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贾达国很怕静下来。
      
          经过了这场大灾难,他连死都不怕,但是他怕静。
      
          一静下来,他的脑子里就开始放电影,身不由己地进入那些悲惨的场景里:那
      些抱着死去的孩子,心痛得在地上打滚的家长;为了救废墟下的活人,脚下踩着的
      那些软绵绵的死人;还有,为了救下面的活人,又被死去的人挡住,救援人员不得
      不下手锯开的遇难者;被死去学生的脑浆溅了一身的,哇哇直吐,从此再也见不得
      豆腐的战士……
      
          地震将近一个月后,一安静下来,这个30多岁的男人,就有无法排解的情绪涌
      上来。其实,作为一个武警军官,贾达国参加过多次救险救灾,并不是从来没有见
      过鲜血和尸体的人。
      
          但这次完全不同。
      
          当着手下的兵,贾达国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也看出来了,他手下的战士们,那些在灾难中心的北川县城得以保全的小伙
      子们,性格上也有微妙的变化。
      
          战士们集体在一起时,该说该笑的,表面上都没有什么事。
      
          但是,战士们跟贾达国一样,地震后不能独处,一独处眼神就变了。
      
          贾达国还怕飞机的颠簸。地震后他来北京,中途遇到气流,飞机不稳,贾达国
      说,觉得自己脸色都不一样,就那样抱着面前的小桌子,一动不能动。
      
          他又想起了地震。
      
          当时和贾达国一起坐在县委礼堂椅子上的人,被大地的震动弹起来一米多高。
      
          这种极易被激惹的情绪一直被贾达国自己控制着。他参加了抗震救灾的英模报
      告团,来到北京。
      
          报告团中有一些在灾区经历过地震生死的、各行各业的优秀者,最起码的,也
      是在震后两三天冲进核心灾区进行救援的救援者、医务人员和新闻记者。在饭桌上,
      大家难免有些对当时场面的叙说和回忆。
      
          一遇到这种时候,贾达国站起来就走。
      
          他受不了。再不离开,他就会当众大哭。
      
          他心里在念叨,你们后来的,哪里明白啊———报告团里,出自最重灾区北川
      的人,只有四五个,这几个人,个个伤痕累累,家破人亡,个个死里逃生。
      
          贾达国虽然没有亲人在地震中去世,但是,处于灾难中心的感觉,那种在超乎
      平常人想象的恐怖、在断壁残垣,血肉横飞中穿行、挣扎,那种对同类的欲救不能,
      欲罢不忍,那种生死一线,那种无法面对和无法回首,几个人心里都明白。
      
          贾达国回到房间,独自坐在卫生间里,任着自己的情绪,流泪。
      
          震后,北川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干部。不算教师和医生,仅工作人员,428 人死
      于地震之中。
      
          剩下的干部,以完全疯狂的热情在工作。是因为人员缺乏,更是因为,他们把
      工作,作为防护心灵再度遭受重创的外壳。
      
          有了这层外壳,内心再疼再苦,可以无人看到。
      
          在这个时候,工作是良药,是医生,是家人,更是支撑他们生命和精神的最后
      一根承重梁,是最后一根脆弱而易折的树枝。没有这根细细的树枝,他们更不知道
      会怎么样。
      
          可以说,没有一个北川家庭得以完整保全。失去亲人,只是多与少的问题。最
      惨的,只留下了自己。
      
          王洪发,妻子幸存。但儿子、岳父等20位亲人,结伴离去。
      
          李跃进,妻子遇难,儿子遇难,母亲遇难。
      
          刘亚春,妻子和儿子双双遇难。
      
          这些人,有的从一参加工作就在北川,几十年来,娶妻生子买房置家工作升职,
      一步步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切稳定的程度。一会儿工夫,全没有了,整个人又回到了
      初始状态,甚至,房子塌得没样了,他们还欠着买房的借款———还有一颗疼得觉
      不出疼的心。
      
          自地震后,经大忠一直没有找到一双合脚的鞋子,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鞋子
      跑到哪里去了,一直到了北川中学,学校校长刘亚春才把自己已经去世的儿子的鞋
      给他穿上。
      
          但是,孩子的鞋是42码,他的脚是43码,经大中就这样穿着刘亚春已经死去的
      孩子的这双小得挤脚的鞋,指挥救援,分配物资。
      
          后来,武警来了,他的鞋子,才解决了。
      
          经大忠不想面对媒体,他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以往在共和国版图上默默无闻的
      北川,这次变成了灾难的中心,救援和灾后重建任务重,中央领导多次来视察,他
      的工作强度大得一天恨不得有50小时才够用,一天只能睡上两小时。
      
          但上级批评他,北川重建离不开全社会,你不接受采访,谁会了解北川呢?
      
          于是,他面对媒体。语速很快,快得别人根本来不及往本子上记,更插不进话
      打断他的思路。
      
          经大忠喜欢经济,对区域经济颇有研究,水平到了可以在区域经济的专题研讨
      会上作专家发言的程度。
      
          他是土生土长的羌族,从心里希望自己的老家北川,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北川不是有熊猫吗?熊猫是世界珍稀动物,熊猫选择的地方,能不是世界上最
      好的地方?
      
          于是,经大忠找学者研究北川的气候、北川的土壤,北川的羌族文化、历史沿
      革、北川的旅游,都在他寻找权威外脑的研究范围之内。
      
          他跟记者谈北川的米黄大理石矿。
      
          中国石材资源储量居世界首位,但高档次大理石储量不多,特别是米黄色大理
      石资源极为匮乏,在北川米黄被发现之前,全国尚无一处能满足规模开采的米黄矿
      山。
      
          谈他规划的中国玫瑰精油之乡,谈树莓之乡的远景,谈他经手设立的包括科技
      网络在内的六大网络如何覆盖了北川,谈仿羌族碉楼设计的北川社会事务服务中心,
      里面有多少政府职能部门联合办公……
      
          这是在地震之后!而他谈的全是震前的宏伟蓝图。
      
          经大忠所说的仿碉楼建筑,早已明显倾斜,地上一片残垣。他的网络中,最核
      心的网结———人,因为地震,早已人头不全。
      
          他不是在想象中复原北川。给人的感觉,经大忠在心里,完全不承认北川县城
      事实上的不复存在。
      
          他彬彬有礼地回绝了媒体对他家人伤亡情况的关注,说,这次伤的人很多,我
      不是最严重的,比如谁谁谁的家,如何如何了。
      
          他粗线条地勾勒地震当时的场景,几笔带过,很明显地在回避,他强调的是,
      我是县长,得坚强,群众在看着你,很多工作要做,我没哭过,顶多流下来一滴眼
      泪吧……
      
          经大忠一副笑迎天灾的口气:“有人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啊!我每顿
      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地震了,好不容易没有人老拉我喝酒了……”
      
          他似乎完全大无畏。人家说北川白天是死城,晚上是鬼城,我不怕,晚上在北
      川过夜我也不怕,死的都是我的亲人、同事和街坊……
      
          完全像一篇记下来就可以用的、气势恢宏充满信心的抗震救灾全景式通讯。
      
          然后……
      
          经大忠无意间谈到了大震当天,他在街上来回跑着指挥的情景。他不是一个爱
      应酬的县官,平时有时间,一般在家读书。但那天,他还是在北川街头看到了许多
      熟悉的面孔。
      
          他们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被压在石头下,向他伸出求助的手……
      
          经大忠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拒绝,主动谈起了家人。
      
          地震后,他在茅坝小学救出了四个孩子,后来在相隔30米的地方,经大忠找到
      了自己11岁的外甥女。
      
          孩子能歌善舞,平时跟经大忠关系极好。知道经大忠有胃病,常问:“舅舅,
      胃痛不痛,要不要吃药,我给你拿。”还经常搂着经大忠的脖子讲悄悄话……
      
          经大忠找到的,是孩子的遗体。
      
          他把孩子散落的骨头收拾好,默默地坐了十多分钟,摸着外甥女的小脸……
      
          之后,经大忠又看到了与自己关系最好的妹妹家的废墟,在废墟上捡到了妹妹
      的几件衣服和笔记本,他把它们带在自己身边,让妹妹的东西,陪自己有空坐坐…
      …
      
          这个男人,这时,才褪去了自己的面具!
      
          他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语速更快,如果放慢语速,所有感情马上要溃堤而出
      ……
      
          他要承担和忍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以目前掌握的资料,汶川大地震,没有预兆。
      
          贾达国说,那天天气还好,动物们没有鸡犬不宁。
      
          经大忠说,一点预兆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北川县县委书记宋明说,完全没有,预报地震的仪器就在我们县委院子里,很
      平静,没有任何异常。
      
          这不同于32年前的唐山。
      
          唐山地震前,宏观前兆十分猛烈,鼠类出穴,鱼类漂浮,鸡鸣狗跳,牛马惊奔,
      井水大幅度升降等,但这些预兆在临震前的一两天才形成高潮。
      
          只有在汶川地震后,才有人事后提到,某某天某地,有异常的蛤蟆大规模过街,
      并以此责难地震部门没有及时作出预报。
      
          也有网友猛醒,在地震前一两天,网上有人贴出了拍到的如绳索状的地震云,
      那个贴帖子的网友还说,不知道哪里要发生6 级以上强震了。
      
          回头想想,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其他前兆,仅凭几百或上千公里外的蛤蟆过街
      或天上的云彩,就发出地震预警,是否也过于草率了?
      
          但一个北川女人固执地认为,地震发生那天早上,她离开家的时候,是有些预
      感的。
      
          因为儿子是如此舍不得她走。而且,平时很少给丈夫打电话的她,下午2 点10
      分的时候还跟丈夫通了电话,就自己丢失的一条项链,向丈夫抱怨了几句。
      
          赵蓉,北川通口镇党委书记。
      
          5 月12日,星期一。
      
          早上赵蓉起床时,儿子张文睿已经系好了红领巾,等着与妈妈一起吃早餐。
      
          餐桌是长条形的,一端抵在墙上,赵蓉挨墙坐着,儿子绕了过来,要挨着妈妈
      坐。
      
          后来母子俩出门来,一个要到通口镇上班,一个要去曲山小学上课。
      
          赵蓉问:“娃儿,你要几块钱?”
      
          儿子说:“5 块钱,一天用一块,用完了,妈妈就回家了。”
      
          这是赵蓉与儿子的最后一段对话。
      
          赵蓉周末才回家。儿子8 岁了,但总有一个晚上要赖到妈妈的床上,挨着妈妈
      睡。
      
          冬天的时候,他会找茬说:“妈妈,我这床上有点冷……”
      
          钻进妈妈的被窝时,儿子笑眯了眼睛。
      
          通口镇距离北川县城23公里,唐家山堰塞湖一旦溃坝,洪峰将席卷已成废墟的
      北川县城,然后直扑通口镇。
      
          一个记者当着赵蓉信口说:洪水要是来了,肯定把北川县城废墟下面埋着的遗
      体也冲出来。
      
          听到这句话,正在打电话的赵蓉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的父亲,丈夫,8 岁的儿
      子,都埋在北川县城的废墟下面,遗体至今还没找到。
      
          距离那场大地震,已过去几个星期了。每到周末的晚上,她躺在帐篷的行军床
      上,会蜷着身子留出一个小小的位置,但是,身边再也没有一个紧挨着自己的小小
      的身体,和一张在妈妈身边甜睡着,嘴角流出口水的小脸。
      
          赵蓉说:“幸亏我很忙,否则,我早就崩溃了。”
      
          这期间,赵蓉只回到北川两次,一次为了汇报灾情,一次为了争取救灾物资。
      
          两次匆匆经过,看着丈夫可能被埋的十字路口,看着孩子曾经上学的曲山小学,
      她差一点控制不住,想冲下车到废墟上疯狂地刨,刨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
      
          地震后,赵蓉整整瘦了10斤。
      
          大地震发生两天前,5 月10日,儿子还写了一篇作文《我的妈妈》,最后一句
      这么写道:“长大之后,我要报答妈妈的爱。”
      
          她问,娃娃,你怎么报答?
      
          儿子长得有些像童星。他有些羞涩,笑了。
      
          那是儿子献给第二天母亲节的作文。
      
          赵蓉扭头看着北川县城的方向,说,我真后悔啊,我应该站在废墟上,喊一喊
      他们的名字。可是我没有,这真是终生遗憾。
      
          我应该喊一喊:张文睿!张仁瑜!管他们听得到听不到呢……
      
          史少先涕泪横流,全然不顾周围有诧异地盯着他看的学生。
      
          这些学生和史少先本人,5 月14日从北川逃到绵阳时,只有眼白是白色的,周
      身糊满了泥巴。
      
          后来,一个小区的居民们听说他们是北川刘汉希望小学的师生,纷纷把孩子们
      抢回家去洗白,换上新衣服,孩子才又像了原来的孩子。
      
          史少先学校的28名在校教师里,有16位失去了直系亲人———父母、配偶和子
      女,旁系亲人更是很多,有的失去了整个家族。
      
          作为老师,他们是称职的,他们地震时都在陪自己的学生。
      
          史少先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对得起学生,却无法面对亲人。
      
          他反复假设,哪怕是救了其他人的亲人,再去救自己的;哪怕是没救出来,但
      总是救了,而他们几个老师,是连顾都没有顾上。
      
          史少先完全沉于自己的悲痛之中:老师们大多数家在北川县城里啊,我们明知
      道北川县城那边严重,要是不知道那边严重,我们还能安慰自己。
      
          他带着400 多个学生躲在山上时,有知道他家地址的幸存者路过,告诉史少先,
      你家让山埋了。
      
          史少先不可能把几百个孩子都丢下不管,只奔自己家啊,他走不掉。他们的老
      师,也没有一个提出要走。
      
          路过原来家的位置,他也明白,面对山的力量,自己根本无可奈何。
      
          但是他反复自责,自己为什么当时不去救埋在山石泥土下的父母。他反复地说,
      哪怕有废墟,让我搬一下,心里也好受些……
      
          那,如果时光能倒流,他能不管孩子,跑回家救父母吗?
      
          他摇头,不。
      
          但他就是原谅不了自己,自己连埋住父母的石头也没有搬一下,就带着一群惊
      惶失措的孩子离开了。
      
          到达绵阳后,刘汉希望小学的师生,物质生活一下子好起来。绵阳英才学校为
      他们提供了很好的食宿,为孩子提供了书包、文具。英才学校的外教们带着孩子们
      做游戏,转移孩子们对地震的注意力,也有人为孩子们作心理辅导。
      
          但史少先说,老师们才是心理问题最大的人,他们除了这群孩子,一无所有了。
      而且,面对着别人的孩子,时时会想起自己的孩子。
      
          老师们夜里常常哭泣,有的经常呆呆的。而且,这些老师一听到心理医生,就
      很本能地排斥,他们不愿接受心理治疗,因为觉得如果接受了这样的治疗,就等于
      承认自己是心理方面有缺陷的病人。
      
          在地震时,有许多人曾面临着他们的选择,先救谁?亲人还是与自己没有亲缘
      关系的旁人?
      
          这种两难选择容不得细细考量,甚至于,容不得考虑。
      
          大难来临,地动山摇,震后,几乎所有的废墟上都有人喊:“救命啊,救救我!”
      
          这时,很多人都本能地作出了同样的选择,先救埋得浅容易救的,救离自己近
      的,救有声音的,无论他是不是自己的亲人。
      
          有的人听到了自己亲人的呼唤,对上了话。
      
          但自己的亲人距自己有些距离,要刨挖到亲人面前,这段距离上,还有其他活
      着的人。
      
          总不能只奔自己的亲人去,对别的人见死不救,装看不见听不见吧?
      
          大多数时间,就在奔亲人所在处一路刨挖,同时救出其他人的时候,自己的亲
      人没有了声息。
      
          无论是当事人作出什么样的选择,灾难都判定了他在今后的日子里追悔莫及:
      救出亲人的,后悔自己没有救出更多人;没救出亲人的,更是终生悔恨,没有在大
      难临头之际,向亲人伸出该伸的手。
      
          复杂的心理,被震后的一些宣传简化了。宣传中说,某某人心中只有他人,没
      有自己的孩子,他或她一心只扑在他人身上,对埋葬自己孩子的废墟,看都不看一
      眼,或者只看了一眼,就决绝而去……
      
          这种近乎残忍的解读让读者反感,也让当事者痛上加痛。他们怎么能心中不想
      到亲人呢?心里没有亲人的人,还是人吗?
      
          汶川映秀幼儿园的聂晓燕老师,地震中一下子抱出来身边的两个小孩子,当她
      回身再去抱时,楼塌了。
      
          她的亲生孩子也在她的班上,地震时离她四五米远。
      
          后来,孩子的尸体现身了。聂老师痛不欲生:“娃娃……娃娃……妈妈,来不
      及啊!”
      
          这才是一个母亲兼老师的真实表情,她纵是三头六臂,也实在是来不及啊!
      
          没有水,聂老师找到了瓶啤酒,用它擦拭孩子脸上的尘土。
      
          一边擦,这个妈妈边对自己死去的孩子说:“娃娃,你怎么把脸上搞得这么脏
      啊?”
      
          聂老师的举动,让旁边一个小伙子,用厚厚的安全帽狠砸自己的脑袋,才没有
      放声哭出来。
      
          李弟燕的一句话,让满屋男人放声恸哭。
      
          她说:“请你们去安慰别的家属,我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为他们的英勇行为感
      到光荣和自豪……”
      
          李弟燕,是抗震救灾时牺牲的成都军区某陆航团邱光华机长的妻子。
      
          李弟燕的话是出自真心,并不是大话。但实际上,她感情上绝不能接受丈夫如
      此悲壮的离去。
      
          邱光华参加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历史上最大的直升机行动,而且是非军
      事救援行动。
      
          灾区面积大,多为山区,气象条件很差,很多时间完全不具备飞行条件。但是,
      在道路交通被完全阻断,一个个县城或乡镇成为孤岛之时,灾民无衣无食无药,空
      投就是最直接最见效的补给方式。
      
          地震发生2 小时07分钟后,成都军区两架察看灾情的直升机冒雨起飞。
      
          5 月13日,23架军用运输机和12架民用客机,不间断飞行78架次,将在洛阳、
      武汉、开封等地集结的1 万多名官兵及救灾装备运抵成都地区4 个机场。
      
          就在这一天,中国航空史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上,单日空运兵力最高纪录被
      改写。
      
          后来,有参加行动的军人评价,汶川地震不是战争,但是,它的惨烈严酷,一
      点不亚于战争,有时甚至超过战争。
      
          仅5 月14日一天,邱光华所在的陆航团,就飞行了112 架次,向映秀、理县、
      茂县和汶川县城空投了近64吨物资。
      
          在救灾期间,每个飞行员每天飞行达十几个小时。
      
          对于身价贵如黄金的飞行员来说,这个数字已超极限,他们一般每天飞行不会
      超过6 个小时。陆地上的汽车疲劳驾驶尚不被许可,更何况飞行呢?
      
          邱光华,是陆航团经验最丰富、技术最好的飞行员之一。20多年前,就是他把
      第一批米-171直升机从国外开回来的。
      
          他对这种机型,熟悉得像对自己的手掌一样。
      
          所有的人都说,在机组遇难者家属里,最为担心的就是李弟燕,她几乎崩溃了。
      
          她一直在等。她哭得几乎支撑不住,所以每天几乎都是一个姿势,坐在那儿,
      用手支着要倒下去的身体。
      
          就是等候中央军委首长接见的时候,李弟燕也一直是这样的姿态。
      
          在等待接见之时,首长接见家属的时候,机械师陈林的一岁女儿陈婧雯听到外
      面的飞机轰鸣,不停地手指着窗外喊“爸爸”。
      
          女儿头发的自来卷遗传自陈林。女儿2007年1 月出生,名字里的“婧”字取自
      母亲。
      
          后来,这个还记不清爸爸模样的小姑娘,被抱着参加了追悼会,她依然指着陈
      林的遗照,“爸爸,爸爸!”
      
          周围的人本来默默垂泪,听了这句天真的儿语,忍不住号啕痛哭!
      
          副驾驶李月刚刚办了结婚登记,还没有办婚宴。
      
          此次,李月的父母失去了独子,李月未办婚礼的妻子,失去了仅仅共同生活了
      7 天的爱人。
      
          在等待李月消息的时候,包括在等候李月遗体归来的时候,年轻的妻子眼泪从
      来没有停止过,但这个懂事的姑娘,还勉强撑着,不时去抚慰自己的公婆。
      
          地震后,妻子汪玉每天都会收到李月发来的平安短信,这是他们的约定。
      
          5 月31日,汪玉没有收到短信。第二天,当部队通知她,李月所在的734 机组
      失踪时,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个消息,她一遍一遍拨打李月的手机,却总是无法接通。
      
          李月生下来只有4 斤6 两,像只小猫。医生说,恐怕很难养活,妈妈不信,定
      要把他养成世界上最健康的小孩。
      
          带娃娃不容易,李月妈妈说,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把他养大的艰辛。后来他考上
      飞行员,妈妈的朋友们都很惊奇。
      
          李月从小就是那种很天真的淘气,在同届同学中总是年龄最小的。照合影,李
      月总是在人家头上摆出两只角。同学都把他当小弟弟。
      
          这次救灾,妈妈问李月飞不飞,他骗妈妈说他不飞。
      
          “肯定轮不到我,团里都派老飞行员飞,我待命。”
      
          父母还鼓励他说,能去就要去救灾。
      
          知道李月出事后,父母嗔怪尚不见踪迹的儿子:怎么不告诉爸爸妈妈你执行救
      灾任务呢?我们会是你坚强的后盾,你不必因为瞒我们而费心费神。
      
          李月爸爸说,搜救以来,我们在牵挂和痛苦中过了十多天,最后盼来了儿子遇
      难这样一个结果。但是,我们的儿子不是唯唯诺诺地走的,是为了人民走的,他是
      光荣的。
      
          陈林与妻子最后一次见面只有五六分钟时间,那是在5 月31号中午,他上飞机
      之前。地震发生后,团里安排家属来团里的帐篷避震,陈林不让妻子来,说不想给
      团里添麻烦。
      
          这次妻子给他打电话要来,他就同意了。妻子曾婧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谁料,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在机场迎接丈夫归来,瘦弱的曾婧,如果没有人在旁边架着,已经哭得完全瘫
      倒在地上。
      
          最后一面,就是真正的最后一面。
      
          失事直升机找到后,部队首长告诉家属们,“不建议”他们再看自己亲人的遗
      容。
      
          ———飞机撞山失事,机身已四分五裂,何况人乎?
      
          况且,找到这些英雄的遗骸,并把他们的英灵极为艰苦地请下山,再从映秀运
      到成都,已是失事后的十几天,亲人的脸庞,早已经不是旧时模样。
      
          参加搜救到达现场的人说,只能从着装上分出,哪个是军人,哪个不是。
      
          剩下的,只能交给法医了。
      
          曾婧记得很清楚,她与陈林是2004年3 月14日在朋友家里相亲认识的,属于一
      见钟情。从认识到结婚不到8 个月。
      
          妻子评价,陈林这个人很阳光,好像从来没有心事。
      
          5 月30号,陈林还在中队跟战友聊灾区的情况,说自己一上飞机就有使不完的
      劲。
      
          陈林说,有一次飞行,上来的两个伤员是两口子,丈夫在飞机上一直紧紧地抱
      着妻子,机组人员一个劲说“咱们已经安全了”,两人还是不分开。
      
          陈林说,这是让他最感动的一幕。
      
          直到见到遗体的前一刻,李弟燕还在等丈夫回来。
      
          直升机失事的峡谷,皆是原始森林。后来,搜救的人透露,他们运送邱光华机
      组成员的遗体时,是将装着遗体的尸袋放在大腿上架住,在别人帮助下,用胶带将
      尸袋紧紧缠在一根木枝上,才运送下来的。运一个人的遗体,要配备20人左右。
      
          他们还说,英雄回去的路,要经过数个几乎达到90度的峭壁,只有这样的捆扎,
      才有可能将英雄遗体护送下山去。
      
          李弟燕相信丈夫的飞行技术,所以直升机失事刚开始几天,虽然哭,还是抱有
      很大希望,认为丈夫肯定在什么地方迫降成功了,正在等待救援,几次跟儿子说:
      “你爸没事,肯定没事。”
      
          她每天盯着电视看,让儿媳妇从网上搜索有关的任何消息。一家媒体“机组人
      员迫降成功”的不实消息,曾让她欣喜若狂。
      
          邱光华与李弟燕,感情非常好,几乎从来没有吵过架。偶尔吵架,也是因为儿
      子和父亲观点不一样,李弟燕责怪当爸爸的对儿子说话太凶。
      
          邱光华只要没有飞行任务就肯定回家,很少有外面的应酬。他们喜欢饭后一起
      散步,或者是邱光华陪着李弟燕去体育馆跳健美操。周末有时一起去爬山。
      
          他们的介绍人是当年接邱光华当兵的武装部部长。李弟燕觉得邱光华说话很诚
      恳而且对家人孝顺,认为他是个负责任的人。
      
          邱光华经常出差。特别是参加演习和驻训,一去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平时也
      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每年的军官假几乎都没有休过。所以两人说好了等邱光华退休
      后就出去旅游,上海、杭州,他们都规划好了。
      
          李弟燕非常贤惠。这个家全部是她在料理。她做得一手好菜,连邱光华的战友
      们都知道,大家聚会吃饭,就会有人提议“去吃李姐的菜吧”。
      
          邱光华是茂县人。地震发生以后,邱光华老家的事也全是李弟燕在料理。信息
      不通的日子里,李弟燕告诉邱光华:“你安心飞行,老家的事交给我,一有消息马
      上告诉你。”
      
          她每天守在电话前,不断尝试与公婆联系。得知老家消息后,她给公公婆婆买
      去了药品、生活用品,还有一个发电机。
      
          发电机是5 月30号才买的,因为听说老家还没有电。发电机还没有送回老家,
      邱光华的飞机就失事了。
      
          直升机飞行的危险性,李弟燕很了解。
      
          在都江堰虹口乡,在一个小学狭窄操场冒险起飞的直升机,螺旋桨几乎打到了
      要倒塌的危房。灾民为了烧化死去的鱼群,而在河边点燃的焚烧火焰,让飞来运伤
      员的直升机误以为是降落地点,飞行员直接把飞机降在了附近的河滩里。
      
          邱光华每一次一上机,李弟燕就很担心,一直要等到他下机后打电话才能做别
      的事,哪怕只是一个“喂”字,李弟燕就放心了。
      
          有时邱光华飞夜航,她就一直等到夜里才睡。她说,已经习惯这种担心的日子
      了。邱光华经常安慰她,开飞机跟开汽车一样的,时间长了,就轻车熟路了。
      
          李弟燕对邱光华的工作非常支持。从1982年到2001年,邱家都住在凤凰山机场
      旁边,距李弟燕上班的地方很远。李弟燕每天骑自行车要用两个小时才能到单位。
      邱光华提议过搬家,但李弟燕不愿意,说这里方便邱光华上班。
      
          5 月31日中午12点多,李弟燕到了邱光华的宿舍里,她带了洗衣粉来洗衣服。
      他们见面大概10分钟,邱光华就接到电话,通知他12点40分准备起飞执行任务。李
      弟燕说,我就在这里等你。
      
          邱光华说,好。
      
          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两个多小时后,邱光华,中国人民解放军内仅有的两个羌族飞行员之一,与他
      众多在地震中受尽磨难的同民族同胞以及全体机组人员一起,用一个飞行员的方式,
      壮烈谢幕。
      
          20多年前,朋友们听说李弟燕嫁给一名飞行员,都特别羡慕———飞行员这个
      职业,一听就特别神气。但没有人知道李弟燕整天都提心吊胆的。
      
          5 月20日,陆航团受命送国家水利部专家前往堰塞湖。陆航团副团长姜广伟驾
      机搭载7 名专家飞抵堰塞湖上空时,在盘旋观察中发现,湖区四周全是山体崩塌后
      陡峭的山崖,湖堤上乱石林立,根本找不到一小块平地可供着陆。机组准备采取索
      降,可专家们无一受过专门训练,只好放弃。
      
          机长姜广伟驾机低空盘旋,最终慢慢将战鹰侧身单轮强着陆在湖堤塌方的小土
      堆上,将专家送上堰塞湖边。这次完美的金鸡独立,正是失事机组的空中机械师王
      怀远指挥的。
      
          直升机在飞机家族中属于低空飞行器,其安全性在飞机家族中排名最低,一股
      突袭的气流,一根高压线,一根枯树枝,都可能给直升机带来致命一击。
      
          从成都到理县的空中航线,被飞行员们称为“死亡航线”,更是险上加险。
      
          当天上午邱光华机组已飞了两个架次,接到运送受伤群众的任务时,正值午饭
      时间,邱光华和机组人员匆匆吃了两口饭,就驾机起飞,运送10名防疫专家前往理
      县。从理县返航约半小时后,直升机进入银杏至映秀上空的山谷中。
      
          到了31日下午6 点多,李弟燕听说了直升机失事的消息。离开团里回家的时候,
      大家都安慰她说:“邱大绝对能回来。”李弟燕也跟团长说:“拜托,请一定把他
      找到。”
      
          邱光华当过大队长,战友们尊称“邱大”。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李弟燕也知道希望越来越渺茫了。见到来探望的人,特
      别是熟识的邱光华战友,就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大哭。
      
          这几天,李弟燕多次对亲朋好友说,我一定要坚强,我要把儿子和他以后的孩
      子教育好,让他们成为像邱光华那样的好人。
      
          邱光华没有喝上儿子的喜酒。
      
          儿子邱峰是在5 月6 日登记结婚的。父亲邱光华定在8 月1 日办婚宴,作为一
      个老军人,他认为军人在建军节结婚很好。
      
          地震前几天,这个父亲每天都在跟儿子商量在哪里办、请些什么人。
      
          李弟燕特别喜欢孩子,老催儿子媳妇早点要孩子,“趁我和你爸身体还好,我
      们好帮你带小孩。”
      
          一切的喜悦和悲哀,邱光华本人都看不到了。
      
          李弟燕还要硬撑着,在公婆面前不落泪,老人年龄大了,更承受不住悲痛。在
      老人面前忍到极点后,她回到家,抱着被子,为半路离去的丈夫哭。
      
          无数的媒体等着采访英雄的妻子,但都没有结果。
      
          李弟燕不能接受采访,她的伤口完全不可以触碰,根本不能提到已去世的丈夫。
      
          闲下来,她就给设在家里面的邱光华的灵堂烧纸、敬酒,然后,坐在那里抚摸
      邱光华买给她的玉坠。
      
          李弟燕属猴,玉坠正是猴子。
      
          玉坠买自新疆,那是邱光华第一次飞上蓝天的地方。
      
          在失事现场,找到了邱光华的钱包,钱包里有4 张照片:儿子邱峰3 张,分别
      是孩子上初中、高中、大学的老照片,一张邱光华与妻子的合影。
      
          儿子邱峰说:“父亲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随身带着我们的
      照片。”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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