也挺好的,就当是普通老百姓聊天儿,把情
      况告诉了我们:这个人当初是偷渡走的,就没销户口,按照那时的规定,出国一定
      要销户口,回来再接上。但这一段时间,他们家也没人到派出所来。他不把情况明
      说,但话里有话,我们一听就明白了,杨栓柱户口没销,这是个很大的疑点,不太
      符合规律。而且他们美国人,根本用不着在这儿销户口。警察是何等的聪明人,把
      话说得话里有话,能否领会,就看你的悟性了。
      
          回到酒店里,我们开始碰这天的情况,都觉得比较为难。我们来之前,对困难
      是有准备的:到外地人生地不熟,毕竟我们在北京这么多年,熟悉天子脚下的一亩
      三分地,这件事发生在千里之外,而且江浙一带口音浓重,语言上就不很通,沟通
      起来相当困难。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人家说什么你都听得困难,怎么能听出话里
      的话。这事不好办,当时我们曾经与杭州的同行联系过,想合作,但通过了解,他
      们几乎没做过这种业务,比较生疏,也就算了。而且来了之后,本应最配合的医院
      方面,却如此刁难。既然是这样,我们也必须防备所有的地方都不配合调查,更要
      防备他们之间通风报信,我们已经很担心医院方面的某些人,把我们的行踪通知给
      了杨家人。如果是假死的话,他们应该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是因为利益组
      成了同盟,我们不可能轻易把此事调查清楚。而且我们为了防备人身不测,立即转
      移到其他的宾馆。不能不防,因为这件调查案牵涉到案件的标的是几千万元人民币,
      对方如果能诈死,就可能对我们使出极端手段,干我们这行的,绝对是防人之心不
      可无。在整个案件调查期间,我们每天都大范围转移居住地,从不在一个地方住两
      天,这也是我们办重大案件时必须遵守的一个规矩。但我们还得往下干,怎么干呢?
      根据大都会发过来的文件看,杨栓柱的尸体火化了,那就到火化厂进行调查。我们
      决定下一步改变策略。我们把去火化厂的步骤进行了认真研究,决定分两次去,第
      一次主要是摸摸情况。
      
          先是我和一个助手去的,我们找到他们的领导,说我们是杨栓柱的朋友,好长
      时间没有联系了,这次过来看看他,没想到来找他,却出了这件事,听说是在这里
      火化的,骨灰也存放在这里,我们想吊唁吊唁他,请您帮助把骨灰拿出来吧。这里
      头有个小弯儿,如果他没来火化,这里就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情况记录。对方立即把
      话封死,说具体是什么情况,一点都不能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有什么请求,都不能
      透露一点,必须要家属同意。我们说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到村子里打听他的时候,
      听说了这件事,没去他们家呢,这毕竟是让人伤心的事,我们就没敢惊动家属。他
      们说那不行。我顺着他的话题就往下问:你有他们家的电话吗?这里头又有个小弯
      儿,谁会把家里的电话留在火化厂?只有家里死了人,在殡仪馆办过事,殡仪馆才
      可能会有联系电话。我们其实就想证明一下杨栓柱是不是火化了,等于绕着圈把殡
      仪馆的人绕进去核实情况。接待我们的人没明白,就找出了杨家联系电话,其实这
      就证明杨确实是在这里火化了。我们不动声色,转身走了。大家回去一碰有关情况,
      认为按照一般规律,谁也不会把事情做到殡仪馆去,这是一般人的心理吧。因此就
      认为杨栓柱确实死了,火化厂有记录啊。而医院方面有他们的难处,不要总是往坏
      处想。可是谁知这回水太深了,当然这是后话。当前我们是必须找到原始的证据,
      不管是医院的还是殡仪馆的,甚至是公安户籍管理机关的原件证明,证明他死了,
      确有其事就行了,而在当时拿到医院、公安机关的证明的可能为零,只有走殡仪馆
      这一条路了。我们还是要公事公办。第二天,我们开车来到殡仪馆。这几天里,我
      们在当地雇了一辆车,是从远离杨家的另一个市里租的,就怕他们与杨家有什么关
      系,多给司机一些钱,请他为我们当翻译。第二次到了殡仪馆,我们亮明身份,说
      是替大都会保险来调查这件事情。这个时候我们几个人发现了一个细节,他们的表
      情非常不自然,躲躲闪闪的。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这个人才不情愿地拿出了火化
      证明,是医院开据的那种。我当时说:我找地方去复印一个。对方一犹豫,我就拿
      到了手里,一开门,冲了出来,其他的人一看我出来了,跟着一块儿冲上车就开跑
      了。司机问往哪儿走?我告诉他,开得越远越好,就是不能回原来的地方。
      
          按说,拿到这份证明,我们就可以告诉客户,调查工作完成,证明杨栓柱已经
      确实死亡火化了,这个单子虽小,但上面有死因,能说明是给殡仪馆留存的根据,
      足够了。但是我们这几天越是调查,就越觉得不踏实,越觉得这里远不是落实在纸
      面上的事情这么简单,一定还有更深的,我们根本不了解的事情,一纸死亡证明后
      面,一定掩藏着巨大的阴谋,但怎么办呢?通过官的这条渠道是不行了,那就到老
      百姓里边去调查吧。而且我们对大都会的承诺还没完全实现,那就是杨家的基本情
      况。调查清楚这些,对于弄清杨栓柱在美国投保时是否已经有病、是否故意隐瞒病
      情也非常有益,因为受益人毕竟都在中国大陆。
      
          我们几个人分头开始行动,有到杨家人工作单位附近的,有找杨家的街坊聊天
      的,还有盯住杨家的,看是不是有杨栓柱,我们有杨栓柱的照片,也是美国那边发
      过来的。在这个地方我们还了解到当地有一个习俗,家里出了白事,一定要在家里
      大操大办,就是死在外乡或者医院里,也要拉回家中停灵数日,再出殡。就是说,
      虽然杨栓柱是死在医院,但也应该把他拉回家里,他的家人应该大办一番丧事,再
      拉尸体去殡仪馆火化。我们想就这个事进行重点调查,以期发现线索。
      
          杨家住在一个镇子上,大家都比较相熟,人都有几个相好的,当然也有几个不
      相好的。杨栓柱由于一直未婚,所以回来后,只能跟他的母亲妹妹一家住,这也是
      他指定的受益人,当然我们也不能找到左邻右舍,直截了当地就问杨家人怎么样怎
      么样的,要绕着弯问。你问我怎么绕的弯,我也确实想不起来了,随机应变,反正
      是跟他们家好的,就说几句好话,关系不好的,或者表面上互不相扰,但对其为人
      办事看不惯的,就说点坏话。我们就又故意装作无心地问,听说杨家前些天出了不
      幸的事,人们就把情况很自然地告诉我们。大家都知道,杨栓柱早些年去了美国,
      而且成了美国人,在他们那里,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出了国就是有本事,祖传盛行
      到海外去。而且人们也都见到,前些天杨家办了丧事,杨栓柱死了,说是心脏病猝
      死,杨家办了一场丧事。有救护车把杨的尸体拉回来,有一个殡仪馆那样的棺材,
      停了一天,差不多是过了中午才拉回来,下午早早地就拉走火化去了。这是左邻右
      舍都看到的。同时左邻右舍也说了这么一个情况,杨家这个丧事,办得太简单了,
      没人哭没人喊的,甚至纸钱也没烧上几把,就草草收场,杨的母亲也根本没来,只
      有她的妹妹和妹夫两个人露了一下脸。按照这里的习俗,实在太不像话了。在这里
      死人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一定要惊动不少人,要大操大办。老人死去停灵三天,
      年岁小的停灵一天,但不管多少天,一定要做法事,做道场,请来和尚老道吹吹打
      打念念经,闹哄哄的。而杨家几乎是没有什么动静就把这件事办了。知道杨家底细
      的人都知道,杨栓柱去了美国将近二十年,不管怎么说,也至少挣下了几百万元的
      人民币,而且他无亲无故,肯定会都给了他的家人,他的妹妹就是最直接的受益者。
      而现在她的哥哥死了,她把他的后事就这样草率办完,甚至连哭一声都没有,脸上
      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冷漠无情,可怜他哥哥对她的一片好心。
      
          其实就是冷漠无情,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这些事实,对于我们办案虽有启发,
      但毕竟起不到更大的作用,目前是要发现一条线索,而且又不能很直接地去问,要
      绕个圈子,尽量不让对方觉察出我们的真实目的,这么说吧,真是挺难的。终于我
      们发现了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小事,就是运送杨栓柱尸体的车。按说人死后,就是
      停在医院的太平间,然后再拉到家里办丧事,也应该是由殡仪馆的车送。而这里的
      人们都反映,杨家不是这样,是医院的救护车把杨栓柱的尸体送回来的。有几个人
      说,车上有非常清楚的救护车的字样,绝对不是殡仪馆的车,而且车的样子与平常
      大家看到的医院救护车也不一样,不是那种基本上全是白色的车,这种车特别大,
      而且高,如果不是靠近车顶上有点别的颜色,基本上就是全红的,跟消防队的救火
      车差不多,很特别,因此有不少人都记住了这辆车,都说以前没见过,这车漂亮。
      
          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细节,如果不细问,根本注意不到,但说明一件重大事情,
      因为医院的救护车绝不可能拉着一具尸体从医院太平间出来,然后再把尸体拉回太
      平间的。这一反常态违背常理的做法,必有一反常态违背常理的隐情,杨家对丧事
      的态度,一定跟隐情有关。我们顺着这辆车问下去,这辆车也有很大问题,不是人
      们常见的车身通白,最多在下部有条蓝道的那种,车身通红,那不是中国文化的传
      统。但是由于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无法回忆起是哪家医院的救护车,但是肯定是
      写着某医院救护车的字样。我们还请他们回忆车牌号码,也没人想得起来,当时也
      没人太在意,就只是觉得杨家办事怎么能这样,按他们当地的普通话说就是怪怪的
      怪怪的。这时候,与我们同去的退休老刑警,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根据人们的描述,
      一点一点画这辆救护车的草图,然后涂上颜色,画来画去,见过此车的人们认可了,
      说,就是这样子。
      
          我们一块儿来的心内科主任,在全国都是顶尖的权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
      当时就说,先不说救护车拉运尸体多不符合常理,单这辆救护车的样式、颜色,就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它毕竟出现了。幸亏我有在日本生活的常识,医生也去过日
      本进行过学术交流,我们俩讨论了一下,共同的看法是,这倒像是日本的救护车。
      医生初步判断,这辆车应该是百十万块钱的价格,这已经很贵了。
      
          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哪个医院进的日本救护车?
      
          很有可能。而且这是目前发现的可以追查下去的线索。
      
          当时我们为了慎重起见,悄悄到了给杨栓柱开出死亡证明的那家医院,不用进
      去直接问,就在医院门口看进出的救护车,然后进去到他们的车库旁边一转,就知
      道全部情况了。他们根本没有这样大红的救护车,全是白色的,跟我们常见的没什
      么区别,这说明拉着杨栓柱尸体的救护车,不是他们的,也说明杨栓柱没在他们这
      里抢救过,但死亡证明却是他们出具的,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情么。医院凭空开出
      一张死亡证明?这就有问题。有问题怎么查呢?我们不是公权机构,不可能直接询
      问有关人员,就很难办,一句话,还是要绕着圈走。
      
          这时候,我们有很多选项继续下面的调查,一个是悄悄盯住杨家人的行踪,看
      他们除了工作生活,还到哪里去。杨栓柱已经办过丧事了,肯定不会再在街坊前露
      面,不然的话就彻底露馅。做贼心虚他也怕,一怕大都会来调查,二是他都死了进
      了殡仪馆爬了烟囱,街坊再见到他,还不会把人吓死,那才叫活见鬼。但只要他活
      着,杨家人不可能不跟他联系,最起码他得吃喝拉撒吧,躲得再远藏得再深,也不
      可能找不到他。二是找到他的母亲,告诉她:你儿子诈保的事情暴露了,美国正调
      查呢,还不快跑?看她有什么反应。但这几个办法都有缺陷,盯梢不仅费时间,而
      且方法是个问题,我们雇的这个司机有顾虑,他说你们走了,我还得在这里生活,
      我要留条后路。给他钱,他说不是钱的事情,我们又租赁不到其他的车,当地租赁
      公司都要当地人的身份证一类的证件,并有当地人担保,不租给外地人。如果惊吓
      他母亲一下,倒是很有可能实现我们的目的,但诈保毕竟是杨栓柱干的,她顶多也
      就是个受益者,未必知道其中的原委,而且老太太身体不好,万一被吓出点什么事
      情来……这人办事吧,要顾及后果,也要厚道,不能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是我的
      一个原则。不择手段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但我得努力保证我跟荷花似的,出污泥而
      不染,保持一下优秀品质。
      
          我们分析了一下,有个推理,杨栓柱的尸体是这辆很特别的救护车运送的,如
      果找到这辆车,就发现了新的线索,就能顺着它追下去,查明事实真相。但怎么找
      车呢?这是个挺让人挠头的问题,我们就想了个办法,是个比较笨的法子,到宾馆
      里打电话。在当地买了一本电话大黄页,翻到有医院的地方,撕开,到商务中心复
      印,一人分几页,按照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打过去。打电话之前,我们商量了一个
      方案,这位医院的主任,知道救护车里大约都有什么器械,比国内现有的救护车要
      好的设备,列了一个表,估算了一个大约价格,以免说得太外行,让人产生疑问。
      我们以推销这辆救护车为名,找这辆救护车。
      
          开始打电话,但只是杭州地区,大大小小的医院就太多了,省级的市级的县级
      的,一家接一家,把电话打过去:你好,我是某某医疗器械公司的代表,我们现在
      有进口的高级救护车,你们那里是不是需要?开始时,人家一口回绝:我们这里的
      救护车还能用,不买。这就没法再往下说了。我们又赶快转移话题:您那里的救护
      车是什么样的呀?这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话题。有时候对方说着说着,我们就突然
      插进去一句话:你那种车我见过,是不是那种车身通红,跟消防队的救火车似的?
      对方常常是一听就说,不对不对,我们现在的救护车是什么牌子什么样子。对方一
      说,我们就能判断是不是要找的那辆救护车了。为了能跟人家把话说上,什么办法
      都想了,比如能够分期付款,给多少点的回扣。100 万的车,甚至说首付5 万就能
      把车开走等等,总之目的就是要弄清对方救护车的情况。
      
          电话打了一天,什么结果都没有,对方有的能够说清单位的救护车情况,有的
      说主管不在,还真说不清楚。我们还约定了一组符号,写在一张纸上,比如画钩,
      画叉,画三角,分别代表各种意思,打完一个电话,根据情况,画上这些符号,为
      下一步作准备。电话就打得多了去了,先是杭州地区的,没找到这辆车,紧接着是
      从杭州开始,向其他地方扩展。两天之后,口干舌燥,可是没结果,甚至把电话都
      打到镇一级的医院去了,不行,还是没有。常常打下一个电话之前,先在心里念叨
      一下,老天保佑,打这个电话就能找到,结果还是没有。我们的水就喝多了。人真
      渴的时候,喝什么饮料也不顶事,就是水。
      
          往下怎么办呢?大伙商量这件事,老刑警脑袋里的思维,能跳出现有的思路,
      这是人最可贵的,也就是斜着从旁边想事,找到新的出路,按时髦的说法是创新思
      维。老刑警说:我看咱们不能在杭州这么傻干下去了,这么贵的车,这么好的设备,
      那不是小医院能买得起的,就是分期付款也钱不少。杭州这样的地方,省级市级医
      院都没有,别的小医院效益再好,也不会比他们好,也就不会买。咱们得换地方了,
      往大城市去,比如南京、苏州、上海,到这些地方去。大家一听有道理。杭州旁边
      最大的地方就是上海了。先奔上海。
      
          现在的交通真是发达,从高速公路走,没过多长时间,就到了上海。找个地方
      住下,我们不能住小地方,必须保证休息好,才能干好,我们住的地方至少是三星
      以上。还是老办法。把大黄页一拆,复印,做好记号,开始打电话。这一打又是两
      天。打的这个烦呀,我都烦了,更别说别人了,可事儿还得办,其实越打电话,对
      方越说没有,我们心里也越没底儿:这条道到底通不通?是别有洞天还是死路一条,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
      
          我就告诉大伙,咱们一定要耐心,其实也是告诉我自己,常常是坚持最后一下
      就胜利。第二天晚上,到了吃晚饭之前的钟点,也就剩下医院主任没收工了,他说
      把这页的最后一个电话打完,咱们就去吃饭。我们就等着他,他也是很机械地重复
      着以前的话,忽然间,他就不出声了,手捂住话筒,样子非常激动,脸上飞出了说
      不出来的笑意,真是满脸彩霞。我们一下子在那时都反应过来,他找到那辆车了,
      围在了他的旁边。就听他跟对方一句一句地说起了医院里的事,遇到了知音一般,
      对着话筒这个说呀,说呀,什么样的设备治什么样的病。我们真是听不懂,越听越
      有点疑惑:他到底是找到这辆车了,还是找到熟人交流行医经验来了?医生意犹未
      尽,我们也不敢打断他,等了有半个钟头吧,我们听到他问对方:你们医院在哪里
      呀?又说了些客气话,就把电话挂断了。放下电话,大夫的第一句话就是找到了。
      眉飞色舞,鼻子头上都笑意盈盈。原来他把电话打过去,一说推销这样的救护车,
      只要六万块钱的首付,对方马上就回应说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就有这种车。首付
      五十万还差不多。大夫一听,马上就高兴起来,对方不只是个行政管理人员,而且
      在行,于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二人你来我往开了闸的水一样,一发不可收地说了
      起来。也难怪大夫如此口若悬河,这些日子干的活,以前他哪里干过呀?实在是憋
      闷坏了,要是我,可不敢跟对方说这么多,马上我就会转移话题的,但是找到这辆
      车,就是首功一件,我们当时别提多兴奋了,连吃饭都顾不得了。这家医院是一家
      合资医院,在浦东,我们马上打车过去。找到一看,没错,几乎跟老刑警画的一模
      一样,上面写着某医院救护车,确实漂亮,在中国我也是头一回看见。
      
          我们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许多。回到宾馆,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我和
      老刑警带着DV,又到了这家医院,谁也没找,救护车就在那里放着,一拍,马上奔
      了车站,立即又赶赴杭州,找到杨栓柱家附近的街坊,拿了一点礼物,借一个话题,
      让人家看看我们拍的这辆车,对方看一眼就认定:就是这种车把他的尸体拉回来的。
      这回就算吃了一颗定心丸,要干一件事,得折腾多少回,但折腾多少回,也得折腾,
      不然你就干不成事。但就是如此,也只能是确认是这种车,不能确认是这辆车,因
      为他们提供不了车的牌号、某医院救护车的名字也记不清了。但也有人认定确实是
      这家医院的车,尽管前几天想不起来,但一看到这辆车上的字,就想起来了,非常
      肯定。这毕竟是一条线索,而且我相信由于这辆车太稀缺了,这家医院也应该知道
      还有哪家有。
      
          我们拿好手续,来到了这家医院,请医院相关部门帮助我们核查一下这辆车的
      出车情况登记。我们估计,有关人员办这种事情,一定是背着管理部门悄悄干的,
      所以不会有出车登记。果然如此,按照登记,当天此车应该全天在医院内待命,这
      样就使相关人员有机会把车开出去。我们立即撤了出来,表示已经完成工作。其实
      没有,而且我们完全可以请院方找来有关人员,进行一下询问,但我们没有,原因
      很简单,我们不想给当事人造成更大的伤害。于是我们找了个借口,说到车库去看
      看这辆车,谢绝了院方人员的陪同。我们到了救护车前,看到了司机,我挺客气地
      说:您能帮我介绍一下这辆车么?就把他单独叫到了门外,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疑虑。
      一到门外,我就跟他开始摊牌了,说明来意,他一开始非常强硬,情绪特别对立,
      说这事我不知道,而且转身就要走。我一看,这事就是他干的,绝对没错。心里有
      事没事,一看就知道,嘴上再硬一看也是假的。我当时就说:你走我也不怕,立即
      报案,让警察找你。他一听马上就停下来了。我明白他怕了。我跟他说:整个案件
      里你肯定不是主谋,但你是参与者,没你这件事也成不了。明白吧?
      
          他慢慢地就把头低下了,这时候,他硬挺着,全身才没抖,但是嘴唇仍旧止不
      住地颤,内心斗争太激烈了。他向我要了一支烟,我给他,他接住,手也抖,烟头
      就是凑不到打火机上。我给他点上了,和颜悦色地说:我知道,这件事情一公开,
      你考虑到你的工作,我也替你考虑到了,所以才没经过院里的领导来找你,你应该
      明白我们的用心。他点头。后边我又给他做了保证,不会向你的领导汇报等等。从
      实际情况来看,他确实处在帮朋友的忙,拿一点辛苦费这个层次上,根本不知道里
      面会牵挂到几百万美元的大骗局,不管是谁知道这个阴谋,恐怕当时也承受不住,
      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结局,卷入其中,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我把他从这个案子里择
      出来,指出他也是被人稀里糊涂地利用了,他也点头。他后来说了实话,是一个朋
      友跟他说,让他那天把车开出去,车上带一具空纸棺,在那里摆上三几个小时,再
      拉回来就行了。并且告诉了他具体地址和要找的人。他知道这肯定是作假,但具体
      要干什么,朋友没说,他也没问。当天他没有因公出车,当然也就没有登记,但是
      他却拉着一具空纸棺,私自到了杭州,到时已过中午,因为还要返回上海,所以很
      快又匆匆而回。而他去的地方和要找的人,正是杨栓柱一家所在地和杨栓柱的家人。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骗局被彻底揭开。
      
          回到宾馆里,我就给大都会打了电话,把情况说明,然后我们买了机票,飞回
      北京。
      
          我给杨家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他妹妹接的,我直接跟她说,我们调查了你哥
      哥假死骗保的事情。对方一听,一句话也不说,我就把他们骗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
      下。对方不挂电话,但也不说话,我说事情我们已经很明白了,你说这是不是事实?
      这时候,他妹妹就开始哭,是那种抽咽,半天她说她哥哥确实没有死。但是他的身
      体已经很不好了,她非常担心,说哥哥不定哪一天就会离开她,然后就是无法控制
      住的悲声。我相信这是她真实的感情,里面包括着无法言说的生离死别的亲情。然
      后,她告诉了我一个我难以置信的幕后故事,如果不是亲自聆听,简直不敢相信,
      但我相信,这是真实的。
      
          杨栓柱偷渡到美国后,一直生活在很下层的地位中,由于自身条件的限制,找
      不到好的工作,只能在唐人街里打些黑工。后来尽管入了美国籍,但是境遇却没有
      多少改变,只是挣的钱多了一点,但仍旧是打零工。在美国十五六年,也没有娶妻,
      钱也确实攒下了一点,但那都是血汗钱。一年多以前,在美国入了保险,就是大都
      会的商业保险,回国之后,便编造出了这场骗局,其实他的动机非常简单:他的身
      体已经非常不好,不知哪一天就撒手人寰。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的老母亲还在,
      如果发生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幕,想想都令人断肠。杨栓柱临死也不放心老母亲,担
      心她在自己死后会非常难受,尽管心有不甘,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给老母亲留下
      一笔钱,但他想活着看到这笔钱,等到钱放在老母亲手里,安排她有一个好的晚年,
      死了也就放心,便演出了这样一幕。
      
          一片孝子心,令人感慨。尽孝子之心,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可惜用错了地方。
      
          案件至此水落石出了,谜底就是他在美国绝对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已经不长,
      于是心生邪念,或者隐匿病情,或者找人替代进行了体检,缴纳双份的高额保金,
      待赔付生效之后,马上回到国内,通过各种关系,开出死亡证明和火化证件,然后
      进行索赔。那些帮忙作假的人,百分百拿了好处,就连傻子都能明白,如果不是利
      益,哪一个肯公然进行这种造假,轻了说是职业道德,其实就是触犯法律犯罪。
      
          我给美国大都会那边写了报告,把一些原始记录也给他们寄了过去,至此也就
      结束了。但我知道杨栓柱骗保的动机之后,心情十分复杂,从社会的角度说,绝对
      不能允许,但是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我就给大都会附了一份我们对这件案子的建议,
      很简单,大意就是此起案件虽然恶劣,但没有造成赔付的事实,而且杨栓柱本人身
      体很不好,因此建议他们就不要向中国相关机构报案,不追究他的法律责任了。如
      果追究的话,他们肯定胜诉,但是打跨国官司,花费十分巨大,实际意义并不大。
      他们很快回信,也特别简单,对贵公司能够迅速查清此案表示感谢,对贵公司认真
      负责的工作态度表示钦佩,接受贵公司的建议,不在中国追究杨栓柱的法律责任了。
      
          这个美国人特别坏,也算是有意思,回信的最后说了一句,对杨先生的不幸身
      亡表示哀悼。
      
          这件事一出来,无论如何杨栓柱是不敢回美国了,大都会不在中国报案,在美
      国也得报案,他就上了黑名单,一进海关就得被捕。他的保费也白交了,估计他还
      有一些存款,肯定也早就从美国弄回来了,他早就打了坏主意,这些后事也一定早
      就处理好了。
      
          下回咱们说一起丢狗案,我充当的就是福尔摩斯的角色,把案情全部调查清楚,
      然后由当事人交给警方。别以为狗案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一条好狗值多少钱么?
      这么说吧,其中瞎了一只眼的狗,还值一万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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