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6岁的龚天秀是中国农业银行北川支行信贷部的经理。
      
          那天,刚刚睡醒午觉的她,正准备上班。
      
          “地震!”丈夫王怀俊抓起一件睡衣,遮住龚天秀的脑袋,拉起她往卫生间跑。
      没等人跑进去,宿舍楼就整体垮塌。
      
          什么也看不见。丈夫王怀俊趴着,左手还护在妻子头上,而龚天秀的身子则蜷
      曲着,头倒向丈夫的胸前,一条腿侧着紧贴着丈夫的背。龚天秀的右腿被一块石板
      压着动弹不得,骨头已经断了。
      
          “龚老二,我可能不行了。”这是王怀俊对她的昵称。
      
          此刻,50岁的王怀俊最挂念的,就是在成都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的儿子。他对
      妻子说:“龚老二,死就死嘛!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们只有一个娃,我相信你,你
      要坚强。要是能出去,你一定要把娃培养成人,千万不要成为人渣就对了!”
      
          这是北川县科协主席王怀俊留给妻子龚天秀最后的话。
      
          想起丈夫的话,她决定要硬撑下去。口渴、窒息,她就用手接自己的尿喝。
      
          受伤的右腿已经不流血了,估计里面形成了血栓,但是仍旧动弹不得。意识正
      在离龚天秀而去。得喝点什么。她顺手摸了一块砖头,开始使劲朝被压住的右小腿
      砸去。一下,两下,小腿被砸烂了,开始流血。血沿着丈夫的背,混合着泥土流了
      下来。这个平时怕扎针、怕黑的女人,开始用嘴接着丈夫的背,大口大口喝自己的
      血。
      
          喊不动了,就继续砸腿、喝血,直到整个右腿打成了肉饼,完全麻木。
      
          救援队来了,但没办法把她从洞中拽出来。
      
          龚天秀看看自己的右小腿,已经血肉模糊,几乎被砸烂了,还连着一些筋骨和
      皮肉。此时,她作出了决定:亲手锯掉自己的右小腿。
      
          空间狭小,没有麻药,龚天秀忍着巨痛,摸索着用锯子朝自己的右腿锯下去。
      
          骨头锯断了,皮肉锯开了,还有筋连着。疼痛让她无力继续。
      
          “再给我把剪刀,还有一点。”
      
          剪刀剪断了残存的皮肉。半个小时之后,龚天秀摸索着朝洞外爬去,一双手伸
      进来,拽住了她的双手。
      
          那个幸存者是一个男性,30多岁,搜救队员们钻进废墟里一条仅容一人的狭长
      夹缝,发现了他,他的左腿,被压在一块巨大的水泥板下。
      
          救援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天一夜,但水泥板太大了,而且上方堆积的瓦砾摇摇欲
      坠,除了截肢,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在历时一个多小时的手术过程中,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医生钻进钻出了三次,里
      面的空间太小了,他的手发酸发抖,实在没有力气再继续锯,只能出来换口气。
      
          终于,这个医生第四次钻进了废墟,十多分钟后,消防队员从废墟里拉出了这
      个幸存者,手术成功了。
      
          这个医生说,他第四次钻进去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这一次手术,
      里面的空间太狭窄,锯子连挪动几厘米都很困难。
      
          当他的手臂正在发抖的时候,这个被埋在废墟下已经近100 个小时的幸存者突
      然说话了:“医生,请你坚持住,我都能坚持得了,你有什么不行的?”
      
          随后,这个幸存者从实在无力坚持的医生手中接到锯子,自己锯断了左腿。
      
          另一个版本是,这个医生第四次进去时,惊骇地发现,这个幸存者,已经自己
      用力把脚从腿上扯了下来!
      
          故事还有下半段。这位叫李科的幸存者,还告诉医生:“这样快一点,省得耽
      误时间。”
      
          很多大夫说,救援时,他们做得最多的只是一件事:截肢。
      
          从这个洞口爬进去,截肢;再从另一个洞口爬进去,截肢。
      
          手术器械不够,麻药不够。
      
          那就不用手术器械,不用麻药。做医生之初,大夫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
      天,会用菜刀给不打麻药的伤员截肢。
      
          有的救援现场,扔了一地的胳膊和腿。
      
          不截不行。很多伤员被埋压时间过长,肢体已经坏死。如果不及时截肢,即使
      被救出,会因为挤压综合征出现肾功能衰竭,迅速致死。
      
          截肢,是丢卒保车,没办法的办法。
      
          截肢,对于在废墟里埋压的幸存者,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有的人挺了过来,有
      的人在手术刚刚完成或正在手术时,离开了人世。
      
          面对这样的生死,人们会发现,我们平日里在乎的很多东西,精心爱护,为之
      奋斗甚至争斗的很多很多,都一钱不值。
      
          一场大灾难,让身处其中的人,意识到了生命本身。
      
          这种意识,从每个人的对话中就可以显现出来:“只要人没事就好!”
      
          看到了吗?
      
          对财产的锱铢必较,对职位的孜孜以求,一切都让位给了生命。
      
          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这种在特殊时期对生命的大彻大悟,能持续多久?
      
          面对着生命,张建波是最幸运的一个。结束救援任务后,他得知,自己家里的
      房子全塌了,而家里人一个都没有伤。
      
          蒋敏,千百种假设,都变成了她不愿承认的现实。
      
          羌族因居住地高,本来就被人称为“云朵上的民族”,妈妈和女儿,乘云远走
      了。
      
          妈妈曾为蒋敏绣过很多的花。
      
          蒋敏不太会绣花,在北川,不会绣花的女孩子,是会被大家嘲笑的。这个传统
      再上溯,北川的羌族姑娘,不会绣花,是嫁不出去的。
      
          人们平时因为上班,简单易穿的汉装相对方便。但一到盛大节日,纷纷把自己
      漂亮的羌族服装穿出来,服装上绣满了羌族女人巧手绣制的花朵图案。羌族女人会
      绣花,几乎个个打得一手好毛衣,绣钱包,绣鞋垫,在羌族服装上挑、补、绣各种
      不同的花卉,不用花样子,花的模样刻在女人的心头。
      
          妈妈也总是在打毛衣。有时蒋敏问她,织这么厚的毛裤干吗啊,我又不穿。
      
          妈妈瞪她。年轻时不穿,老了也不怕冷?我眼睛看不到你时,谁给你打?
      
          如今,妈妈的眼睛,真的看不到蒋敏了。
      
          5 月11日晚,绵阳市卫生局局长雷百灵主持了绵阳市公安卫生系统的联谊晚会。
      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今夜我们注定无眠》。
      
          这一天晚上,倒没有什么问题,倒是第二天,整个中国无眠。
      
          丈夫见到蒋敏后曾说,敏敏,你是幸运的。
      
          蒋敏初时不解这句话的含义。
      
          后来,她回到了她曾工作的北川擂鼓镇派出所,才觉得丈夫这句话的深刻。因
      为她看到,在地震中能保持完整的家庭,太少了。
      
          蒋敏旧日同事有的已在地震中去世,很多人都失去了亲人。同事鼓励她,你是
      北川出去的,北川精神是好样的,没啥子,雄起!
      
          即使失去了亲人,他们也不像外界所想象的那样,动辄号啕痛哭。这种伤痛,
      只有在较深接触时,才能感觉到。
      
          北川人的心,像一个受过伤但外表完好的水果,里面已经溃不成军,但外表还
      保持着相当的尊严。
      
          这种外表的平静,有时会显得麻木,有时则会显得略为神经质。比如,失去孩
      子的母亲,会拉着所有见到的人,不厌其烦地,讲述去世孩子的故事,绝不掉一滴
      眼泪。
      
          这种伤痕,愈合的日子遥遥无期。
      
          内心的伤,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一丝丝地,在夜半无人时,爬出来,静静地噬
      咬人心。
      
          北川中学的王亮,是一个体重只有45公斤的小伙子。在地震后,他瘦小的身体
      占了便宜,率先钻出了倒塌的教学楼。
      
          他用手刨,用力拉,救出了一些埋得较浅的同学。许多同年级的同学都在喊:
      王亮,救我!王亮随着喊声在废墟间来回奔跑,谁喊他都答应,喊话,递水……
      
          他对每个同学都说:来了,救人的马上就来了!
      
          王亮的嗓子最后都哑了。
      
          那天的北川中学废墟上,最多的是两种叫声:妈妈!王亮!
      
          孩子们那么想活下去!到最后都没有放弃这种努力。
      
          还有他们的老师,北川中学政治教师李佳萍,她曾经那么想活。
      
          地震的前一天,是星期天。李佳萍上街的时候,买了双凉鞋。
      
          她让丈夫猜多少钱。
      
          丈夫刘全是她在北川中学的同事,太了解节俭的妻子了,说,你买的东西多少
      钱,也就是几十块钱。
      
          是打折,120 块钱。
      
          那双凉鞋,李佳萍没有来得及上脚。
      
          地震后,李佳萍班上的孩子,将李佳萍的遗物转交给了刘全:一个玉镯,两个
      戒指。上面还带着她的血。
      
          玉镯是两人旅游时,丈夫买给她的,一个戒指是结婚戒指。这几件首饰,都不
      太值钱,但她一直很珍惜,从不摘下来。
      
          地震时,她在一楼的教室里,讲台离门最近,但是,她做了一个让男人都惭愧
      的动作,在五层楼即将压下来时,她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撑着门框。
      
          隔壁正忙着上物理课的张家春老师,最后一个动作,是把几个学生一脚蹬到了
      草坪上。
      
          与她埋在一起的,6 个都是女孩子。先垮下来的柱头和墙头,成了一个支撑,
      把天花板挡在头上,为她们留了个空隙。
      
          有个同学掏出手机摁开,黑暗中顿时有了一片光亮。
      
          “帮我弄一下头发!”李佳萍只剩右手可以活动。
      
          她摸了摸腿,没感觉了。摸了摸腰,还是没感觉。她摸了一把头发,哭了。头
      发压在了预制板下面。
      
          找了剪刀,没有。小刀,还是没有。李佳萍说,赶紧找块瓷砖吧,割断。
      
          孩子们好不容易找了块瓷砖,可是割头发时,发现头离预制板近,中间没有空
      间。
      
          被埋了后,孩子们与老师在一起有了主心骨。她们要是胡乱喊上一通,老师就
      会说,“轮流着喊吧,节省体力。”要是大家不吱声,她又会说,“别担心,会有
      人来救的。”
      
          无法还原当时的惨景,只知道,李佳萍心知不支,她摸索着,抓住学生的手,
      放了一把东西进去,“出去后,帮我交给刘全老师。”
      
          拿到妻子的遗物,刘全离开学生后,放声大哭,妻子到最后还是在惦记着他。
      
          蒋敏本来是一个很恬淡的女人。她原来的理想,是“五个一”:一房一车,一
      个小孩子,一个稳定的工作,一个好老公。
      
          现在,其他的都在,蒋敏的理想,也仍然看上去很简单平淡,并没有因地震而
      成名,发生任何改变。
      
          但最让蒋敏牵挂的,那个会说“鱼,bye-bye ”、会说“狗狗,来跟我玩”的
      小把戏,太早太早地,挣脱了爸爸妈妈不舍的手。
      
          在生死边缘,曾经的万丈雄心,都化成了朴素的愿望。
      
          真的朴素,朴素到了每个人每天都要过的、一粥一饭的生活,每天伸手可及,
      而绝对无奇。但是很少人会从这样的朴素中,感觉到幸福。
      
          陈坚的愿望,不过是回到妻子身边,等待孩子的降生。
      
          但3 块巨大的预制板压在这个来北川拉货的货车司机身上,只露出一截胳膊。
      来自江苏消防地震的救援队员说,只有60吨的千斤顶才能撑开这些。
      
          “为每一个深爱我的人,”他不停地说,“我一定要顽顽强强地活下去。我要
      坚持、坚持、再坚持。”
      
          没有人知道,那时看上去生命力很旺盛的陈坚,已竭尽全力。他的一只脚,已
      经踏入了鬼门关。
      
          陈坚发誓不让孩子还没有出生,就“连父亲啥样都不晓得”。
      
          他的嘴几乎不停地说:“我不想放弃我家里的每一个人。我要坚强,我一定要
      坚强,我必须要坚强,为每一个深爱我的人。一定要顽顽强强地活下去。我要对得
      起他们。我要对得起他们对我付出的那么多的好。”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只喝了点儿水。他还调侃自己,“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语调轻松地庆幸,“现在有啥子都不惧了。”
      
          说这话时,他依然深深压在废墟底下,身体无法有任何移动。此前消防队员刚
      刚卸掉他身上60吨千斤顶才能顶起的3 个水泥块,却发现他的腰部以下充满了三角
      铁、钢筋和水泥块。即使是特殊救援工具,也很难将他完好救出。
      
          79个小时后,陈坚被救出。
      
          但在十几分钟后,已经趴在担架上的陈坚咽了气,因为严重的挤压综合征。
      
          被挤压的地方积累的毒素,随着陈坚的被抬出,瞬间扩展到了他的全身,他的
      肾脏受不了了。
      
          现场采访的女记者流着泪叫着:“陈坚,我是你老婆。”希望他因此而醒过来。
      
          陈坚咽了气,医生还拍打着他的脸颊,“你傻啊?你都撑了那么长时间,撑不
      了这一会儿?”
      
          几天后,与现场记者连线的四川电视台女主持人,哽咽着在节目中检讨,与陈
      坚连线时,不应该因为当时的信号不好,就掐断了与陈坚的对话。她完全没有想到,
      那是陈坚留在世界上的最后遗言。
      
          尽管如此,观众和网友还不太肯原谅她,尖锐地讽刺挖苦这个业已很是自责的
      主持人,说她“完全没有女人的同情心”!
      
          朋友的亲戚在成都看到了电视,说在电视上看到了陈坚,他还有力气说话,陈
      坚的妻子谭小凤一听,心头那块巨石落了地。
      
          最后的结局,朋友们看到了,但是,谁也没敢说出口。
      
          当天晚上,谭小凤和婆婆找了个网吧,点开那段视频,她看到的,是丈夫留在
      这世界上最后的话。废墟下的陈坚,正对老婆说着最后的心愿。
      
          电脑前,谭小凤听着丈夫说想和她和和睦睦地过这辈子,看着丈夫还能自己喝
      矿泉水,最后,谭小凤,眼看着丈夫一点点走完了生命最后一段路,直到停止呼吸。
      
          眼看着亲人的手在自己手里滑落,那才是真正的心如刀绞啊!
      
          怀有身孕的谭小凤决定,一定要生下陈坚的孩子,她知道,丈夫非常想要这个
      孩子。
      
          地震,重创了羌族。
      
          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羌族共有30.61 万人,本来就是中国少数民族中的
      少数民族。这次的大地震,偏偏发生在汶川、北川、茂县等羌族的聚居区。
      
          地震时,正是学生在校时间,学校又损毁严重,造成羌族中的少年儿童死亡比
      例较大,人口年龄结构失衡。
      
          羌族延续千年的历史文化遗产,很多被摧毁,汶川雁门乡有数千年历史的古羌
      王遗都萝卜寨,就消失在剧烈的震动中。
      
          地震当天中午,曾就大禹婚外情与别的学者网上论战的谢兴鹏,在办公室给他
      的朋友发完了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去北川县文化馆,参加禹风诗社下午14:30的例
      会。据说诗社的例会是每月12日开,按谢兴鹏的习惯,他应该提前到了那里。
      
          地震让北川的文化馆、图书馆、大禹纪念馆、羌族民俗博物馆、禹羌文化研究
      中心等倒塌,谢兴鹏从此毫无踪影。
      
          羌族的大量历史文化器物被毁灭,其中包括北川刚刚征集来的国内民间最大的
      弓弩:弩弦采用当地常见的木藤,弩矛为铁质。现场测量,弩弓宽3 米,弩柄长2
      米,铁矛长1 米左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文化传承人的意外去世,和其他无形文化
      的断裂缺失,让人担忧,今后,真正发自羌族口中的羌笛,将由谁来奏响?
      
          大难也把一个机会呈现在北川面前。地震发生一周后,有人开始倡议建设地震
      博物馆,而且,要把这座地震博物馆建在北川。
      
          之所以北川被提议成为地震博物馆,是因为北川的损害程度远远高于汶川县城。
      
          灾难发生的规律,让人类有迹可循,又摸不到头脑。就是在距北川县城一公里
      左右的任家坪,即北川中学附近,地震给建筑物带来的破坏,也远不如在北川县城
      大。
      
          北川自身已是一座巨大的坟茔,更是一个纪念碑。这个躺在那里的县城,是灾
      难侵袭人类的最好标本,地震时的地震波,已将北川县城连接龙尾公园的金属吊桥,
      一波波地按震波随兴而致的形态固定下来。
      
          在山坳里的北川像相对封闭的孤岛,使保全它的工作变得更为容易。当然,要
      把它建设成博物馆,要等到一两年之后才能动手进行。那时,埋在废墟深处的数千
      具尸体已尽成白骨,不会带来疫情。
      
          目前状态下,北川还面临着的问题是,满城失去主人的丧家之犬,瞪着红红的
      眼睛四处觅食。
      
          它们的食物来源已经十分可疑,有消息说,无人喂食的它们,是以尸体当食物
      的。
      
          因此,震后没有几天,抗震救灾指挥部就发布了灭犬的指示。
      
          在映秀,武警战士们突然听到废墟里传出声音,所有人一个箭步冲到了那里,
      他们挖呀、挖呀,结果挖出来了一条狗。
      
          从此这条狗就天天与这帮战士不离不弃,在粮食极为紧缺的情况下,他们也没
      忘记给这条狗一口吃的。
      
          最后,因为防疫的需要,这条狗也被无奈地处理掉了。
      
          北川如果建筑了地震博物馆,在相当程度上可以弥补唐山当年的缺陷,虽然唐
      山有3 处地震遗址———河北理工大学原图书馆楼、原唐山机车车辆厂铸钢车间及
      原唐山十中,并在2006年纪念唐山大地震30周年时,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但所有人都无不惋惜地认为,唐山大地震作为20世纪人类遭受的重大灾难之一,留
      下的可供后世研究、瞻仰、警醒的遗址太少了。
      
          世界上有一些非常著名的灾难博物馆,记载着人类当时的苦难与历史。如日本
      广岛的原子弹灾难博物馆、二战留下的奥斯威辛和毛特豪森集中营、意大利的庞贝
      遗址博物馆。
      
          公元79年8 月24日的一天中午,维苏威火山突然爆发,火山灰、碎石和泥浆瞬
      间湮没了整个庞贝,古罗马帝国最为繁华的城市18个小时内彻底消失。直到18世纪
      中期,这座深埋在地底的古城才被挖掘出土。
      
          庞贝出土的一幅壁画中写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可突如其来的灾难在
      毁灭了庞贝的同时,也使得当时的古城风貌得以永恒———能容纳近2 万人的竞技
      场、100 多家酒吧、30多家面包甜品店、可容纳5000人的大剧院、铺着整块大石板
      的步行街、雕花石砌的水池和精美的壁画……
      
          这一切都因为一场灾难而躲过了岁月的侵袭,灾难成为庞贝古城的最好保鲜剂,
      使它非但未曾老去,更不曾死去。
      
          诗人歌德说:“在世界上发生的诸多灾难中,还从未有过任何灾难像庞贝一样,
      它带给后人的是如此巨大的愉悦。”
      
          青海民和县喇家村遗址完整保留了被地震、洪水毁灭瞬间的状态,是一座真正
      的“东方庞贝”古城。
      
          让人震惊的是在这里发现的一对母子。母亲双膝着地跪在地上,臀部落坐在脚
      跟上,用双手搂抱着一幼儿。母亲脸面向上,颌部前伸,像是在祈求苍天赐年幼的
      孩子一条生路。
      
          这是封存了4000多年的一幕悲剧,现在看来依旧是让人不胜唏嘘。
      
          汶川地震发生近一个月后,唐山市决定在原铸钢车间遗址处,辟建“唐山市地
      震遗址纪念公园”。其中,将建立一座长300 多米的纪念墙,用以镌刻祭文和罹难
      人员的姓名。
      
          这一动作,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发生在四川的地震的启示,不管怎么样,它来得
      太晚太晚了。
      
          从收音机里听说北川县城夷为平地的消息后,贾娅就开始抽烟。
      
          贾娅以前最讨厌别人抽烟,更不会自己抽烟。熟悉的乡亲们看见她抽烟都很惊
      讶,说,怎么,贾书记抽起烟来了?
      
          她心里苦,不这样发泄一下,不行啊!
      
          她不敢喝酒,喝醉了不能工作。北川漩坪乡党委副书记贾娅,只能抽烟。
      
          听收音机的时候,贾娅听不得关于孩子的一点新闻,一听到孩子的事就受不了。
      “六一”儿童节那天,她一天不敢开收音机。
      
          贾娅的家就在北川县城,地震让她失去了父母和4 岁的女儿。
      
          有的老百姓对贾娅说,地震后,许多没见过的大官,没见过的飞机坦克都见过
      了。贾娅说,我不希望见到这些领导,也不愿见到那些武器。我们原本应该过平静
      的生活。
      
          原来贾娅除了工作外,每天琢磨的,是怎么把孩子送到一个好学校,怎么攒钱
      买房子,就是工作再忙,她脸上的护肤程序也不会省下。
      
          地震后,贾娅再无多余的衣服可换,护肤的功课也免做了。
      
          她掩埋完尸体,山上的医生说,你要赶紧把衣服泡起来,小心传染疫情。
      
          贾娅苦笑:“那岂不是要裸体了?”
      
          后来,县里工作组到来时,贾娅盯着县纪委书记的衣服说:“书记,把你的白
      T 恤脱下来给我吧,我没换的了。”
      
          有一次,乡党委书记开会时说灾难是一种经历,是一种磨难。
      
          话还没有说完,贾娅就哭出声来,她说如果有可能,自己绝不要这种经历和磨
      难。
      
          事后,贾娅道了歉,因为她知道,这次地震中这位领导的父母、岳父母、妻子
      和6 岁的女儿,无一幸存。
      
          灾难面前,他和她都是不幸的人。
      
          贾娅最怕夜晚,怕自己闲下来,那样她会对灾难和自己过去的幸福不断“反刍”。
      只要有一会儿没事儿做,就会拿把刀,把从山上砍下来的竹子一节一节做成水杯。
      
          在泛着青光的水杯上,贾娅会一点点刻上3 个数字:“5 ?12”。每个都要刻。
      
          3 个数字,每一笔都像刀,刀刀刻骨铭心。那是刻在贾娅心头的纪念碑。
      
          汶川地震,汶川大地震,汶川特大地震。
      
          中国,乃至世界,从这次地震中失去了许多,收获了许多。
      
          从地理位置上,中国知道了汶川,世界知道了四川。
      
          从自然知识上,自互联网诞生之日起,中国从来没有因为一次自然灾害的发生,
      在如此短时间里,如此大密度地为全民普及了地球、自然和地理知识,这种普及完
      全是提供者和受众双方情愿,一时间,堰塞湖、断裂带,一些平日里只能见诸专家
      口中的字眼,妇孺皆知。
      
          从精神世界上来讲,震中发生在每一个人的心底,烈度为极限———12度,流
      行的说法:今天我们都是汶川人,13亿中国人都是幸存者,决非虚言。
      
          200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在这些年,中国从未有过如汶川大地
      震这种数秒夺命几万条的天灾———除了人祸。
      
          这一地震的规模、能量、破坏力,种种种种,与刻在人们心头的唐山大地震相
      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点,总理温家宝十分懂得。
      
          他是专家,专门搞地质出身的专家。
      
          当他在公开场合宣布这次地震远远超过唐山大地震时,在座的人几乎不敢相信
      自己的耳朵,纷纷跑到国家地震局专家那里核实。
      
          这位每天还以走路进行锻炼的总理,甚至在死亡人数报告在1 万多人时,就发
      出了自己的预计:死亡人数5 万以上。
      
          一切,纷纷得到证实。
      
          自1978年,邓小平拍板改革开放以来,虽有起伏颠簸,中国一直在走上坡路,
      基本没有脱出“太平盛世”的模式。
      
          特别是2008年,中国要着力举办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奥运会。
      
          而恰恰是这一年,中国面对的困难似乎特别多。
      
          年初的南方冰灾,山东火车翻车事故,3 月西藏拉萨的阴霾,奥运圣火在国外
      传递中遭受的多种不快,中国南方眼看又要出现的水灾……
      
          然后,是汶川,是我们脚踩着的地球打来的当头一棒。
      
          中国人几乎都忘记了,即使国力强大国土浩瀚,自然灾害,甚至极大面积的、
      超大型自然灾难,也是避免不了的。
      
          它,远远比几个对中国的不友好因素,对中国威胁要大得多。
      
          更大的地震,发生在中国人的心灵深处。
      
          每一个中国人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情感大地震,我们从来没有为陌生人流
      过那么多的眼泪,我们从来没有体会到生命中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们从来
      没有这么深刻地体会过“平安是福”,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不加掩饰地在众人面前,
      在陌生人的肩膀上号哭。
      
          但,有一个最大的收获是,中国人的心灵,从来没有如此一致地,为人的生命
      如此招展过,为人性如此张扬过,民族之气,从来没有如此地浩荡过……
      
          ———为普通人的生命。
      
          一场地震多少荡涤了中国人心灵上被金钱打上的蒙尘,让我们认识到,世界上
      最美好的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比如生命,例如健康。
      
          钱能买来的东西,虽说美好,但决非最好。
      
          金钱可以买到眼泪,但绝对买不到那种发自内心的、为同胞罹难而生的悲痛。
      
          中国人,除了外敌入侵,也从没有过如此一致地团结。一夜之间,一些为蝇头
      小利和些许小事动容的人,懂得了什么叫做大义。
      
          她平时就是一个很计较的孩子,老师们印象里,这个孩子特别计较。
      
          但是大灾第二天,她拿着几百块钱来了,有整有零,一堆钱。
      
          她说,这是我所有的钱了,我把这些钱全捐出来。老师们收下来了。
      
          又过了四五天,这孩子拿着整整1000块钱又来了,她说我再捐一次钱,这次所
      有的老师都拦着她,说你这么捐就没有生活费了,我们知道你家的情况,你捐过了,
      这个钱我们不能再要。
      
          这个孩子含着眼泪告诉所在大学的老师,这是这几天我没日没夜地给人家加班
      做家教挣的钱,这不是我的生活费,你们要相信,我挣出来这些钱就是为了捐的,
      你们必须收下。
      
          学者于丹讲了一个故事。地震后,有一天她走进教室,还没走到讲台上,几个
      女孩子抱着她就哭。
      
          于丹说,你们怎么了?
      
          孩子大哭着说,我们刚从血站回来,血站现在不要血了,已经近乎饱和了,所
      以劝我们回来。
      
          于丹说,那你们就等一等嘛。
      
          那些孩子们依然大哭,老师,你们是大人,你们有工资,你们都捐钱了,我们
      没什么钱,我只有自己的这点热血,他们连血都不要,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呢?
      
          一个普通的大学女生,以自己的几百毫升热血为国家待命为荣!灾难打击了中
      国,灾难却不能毁灭中国,因为如此的骨肉相牵,如此的血脉相连!
      
          曾在人们眼中娇生惯养的一代人,被电脑和汉堡包喂大的一代人,被发生在自
      己面前的一场巨大得难以想象的灾难,催熟了。
      
          胡岚,是30岁的全职家庭妇女,育有5 岁的女儿。
      
          丈夫是一家公司的部门负责人。随着公司的调整,几年来,丈夫任职的地点换
      了几次。丈夫走到哪里,胡岚就随他到哪里,一心一意照顾他和女儿。
      
          这次地震的重灾区之一———绵竹汉旺镇,是她丈夫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地震
      发生第二天后,他们全家三口驱车100 多公里到汉旺,送去了矿泉水、面包等。站
      在汉旺的废墟上,全家悲恸。
      
          当时,汉旺的灾情之严重,还不完全为外界所知。全家回到德阳市区后,平时
      非常文静、一跟生人说话就脸红的胡岚,作出了一个让丈夫很是意外的举动。她不
      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个扩音器,往人最多的广场上一站,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讲述汉
      旺的灾情,讲得声嘶力竭、声泪俱下。
      
          5 月12日地震后,锦江区妇幼保健院的医生准备在露天给产妇接生。在医生构
      筑的屏障外,大妈们自发拉手成为圆圈,为生命组成屏障。
      
          这些大妈,只不过是升斗小民。按平时的划分,绝不属于中国高素质的人群,
      是什么让这些最普通的中国人,守望相助,给了她们这样大的凝聚力?
      
          逢大灾必有大团结,这一点让外国人很奇怪。国外媒体评论,一场灾难前,中
      国人怎么突然从一盘散沙变成了一块钢铁?
      
          他们,太不懂得中国人了!
      
          如无外敌,如无天灾,中国人的矛盾可能发生在自己的内部,甚至于冲突得不
      可开交,但一遇外侮和强敌,试试看!
      
          那时世界就可能看到,13亿,咬着后槽牙,同心对敌的中国人。
      
          温家宝,在绵阳的一座体育馆的孤儿室里,流下了他的泪水。他的前一次明显
      流泪,是在都江堰的学校里。
      
          当地官员介绍,这是孤儿室。这里的孩子,是失去父母的孤儿,或者是暂时找
      不到父母的临时孤儿。
      
          温家宝一个个地向孩子们询问。
      
          越小的孩子越是不解灾难的痛楚。七八岁的孩子,笑着对温家宝说,我是从石
      头底下爬出来的。
      
          大一些的孩子明白,灾难是一件太坏太坏的事,失去父母,是一件可怕的事,
      而面前的爷爷,是一个大官,在大官面前,自己的难过要克制。
      
          于是,大的孩子很是克制。
      
          可他们毕竟是孩子,孩子们克制得浑身颤抖,满目含泪,又不敢大哭。
      
          看到孩子们这样,大官们哭得比孩子还凶!随从温家宝到灾区的四川省委书记
      刘奇葆,满脸是泪,流得像瀑布一样。
      
          恩格斯说:“没有哪一次巨大的历史灾难,不是以历史的进步为补偿的。”
      
          我们相信,汶川大地震的确会推进历史的进步,并且,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一带
      有里程碑性质的进步。但是,从人的角度,我们宁可历史进步的步子小一点,慢一
      点……
      
          我们只想要,只要那因地震死去的几万人活着,让他们都活着!
      
          尾声
      
          自2001年11月14日,昆仑山口西8.1 级地震后,中国大陆已经7 年没有7 级以
      上的地震了。
      
          据说,一位地震学家在今年年初召开的地震学会议上感叹,7 年没有震了,我
      的头发都愁白了。
      
          专家并不是期望大难临头。而是从科学的角度讲,越久不震,震起来的动静恐
      怕就越大,长久不震,积累的能量怕就是大震。
      
          果然,大震来临。
      
          在唐家山堰塞湖旁边几十米处,抢险人员发现了一具孤独地躺在那里的女尸。
      
          没有人敢为她收尸。她躺的位置,是一个最危险的位置,山上时时会滚下石头
      来。而且,唐家山堰塞湖,这个地震的次生灾害,当时正成为人们的心头大患。
      
          次生灾害的危害有时远远大于地震本身。离北川不远处的叠溪海子,就是大地
      震的副产品。
      
          1933年8 月25日,四川茂县叠溪发生7.5 级地震,引发一系列不同规模的崩塌、
      滑坡、碎屑流,致使岷江及其支流十几处被堵塞,死亡众多。45天后,叠溪海子堰
      塞坝溃决,将灌县以上村镇冲没大半,又死亡达2500多人。
      
          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死亡58420 人,其中被次生火灾烧死或因躲火跳河而淹
      死的为95%.
      
          1960年5 月21日下午3 时,智利发生8.5 级地震,造成了20世纪最大的一次海
      啸,呼啸而至的海浪,在日本甚至把邮轮都打进了城市里,造成了800 人的死亡。
      
          这个女人看来也是死于山上的坠石。
      
          她躺在一堆木板中。抢险人员用望远镜观察,发现那一堆木板,是一个轿子。
      
          这个年轻女人,是一个新娘,她,穿着丝绸的嫁衣。
      
          她死去的地方,地震前是一条公路,旁边有村庄。
      
          地震时,新娘子正坐着轿子出嫁。天降不测,山体坍塌,送嫁的人们,接亲的
      人们,她要嫁去的地方,全都压在山体下面。
      
          老天怜惜她的美丽,让她一人躺在那里,让大自然最后看看她,看看自己都干
      了什么。
      
          她死在一生最美丽的时候。
      
          这一点,有点像北川。
      
          北川县城猝死在它最漂亮的时候。
      
          政府已经宣布,绵阳的板凳桥将成为北川县城新址,原来的老县城将被废弃。
      待到可能的疫情被消除,唐家山堰塞湖的危险消失,它可能会成为一所地震博物馆,
      让后来的人们面对着这座中国的“庞贝”城,对地震的破坏力,有更直观的感觉。
      
          温家宝总理曾两顾北川县城。第二次去北川,他准备离开,临上车时,回头冲
      着这座已完全没有人烟的城市,挥手告别。
      
          蒋敏来告别,是5 月26日,那天,她想走到妈妈家的废墟,想在那里站一站,
      被阻止了。
      
          北川已经封城,为了防疫,防止在废墟里挖不出的尸体造成疫情,也防止上游
      唐家山的危险。
      
          即使是家乡,蒋敏也没有了进入它的权利。
      
          她只好登高,站在半山腰看。以往蒋敏从来没有站在这个位置上看过北川。
      
          她已经完全不认识这座城市了,蒋敏心里的家乡,永远定格在最美丽的时候。
      
          旁边有人在凭吊。
      
          有人冲着山下叫喊亲人的名字,也有人冲着山下磕头,头都磕出了血。
      
          一个女孩子摆上了一个生日蛋糕,上面写着:爸爸生日快乐。姑娘用烟卷当蜡
      烛,为心中的爸爸点燃了,插在蛋糕上。
      
          蒋敏也跪了下来。
      
          她带来了一个猴子玩具。家中本有两个,丈夫不让她拿,她执意拿出一个,
      “宝宝一个,我一个。”
      
          蒋敏要送给女儿。
      
          她还带了大大泡泡糖,女儿最爱吃的。
      
          蒋敏实在不知道给妈妈带什么。不,她本来根本不想把她们放在这里,蒋敏想
      把她们带回去。
      
          她希望北川老县城还是这样保持着。这样,她还是有个家乡的概念,有个想念
      的地方。
      
          蒋敏用尽全身力气,将猴子玩具扔向北川县城,妈妈,女儿!
      
          然后,她又扔出了大大泡泡糖……
      
          在这里的,所有的将不朽,所有的将永生!
      
          [后记]
      
          自从知道自己将涉及北川,我就告诉家人,无论我出什么样的声音,也不要理
      睬我。
      
          然后,他们就经常隔着两重门,听到我不加掩饰地放声号哭。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县城,一个自己从前没有去过的
      地方,流下如此之多的眼泪。
      
          只因为,我在地震后,走入了它,看到了它的模样。
      
          一切都已经成过去,但是,我见过的北川,不会过去。我将深藏它。
      
          因为自己实在对地震知识是外行,所以借鉴了地震专家们的研究成果,因为文
      学体例所限,不一一列举了,感谢。
      
          献给北川,献给汶川,和在灾难中曾经挣扎求生的人们。
      
          无论你们已经去世,还是活着。
      
          2008年6 月16日凌晨稿毕于北京顺义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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