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知青大返城时,嫁给当地人的女知青面临一场严峻的抉择:是离婚弃子返城,
      还是为爱人和孩子留下来?这不仅是对爱情和婚姻的考验,也是对这些女知青的责
      任、道德和良心的检验。
      
          我在一本书中发现这样的文字:云南某农场有知青9000余人,在1978年10月以
      前,有415 人登记结婚,7000余人未婚同居。在1979年春夏知青大返城时,有300
      多人办理了离婚手续,绝大多数未婚同居者分道扬镳……“如黎明农场3 连,原有
      知青115 人,大返城时,已婚10人,未婚同居者104 人。单身者是一位心灵受过创
      伤,心态不健康的女知青。”由于这些已婚或未婚同居的知青“来自不同的城市,
      大返城时,结婚的10对全部离婚,未婚同居的说声再见就各奔前程……”
      
          我没查到大返城时北大荒的离婚统计资料,也许根本就没有,当时许多部门都
      瘫痪了,学校缺了老师,医院缺了医生和护士,连地里的农机都没人开了,这么多
      重要的事情都没人做,还会有人统计返城知青的离婚率吗?我在采访中听说,当时
      离婚的知青特别多,其中有真离的,有假离的,有弄假成真的,也有弄真成假的。
      
          有位知青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上海知青跟当地的妻子办了假离婚。他对
      妻子说,我回上海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你和孩子。妻子等了一年又一年,突然听说丈
      夫在上海早已找到工作,正在跟一个上海姑娘拍拖。妻子半信半疑地跑到上海,丈
      夫说,他下个月要跟那个姑娘结婚。妻子说,我们是假离婚!丈夫说,离婚证是真
      的。他请妻子原谅,他不可能再回北大荒了,也不能在上海打一辈子光棍,只好委
      屈她了。他说,这不是他的错,是社会的错。妻子流着眼泪离开了他的住所。第二
      天,黄浦江漂起一具女尸。那位北大荒女人投江了……
      
          我在采访中了解到,在未婚知青心目中返城第一,爱情和婚姻第二。在“第一”
      希望渺茫,甚至绝望时,他们才会考虑在北大荒谈恋爱和成家。有时命运偏偏捉弄
      人,有的知青前脚登记结婚,返城的机会后脚就来,一些最渴望返城的女知青就这
      样留在了北大荒。
      
          首次入荒采访时,从哈尔滨到佳木斯,我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
      
          那时,黑龙江国营农场管理局还在佳木斯站前边的小楼里。我穿过像地道似的
      走廊,在一间巴掌大的办公室找到了《农垦日报》副总编辑吴继善。他听说我要采
      访知青,建议我去饶河农场。我对饶河知之不多,仅知道那地方离珍宝岛不远。
      
          第三天天刚亮,我就坐着长途客车出发了。车出城不远就告别柏油路,颠颠簸
      簸,摇摇晃晃地向前开着。司机说,几天前下过一场暴雨,佳木斯开往饶河的客车
      停运了,今天刚刚开通。
      
          我在继善的办公室读过《饶河农场史志》,上边写道,饶河农场位于乌苏里江
      畔,与俄罗斯隔江相望……1956年,我军8509部队的200 名官兵在这里点燃烧荒之
      火。1969年3 月19日,农场改编为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3 师22团。1968~
      1970年间,北京、上海等地先后有11批知青来团,共计3774人,其中有北京知青854
      人……
      
          在这3774名知青中竟有4 位跟当地户殷家的四兄妹结为连理,其中有三位是首
      批下乡的北京知青。潮起潮落,留下的知青已不足百人,跟殷家兄妹结婚的知青先
      后返城,北京知青李惠敏和孩子办回北京后,丈夫殷汝芳没办去,她只好辞掉工作
      回了农场;殷汝芳的一位妹夫办回北京后,妹妹办不去,他只好重返北大荒;殷汝
      芳的另两位妹妹一个随丈夫办到北京,一位随丈夫办到佳木斯。李惠敏人回了饶河
      农场,可是户口还在北京,当地人戏称他们夫妇为“北京盲流”的妻子、“坐地炮”
      的丈夫。
      
          车到饶河农场时,昼夜已完成交割,远处漆黑一片,近处灯火寥落……
      
          当晚,我找到吴继善介绍的那位场长。他看了看我的采访名单,无奈地说,你
      要采访的知青多数不在场部,秋忙很难给你派车。另外有的连队道路不好,雨后车
      根本就开不进去。我说,能不能借我一辆自行车,我自己骑车子去?他说,骑自行
      车下连队是绝对不可能的,两个紧挨着的连队相距也有十来公里,我们尽量安排吧。
      
          还好,李惠敏的丈夫在连队当书记,得信后派了辆北京212 吉普把我接到她家。
      李惠敏热情地接待了我。她已变得像泼辣、爽快的东北女人,不过身上还保留着城
      市的痕迹。
      
          对知青来说,有一个日子是绝对不会忘的,那就是下乡的日子。李惠敏是1969
      年8 月30日下乡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下乡到了数千里外的“反修前哨”乌苏
      里江畔,怎么能不想家?李惠敏她们累了想家,苦了想家,不苦不累也想家。“男
      愁唱,女愁哭,老太太发愁乱嘟囔。”李惠敏想家就哭,好像泪水能把想家的念头
      冲走似的。女孩想家具有传播性,一个人哭其他人就跟着哭,凄惨的哭声不时从女
      知青宿舍钻出来,飘荡在夜色茫茫的荒原。
      
          爱情是对付所有苦难的一贴膏药。下乡不久,情窦初开的李惠敏就和制砖排排
      长殷汝芳相爱了。殷汝芳是位性情耿直倔强,办事有板有眼的当地青年。当时兵团
      明令禁止知青谈恋爱,他们俩人被营里抓了典型,大会检讨,小会批评,小殷还被
      关了七天禁闭。
      
          接着,一场大水把他们的连队冲垮了,殷汝芳被分到13连,李惠敏被分到16连,
      这对恋人被强行分开了。16连的条件特别艰苦,连电话都没有,临别殷汝芳偷偷送
      给李惠敏一盏小马灯,那盏马灯温暖了她一个个寒夜。白天,她跟连里的知青上山
      伐木,两个知青一把锯。天气冷得伸不出手脚,她把所有的毛巾都包在了脚上,把
      脚塞进42码的棉鞋里都不管用。冬天熬过去,总算把春夏盼来了,哪想到新开垦耕
      地的蚊子特别多,一只只像饿死鬼托生似的又凶又狠,叮住就不松口。用手拍一下
      脸,满掌都是蚊血,不!自己的血。李惠敏用毛巾把脑袋包得像粽子似的只露俩眼
      睛,结果还是躲不过蚊子的袭击。秋天就更苦了,割豆子腰累得像断了似的,她只
      好跪在地里割,半生不熟的馒头送到地头,咬口就能看到冰碴儿。
      
          这种日子要没有爱情怎么挺得过来?
      
          1973年春节,这对饱经磨难的恋人终于结为夫妻。李惠敏没有告诉对这门亲事
      坚决反对的父母。婚后,她休了下乡之后的第一次探亲假,回北京住了3 个月。母
      亲要留她再多住几天。
      
          “不行,连里不准超假。”她坚定不移地说。
      
          母亲哪知道李惠敏已怀6 个月身孕,再不走就露馅了。回到农场不到3 个月,
      她就生下了儿子。
      
          据《饶河农场志》载:“1979年知青大返城时,有3000多知青离场,造成了生
      产人员严重不足,不少生产队拖拉机没人开……”
      
          李惠敏看跟自己同一车皮来的战友像鲜活的鱼儿似的随着潮流走了,自己却像
      贝壳留了下来,急得团团转,最后得了黄疸性肝炎住进医院。殷汝芳望着病榻上的
      妻子,心里十分矛盾。结婚以来,每当听说某某知青为返城抛弃了爱人和孩子,就
      像石头落进心池,扰得他多日不得安宁。当时北大荒将知青喻为“飞鸽”,将当地
      人喻为“永久”。“飞鸽”和“永久”是享有盛名的两款自行车。这两种自行车一
      个是天津产的,一个是上海产的,无论在质量上还是在款式上差异都不大,可是用
      来比喻人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飞鸽”意味着暂栖枝头,将会远走高飞,“永久”
      却像黑土地上的老榆树,根深蒂固地扎在那里。
      
          1980年,李敏惠的返城手续办下来了。11年来,做梦都盼返城这一天,户口准
      迁证拿在手里,那种渴望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亦难,去亦难,家和丈夫都带不走,
      她和孩子回去还有什么意思?罢,罢,罢,她一狠心把那生不逢时的准迁证撕了。
      这一纸准迁证来之不易啊,她母亲在京城求爷爷告奶奶地活动了多少年?她的父母
      还望眼欲穿地等她回去,殷汝芳把撕碎的准迁证粘上了。
      
          李惠敏办回北京后,又返回饶河生下了女儿。户口在北京和在北大荒感觉就是
      不同,这回李惠敏走到天涯海角也是北京人了,她在北大荒住了下来,女儿两三岁
      了她也不张罗回去。她不急母亲急,怎么能这样过一辈子,这样返城还有什么意义?
      1984年,母亲来了,说父亲的单位要分房子,李惠敏和孩子回去就能多分几平米;
      还说李惠敏的关系是办回去了,可是工作还没有落实,怎么能猫在农场不回去?
      
          李惠敏跟着母亲走了,她一步三回头,舍不得家,舍不得汝芳,泪水一滴滴地
      落在地上。母亲生气地说:“哭什么哭?像再也见不到面似的。”李惠敏一听不禁
      号啕大哭,她哭女儿也哭,站在一旁的殷汝芳也泪水潸潸。
      
          1985年春节前,殷汝芳病倒了,躺在炕上思念着妻子和孩子,越想越苦,越想
      越绝望,三千里路云和月,想也见不着。
      
          “大哥,送你医院去吧。”连里的哥们儿说。
      
          “不去。”殷汝芳说,医院又解决不了他对妻儿的想念。
      
          “把你送你妈那儿去吧。”
      
          “不去。”
      
          “把你送火葬场去吧。”哥们儿见这人不进油盐,气恼地说。
      
          “行,你就把我送火葬场去!”
      
          作为男人没给妻儿以幸福,反倒成了负担,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北大荒的冬季天黑得早,好似太阳攀到中天就轱辘到山下,将夜幕刷地拽了下
      来。归巢的鸟儿梦呓似的凄啼两声,是呼啸的西北风惊扰了好梦,还是寒冷横在那
      儿让它钻不进梦乡?李惠敏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家
      属区。回北京后,李惠敏谋得一份工作,同事听说她的丈夫是“坐地炮”,还留在
      北大荒,都劝她离婚。劝她离婚的何止同事,亲朋好友有几个希望她这样过下去?
      可是,她怎么可能离婚?她和殷汝芳不仅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恋,而且他还是两个孩
      子的爹。近家情更迫,汝芳的病情怎么样了?她知道他生活能力差,感到内疚,没
      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可是,她分身无术啊,再说母亲把他们娘儿仨办回北京容易
      吗?她刚有份工作,眼看就要转正了,哪能说请假就请假呢?春节前夕,她写信让
      他到北京过年,信刚投进邮筒就接到指导员的电报和200 元钱的盘缠。电报上几个
      黑字像一块块磐石砸在她的心上:“汝芳病重速归。”她拿着电报哭着跑去跟领导
      请假,回家收拾一下就领着孩子赶到火车站。
      
          突然,眼前人影一晃,竟那么熟悉,“儿子,快喊你爸,快喊哪!喂,汝芳!”
      还没等儿子喊,她就喊了起来。那人影愣了一下,循声疾步过来。李惠敏急忙把怀
      里的女儿递过去,“女儿,快叫爸爸!”女儿打量一下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舅舅。”殷汝芳抱过女儿,心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李惠敏一进家门就愣住了,这还是家吗?墙角挂满蛛网,地上一层烟头,炕上
      扔着脏袜子和罐头盒子;再端详汝芳,满脸憔悴,衣着邋遢,白衬衫已变成深灰色,
      抑制不住地哭了。第二天,她就抱着盆洗衣服,连洗三天。汝芳抚摸着洗得干净透
      亮的衬衫哽咽着说:“我好久没穿这么干净的衣服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决定
      不回北京了,不管是苦是累,吃好吃孬,也要和殷汝芳在一起。
      
          李惠敏的户口和工作关系没迁回来,在农场没有工作,只好在家养鸡养鸭,还
      养过海狸鼠。那些年农场不景气,她就卖鸡蛋鸭蛋供两个孩子读书。有人说,李惠
      敏,你也太傻了,丢了北京的工作,跑回来养鸡养鸭。也有人说,李惠敏,农场工
      资都不发了,你咋不回北京呢?
      
          她说:“不发工资也不是我们一家,我咋也不能把你大哥扔这儿自己走啊。”
      
          殷汝芳愧疚地说:“我这辈子谁都对得起,就是对不起李惠敏,欠她的实在是
      太多了。”
      
          在采访时,李惠敏实在地说:“不管怎么样,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说留在
      这儿一点儿不上火那是瞎话……”
      
          2007年秋天,又是秋天,我要去北大荒采访时,给吴继善打了电话,请他再帮
      助联系我过去采访过的知青。不巧,正赶上《农垦日报》创刊50周年,他忙得焦头
      烂额,可还是在百忙中帮我联系了几个农场。饶河农场说,殷汝芳退休了,跟李惠
      敏去北京了。我屈指一算,李惠敏已经55岁了,不返城的话也该退休了。从组织关
      系上说,她是返城知青;实事求是地说,她在北大荒生活了将近40年,还应该算是
      留守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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