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北兴农场的西南有座山,山坡上是一片白杨与红柞混杂的树林,在林间的空
      地上有一座圆圆的坟,这是北大荒仅有的一座知青母亲的坟墓。
      
          从场部办公楼三楼的一间办公室望去,可以望见山坡上那片树林。
      
          张玉林在北兴农场任党委书记时,经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遥望那片树木。他在
      诗歌《母亲,你守着我》中写道:“母亲,肃立你坟前/ 不能不想那个碧水边城…
      …当我无意回乡/ 你无怨而来随我定居荒原/ 母亲,你守着我。”诗句在平静中潜
      隐着愧疚与不安,朴实中凝积深切的怀念。
      
          张玉林是在1968年10月下乡到北兴农场的,当时是三师32团。他是独生子,按
      政策是不在上山下乡之列的,他的父亲去世,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他在学校听完上
      山下乡动员报告后,热血沸腾地跑回家对母亲说:“妈,我得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
      乡,我是班干部,得带头啊!”
      
          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能有出息,她对儿子说得最多的话是:“玉林,你得
      听党的话。”她怎么会成为儿子的包袱,拖儿子的后腿呢?母亲什么也没有说,默
      默地给他打点行装。
      
          上车后,张玉林冷静下来,突然想起自己走了,家里只剩下孤苦伶仃的老母亲
      了,谁给她劈柴,谁给她挑水?谁陪她去医院?她已经64岁了,正是需要儿子在身
      边照顾的时候。他感到愧疚,感到不安,知道了什么叫放心不下,可是一切都晚了。
      
          张玉林被分到20连,那是团里条件最艰苦的连队,住是“弯着腰,拄着棍,阴
      天下雨掉眼泪”的破草房,入冬之后顿顿萝卜汤,白菜土豆都少见。当时搞基建,
      当班长的张玉林率领着全班知青到采石场装车,班里只有3 个男生,剩下的是女生。
      他们上的是夜班,从晚上6 点钟到第二天早晨6 点钟要装14车石头。繁重的体力劳
      动让他们的饭量大增,二两一个的玉米面窝头,一顿能吃14个!苦和累对张玉林来
      说不算什么,累得爬不上炕了,睡一觉起来又生龙活虎,跑出去跟其他知青排练节
      目,跳忠字舞了。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就是对母亲的牵挂和思念,妈妈在做什么,会
      不会生病?儿子不孝啊,怎么能在你最需要儿子的时候离开家呢?母亲怕他惦记,
      每次来信都说她一切都好,叮嘱他:“玉林,你一定要干出个样儿来。”为对得起
      母亲,他拼命地干,不论做什么都千方百计地做到极致。下乡后,他当过农工班班
      长,开过拖拉机,做过统计员。
      
          1972年秋天,他突然收到一封加急电报。“母亲病重速归”6 个字像炸飞的石
      头砸在他的心上,眼泪决堤而下。母亲肯定病得不轻,否则绝不会拍电报,他急忙
      跑去找指导员请假。
      
          “不行,秋收正忙。”指导员冷若冰霜地说。
      
          “我家里就一个68岁的老母亲,她病了身边没有人照顾,你无论如何也得让我
      回一趟……”
      
          “3 天之后再说吧。”
      
          不能全怪指导员,那是一个“大公无私”、不讲人性的年代,那是一个个人的
      事再大也是小事,公家事再小也是大事的年代!
      
          “你不准假我也得走,哪怕开除我,我也要回去看看我妈……”说罢,他匆匆
      上路。
      
          “妈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得悔死啊!”他边走边想,边想边哭。
      
          马车、火车、汽车;上车,下车,换车,他玩命似的往家赶。两天后,他终于
      赶回哈尔滨,回到了在太平桥的黄家大院。他伸手拉房门时,蓦然发现门上挂着一
      把沉甸甸的锁头。莫非妈妈不在了?他倚门恸哭。
      
          “玉林,你总算回来了,你妈住院了……”邻居对他说。
      
          母亲的病榻上,一位面色苍白而憔悴,白发凌乱的老人昏迷在床上。这是母亲
      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妈妈,你醒醒啊!儿子不孝,儿子有罪啊,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你
      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辈子可怎么整啊?”他跪在母亲的床头,握着母亲嶙
      峋的手哭诉。
      
          又经过两天的抢救,母亲终于睁开了眼睛,从被子里伸出手轻抚儿子的头。
      
          不行,不能让母亲一个人留在哈尔滨了,得把她接到北大荒!张玉林把家里的
      房子退给了房管所,把母亲的户口迁了出来。母亲犹豫地对他说:“玉林哪,你要
      不放心妈,妈就跟你去,还迁什么户口,退什么房子?妈的户口和房子在,你还能
      回来。”
      
          他说:“户口迁过去了,我也就死了这份心了。”
      
          母亲来了,给了他一个温馨舒适的家。他忙啊,年轻轻的就当了指导员,要领
      导几百号人,天还没亮他就走了,夜半才回来,哪里顾得上母亲,顾得上这个家。
      院墙有一段罅隙,母亲搬几根木头堵在那儿,在上面插几根条子;墙头出现个窟窿,
      母亲就和点泥抹上,可是母亲没有一句怨言,她说:“只要在儿子身边我就知足了,
      将来还能有一块土地埋我这把老骨头。”
      
          1982年春节前,母亲对张玉林说:“玉林,我头有点痛……”
      
          他急忙找人把母亲抬到医院,不到一个小时,母亲去世了。她把自己留在了北
      大荒,留在了儿子身边。
      
          在母爱面前,儿女的情感总是那么无法对等,那么短斤缺两,轻飘飘的没有分
      量。张玉林望着母亲的遗体痛不欲生啊,他没来得及孝顺母亲,甚至还没想好怎么
      回报这份30多年的母爱,母亲就走了,留给他的除了无尽思念,就是刻骨铭心的愧
      疚。
      
          母亲对他说过:“这地方挺好,我老了你就把我埋在这里,我要守着你!”
      
          母亲生要守着儿子,死也要守着儿子,要看着他工作,看着他生活,要谛听孙
      子降生的哭声……
      
          张玉林把母亲埋在办公室对面的山上,他在诗中写道:“我今生注定的磨难/
      你会永远惦记/ 你圆圆的坟/ 是关注的眼/ 母亲,母亲,你守着我。”
      
          每天走进办公室,他都要望望窗外那“关注的眼”。每望一次都是心灵的祭奠
      ;每祭奠一次都是灵魂的洗礼。在母亲的“关注”下,他从团委书记到农场党办主
      任、纪委书记、党委副书记、党委书记;在母亲的“关注”下,他创作了几千首诗,
      获得丁玲文学奖。
      
          1999年,他调到北大荒文学社担任社长兼总编。离开北兴农场时,他来到母亲
      坟前,刚说一句:“妈,我走了……”泪水就下来了。他离开了,母亲却留下了。
      他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走了。他站在办公室再也望不到这“关注的眼”,心烦时再
      也不能到母亲的坟旁坐一会儿,跟母亲唠唠……
      
          我第一次采访时,张玉林还在北兴农场当书记,说起北大荒,说起农场,他说,
      北兴农场每年上交国库的粮食与市场的差价相当于从农场每一分钟往勃利县城发一
      辆桑塔纳(当时桑塔纳在人们眼里还是高档车),当第一辆车到勃利时,农场这边
      还有几十辆车没发出去。从北兴农场到勃利县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其实,母亲
      不就像这块黑土地吗?奉献一辈子,什么时候想到过索取?母亲与那片黑土地融为
      一体,是巧合还是天意?
      
          去年,赴北大荒采访前,作家袁炳发、澜涛请我喝酒,把张玉林和他的儿子也
      请去了。喝酒之前,我采访了他。他说,黑龙江农场总局迁到省城后,北大荒文学
      社也迁到了哈尔滨,他回到了家乡,成为居住在省城的北大荒人。他的儿子考上了
      哈尔滨师范大学,家里日子过得不错。他有空就回北兴农场给母亲上上坟,跟母亲
      唠唠嗑,说一说自己的工作和烦恼。离开时,给母亲磕几个响头,恳求母亲继续关
      注他,关注他的诗歌和他主编的《北大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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