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解放初期,宁都专区民政局经常接待来寻亲的人。
      
          几十年的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太多了,如今局势终于安定下来,寻
      亲的人也就特别多,更多的是寻亲的信件,像雪片一样从各个部门转到民政局郭科
      长这里。不但寻亲的信件特别多,而且一个个寻亲的愿望还都特别恳切、急迫。但
      是,寻亲的线索却都不明。无头无绪。寻亲,哪那么容易!
      
          大海捞针的事。有时就能遇上。那也许是一段情缘,也许是一段情疑。在亲情、
      情感的河流漩涡边处久了,郭科长虽然旁观者清。却也常常因别人的憾情、悲情而
      叹息不已。他说寻亲寻情,寻不到遗恨绵绵。寻得到皆大欢喜,却也有寻到了亲也
      伤情的,并讲了亲历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盲缘
      
          一
      
          这天,郭科长拆开一封上级转来的信件,是黄明生军长致信行署,要求帮助寻
      找妹妹,郭科长不由得皱紧眉头。他派人到乡村一打听。都说黄军长的妹妹可能是
      瞎女,郭科长反倒松了口气,说:有明显特征。就好找。
      
          瞎女并非天生的瞎。而是被人挖了眼睛。这瞎,事出有因。也与黄军长有关。
      
          那年,黄明生随红军长征一走。还乡团就回来了。有一个还乡团的宋队长来寻
      仇。家里两条人命死于苏维埃。以牙还牙。他把这笔账记在黄明生头上。黄明生走
      了。他怎么找得到?还是那个株连的办法,“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黄明生家恰
      好有两条人命可还账。先枪毙了黄母。再枪毙黄妹。那年,黄妹才七八岁,宋队长
      想:他杀了我家两个大人,我用他一个大人一个小人抵数,划不来。就把黄妹的眼
      睛弄瞎。让她作诱饵。要诱捉了黄明生来偿命。
      
          宋队长原以为红军是仓皇溃逃,黄明生逃来逃去,无处逃遁。就会逃回家乡来
      送死。不承想,一等再等三等,竟等出个“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说法。黄明生一去
      不归,黄妹当不了诱饵,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瞎女。
      
          没死就算活着,她沉浸在黑暗中日日受苦。
      
          俗话说:蛇有蛇路。蟹有蟹路,蛤蟆没路,一跳三步。为了求活路,黄妹手捧
      着一根竹筒制的渔鼓,跟随一个大她30多岁的男瞎子。沿街卖唱。这一唱,就是十
      几年。她进州过府,用清亮的嗓音一路唱过去。
      
          “笛子唔吹弹三弦,没钱还爱恋娇莲。
      
          只爱两人情义好,没油苦瓜食得甜。“
      
          渔鼓,山歌,就是当时的流行歌曲。只要嗓音好又真心爱唱就能唱红,瞎女唱
      成了当地闻名的歌手。
      
          提起瞎女,许多人都知道。
      
          那个时候,乡里没有电话,通讯主要靠步行。经过数月寻找。人们终于在一个
      山洞里找到了这对瞎子。他们已病魔缠身,仍断断续续到村子里去卖唱。讨米讨菜。
      
          所谓的卖唱,就是在枯涩的生活中,给贫苦单调的人们取点乐子,演唱的剧目
      大都是些口口相传下来的《十八摸》《钓拐》等黄色段子。偶尔也唱些即兴山歌。
      这就是二人对生活的自述。
      
          “高山做屋盖杉皮,有心有意来恋你;
      
          只爱二人情义好。清水当粥也乐意。“
      
          老瞎子拉二胡,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曲子里。他的专注化作深沉、深情的旋律。
      “嘭嘭嘭,嘭嘭嘭——”瞎女手中的渔鼓突然响起,鼓声急骤,震荡人心。又戛然
      而止。
      
          瞎女与瞎子对唱:
      
          “木梓树来开白花。哥爱老妹妹爱他:
      
          妹爱哥哥殷勤好,哥爱老妹会当家。“
      
          “高山岽脑桂花多,老妹人好性情和;
      
          左手攀了桂花树,右手攀着我亲哥。“
      
          “今日日头嘿蛮熊,晒得我哥汗淋淋,
      
          保护天上起朵云,遮我亲哥一个人。“
      
          “过了一垅又一垅,垅上长满映山红;
      
          摘了一朵老妹戴。人又标致花又红。“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喂喂,喂……瞎女,”乡干部由村干部陪同,在一家屋场找到她,听了一段
      曲子,跟她说话。本来想叫她名字,可这么多年,她的名字无人提及,渐渐遗失,
      无法打听。怕是连她自己也完全忘记了。所以。乡干部喂了几句喂不应。只好随声
      附和叫她瞎女:“瞎女,是真的,你哥哥当了大官回来寻你,你赶快跟我们去县城
      吧!”
      
          类似的调笑,瞎子经得多了,有时,那些浪人、无赖嫌瞎子的演唱没味,就拿
      瞎子来戏弄,想方设法调戏或虐待他们,瞎子只能沉默以对。
      
          “瞎女,跟你说话的是乡长,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官。”
      
          村干部和村民见瞎女不吭声,十分热情,争先恐后地上前劝说。他们的解说,
      断断续续进行了几个小时……
      
          犹如置身无人之境,瞎女、瞎子聋了哑了一般。始终一声不吭。二人只是握紧
      手中的二胡、渔鼓。雕塑般安安静静地待着,一动不动。
      
          十几年过去了。对这一套雷同、相似或更加诱人的骗局。他们经历得太多,可
      说是身经百战。那些残忍的恶作剧。凡是能被人们想到的。都经历过了。经验告诉
      自己:不要理睬他们,不予任何解释,不作任何反抗。否则,只会挑起他们更大的
      兴趣,招来更大更多更惨痛的打击。一切都必须隐忍,最好、最有力,最奏效的武
      器,就是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围劝的乡人热情耗尽。纷纷散去,终于走得一个不剩。
      
          “我们回吧。”如同经历了一场全神贯注、高度紧张的演出,老瞎子松了一口
      气,背起了二胡和空瘪的米袋子,平平淡淡地说。
      
          笃笃笃——笃笃笃——
      
          两支竹棍交相敲打大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说,大地会痛么?”瞎女千百次发出这种只能思想,无法回答的提问。所
      以。他们的竹棍落地时,不会太重,也不能太轻,因为他们需要大地的回声,反馈
      安全信息。老瞎子与瞎女用一根棍子相互搀扶,踏过卵石路。
      
          无人之地,瞎子们开始说话了。主要是老瞎子在说。他告诉瞎女:“人世间从
      来就是不公平的,也永远不会公平。我们遇到不公平是正常的。不公平就是公平…
      …”瞎女心中的痛苦渐渐地被抚平了,面对现实,心如止水。
      
          瞎女自小跟着老瞎子长大,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几乎都从老瞎子那儿得来。老
      瞎子不仅是她的丈夫,实际上也是她的父亲和教师。他的发言。常在沉默与寂静中
      过滤:“世上哪里会有什么平路,只是你以为路平,行走才会跌倒;把平路当作坎
      坷,就不会跌倒了。”
      
          瞎子不说瞎话。
      
          他的话也不多。更多的是让她去想。想,才能把道理想透。想透了的道理,日
      积月累,生生死死。将伴随她一辈子。
      
          “这是个摸黑的世界,别人怎么生活不知道。大概和我们瞎子一样。有一些人
      在充当受气包。成为一种供人虐待折磨的笑料、小丑。另外一些人则经常寻找别人
      当小丑,发泄他们的兽性取乐。就像我们瞎子刚被人取笑,就用竹棍敲打大地一样。
      换个时候。那些取笑别人的人,又会被别人取笑,成为人家的乐子……”
      
          老瞎子听多识广,说话也很放肆。
      
          没想到。背后有一人远远地跟踪,一直跟到瞎子栖身的洞穴。
      
          二
      
          洞穴前有一片不宽的草地,踏过草地。拐过一簇簇荆棘才是瞎子居住的岩洞。
      
          “小英妹子——小英妹子——”
      
          将军试探着踏进黑乎乎的洞穴,声音便在洞穴石壁间回荡,洞穴不大,拐了个
      小弯。潮湿的地上拼着几张破席子,席子上一动不动坐着两个瞎子。手电光照去,
      他们的脸上分明写着大难临头的恐惧。
      
          “小英妹子,我是你小明哥哥呀。你真的听不出声音吗?”将军去搀扶瞎女。
      哽咽的声音很急很响。“你可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山里摘椰包、草莓、美美莎吃。
      撑得很饱很饱。肚子痛,走不动。还是我背着你回来?”
      
          三节手电。明晃晃的光柱照在瞎女惨白的脸上,若有一丝热意。早已漠然的瞎
      女,无动于衷,任山洞里的回声一遍遍在身上、脸上扫荡……终于,她在记忆深处
      寻找到了什么。猛一把攥紧将军的手臂。
      
          “小明哥哥。你真是小明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小英妹子。你怎么会受这样的苦呀!”
      
          将军拥抱着蓬头垢面、浑身散发熏人臭气的瞎眼妹子,号啕大哭。山洞经不起
      如此号啕,打雷般轰鸣,整座大山都在撼动。
      
          真是天塌下来又撑上去,受尽磨难。欺骗的两个瞎子,面前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这回真的被接出山洞,而且是坐着那种竹制滑杆凉轿,被人抬进县城。
      
          洗了一个澡像蜕了一层皮,从头发根到脚指甲,擦了三遍香皂,换上全新的衣
      服到街上理发。剪发。两个瞎子全身干净整洁得别别扭扭。很不习惯,吃饱喝足。
      将军又亲自牵着两个瞎子上医院住院检查。
      
          明明没有病。检查什么?在瞎子的观念中,只要身体不会痛,就不算有病。
      
          两个瞎子幸福地顺从,在应接不暇中戒备。毕竟岁月不饶人,检查结果,老瞎
      子有严重的气管炎,胃病,肾盂肾炎等病。瞎女也有胃病,阴道炎。
      
          医院真好,是人间天堂。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瞎子们在医院,天天都能发现
      新奇东西:这里的药丸子叫西药。很小,一口就吞掉了,不像中草药要生炭炉子煎
      药;这里打针很痛,有个玻璃管子装了药水往屁股上打,不像打银针很麻很胀。要
      打很久……瞎子换了一个人,也换了一种生活。对此,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这
      不是人类突然变好,而是在沾将军的光。将军是一个很大的官,这么大一个县里都
      放不下的官。他在过去皇帝住的地方当官。有将军在。瞎子就能跟着在医院里享福。
      
          不过,瞎子知道。这天堂生活只是一种暂时。
      
          两个瞎子摆在医院里。将军心里在盘算,民政局郭科长心里也在盘算。那天。
      将军在妹子病房里说着笑着,就说到回北京的事。
      
          “小英,北京比这还大还好得多呢!”
      
          “都一样。”妹子说。
      
          确实是,将军想,对于瞎子来说,哪里还不一样。就小心地问:“过几天我们
      一起回北京,好吗?”
      
          “我们两个一起去吗?”妹子立即很警戒地问。
      
          将军不吭声。他知道“我们两个”指的是老瞎子。过了一会,将军说:“小英,
      他年纪太大。”
      
          瞎女许久不说话。想起了十几年来风风雨雨,出生入死,瞎子对自己的照顾。
      要不是瞎子。自己早就没命了。瞎女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说:“不带他去,
      我也不去。哥哥,你不要把我们分开。”
      
          将军负疚甚重的心被刺了一下,知道他们不仅是夫妻。而且是风雨同舟十几年
      的战友。瞎女与瞎子情投意合,心领神会,
      
          瞎女怜瞎子呀。
      
          “好吧,你们两个一起去吧。”将军为难了许久,答应了妹子的要求。
      
          瞎女像没有听到。一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妹妹也心痛哥哥,她知道,哥哥在
      以前皇帝住的地方做官,做官不易,哥哥必有哥哥的难处。
      
          三
      
          将军与妹子商量回北京。那是家事,陪坐一旁的郭科长不好插嘴。心里却在替
      将军解难分忧。第二天便亲自做瞎子的工作。
      
          瞎子的工作好做,因为道理都是明摆着的硬道理。
      
          “老瞎呀,过几天。将军兄妹回北京。你怎么办?”郭科长问瞎子。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瞎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两只白色的大眼睛凝固着朝向
      天空,那永恒黑暗的天空。不知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昨日,将军两兄妹商量回北京的事。瞎女提出不带你去。她宁可不去。将军
      答应了带你一起去。不过。看得出,将军有将军的难处。你想想。他又不是皇帝…
      …你不去北京,留在家乡。也不会让你回去讨米。我们准备成立一个盲人茶社,集
      中一批瞎子开茶馆。每天唱曲子卖茶,自食其力。发财是发不了,政府一定会保证
      你们不饿肚。”都说瞎子见钱眼开。他赶紧又补了一句:“每月发两块零用钱。”
      
          郭科长知道,这世上,残疾的人最聪明,俗话说:一瘸二瞎,三麻四癞,五…
      …和老瞎子说话。与其兜圈子。不如实实在在。说完了,他就等瞎子的态度。
      
          瞎子始终没有改变朝向天空的姿势,面对黑暗无边的天空,他是那么专注,那
      么寂静,那样深沉。
      
          郭科长莫名其妙。也看了看天空,天空确实有变幻莫测的云彩。他突然想。这
      瞎子肯定会算命。不知他算到了什么。
      
          “老瞎,”郭科长开口了:“你知道瞎女长得怎么样吗?漂亮,脸色又红又白
      又嫩。是个美女,一双眼睛活活动。跟没瞎一样。到北京一医也许就医好了,人家
      20来岁,正当花红柳绿……老瞎呀老瞎,你都50多岁了。比人家将军的爸爸还老,
      一身的病。今天人家请你去北京,你到北京能做什么,你能到皇帝面前去唱曲吗?
      不能,你只能坐在家里白吃。人家也养得起你。吃十天半月不要紧,一年两年也勉
      强,三年五载呢。你还吃得下去,你当真是人家的爸爸?将军心肠好,一句话都不
      说你,明日。万一人家将军的老婆嫌你的时候,老瞎。你怎么回得来?”
      
          时间似乎凝固了,郭科长走出房间。脚步愈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哦。老瞎呻吟了一声,似被子弹击中,咚地一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入情入理
      的话比什么都残酷,像子弹一样击中目标,把老瞎的心打瞎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那天。将军搀扶着妹子邀请老瞎动身去北京。
      
          老瞎仍然一言不发,却停止了寂静。他睁着大大的白眼睛,朝向漆黑漆黑的天
      空。唱起哀婉的断情歌。那嗓音苍老、枯涩、嘶哑。犹如一条受伤的老狼。在悠远
      的旷野哭喊。逼迫听者接受其强劲的压力,其间有一种苍劲、苍白、苍凉之美。
      
          “樟树老了会空心,想起老妹蛮伤情;
      
          天上起了吊脚云。命里只有半世运。“
      
          第二个故事:憾缘
      
          一
      
          尚省长上任不久。即委托战友寻找长征前寄养在宁都专区某山村的女儿。那是
      建国初,百废待兴,寻找了一阵没找到。事情就搁了下来。尚省长也没再提这事。
      尚省长不提此事并非忘记,而是把心愿暂时压抑起来了。果然。尚省长就又提起了
      此事
      
          那天,郭科长刚把新到的信件拆开,一一浏览。忽然,隔了几个办公室的局长
      跑过来,“老郭,快点快点,省里来长途啦,尚省长点名叫你接电话!”
      
          郭科长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跑到局长办公室。尚省长和声细语。说要请郭科长
      帮一个忙:我的女儿尚兰兰,您替我再找找看……
      
          自此。郭科长就上了心寻找。亲自跑了几个县。三个月后。锁定目标。为了慎
      重起见,郭科长又亲自去了一趟,那个梨花飘香的山村。
      
          “你就是尚兰兰么?”梨树下。他见到了一个担水的大辫子少妇,笑着搭讪。
      
          大辫子少妇将辫一甩。泼泼辣辣地反问:“叫我么介?同志哥,天上掉金条了
      啵?”
      
          老郭一怔。从何说起呢?正犹豫间。两人挨得近了,只听一道咳声。头上一根
      枝条断了,有一个长着豹子眼的后生在树上盯着。那少妇脸一热。举步欲走。树上
      几枚黄梨落入她桶中。水花溅了老郭一身。
      
          这时,一个抱着细伢崽的汉子从屋子转出:“兰兰。担水担上西天了,跌掉魂
      啦!这崽叫了呢!”
      
          老郭一头雾水,他,他,又是谁呢?找着大队老书记,老郭挑明了身份。老书
      记半晌叹了口气。说。兰兰这女子是好人,苦命。可是农村人家。自家田埂自家踩,
      有些事呀……郭科长犯难了。这事怎么对尚省长交代?
      
          二
      
          尚省长得到消息并不要他交代,高兴得在电话里就嚷了起来:好你个小郭,什
      么但是不但是,不要讲了,只要不掉胳膊不少腿,找着了便好!
      
          隔日,一辆七成新的军用吉普车,缓缓驶入地委招待所,尚省长急迫地跳下车
      子。
      
          “兰兰——”还没经人介绍,他就从迎候的人堆里认出了女儿。
      
          “爸爸。爸爸——”兰兰立即迎上前。大大咧咧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爸
      爸。”
      
          两人的额头都宽,颧骨都高,嘴巴都大……这面相在男子算得坚毅。是福相,
      在女人则不能说漂亮、福相了。二人抱在一块,陡然心酸。默默地流了几滴泪。
      
          尚省长抚着女儿的脸,左打量右打量。突然大笑起来。说:“这女儿是错不走
      的。你们看,兰兰一出生,我就在她头上盖了三个印章。”
      
          人们就聚拢来看印章。在兰兰头顶上。并排有两个旋。
      
          “那还有一个印章呢?”有人问。
      
          “还有一个印章在这。”尚省长拨开兰兰前额的头发,果然那儿又有一个旋。
      然后,尚省长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垂下头颅,让人们验证他头上的三个旋。
      
          “三个旋的人最蛮、最犟,不蛮不犟,打不了胜仗。就当不了司令、省长……”
      
          “难怪兰兰也犟,三个旋呢。真是他爸爸的种!”
      
          众人争相看了。不由“啧啧”称赞称奇。这一刻,尚省长是那么骄傲,兰兰是
      那么幸福。
      
          “嘿。兰兰头上有四个旋呢,她这还有一个旋!”有人发出新的惊叹。
      
          随之,尚省长及大家惊异地看到,黑发遮掩,兰兰额角上还有一个旋。不过,
      那不是真正的旋,而是一块伤疤。仔细看,她头上、胳膊上还有大大小小不少伤疤。
      
          泪水无声地溢满尚省长眼眶。兰兰低着头,喃喃地说:
      
          “爸爸,我小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我抛弃?”
      
          轰——整个大地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人们不吭声了,心知肚明:从小到大,兰兰的日子里。积累了多少多少的伤疤
      呀!
      
          17年前,兰兰被红军匆匆寄养时才5 岁。收养她的农民成分靠得住。赤贫的贫
      农。他家有两个大她五六岁的儿子大宝、二宝。在这赤贫的农户家里,孤苦的兰兰,
      命运自然是当童养媳。
      
          可是,因为怕同伴们嘲笑,大宝,二宝
      
          都不要她当老婆。不要她的具体表现,就是经常无缘无故呵斥她。敲打她。有
      时一个一个来敲打她。有时两个两个同时上。另两个是这家农民的两个女儿,一个
      比她大两岁,一个与她同岁。尽管这两个女儿经常互相吵闹得不可开交。一旦对付
      倔强的兰兰,则是对付异族,立即结成统一战线。
      
          那是些难以想像,屈辱、残酷的苦难生活。
      
          在这个贫困的家庭,天天吃杂粮,逢年过节才能吃杂粮掺米饭。她是一个吃白
      饭的多余人。每餐饭都要怪她吃得太多。说她不会做事。光会吃饭,叫她懒虫、饭
      桶。她不屈不挠地抵抗着,说自己做得不比谁少,吃得不比谁多。但是,因为她的
      存在。确实增加了这个家庭的贫困。
      
          农村生活清苦,孩子们唯一的水果是黄瓜。每次吃黄瓜,分到兰兰手里总是那
      小半截苦蒂,十几年了,她还一直以为黄瓜就是苦瓜。
      
          兄妹四个是兰兰的天敌。他们游戏的方式之一,就是逗弄她寻开心。小孩折磨
      小孩,女人折磨女人,可说是无时无刻。水深火热。但又全都低级直率,落在细微
      之处,无法一一细述。所有的矛盾中,父母肯定偏袒亲生子女,就是外人,也看着
      主人。大多说兰兰不好,是颗灾星。
      
          贫困的家庭,大家都在受苦,她受的苦最多。最苦的不是生活。而是心灵。兰
      兰幼小的心灵受到无数摧残,提心吊胆煎熬着每一个日夜。对那个家庭,以及所有
      的人,她有着天然的敌意。
      
          当天,尚省长见到了兰兰的丈夫,是个很敦实很老实的农村青年。尚省长没有
      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这种农村后生。他见得多了,在外面老实,诺诺
      地说话,半天说不清楚,在家里则不老实,对付老婆用拳头说话。可就一是一,二
      是二。结结实实。
      
          所有的内疚在心里慢慢扩大,尚省长想起小时候的兰兰,那是多么可爱、可怜
      的女儿呀。兰兰的妈妈早逝。她小小年纪受了这么多苦,他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
      这令她痛苦之地。
      
          事情往下发展。却突然有了转折。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发
      生、发展了。
      
          第三天一大清早。兰兰悄悄地带了另一个长着豹子眼的小伙子来。尚省长被眼
      前的情况搞得目瞪口呆:原来。女儿不肯让丈夫同行也就罢了,她甚至执意要带另
      一个小伙子走。
      
          “他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朋友。是好朋友。爸爸,你应该相信。以前我们绝没有别的关系。”
      
          “以前有没有关系,别人都会说你,你不怕别人说吗?”
      
          “不怕,我谁也不怕。爸爸。只要你不怕的话!”
      
          “你不怕。我怕。我怕别人指着我的背骂。”
      
          “你怕我也不怕。我谁也不怕,反正都要离开这里!”
      
          这不是明显的乱来吗!那时民风淳朴。也可说很封建,连男女握手都被看作作
      风不正。性格刚烈的尚省长,怎能容忍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在自己家里发生!
      
          “这不行。你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不带你走!”他扭转脸,铁语铮铮,花白,
      稀疏的头发中清清楚楚有三个旋。
      
          不料。女儿也梗起了脖颈,长有三个旋的头颅挑战地迎向尚省长,亦是一样性
      格刚烈者,斩钉截铁。毫不通融。
      
          “你不带我走就算了,我就要和他在一起!”
      
          三个旋对三个旋。谁也不肯让步。父女两人僵住了,似两块生铁。结果,不欢
      而散,尚省长是个大犟人,拂袖而去。只身来到宁都专区。只身离开宁都专区,一
      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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