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北风封住了蜿蜒流淌的蒲鸭河,厚厚的雪裹住了远远近近的房舍,裹不住的 炊烟像一缕缕白雾袅然升腾,洇向碧空。 我走进普阳农场17队的住宅区,“吱呀”推开一户整洁而寂静的农家小院的柴 扉,隔院传来猪嘶狗吠,鹅鸣鸭叫,这时乌鸦也跟了几声聒噪,可是片刻的喧嚣须 臾就被寂静覆盖了。这是哈尔滨知青刘艳杰的家。她是一位戴着眼镜的矮胖温淑的 女性,圆脸上涂着一块硬币大小的紫药水。她解释说,北大荒太冷了,戴金属镜框 把脸冻伤了。 大返城时,父母见左邻右舍跟刘艳杰一起下乡的都返城了,只有她还留在北大 荒,写信问她:“艳杰,你能不能回来?”她知道父母特别希望她回去,她不返城 父母在邻居面前很没面子。婆婆见连里的知青越来越少了,也对她说:“艳杰,要 不你也返城吧。” 她说:“我回去就得带我家建华回去。他不会说话,到哈尔滨能干什么呢?他 在这里习惯了,进城是很难适应的。当时,为了返城,有的知青搞假离婚,有的干 脆抛夫弃子,什么都不要了。这是一笔良心账,这不符合做人的道德!” 刘艳杰是1968年下乡到二师17团的。刚下乡时17团还在汤原,后来迁移到了蒲 鸭河畔。那时,茫茫的雪野堆着一堆煤,上面插着一块牌子:17连。17连的知青和 老职工围着这堆煤搭起帐篷和马架,从荒原打回柴草,去河边拉回冰块,生火化冰, 烧水做饭。白天劳累一天,晚上还要开会到九十点钟。 那是“把一切交给党安排”的年代,她读的是毛主席的书,学的是《人民日报 》社论,看的是革命样板戏,想的是把组织要求作为操作程序全部输入大脑成为自 己的行动。组织上忽略一道人类最基本的程序———恋爱和结婚。恋爱和结婚是非 常个体化的,对“斗私批修”、“狠斗私心一闪念”的老实人来说,有点儿无所适 从。组织提倡做革命夫妻,办革命婚礼,组织革命家庭。刘艳杰这样老实本分的知 青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结婚,跟什么样的人结婚,寻找什么样的伴侣,怎么组成革命 的家庭。 下乡七八年,刘艳杰已成为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她在爱情和婚姻上始终陷 于被动,没主动爱过谁,追求过谁,而是被别人介绍来介绍去。有人给她介绍汤原 农场商店副主任,她说她不想离开普阳农场。有人给她介绍一个普阳农场的,是上 海知青,在3 连;还有人转弯抹角地对她说,连长早在三年前就相中了她,想让她 做儿媳妇,可是他的儿子是聋哑人,比她小三岁…… 一个是上海知青、健全人;另一个是当地青年、聋哑人。她选了后者,理由是 有家就要烧火做饭,拖着爬犁打柴;生儿育女,养鸡养鸭……建华是哑巴,可以不 参加任何会,有时间做家务,这样她就可以一心扑在工作上了。 回家探亲时,她把这选择告诉了家人,他们不禁目瞪口呆。 “建华不能因为是哑巴就一辈子不结婚,我不嫁给他别人也会嫁他,残疾人也 得有个家。”她对母亲说。母亲呆呆地望着女儿,哭着说:“你们语言不通,能过 到一块儿去吗?你哪怕找个瘸子或瞎子也比哑巴强,最起码俩人还能交流啊!”母 亲知道她腼腆,不爱说话,第一次探亲回去时宁肯下错站也不跟别人打听到站;宿 舍来个生人她就躲在外边,不把那人等走决不回去。她要是嫁给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遇事两个人都不吱声,那日子可怎么过? 有人说,刘艳杰对陈建华是同情,不是爱情。同情是可以升华为爱情的,情感 的每一条蜿蜒小道都有可能通向爱的绿洲。不爱,一个理由就够了;爱,可以找出 无数缘由。不傻不残的哈尔滨知青嫁给了当地的哑巴,引起许多好奇和疑惑。那些 聪明的或自作聪明的都想解开这一疑窦,想给让他们难以接受的婚姻找出点理由。 有人说刘艳杰图的是陈建华家有权和有钱。 她气愤地说,我公公只是个连长,我结婚后工作没有变化,仍然在畜牧排喂猪, 仍然穿着雨靴起猪粪。婚后,我们跟公公婆婆一起过,每月开工资都如数上交,然 后他们给我5 角钱交党费。那时,我兜里连一分钱都没有,妊娠时想吃水果罐头, 建华跑到小卖店赊回一瓶。有这样享受权力和金钱的吗,有这样为权和钱去结婚的 吗?没有! 成家后,他们家的话全靠她说,成了这个家的发言人。她锻炼得话多了,却没 人交流了。她见别人家夫妻吵架就羡慕,夫妻都会说话该有多好,情话、闲话、笑 话随着舌头转动潺潺流出,哪怕吵架说骂人话和绝情话也好啊,不管怎么说也有个 回应。可是,没几年,她羡慕的夫妻离婚了,她又困惑了,你们怎么离婚了呢?你 们不是都会说话么,怎么还不如我们这对没有共同语言、没法沟通的呢?矛盾?哪 对夫妻没有矛盾?我跟建华就没有矛盾?聋哑人性情耿直、暴躁,为一点儿小事动 不动就打架。父亲去世了,她心情很沉痛,他却跑出去打架,被领导停工两天,还 罚了款。她还得安慰他:“你和人打架不对,大(领导)说你脾气不好,让你在家 休息两天。大对你好,没罚你,以后别和人打架了。” 有一次,他们夫妻抱孩子看电影时,孩子哭闹起来。她就抱着孩子出来了,正 巧遇到领导找人看场院,她就自告奋勇地去了。她发现场院的水沟有许多麦粒,放 下孩子就操起铁锹捞起来。突然,他呼呼地冲过去,把她抡了一个大跟头,眼镜摔 出老远。原来他出来找她,见她竟跑出来干活就火了。聋哑人心眼儿实,他爱得真 实,也爱得自私和狭隘。不论谁家有事他都主动帮忙,却不允许她受累,队里的厕 所满了,她夜里起来去掏,他知道就会生气……他过去从来没打过她。她感到心里 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七八天没搭理他。他煮好饺子端给她,哄她吃。 她说,跟聋哑人过日子,别提有多么难,可是这所有的烦忧和苦恼都要默默磨 碎,悄悄地消化。 他喜欢摩托车,她不同意他买。他先斩后奏,把摩托车推了回来。她没办法了, 把存折扔给他,伤心地说:“你就跟着你的摩托车过去吧!”后来,二女儿要读卫 校时,差3000元没读上。她生气地说,“我熬到退休就回哈尔滨,再也不回来!” 那是气话。回首那如烟往事,他对她的爱足以淹没那片伤心地。会说话的男人 有什么好?不见得像他那么善解人意,那么会疼女人!她怀大女儿时,他给她赊回 罐头,他一口也不吃,就深情地看着她吃;她怀二女儿时想吃鸡,他跑遍农场也没 买到烧鸡,索性堵着自己家的鸡笼子抓鸡。他抓一只递给她,她摸摸有蛋,不舍得 杀放掉了。他又递她一只,她摸摸还是有蛋,他比划着说,杀吧,杀吧,别舍不得! 她的衣服脱下来,他默默地洗了。他的衣服却不许她动,比划着说,“我的衣 服太大了,你洗不动!”他干的活很重,有时累得胸痛,她心疼地说:“娃大了, 早晨你领娃在炕上多睡一会儿,我做饭。”他比划说:“不用,我们这栋房都是男 的做饭。你领娃娃躺着,我起来做饭。”晚上,她把孩子放在婴儿车里去烧饭,他 回来见孩子哭了,就比划说,“以后你别做饭,哄着娃娃玩,我回来做饭。”她心 疼地说:“我怕你饿。”他比划说:“我饿点儿,没事儿;娃娃哭,不行!”中秋 节,他骑着摩托车跑几十公里给在场部读中学的大女儿送月饼。同学惊讶地对大女 儿说:“唉呀,原来你爸爸不会说话,是哑巴!”大女儿愤然把同学的文具盒摔在 地上,说:“谁说我爸不会说话,我爸爸的心会说话!” 他不仅爱她,爱孩子,也爱她的亲人。她母亲来北大荒时,不小心把假牙掉进 炉子里烧了。他饭都没吃,骑摩托车就走了。傍晚回来说,他去团部医院买牙去了, 医生说假牙不是卖的,得咬牙印才能镶。她母亲感动地说,他数九寒天地骑摩托车 跑那么远的路去给我买牙,就是亲生儿子也做不到啊。 女儿说:“妈,将来我也找一个不会说话的。” 她说,“闺女呀,你千万别找不会说话的,吃苦受累都不怕,别人看你那个眼 神你就受不了。” 别人怎么看会改变她对他的感情么?不会的。 “我好几天没和我家建华一起吃饭了,我想今晚回家吃顿饭……”她对同事说。 当炊事班长后,她三顿饭在食堂吃,他在家自己做饭自己吃。想到他一个人吃 饭冷冷清清,她感到愧疚不安。 “那你就回去吧。”同事理解她。 晚上要发面,她当班长的又不能把活扔给别人。回到家时,她问他:“吃饭了 吗?”“吃完了。你吃了吗?”“我也吃了。”两人相视一下,笑了。 “妈,你都当了一辈子班长。你咋还像毛主席那时候那样呢?”女儿不解地说。 是啊,一转眼她当了三十多年班长,畜牧班班长、农工班班长、炊事班班长。 “妈当一辈子班长也不后悔,妈选择的是自己的路。孩子,妈想趁能干时多干 点儿,老了干不动时也不后悔。妈是个党员,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落后于群众。” “妈,像你这样的党员实在太少了,傻得天底下都找不到了。” “孩子,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呀,要让人说,这个人不错;别让人说,这个人不 咋样儿。” 两代人有着不同经历,不同的价值观,尽管都会说话,沟通起来难啊。 不知上苍是不忍心让这对夫妻这样下去,还是爱创造了奇迹,陈建华突然听见 声音,她耐心地教他说话,他居然能说话了,尽管语句简短,但毕竟是他说的。 2007年,我第二次采访她时,她已经退休了,每月能开345 元退休金。建华还 有5 年才能退休,目前没有工资。这几年,他身体不好,患有甲亢和扩张性心肌病。 他的病一怕生气,二怕累着。她什么事都依着他,她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家建 华能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 他们的大女儿在哈尔滨市第四人民医院儿科当护士,工作11年了。她在哈尔滨 已成了家,孩子都上学了。小女儿也成了家,孩子满地跑了。生产队给他们家十垧 地,他们没有种,让给小女儿种了。 40年过去了,刘艳杰在北大荒没有轰轰烈烈的业绩,做的最有影响的一件事, 大概就是嫁给了不会说话的陈建华,给了他一个温馨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