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川中学教师任成蓉正在上课。地震到来,她被埋在了废墟里。
      
          所幸,她埋得浅。几十分钟后,一些男老师和学生就把她从废墟下刨了出来。
      出来以后,任成蓉的第一句话是:“旧教学楼还在不在?”
      
          不在了。
      
          不知是任成蓉的预感,还是她目睹着北川中学旧教学楼断断续续施工,又断断
      续续停工,对这个教学楼的质量有所怀疑,总之,她从废墟中出来,第一句话,冲
      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
      
          任成蓉仅仅负了轻伤。
      
          她惦记的是金梦,她的女儿,正在读初三的学生,地震发生时,这个长得像大
      长今一样的女孩子,正坐在旧教学楼里上下午的第一节课。
      
          北川中学旧教学楼三楼的高一(9 )班上着一堂物理课。物理老师正讲着:
      “不计空气阻力,从离地面同一高度处以相同速率竖直上抛、竖直下抛和平抛三个
      质量相同的物体,直到落地,则它们落地时速度是哪个大?”
      
          刚上课10多分钟,地面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大家不要动……”
      
          老师的第二句话还没说完,大地往下一沉,大地震来了。
      
          在这个班楼上的高一(5 )班,地震时,天花板上好像有无数石头在滚动,发
      出即将破裂时的巨大声响。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一个女孩子记得,讲台的地面先垮掉
      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正在讲课的老师从眼前消失。
      
          教高中一年级数学的刘少林,地震前刚刚踱出休息的宿舍。学校老师两点半钟
      上班,大家都在学校里住,两步路就可以到,他用不着走得太早。
      
          人生的生死,就是半分钟之间。
      
          那天,刘少林如果出门早一点,走得快一点,哪怕是快10秒,甚至5 秒,他就
      没命了。
      
          或者,如果地震再来得晚两三分钟,北川中学的老师们,将增加更长的死亡名
      单———学校学生2 ∶15上课,没有课的老师,2 ∶30上班,如果地震迟到一小会
      儿,更多的老师将与坐在旧教学楼中的学生们同一命运。
      
          刘少林正好走到宿舍楼与旧教学楼之间的操场上。
      
          这时,大地开始剧烈颠簸,刘少林想走也根本走不动了。
      
          事后了解,没有一个站在露天且没有任何依靠的人,可以在这样的地震中站得
      稳。不仅是刘少林,当时站在操场上上体育课的两个班所有学生,都在那一刹那,
      被人类在日常生活中难以想象的强有力震波凭空扔在地上,有的,甚至被甩出去几
      米远,再站起来时,每个人腿上、手上都有摔出来的青紫伤痕,只不过,这时的些
      许小伤让他们没有任何感觉,大自然发怒时巨大的威力,完全震慑住了正在目睹的
      人。
      
          刘少林趴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到了一个让他这辈子也忘不掉的情景:旧教学
      楼先是左右摇晃着,然后整个楼突然向上一跳,紧接着,垮了。
      
          在北川中学工作了27年的体育老师田强,描述得更为细致一些。
      
          他说,那个呈L 形的旧教学楼,先是向左晃了一下,楼体脱落了一块;紧接着
      向右晃了一下,楼体又被甩飞一块,最后,花了5 年时间才修好的楼,那个有上千
      个师生坐着的楼,每天传出青春的诵读声,响彻着男孩子们还没有变化完的嗓音和
      女孩子们清脆笑声的楼,粉碎性地坍塌了。
      
          有人说,这栋楼,从地震初起,到整体坍塌,仅用时了5 秒钟。
      
          5 秒钟就垮了的校舍,孩子们几乎连逃生机会都没有!
      
          北川是地震灾区中损毁最为惨烈的地方,而北川中学,是所有灾区学校中死亡
      孩子最多的学校。
      
          仅这座楼,就断送了多少孩子的青春和梦想?它埋葬了多少家长后半生的欢笑
      与希望?
      
          北川中学校园中,原来种有一排桂花树。据说,8 月上课的时候,桂花的甜香,
      可以透过玻璃窗子,在空气中迷漫,悄悄地亲吻着教学楼。
      
          但是,自此之后,纵使桂子仍在,年年岁岁,在北川中学,花开心不开!
      
          刘少林和田强,两个男老师,最近距离地看到了北川中学旧教学楼生命中的最
      后一跳,也听到了楼中孩子们,不,绝大多数孩子们短暂青春的最后集体惊呼:
      “啊!”
      
          这是楼体坍塌时,坐在楼上的人失重坠下时,本能发出的惨叫;犹如飞机飞行
      中,因为气流的颠簸,一下子掉了上百米高度,坐在飞机上的人从内脏中被挤出的
      惊呼。
      
          然后,整栋楼化成了一阵烟。
      
          整个北川中学,以班级论,伤亡最为严重的,是当时在旧教学楼三层多媒体教
      室上课的高二(8 )班。
      
          这个教室横跨L 形教学楼的两翼,是两个结构最脆弱的连接处。教室只有一个
      门,且置有不可移动的铁质桌椅。为了保护多媒体教室中的电教设备,这个教室里
      的窗子上,钉满了坚固的铁栅栏。
      
          地震时,教学楼的一翼向内倒下,另一翼向外倒去,两翼撕裂的力量,撕毁了
      这个位于结合部的教室,让这个班的53名在籍学生,踪影皆无。
      
          直到地震十几天后,这个班唯一可以确认的幸存者,找到了学校的临时安置点。
      这个叫张壤的学生,地震前几天因眼睛突然发红,被班里的好友劝说着,于地震的
      当天,跑到绵阳看病去了。
      
          本来他挂了上午的号。按他的计划,中午即可返校上课。但万幸的是,他挂错
      了号,沮丧地重新挂号,到下午快两点钟,张壤才看完病。
      
          等着坐亲戚的车子回到学校的张壤,在医院外站着的时候,大地震来临。
      
          绵阳距北川虽然只有几十公里,但不在一个地质构造中,感到的地震虽然强烈,
      破坏力却远不如北川巨大。
      
          身在绵阳的张壤,随后得知北川灾情严重。他的家人侥幸逃过此难,张壤开始
      挂念同学们的安危。
      
          他在QQ上给35个同学留了言,希望大家互报平安,但遗憾的是,同学们的头像
      再也没有亮过。
      
          意外得生十几天后,张壤给班主任打电话。
      
          得知学生生还,大喜过望的班主任,只说了两句话,就大哭着挂断了电话……
      
          老师实在受不了啊!
      
          53个啊,会嘻笑会撒赖会调皮会努力学习的娃娃,会在教室里推推搡搡,在篮
      球场上获胜后得意洋洋,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中午还都在食堂抢吃抢喝的,不
      到5 分钟的工夫,就只剩下这一棵独苗苗了!
      
          高二(8 )班,是全年级最团结的一个班级,球类比赛永远是全年级的第一名。
      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小伙子和漂亮的姑娘们,关系好得像一个人。灾难发生时,孩子
      们也团结得像一个人,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在那一瞬间,用这样决绝的方式
      一起走了,头都不回,全走了!
      
          他们走得如此急切,连平素朝夕相处的班主任也没带,还扔下了每天在一起厮
      混的同学张壤,让他一个人终生品尝孤独的、被同学们抛弃的滋味。
      
          一个班主任,一个学生,这就是地震留给高二(8 )班的全部。
      
          没有后来者能继承得起如此悲怆的班级名称。北川中学高二(8 )班的番号,
      从此被学校取消。
      
          姜栋怀坐在另一栋楼里,包括他在内,正在上美术课的北川中学高一(1 )班
      同学,感觉到地震,刚刚往桌子下弯腰,整个天花板就砸了下来。
      
          姜栋怀是火箭队的球迷,那个球队因为拥有中国球星姚明,而在中国市场大好。
      有NBA 直播的中午,他总是拉着同学一块在食堂边吃饭边看球。
      
          17岁的他,与爷爷生活在一起。爸爸妈妈一直在外地打工,是家庭收入的来源。
      
          姜栋怀所处的新教学楼,共五层高。地震一下子让这栋楼原地坐下去,变成了
      三层。一、二层楼不见了。
      
          新教学楼三层以上的学生,因为承重柱在一、二层断裂,绝大部分成了大地震
      后的幸存者,除了一名在地震中慌不择路,从五楼上一跃而下的高三男生———如
      果他停留在教室,可能只是受些惊吓,但跳楼,这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救了一
      些孩子的命,却葬送了这个即将参加高考的男孩儿。
      
          不要埋怨他的错误选择了。我们日常能获得的防震知识,只是按照获救的概率
      而被从理论上传授。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面对着如此不可想象的灾难,一个未成
      年的孩子当时的惊恐和别无选择。
      
          姜栋杯正是在消失的二楼中。他背上压了一个防盗门,防盗门上又压着一块重
      重的石块,楼上三层重重的楼房,都一屁股坐在他和他的同学们还没有长成熟的身
      体上。
      
          在地震中感觉强烈的人,都会有一个直觉判断:我这儿是震中!
      
          有这个感觉的,是都江堰市虹口乡的乡党委书记马远见。地震时,他正在陪投
      资商巡看漂亮的虹口乡。
      
          大地将马远见扔在地上,将他的客人不客气地抛出几米开外。他们旁边的鱼塘,
      被地震波激荡,像喷泉一样,腾起了几米高的水柱。
      
          也只是通过一只收音机,马远见他们后来才明白,自己不是震中,但是离震中
      很近———他们距此次地震的震中映秀镇,直线距离几公里。
      
          从楼上跑下来的蒋敏没有觉得自己所在的彭州是震中,尽管她觉得刚才她被吓
      了一大跳。
      
          她更没有去设想,遍布自家亲人的北川是震中或者重灾区。
      
          北京感到了大地的摇动。
      
          北京繁华的王府井附近的景山学校,坐在二楼教室的高二(2 )班正在上化学
      课。教室忽地忽悠起来。
      
          整栋楼的中学生们大哗。他们半是被震动半是起哄地集体发出了“哟”的声音,
      老师5 分钟后也没有维持住正常的教学秩序。
      
          上海有感,众多白领从写字楼上狂奔下来,站在马路上四处张望。
      
          香港有感。
      
          西安有感。
      
          郑州有感。
      
          太原有感。
      
          甘肃、重庆、湖南、河北、湖北,大半个中国有震感。
      
          成都更是因为离震中较近,震感强烈,满街尽是充满了惊恐眼神跑到街上避震
      的人群。
      
          事发时,正是成都人的午休时间。很多人穿着睡衣,有的女人只穿着仅可蔽体
      的文胸和小内裤,甚至有正在美容院里裸身接受按摩推油的女人,只抓住一条小毛
      巾裹身,就仓皇地逃到了众目睽睽的街道上。
      
          新华社在震后30分钟左右,就发出了第一张关于四川地震的图片,在记者还没
      有来得及进入重灾区、甚至刚刚知道哪里是震中的情况下,图片内容拍的就是新华
      社四川分社位于成都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柜被震倒在地上,满地都
      是被强烈的震动扫荡下来的杂物。
      
          地震才不管什么叫做国界,连中国的好邻居泰国,首都曼谷,敏感的人都感到
      了来自巴蜀大地的颤抖。
      
          震波刚刚平息,新华社用最快的速度发稿了。稿件的内容很短:强烈地震发生
      在四川境内。不到3 分钟后,新华社再次发出消息———“北京时间5 月12日14时
      28分,在四川汶川县(北纬31度,东经103.4 度)发生7.6 级地震。”发稿时间为
      2008年5 月12日14时55分49秒。
      
          在发稿之前,日常联系国家地震局新闻采访工作的新华社记者连拨了三次,才
      拨通原本很好打的国家地震局总值班室电话。从电话里可以听出,电话那头早已经
      人声鼎沸,炸了锅了。
      
          记者喊:“到底哪里地震?快把台网快报传过来!”
      
          工作人员近乎于吼:“正在写,一会就传!”
      
          “先告诉我地震发生在哪里!”
      
          “四川!”
      
          “四川什么地方?”
      
          “汶川!”
      
          几分钟后,由国家通讯社权威发布的关于四川地震的电波传遍全世界。
      
          新华社初次发稿时,地震局将震级定为7.6 级,不到半小时,这个数字被核定
      为7.8 级。
      
          汶川,绝大多数中国人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当时,《财经》杂志正在北京香山一处宁静的宾馆里,举行财经奖学金百人会,
      与会的,均是媒体中人。下午的会议两点钟开始,由撰写过《唐山大地震》一书的
      著名作家钱刚首先发言并主持。钱刚精彩的发言让所有在座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再
      加上会场人数众多,几乎没有人感觉到地震带来的轻微晃动。直到很多听课的人手
      机接到短信或者单位的电话,与会者才醒悟:钱刚的发言几乎与地震同步发生。
      
          听到地震发生在阿坝州,很多人心里一惊后,轻轻地松了一小口气:好歹那里
      地广人稀吧,估计伤不了太多人,可能只是些牛羊财产的损失?
      
          但是,听到汶川这个名字的蒋敏心头却是结结实实地一震:“汶川,离北川很
      近啊!”
      
          北川向来多地震。在蒋敏的记忆中,小时候地也经常会轻轻摇晃,那时她觉得
      这一切很好玩:地怎么一颠一颠的?
      
          长大了,从地理书上得知,大地一颠一动,并不是一件值得赞颂的事,它叫地
      震,是一种极为严重的自然灾害。
      
          即使知道了震中汶川距离北川距离很近,蒋敏还不是特别着急,她心想,估计
      是摇晃摇晃,像彭州那样,就过去了。
      
          震后的忙碌容不得蒋敏多想。民警们紧急集结,出门抢救伤员、上街维护秩序,
      她只能抽空给北川家里打个电话。
      
          然而,家里的电话,那个熟悉的号码一直是忙音。
      
          出门巡逻回来的蒋敏再次拨动那串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然而,传来的还是
      那令人揪心的忙音。
      
          震后的灾区,没有电。收音机就成为主要的消息来源。
      
          收音机的声音在耳边沉重地回荡着最新消息:四川北川老县城被塌方山体全部
      掩埋,目前,确定死亡人数大约3000余人……
      
          蒋敏按捺不住内心的牵挂,继续拨动北川县家里亲人的电话。周围很嘈杂,但
      气氛却死寂。蒋敏将滑盖手机推开的那一瞬间,民警钟玮看了一下,手机显示屏上,
      是蒋敏女儿睿睿那胖乎乎的可爱小脸。
      
          电话依然无法拨通。
      
          收音机里播报最新地震数据的统计,“北川死亡人数约7000余人。”
      
          突然,蒋敏拉着同事钟玮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玮玮,你说,一个仅有
      两万人的县城,一个妈妈,要照顾两个年老的人,还要拖一个两岁的小孩子,他们
      住楼房,能不能从三楼活着出来?”
      
          同事只有宽慰她,不会有事的,家里一定都很好,只是电话不通而已,咱们这
      里刚地震完电话也是打不通,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猝变的大自然,在最短的时间内,对信赖地依偎在它怀抱中的北川县城和它的
      人民,展开了一场真正的屠戳。
      
          震后的北川,呈现出来的,是原子弹爆破中心点才可能具有的景象,是极具想
      象力的灾难片也不可能复制出来的场景。
      
          王洪发定了定神,想站起来,却发现腿是软的。
      
          在他附近,还有十几个被震倒在地的人,大家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每个人都是
      灰头土脸,彼此只看得到眼睛眨动。环顾四周,许多建筑瞬间变成了一堆堆废墟,
      北川县中心医院大楼全部垮塌,地税局大楼被平推20米远后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
      断。
      
          王洪发的第一反应是“糟了”,很想到民政局看一看,但前面的道路已被堵死。
      他退回县政府大楼,发现这座大楼也已倒塌。
      
          救了王洪发一命的是那支系着同学情意的香烟。如果没有那支烟,他将提前走
      进北川县民政局的大楼。
      
          这座大楼,迅速被滑坡而下的土石深埋在距地表十几米深的地方。其时,在办
      公室,北川县民政局的三个副局长正凑在一起,准备研究一件事……
      
          除了当局长的王洪发外,北川县民政局的领导班子,全军覆没了。
      
          北川县城所在的曲山镇,西面的王家岩山,面对的是北川的老城区。东面的景
      家山,面对的是新城区。
      
          因为两山合围,平坦的坝子狭小,仅仅有一公里左右宽,所以北川很多的房子
      依山而建,房子的后墙直抵山根,有的还要炸掉一点山体,才能有足够的容身之地。
      
          地震一开始,原本绿树掩映的王家岩半边山体迅速坠落,在它脚下,依山建造
      的房子被迅速落下的土石推着向前冲出,前面的房子被一排排推倒,一直到河岸边,
      房子倒下的情景如同一排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
      
          顺着王家岩的山脚方向,依次排开的是县医院、民政局、邮电局、卫生局、幼
      儿园、法院、司法局、曲山派出所、教育局、地税局、新华书店、百货公司……
      
          这是北川县城的心脏地带,也是商店林立,人口最为稠密的地方。最里面的县
      医院、民政局被王家岩垮塌的山体推动,连绵下来,依次把回龙街上的房子一座接
      一座地推倒、掩埋。
      
          房屋坍塌和山体垮塌本来就带来了街道的改变,很多原来四通八达的街道都变
      成了废墟或者死巷,所有房子的位移更给之后的救援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后来者不
      得不依据废墟上散落的文件判断,这原来是哪个单位的房子。判断曲山幼儿园的位
      置,只能依据画在墙上的一幅儿童画和一个破损不堪的滑梯。
      
          县医院大楼里面,加上退休的,共有300 多名医护人员。130 多张床位,病人
      和看护的家属200 来人,当时整个大楼里面有500 多人。
      
          正在交接班的医生跑出来只有3 个。看病的,只有在接近大门的门诊大厅中的
      20人左右逃出。
      
          县医院几乎无人生还的事实,造成了北川最初救援时医护人员和药品的绝对匮
      乏。
      
          后来,抗震救灾的英模报告团组成时,因为没有位于重灾区北川县医院的人,
      一些记者甚至觉得选拔得有些不公。得知真相后,记者鼻子酸了———
      
          北川县医院,一个县级医院,几乎没有人可以入选。全体医护人员,皆与山同
      在了。
      
          最靠近河岸的房子,后面有冲下来的房子作为巨大的推力,前面是陡峭的湔江
      河槽,只好空翻倒进湔江的河道中,使河槽原本90度的直立陡坡,变成了缓坡。
      
          一座原本建筑在河边的房子,被连震带推,彻底粉碎性倒塌。但是,它的房顶
      部分,被从距房顶半米处,狠狠削掉。
      
          那个从地下释放出来的魔鬼,似乎要玩味自己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它竟然把那
      半截削掉的房顶,翻了个身,面朝青天,重新摆放在那座几层楼高的废墟上。
      
          站在这个被翻了身的屋顶,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天花板上,可以细致地分辨
      出整幢楼房的居室大小和格局分布,还可以看出各个居室的灯具位置,甚至,能够
      看出原来的主人家里的经济状况———经济状态略差的,还用着白炽灯,用上了松
      下吸顶灯的,显然富裕一些。
      
          北川的农贸市场,也是最为惨痛的地方,它被从上面平移过来的一座楼房当头
      压个正着,按平时的经营者和客流计算,那里面能有四五百人……
      
          全没有了。
      
          通往农贸市场的路上,沿途到处倒卧着女人的尸体。正是午休后,妇女们要逛
      菜市场,买菜,准备晚上的饭。她们有的逃过了自家房屋的倒塌,却没有躲过地震
      时房屋被甩飞的水泥块和砖头。
      
          县城西面的王家岩,从300 多米高空垮塌,200 多万方土石倾泻而下,覆盖了
      80% 的老城区,城区东面的景家山3 公里多宽的陡岩上,垮塌下300 多万立方米的
      巨石,砸向学校、机关、街道和居民区,50% 的新城区,不见了。
      
          蒋敏的舅舅小吴老师,地震后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他冲过北川县财政局,
      只差一步,财政局的大楼就在他身后因泥石流的冲击而轰然倒塌。
      
          居民住房在垮,政府办公大楼在塌,四周的山没有一个不在坍塌,好不容易躲
      过房子上的砖头水泥块的人,又猝不及防地被山上崩下的来的石头,哪怕是一块拳
      头大的小小石头,迎面打死;地下一个个可怕的口子在开裂……
      
          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身处其中,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还能往哪儿跑?
      
          小吴老师泄气了,他找个地方坐下:管他的!我是跑不动,也懒得跑了!要埋
      就埋!
      
          要进入县城,首先要经一个三岔路口。依山而建的公路红绿灯下,一辆警车被
      从天而降的大石块袭击,交警的帽子,散在大如卡车的石块旁。
      
          一个交警的帽子里面写着主人的名字:杜文君。
      
          这可能是个女警察的名字,因为在名字旁边,还用简单的笔触,画了一张笑脸。
      这样细腻的做法,一般只有女人才具有。
      
          被砸扁的车依次排在原来公路的位置上———那一瞬间,车辆正在排队等红绿
      灯,交警在红绿灯下维持秩序。
      
          正对着这个红绿灯,是一座小桥。一辆桑塔纳当时正行驶在桥上。大难突来,
      桑塔纳随着被震碎的桥身,直坠河底。
      
          满街都是被砸得身首异处的车辆。
      
          在北川城外,一辆面包车被掀得底朝天,巨石已不知去向,估计已直奔下面河
      谷的村庄而去。一块巨石的尖角刺中一辆大巴的车头,当旁观者还猜测车辆可能受
      损不大时,发现所有车窗玻璃都已荡然无存,只余下车旁一片蓝绿色的细小颗粒,
      让人们想象大巴突然遭受撞击的巨大力量。
      
          巨石下,平时看上去光鲜牢固的汽车,像一个鸡蛋一样,完全不堪一击。
      
          一辆汽车前机器盖变形,在地震波和石头掀起的气浪中,以难以想象的难度,
      直接爬到了树上。
      
          另一辆汽车像是被石头扑下来砸个正着,模样很像饮料喝空后又被人铆足力气
      狠狠跺上一脚的易拉罐,无助地瘫在街面上,汽车最厚的地方,超不过20厘米。人
      们只能从汽车铁皮上还带着的绿色推断,这是辆出租汽车。
      
          但最为惨痛的,是一辆似乎正行驶在北川街头的金色小车。地震几乎成了这辆
      小车的破拆工具,车子的部件散落于方圆几十米的地方,后半截完全不见了,方向
      盘严重变形,车钥匙断在钥匙孔里,前保险杠飞在一块巨石边,挡把孤独地躺在5
      米外的街面上,一只崭新的车轮,自己向后滚出去10米开外———同行的驾驶员说,
      单从车胎的纹路看,这是辆新车,跑了怕还不到5000公里。
      
          车边找不到驾驶员。四处寻找,从几米外的巨石下,看到了一只鲜血已经凝固
      的手。
      
          车钥匙都插在钥匙孔中。事发突然,司机们来不及拔下钥匙,锁上这对于任何
      人来说,都算个财产的车辆。
      
          大难临头,逃命要紧。
      
          并不是势均力敌者的角力,完全是单方面的屠杀。具有生命和精神尊严的人类,
      在那一刻,完全丧失了自己作为地球高等生物的优越感。
      
          人,在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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