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红军长征老干部顾红征与民间女子肖久久的幽会,算不算偷情?争议在乡人中
      悄悄地、黏黏糊糊地进行,直到那天肖久久的丈夫与顾红征刀枪相见。
      
          悄悄的议论变成了公开争论。有人说,顾红征与肖久久过去就是夫妻,从来也
      没有离婚,有情有义亦在情理之中;也有人说。他们虽然没有离婚,但肖久久又另
      外结婚,按照法律也算得婚外恋……
      
          说来,他们的情恋确实有几分复杂,几分哀婉,伴随着一场生生死死的革命。
      绵延了半个多世纪。
      
          一
      
          顾将军现任某省副省长,人们还是愿意叫他顾将军。这一天回家探亲的顾红征
      什么也没干,就窝在县委招待所里看日头了。
      
          随着日头慢慢移动。他开始心烦意乱。
      
          “肖久久。你怎么还不来呢?”
      
          顾红征嗓子眼里含糊地咕哝一下。肖久久曾是他朝夕相处的妻子。是他日思夜
      想的恋人,是他并肩战斗的同志。不过,现在她已是别人的老婆。约别人的老婆出
      来。就有难处。
      
          晚霞收尽光彩,日头一晃不见了。顾红征像被子弹击中,重重地呻吟了一声,
      失望的眸子,扫了一下时刻等待的警卫员,什么话也没说。显然,再说什么也是多
      余。
      
          这天,顾红征没有吃晚饭。
      
          辣椒炒鱼干子,腌菜炒肥猪肉……是顾红征亲自点的菜,是他和肖久久最爱吃
      的莱。这菜深深地浸润了他们过去的爱情、甜蜜和永远的回忆。不过,此莱若是一
      个人来吃,便索然无味。
      
          按说,去传话的人也会注意方式方法,难道说肖久久变心了,不不,她不可能
      变心。那么,问题出在她现今的老公身上?
      
          二
      
          “老公,红征回来了。喊我去见见面,还给我带了一块布回来。”那日,肖久
      久一接到口信。立即高兴地告诉老公。
      
          老公也曾是“苏干”,以前,提到过去的婚姻。他完全理解、同情。也是大方
      的。可是,顾红征真的回来了。老公的脸部不由自主痉挛了一下,隔了一会,他很
      勉强地,声音像是挤出来似的说:“那你。就去。见一下面吧。”
      
          接下来。老公看不惯她换上了那套过节才穿的衣服,衣服上散发着浓浓的樟脑
      丸子味;看不惯她换了衣服后。竟然显得那么苗条美丽;看不惯她像小鸟一样欢喜
      地飘飞出门……这么多看不惯使他感到严重的不妙。肖久久会不会一去不返?怅然
      若失感顷刻间攫住了老公的心。
      
          必须阻挠肖久久。他不顾一切地冲出门。
      
          后来的情景证明他是对的。平曰行动迟缓的肖久久。今日飞得比小鸟还快。一
      眨眼工夫就不见了。老公像老鹰,展开有力的翅膀。箭一般向县城射去。
      
          县委招待所已经到了。几十年的情爱。几十年的思恋。立即就要见面了,肖久
      久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她停住脚步,擦去津津汗珠,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拍了拍
      衣服上的尘土,稳定了心绪,这才抬脚往招待所迈。
      
          “久久。你等等——”这工夫,老公终于赶上来。对着惊诧不已的肖久久。不
      容置疑地说:“我们回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老公的手。铁钳一样攥住她的手。
      
          “那布呢?”
      
          “我们有布,不要他的臭布!”
      
          数十年呀,生生死死思念数十年,如今终于要见面,人已到了屋门口,近在咫
      尺。就这么离开,何等残忍……但,从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她看到了熊熊妒火。妒
      火也是战火。她实在不愿意亲人之间爆发一场新的战争,所有的欢乐都化作一腔泪
      水“哗”地一下决堤而流。
      
          三
      
          肖久久是长冈乡石燕村人。从小担任儿童团大队长,连长。
      
          当年,红军打赣州,由于她长得身高体健。15岁便被派去支前慰劳红军,背上
      背着包袱。肩上还挑50多斤的担子。最恐惧的是白军的飞机,白军的飞机来了,大
      家就把担子一扔。抱着脑袋钻进稻草丛或树丛里。躲避的时间不短。会东张西望或
      聊天。有一次,她躲在树丛中看来看去,就看见了顾红征。四只眼珠子对视,骨碌
      碌转,顾红征张口唱了一支撩情歌。
      
          “哎呀嘞——老妹生得白又白。人貌盖了通天下,十人见到九人爱。哑佬见了
      开声哇。”
      
          那时候开展妇女解放运动,号召“由婚”(即婚姻自由、自由结婚)。15岁的
      肖久久不懂恋爱。却十分喜爱唱山歌。她常与人对歌,对来对去。就对得情窦初开。
      
          “哎呀嘞——小小鲤鱼赤红鳃。上江游到下江来;上江食格灵芝草,下江食格
      苦青菜;不为老妹郎唔来。”
      
          “哎呀嘞——妹在屋下织绫罗。哥在门前唱山歌;山歌一唱心头乱。织错几尺
      花绫罗:你哇要怪哪一个?”
      
          “哎呀嘞——阿哥住在江背岗。老妹住在长冈乡;八角开花难得见。露水泡茶
      难得尝——”
      
          “哎呀嘞——糖子好吃甜对甜。自由结合不要钱;车子打线长又长。麻石铺桥
      万万年——”
      
          边唱山歌边“由婚”,情窦初开的肖久久15岁“由婚”,嫁给了一名山歌手,
      这位山歌手就是顾红征。结婚两个来月。他们双双去唱山歌扩红,结果把顾红征也
      扩进了红军。后来,顾红征便担任了周恩来副主席的警卫员。
      
          顾红征比肖久久大6 岁,是兴国县江背乡来源村人,从小有一个比他大3 岁的
      童养媳。兴国县“赤化”后,山歌中常常带有革命色彩,喜欢唱山歌的顾红征由此
      明白了许多革命道理,就与童养媳双双去解除了婚姻。
      
          当兵后,顾红征分在国家政治保卫局,驻扎在于都的银坑乡看守犯人。隔几天。
      部队就有一次去兴国县高兴乡挑米的任务。每次顾红征都争着去挑米。挑米路过江
      背乡时。他便弯回家里,小两口赶快关起门来高兴一番,即使是战争,生活依然那
      么地有滋有味。
      
          以后,顾红征驻扎在于都县桥头乡。离家更远了,不能经常回家。有情人自有
      办法。那时,肖久久已经担任了模范少年先锋队的连长。逢年过节。肖久久便送点
      腌菜、辣椒炒鱼干子。土果子、草鞋等去探亲,回来就顺便挑一担石灰。前半程。
      由送行的顾红征挑几十里。说说笑笑。甜甜蜜蜜,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后半程,肖
      久久一个人挑回家。
      
          长征前夕,肖久久又去了一次桥头乡。给远征的丈夫送去了一顶斗笠、一双绣
      着红五星的布鞋、几双草鞋和一些食物。
      
          那一段弯弯曲曲的山道,与这一段恩恩爱爱的生活,就永远印在两人脑海里。
      
          红军长征后,白军占领了兴国。因为肖久久是红军的山歌手,白色政权通知她
      必须改嫁,否则就要把她卖掉。后来。肖久久与顾红征生的女儿又不幸夭折,她只
      得改嫁给邻村一个姓李的农户。因为这个农户也曾经是个苏维埃干部。理解,同情
      肖久久。
      
          长征期间,顾红征见到那双布鞋便想到肖久久,想到肖久久时便拿出那双布鞋
      来看一看,对着布鞋上绣着的红五星。深情地呼唤着“久久”的名字。爱情,也是
      顾红征的精神支柱呀。坎坷的长征路上,有几次顾红征踢破了脚趾头,鲜血直流。
      他才把这双布鞋取出来穿两天,然后又拍打干净藏在背包里,赤脚走路。
      
          这双布鞋。与忠贞不渝的爱情凝结一体。完好地保存着,枪林弹雨。戎马倥偬。
      数十年后,顾红征千里迢迢,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团圆时。还珍重揣着这双饱经风霜
      的布鞋。
      
          鞋,还是那双鞋;地。还是那方地;人。却是人家的人了。
      
          不过,既然经历了数十年苦恋。为了夫妻团聚,家庭幸福。身经百战,枪林弹
      雨都挡不住,顾红征也决不会被一个“老公”拦住。出生入死,无论如何,他也要
      见肖久久一面。
      
          四
      
          肖久久像往日一样早早地上了后山,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一路巡视。数十年,
      赶圩、砍柴、捡草菇,摘木梓。甚至没事时也常常在这条山道徜徉。这条山道,犹
      如她的身体,哪地方。哪旮旯,无比熟悉。茶树坳。有两棵相连的树墩,似设在路
      旁的两张凳子。不管累不累,她每次到这都要坐下歇息一阵。遥想两人当年挑米、
      挑石灰的情景。巡山。也是寻思旧情。那年冬,肖久久兼任村里的护林员。
      
          过几天,顾红征又派人去找肖久久。并要送一笔钱给她。
      
          这回,老公连门都不让肖久久迈出,口气很凶地对来人,也是对肖久久说:
      “我们自己有钱,不要他的臭钱!”
      
          难道两人就永远不能相见吗!不,除非是死了。肖久久相信顾红征一定会设法
      与自己联系。
      
          第二年。顾红征才与肖久久见面。乡政府的人在山上找到她,告诉说:“顾红
      征将军回来了,在乡政府等着见你,等了一上午呢。”
      
          她一愣。泪水便流了下来。
      
          何止是等了一上午,我们都等了几十年,等了一生一世呀!
      
          去,我去,无论如何我都要去。马上就去。
      
          数十年沧桑,人的变化到底会有多大?离别时一对少年夫妻,相见时已经两鬓
      霜雪。
      
          顾红征与肖久久相见那一瞬都呆了,他们都不是过去的他们了。无限伤感涌上
      心头。
      
          “红征——”
      
          “久久——”
      
          二人抱头痛哭在一起。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静静的乡政府大院内显得十
      分响亮,无比的凄婉。乡政府里。所有的人都默默退到了一个角落。悄悄地抹泪。
      侧听他们应有的倾诉。可是。可是二位老人只有哭声、哭声,苍老嘶哑的哭声在苍
      茫大地上回响,狼嚎一般的哭声在阒无人迹的天空中激荡——那几十年积压在心中
      的思念、离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五
      
          不知是谁泄密。老公怒气> 中冲赶到,往乡政府里闯。
      
          “站住,不要乱闯。你找哪一个?”他被拦在院子口。
      
          “我找我老婆。我老婆是肖久久,她在里面偷情!”老公被阻。似一头急红了
      眼的狗。又叫又骂,东奔西突推倒了几个人,跳着脚往里窜。但寡不敌众,他仍被
      阻在了院外。老公无可奈何,骂骂咧咧地走了。大家刚松一口气。没想到,老公腰
      里挎着一把菜刀,手持一杆上了膛的鸟铳。眼珠子在冒血,像狼一般扑过来。众人
      见势不妙,立时作鸟兽散。老公如入无人之境。直接闯进办公室。
      
          “砰”一声,门被一脚踢开,鸟铳直指垂泪而立的顾红征:“嫖客子,滚出去。
      不要在这里夺我的老婆,不然我就要你的命!”
      
          “肖久久是我的结发妻,”顾红征被激
      
          怒。转过身,针刺般的目光投向她老公:“我去外面搏命打仗夺天下,你在家
      里夺我的老婆,偷情的人是你,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见面,到这里嗷嗷叫!”
      
          “我?”老公被针刺般的目光刺伤,鸟铳点着顾红征的脑门,充血的眼睛瞪得
      牛卵子般大。恨恨地叫喊:“我和她有结婚证,人民政府的结婚证。”
      
          “我和她也有结婚证。苏维埃政权的结婚证。我们的结婚证在先!”
      
          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天经地义!
      
          天哪,怎么办哟?
      
          鸟铳低了五寸,老公原也明知道久久与顾红征的婚姻。他求助地望望四周。四
      周拥满围观的人。众人嘁嘁喳喳各有评判,就有长者站出来说话。
      
          “两个老公。按客家人规矩,那就要让久久自己挑一个。”再大的争端,按规
      矩办事,这是客家人遵循几百年的法律。
      
          轰——鸟铳重重跌在地上。突然走火。把大地击了个坑。火药味弥漫,又渐渐
      散去。
      
          老公哀望着久久。
      
          顾红征笑望着久久。
      
          久久松了口气,迈一步走向红征,与红征紧紧地拥在一起。众目睽睽,明摆着
      的事实:久久与红征是结发。与老公是再婚;与红征有爱情,与老公无爱情;跟红
      征团圆前程无量,有天大的幸福,跟了老公熬,眼前的苦难还没有吃够么……
      
          “红征,现在你更有。他更苦,”久久仰脸向着红征:“我跟他吧,不然,他
      和几个细仔更会苦死。”
      
          轻轻数言像一个霹雳。震惊了一屋人。
      
          扑通——老公猛然跪在久久脚下。脑袋频频撞击地面,发出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泪水再度涌流,红征的泪雨。吧嗒吧嗒打在久久脸上。
      
          “久久,你还是那么好。那么菩……”
      
          四目相对。久久觉得红征额头上多出两道皱纹,一下子苍老了。
      
          人还是那个人,心还是那颗心,情也还是那份情,却不再是夫妻。不再是那名
      分……人世间,怎么会安排如此永远的拥有和永远的不再?
      
          久久久久,你可能说清,这是一段什么缘啊?
      
          冬日的夕阳照着赤色山冈。山山水水泛着艳丽的玫瑰红。兴国县潋江的支流,
      一条无名小溪畔。七八只鸭子在水草中觅食,牧禽者是一位扎着客家头巾的老奶奶,
      她高高瘦瘦。曾经挺直的背已经有些佝偻,黝黑的面庞上皱纹纵横交错,她嘬着嘴
      唇发出一连串声音:“卓、卓、卓卓——”在为一个2 岁小孩把尿,身边还紧紧挨
      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
      
          20世纪的最后一天——2000年12月31日下午。笔者辗转来到了兴国县江背乡。
      这位老奶奶,就是我要探访的人——肖久久。
      
          小山村里的人都知道。肖久久今年83岁,享受红军失散人员定补待遇。可是,
      谁也不知道:她是红军山歌手。曾经有过一段如火如荼的历史;她是周恩来警卫员
      顾红征的结发妻子,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婚恋。
      
          听说了我的来意后,她眼睛一亮,一边侍弄小孩,一边缓缓地谈起了当年。
      
          建国后,顾红征曾写作出版回忆录,还特别寄给不识字的肖久久。肖久久曾屡
      屡央求一个在校读书的晚辈念给自己听,每次听到兴国山歌处。她便露出会心的笑
      容。这样。一点一点地,她填补了对顾红征记忆的断层……随之,这一切又都成为
      过去。
      
          在我们的要求下,老奶奶略微犹豫一下。挥挥手,驱散粘在孩子脸上的一群绿
      头苍蝇。清清嗓子。开口唱起了当年的山歌。一唱山歌。脸色浮现出微微潮红,她
      虽然已经83岁高龄。苍老的歌喉却依然清婉,歌声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青春亮丽
      的年代。
      
          “哎呀嘞——因为想哥想坏我。带把剪刀去斫柴,清早洗脸手拿鞋,晚上洗脚
      端脸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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