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去前哨途经创业农场,我请求开车的朋友在派出所停一下,我想看看关明辉。
      
          走进派出所新建的小楼,值班民警说,关明辉昨晚夜班,下班走了。我说明来
      意,值班民警打个电话,然后告诉我:“他这就过来。”
      
          创业农场给我的最初印象就像20世纪60年代的北方小镇,一片片平房,或砖瓦
      结构,或泥土构成,质朴而暗淡。派出所在建场初期盖的老房子里,门前汪一片积
      水,小路十分泥泞……
      
          我是在刑警队办公室里采访的关明辉,他是队长。不知天气阴暗还是房子地势
      低洼,我感到有点压抑。关明辉身材不高,脸庞黑瘦,棱角分明,几道线条遒劲的
      皱纹,将那刚毅不屈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没想到一提父母,这个为一句话敢上
      刀山下火海的男人居然哭了,而且泪水像江堤的管涌越涌越急,越涌越多。他唏嘘
      不已地说,“这辈子欠父母的太多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太
      对不起他们了……”看来“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关明辉是1975年从哈尔滨下乡的,是最后一批知青,农场称他们为小知青。
      
          关明辉中学毕业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
      这个17岁的小子让父母很不省心,从小讲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用他的话说
      属于火暴那伙的。父母不放心,劝他去离家只有一个小时车程的养鱼场,他的四叔
      在那儿当场长。他却背着父母报名去了北大荒的三师61团(兵团撤销后,改为创业
      农场)。
      
          他下乡了,父母的心也被他带到了农场。一个不懂事、爱打架的儿子离家那么
      远,父母怎会不操心?他们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办回去。父亲是
      万人大厂———东安厂的普通工人,母亲是小学教师,这么大的动作对他们来说可
      谓“难于上青天”。最后,他们却冒着“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弥天大罪
      搞到了两份假诊断。
      
          关明辉突然收到父亲的来信,说手续已基本办妥,三天后父亲将来农场接他回
      去。“我要回家了,回家了!”关明辉欢呼雀跃,把工作服、暖水瓶、洗脸盆统统
      送了人。等待是无限延长的省略号,点向无尽的未来……那几天一分一秒都像斜阳
      下的影子,被企盼拉得很长很长。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关明辉
      的心从农场到哈尔滨已往返数千个来回,还没见父亲的影子。
      
          他焦急地给家里写信,问爸爸什么时候来接他。半个多月后,他终于盼到父亲
      的来信,信上说知青办刚批准包括他在内的14位“家困”知青返城,就被告发了,
      许多人受到了牵连。关明辉的心凉了,送行的酒喝了,哥们儿泪眼婆娑地说了那么
      多的送别话,自己却走不成了,他感到自己没脸见人了。
      
          一年后,知青大返城了,过去难于上青天的事突然变得易如反掌,只要去医院
      就能拿到一份患这病那病、不适应在北大荒工作的证明,然后去场部办手续。“我
      要返城说我弄虚作假,父母和亲戚被牵扯进去,这回我还就不弄虚作假,我没有病
      凭什么要病退?我还就不走了呢!”关明辉来了倔脾气。
      
          父母知道这小子倔,做事爱走极端,不断来信催他办返城手续,怕夜长梦多,
      万一政策有变就回不去了。最后,父母索性把他叫回哈尔滨当面责问。
      
          “我不回来了!你没看那些返城知青过的什么日子?返城时高兴两天,回来就
      傻了,工作找不着,还要靠爹妈养活。”关明辉理直气壮地说。
      
          这段时间,关明辉了解到许多,思考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城市是现实的,
      现实是冷酷的,返城知青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拥抱,遭遇的是冷漠和拒绝,没工作,
      没饭碗,没住所,有的仅仅是一个城市户口。有的知青只好重返北大荒……
      
          1983年,关明辉跟当地姑娘谈恋爱了,两年后在北大荒成了家。
      
          有段时间,父亲患脑血栓瘫痪在床,母亲已年过花甲,无力照顾,关明辉想办
      回哈尔滨尽长子的孝心。当时,哈尔滨的大中企业不景气,下岗指数在不断上升,
      他的工作不好安排,只得作罢。
      
          1996年10月30日,关明辉突然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连夜赶回哈尔滨。他到家
      时,父亲已躺在了太平间。他跪在父亲的遗体旁泪雨滂沱,感到自己再没有机会孝
      顺爸爸,他欠爸爸的永远还不上了……他在家住了一个多月,每天陪母亲唠嗑,照
      料母亲的起居。
      
          春节前夕,他把母亲接到了农场,想陪母亲好好过个年。他准备了许多母亲爱
      吃的东西,打算春节期间什么也不干,就呆在家里给母亲做吃的,陪伴母亲,以弥
      补20多年没和母亲一起过年的缺憾。没想到正月初五发生一起强奸案,他作为刑警
      队长不能不去办案。从初五早晨忙到初十下午,他才把犯罪嫌疑人抓住。当他回到
      家时,母亲说什么也要回哈尔滨。第二天,他把母亲送上火车,这位宁肯流血不流
      泪的男人哭了,伴母亲好好过个年的想法落空了。
      
          关明辉说,他对哈尔滨的感情是他对父母的感情,将来母亲没了,他对哈尔滨
      就没什么留恋的了……他儿子的户口办回哈尔滨了,儿子在那边读了一年书就跑了
      回来。儿子不在身边的日子,他体味到当年父母的滋味。他说,父母对儿子的那种
      牵挂和思念,做儿女的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我站在派出所门口的干警简介前,端详着照片上的关明辉,回忆上次采访的情
      景时,身着警服的关明辉跑过来。七八年没见面,他没有多大变化。他说,他是从
      地里赶来的。这几年,他承包了几垧地,小日子过得不错。
      
          我问他,么俊颜还在吧?他说,还在。
      
          他邀请我喝酒。我说酒就免了,给你拍两张照片吧。他遗憾地说,你来一趟怎
      么也得喝顿酒啊。我说,上次喝的酒还醉着呢,等醒酒后再喝吧。
      
          上次,他拽我去酒馆喝酒,落座后同去的20来岁的小警察拎着小铝壶给我倒茶。
      那茶特别清淡,我心里琢磨这能算茶吗?北大荒的茶叶不至于这么紧缺吧,为什么
      不能重新沏一壶呢?茶倒一半儿,小警察有点儿犹豫,看看我又看看关明辉。我突
      然就明白了,那不是茶水,是60度的北大荒酒。我那天喝了一茶杯白酒,没醉。北
      大荒酒好,浓而不冲,烈而不猛,像黑土地似的温厚而顺和。关明辉说,他喝酒不
      仅把胃喝丢了三分之一,也喝丢了饮酒资格。他要了两瓶啤酒,在北大荒,啤酒不
      算酒,算是男人的饮料。
      
          关明辉把我送上车,热情地邀请我回来时再到他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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