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勤得利农场地处同江市境内,北依黑龙江,与俄罗斯隔江相望,南面是一望无
      际的三江平原。农场有两万多人口,汉族占91.1% ,其余为满、壮、赫哲族等少数
      民族。第一次去建三江垦区采访时,听说勤得利有一赫哲人家的三个兄弟,老大和
      老二分别娶了连里两位漂亮的知青,一位是上海的,一位是天津的,老三跟北京知
      青谈一场恋爱没成,最后找了一位吉林的。
      
          赫哲族人世代居住在黑龙江,是我国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1982年全国人口普
      查时仅有1476人(其中包括那两位知青的儿女),他们远离城市,居住在黑龙江、
      松花江和乌苏里江边,靠捕鱼为生。大都市姑娘嫁过去,在心理文化上能相融吗?
      婚姻能否幸福和长久?
      
          我一到勤得利农场就跟工会干事柱子打听这两位知青的情况。柱子说,她们在
      勤得利。
      
          “这不就是勤得利吗?”我蒙了,难道我还没到勤得利?场部门口不是戳着
      “勤得利农场”的牌子么?
      
          柱子解释说,勤得利是勤得利农场下边一个地方,那里有个发电厂。
      
          勤得利距场部挺远,那几天刚下过雨,路特别不好走。去采访那天,柱子跟场
      部要了一辆北京212 吉普,这种草绿色的吉普车在城市已属“鹤立鸡群”,在北大
      荒这种“鹤”也不多见。吉普像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行走在翻浆路上,人在车里就
      像路边的水麦草忽左忽右,前仰后合。大约一个小时,吉普车晃进了一个镇子。
      
          “那就是发电厂,现在倒闭了。”柱子指给我看。
      
          我望了望那座寂然无声的工厂,门前冷落凄凉。它让勤得利在黑夜有过光明,
      让寂静的荒原有过机械轰鸣,此时却到了弥留之际,哀戚地望着陪伴自己度过数十
      年的黑龙江,望着北大荒的蓝天白云,望着当年车水马龙的街巷和从它身边走过的
      行人,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柱子说,发电厂亏损严重,维持不下去了。突然前边聚集着一群人,柱子急忙
      让车停下来,他跳了下去,将人群中最活跃的中年女性拽了过来,两个男的追着那
      女的问道:“你去不去了?”
      
          “有记者来采访,我一会儿就回来。”她摆摆手,一转身上了吉普。
      
          “她就是你要采访的那位嫁给赫哲族人的天津知青苏桂兰。”柱子介绍道。
      
          我看了看她,眼睛不大挺精神。苏桂兰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说她是发
      电厂的职工,几年前内退了,有些事还没得到解决,他们想去场部找领导理论理论。
      她说着一口东北话,只是个别字眼有着像果仁张似的津味儿。她说话爽快,有股敢
      说敢干的劲儿。
      
          车绕了弯驶进家属区,那是一片旧砖房,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算上等房。
      房子的格局有点儿像串联式电路,进门是一道狭窄细长的厨房,一通到底,拐弯进
      去是朝南的客厅,大约十二三平米。客厅北边有间七八平米的卧室。客厅里摆着一
      张单人床、一对简易沙发和一套样式跟房子同样过时的中高低柜。一片没织完的渔
      网拴在窗户上,织网的是位头发花白、有着赫哲族特有的宽阔脸庞、突出颧骨的男
      人。他站起来,用憨厚的微笑表示欢迎。苏桂兰说,他是她的丈夫付忠喜。
      
          我想,她为这位赫哲族男人放弃了天津,他们的爱情肯定轰轰烈烈、刻骨铭心。
      苏桂兰却爽朗地笑着说:“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
      
          真不可思议,没有爱情就跟当地人结了婚,放弃了返城?我想起《北大荒之歌
      》:“第一眼看到了你/ 爱的热流就涌进心底/ 站在莽原上呼喊/ 北大荒啊我爱你
      / 爱你那广袤的沃野/ 爱你那豪放的风姿/ 啊……”难道她对他不是一见钟情?跟
      北大荒一见钟情也不见得非嫁给付忠喜呀,当年青年多着呢。再说,当年的北大荒
      该不会有那么大魅力吧,它又不是香格里拉。我采访过那么多知青,还没听说谁一
      眼就喜欢上这疙瘩,再也不想走了。
      
          不出所料,苏桂兰第一眼看见勤得利时别提多失望了,她和姑娘们站在卡车上,
      眼泪汪汪地喊道:“这哪有绿色的营房?哪有草坪?哪有……”那种被欺骗的感觉
      在心里翻滚着,弥漫着,她最渴望的就是在卡车上不下来,让团里把她们送回车站,
      让她们回家。
      
          当初,27团去天津领知青的人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是一手拿枪杆,一手
      拿锄头的部队,兵团战士是不戴领章和帽徽的军人,我们是按部队的编制,团、营、
      连、排、班,住的是一排排绿色的营房,吃的是白面大馒头,衣食住行和部队没有
      两样……”
      
          苏桂兰的热血沸腾了,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一杆钢枪,一身戎装,
      对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多么具有吸引力?当然,最实惠的是那随便吃的大馒头……当
      时,城市居民的粮食是定量供应的,每人每月只有几斤面粉和大米,其余是粗粮,
      绝大多数人家饭都吃不饱,哪里吃得上白面大馒头?
      
          苏桂兰家境贫寒,家里七口人靠父亲一人的56元工资生存,家里住房也很紧张,
      一家人挤在9 平方米的小房里。白面大馒头和绿色军装,多么令她向往!她报了名,
      穿上土黄色军装,上了知青专列。火车没白没夜地跑了好几天,最后在铁道线的终
      点,一个叫“前进”的小站停下来。苏桂兰他们爬上卡车继续前进。天快黑时,他
      们不再前进了,到了目的地———位于黑龙江边的16连,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和几间破草房,她的心像旷野里的芦苇一样荒凉。
      
          天像漏了似的不停地下雨,下得心都阴乎乎的。他们下雨也不休工,要到地里
      割大豆。割一天大豆,浑身就像散架了似的,回到宿舍两条腿都上不去炕。半夜时
      分,突然听到紧急集合令,他们以为苏修发动进攻了,惊惶失措地爬起来,张三找
      不到裤子的另一条腿,李四的上衣被王五穿上了,王五的只剩了一只……他们盔歪
      甲斜地赶到集合地点,连长下达命令:“山上发现苏修特务,紧急搜山。”在伸手
      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们胆战心惊地在山上忙活半天,搜到的特务竟是一头野猪。
      
          不论生活是艰辛还是快乐,已被岁月带进记忆的沟壑。苏桂兰渐渐成熟了,脸
      上的稚气褪去,出落成了眉清目秀的大姑娘。
      
          1975年,23岁的苏桂兰从天津探亲回来,几位老乡就跑过来问:“小常宝,你
      谈的对象家里同意啦?”
      
          自从她演过《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后,战友们就叫她“小常宝”了。
      
          “什么对象,我和谁对象呀?尽瞎扯。”她莫名其妙地说。
      
          “你自己跟谁搞对象还不知道,装什么糊涂?”老乡笑了笑。
      
          这一笑,把她笑得不安起来,越是不安越想弄清楚,越想弄清楚老乡就越不说。
      在那贫乏单调、缺少娱乐的日子,这种传闻比闪电还快,没几天的工夫就有六七个
      人问过她。她被搞得一头雾水,弄不清是哪个空穴来的风。
      
          她从农工班调到炊事班后,炊事班就成小伙子关注的焦点。可是,她却像“小
      常宝”似的情窦未开,对谈恋爱、搞对象之类的事情处于朦胧状态。有几个小伙子
      大胆地追求过她,她说,“这么点儿小岁数对什么象哪?我不在北大荒谈恋爱!”
      在她的心里返城是第一的,第一不解决就没有第二!
      
          沸沸扬扬的议论,搞得她睡不着觉了,一门心思想把那个“对象”挖出来。她
      把连里的男知青一个个筛了一遍,都筛掉了。那个“对象”她怎么也想不出来是谁。
      谜悬在她的心上,真恨不得跷脚把它够下来。她做豆腐时,连里的一个小伙子要喝
      豆浆,她问他:“你们都议论我搞对象,我怎么就猜不出那对象是谁。”
      
          他看她不像开玩笑,就说:“我告诉你吧,付忠喜。”
      
          “付忠喜?没那回事儿!”
      
          付忠喜是机务排的排长,党员,赫哲族青年,家庭出身好,为人忠厚老实,工
      作任劳任怨,人缘也好。他的母亲是一位古道热肠、很有威望的赫哲族老人。她34
      岁守寡,拉扯大了3 个儿子。她这辈子没有女儿,对女孩有种由衷的喜爱。家里做
      好吃的时,她就把连里的女知青拽到家去。一来二去,连里的女知青就和老二付忠
      喜混得稔熟。
      
          一位漂亮的上海女知青对他产生了好感,他也喜欢那个姑娘。他想向姑娘求婚,
      可是婚姻大事要母亲同意才行。没想到母亲一听竟说:“你哥哥还没有对象呢,你
      着啥急?你别给自己说了,给你哥说说吧。”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老二18岁时就有人要给他介绍对象,老大到现在还
      跟对象无缘。老大的条件也不错,可是性情内向,少言寡语,一见姑娘就脸红。
      
          第二天下工,付忠喜把那位知青送到宿舍门口后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行不
      行?”
      
          姑娘脸红了,看了看他,低下了头。
      
          “就是我哥。”他怕姑娘误会,急忙把他哥扔了出来:“我哥在邮局当局长,
      是党员,人挺能干的。你有这个意思就告诉我一声……”说完,他转身跑了。
      
          两天后,那位上海知青对付忠喜说:“你说的那事,行!”
      
          上海知青结婚了,成了付忠喜的嫂子。这时他已26岁了,该成家了。他又喜欢
      上另一位上海知青。她是他的助手,怕万一姑娘不同意,俩人就没法在一辆车上工
      作了,只好憋着没说。后来,她调到农工排去当排长了,可以求婚了,见面的机会
      却少了,事情就搁下了。
      
          那段时间下工后,他就领着一帮赫哲族小伙子坐在宿舍门口,望着从眼皮底下
      来来往往的女知青,筛选着自己的意中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成立时,居住在勤
      得利的赫哲族青年都转为兵团职工,这些从没离开过黑龙江边的小伙子把对城市的
      向往转移到了女知青的身上,他们想娶个知青当老婆,跟她去城里转一转。
      
          苏桂兰和付忠喜很熟,她不仅经常下地给机务排送饭,而且他们的宿舍还紧挨
      着。让苏桂兰意想不到的是没几天就说客盈门,不知为什么,那些人极力想玉成此
      事。她一再解释,他这人是不错的,家庭出身也好,可是我只有23岁,还没有找对
      象的打算。那是迷信“好人+ 好人= 革命的美满的婚姻”的年代,是择偶标准被简
      化为“一是家庭出身好,二是本人表现好”的年代,是一个被动多于选择,没有爱
      情也要结婚的年代……最后,她只好点头接受了这个对象。
      
          缘分哪!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三天,他的师傅跑来给他介绍对象,所介绍
      的竟是他喜欢的那位助手。至今还有人和苏桂兰开玩笑说,你要是晚点头3 天,付
      忠喜娶的就是那位上海知青了。她说,还不如他娶她呢,那样我就回天津了。听说
      她和付忠喜确定了恋爱关系,追求过她的几位男知青都特别失落,一位和她青梅竹
      马的天津知青更是悔青了肠子。
      
          她还没找到恋爱感觉连队就散了。他被分到勤得利发电厂,她被分到离勤得利
      很远的27连。于是,他向她求婚,他们一个26岁,一个23岁,符合当时的晚婚要求。
      她征得父母同意后,跟他登了记。她顺理成章地调入发电厂,仍在炊事班;他先是
      在车间当班长,后来去车队当队长。
      
          新婚之夜,她逼他坦白交代:“你说实话,当初是不是你找人散布我和你对象
      的?”
      
          他先是笑而不语,被逼急了,只得点头称是。
      
          一户赫哲族人家娶了两个漂亮的大城市知青,这在勤得利引起了轰动,经常有
      人好奇地趴他们家的窗户看一看,想见识见识这两个漂亮媳妇长什么样。
      
          结婚的第二年,他们有了大女儿;第四年,又有了小女儿。
      
          赫哲族是一个勤劳勇敢、性情奔放的民族,擅长打渔狩猎,喜欢饮酒跳舞。他
      们待人热情实在,有钱就全部掏出来和朋友喝酒,不想明天怎么过。赫哲族的男人
      不做家务,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不过,到了付忠喜这一代,生活习俗已大有改变,
      不仅不酗酒,还学会了一些家务。苏桂兰说,付忠喜烧的菜不好吃,收拾的屋子不
      利索,洗澡、换衣服等琐事还都要她催促。尽管在生活和习俗上有很大差异,没有
      影响他们夫妻感情和家庭和睦。在勤得利,她是一个孝敬婆婆、体贴丈夫的好媳妇
      和会过日子的好主妇,她把家里家外打点得井然有序。
      
          大返城时,她眼巴巴地看着和自己一起下乡的知青走了,心里很不好受。她想
      回天津,可是回去后住哪儿?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女儿3 岁,小女儿1 岁,
      父母家住房那么紧张,哪住得下她们三口?另外,家里在天津没什么人脉,她这位
      27周岁的妈妈能找到工作么?丈夫办不进天津难,办进天津也难,一个喜欢大江和
      荒原的赫哲人怎能忍受都市生活?唉,算了,返城的机会不要了,咱就在黑龙江边
      生活一辈子吧。她没回天津,大嫂也没回上海。
      
          改革开放后,付忠喜做几笔生意没赚到钱后,在黑龙江上租条渔船,像老祖宗
      那样靠打渔为生,每年去掉租船费用,略有剩余。他本来还想要个儿子(国家不限
      制赫哲族的生育),见她身体不好只得放弃。她在46岁那年办理了内退,厂里每月
      给250 元生活费。
      
          他们的大女儿在天津长大,高中毕业后在旅行社当导游。小女儿在北大荒读完
      高中之后,回了天津。他想让她回去陪陪两个女儿,她怕丈夫照顾不好自己,没有
      回去。大哥和大嫂退休去了上海,大嫂的娘家给他们一套住房,他们的孩子还在北
      大荒。
      
          她说,我认为知青上山下乡还是对的,最恨的就是知青大返城。知青都不走的
      话该有多好。
      
          她还说,我现在回天津也不习惯了,一见街上那么多人就头疼。另外,我们这
      些知青回到城市都有这么个感觉:和家人合不来……不过,我们老了还得去天津,
      孩子都在那边,老人是需要孩子的。
      
          2007年,我从八五九农场去勤得利时遇上修路,车从前哨那边绕了一大圈儿才
      到。喝酒时,我对当地的朋友说想见见柱子。他们打电话把柱子喊来了,没想到这
      小子发达了,戴着墨镜,开着小车,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他好像在办钢琴班和音乐
      班,业务繁忙,喝几杯酒就跑掉了。我打听苏桂兰,当地朋友说,她没走,还在那
      儿。不过正在修道,昨天又下了雨,道不好走,你还是别去吧。我见他们有点儿为
      难,只好放弃。
      
          苏桂兰生活得怎么样,她和老付是否还住在那套老房子里?我特想知道。
      
          我知道他们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可是仍然希望他们能像柱子那样富起来。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位天津知青以留在北大荒的代价,换取了两位赫哲姑娘
      定居天津,这意味着什么?苏桂兰她们嫁给赫哲人后,对赫哲人的生活和文化具有
      什么样的积极作用?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