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上星星数不清。兴国山歌唱不完。”
      
          兴国县素称山歌之乡。从井冈山辗转来江西兴国的红军,听到田垄山野间。时
      时飘荡出此起彼伏的山歌,颇觉得新奇。时间久了,红军不但爱听。而且爱唱兴国
      山歌。欢迎唱。欢送唱,驻扎唱,行军也唱,兴国山歌成为了红军歌。红军将领陈
      毅特别爱热闹。亦是歌会上的常客。有一次,县里又开赛歌会,毛泽东同志也闻讯
      去听山歌,听着听着,便在山歌的认识上与陈毅发生分歧。由此,引出了头牌红军
      女山歌手和一串曲曲折折的故事。
      
          一
      
          唱山歌要过得硬见真功夫就要对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最激烈最有味道的
      还是斗歌。有几次。曾子贞就是在台上斗歌时,把对手斗得结结巴巴,一时连口都
      开不了。大家就拼命地为她鼓掌、叫好。
      
          陈毅很喜欢听山歌,见曾子贞唱歌又唱赢了,就跑到后台来,用两手摁一下曾
      子贞的脸蛋。说:“你这个妹子蛮唱得,真是个‘山歌大王> !”曾子贞“山歌大
      王”的名气。从此叫开。
      
          每逢斗歌赛歌,省军区司令员陈毅大都在场听歌。这次赛歌,毛泽东也在兴国。
      正搞一个群众调查,陈毅就把毛泽东请来欣赏。
      
          赛歌一开始就很激烈,陈毅是个性情中人。听得忘情,就站起来喊叫:“大家
      静一静,曾子贞一连几次斗歌都斗赢了,我们请她这个‘山歌大王> 再来一支歌好
      不好呀?”
      
          那时,听歌听到好处。都是打吆喝。喊名字。群众一见,是江西省军区司令员
      陈毅说话,都跟着打吆喝叫好。
      
          俗话说。听歌辩词。毛泽东是个“细人”,边听山歌边琢磨歌词。琢磨了许久。
      感觉歌词中哥啊妹啊爱呀情的东西太多,主题思想不健康,与端正风气有点不合拍。
      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这么多红军官兵在听歌。长期听下去怕是会影响军心。唉,
      自己的调查研究,八字还没一撇,怎么也坐在这听歌呢。于是立起来,说了一句:
      什么兴国山歌,就是性歌嘛,说完。拂袖而去。
      
          毛泽东一走,随从人员都跟着走。其他人也站起来面面相觑,去留不定。陈毅
      一看,拍了拍凳子说:“走什么,走什么,走得去哪里,这兴国山歌不是很好听吗!”
      
          大家觉得有理,又乐得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听歌,不知不觉也跟着哼哼几句。
      
          传言过来,曾子贞等人心里一沉:当官人的看法,在乡民眼里也就是官府的态
      度。他们担心苏维埃会禁唱山歌。悬悬地过了些日子,还好。并没有人禁唱。
      
          在苏区,兴国山歌具有挡不住的诱惑。兴国山歌是口头创作,触景生情。因感
      而发。即兴而歌,和生活贴近,融叙述、感叹、呼唤为一体。内容一唱明白爽朗。
      因此,在生活十分单调的农村,具有很大的感染力。容易流传、推广与普及。
      
          “我想唱歌我就唱,唔(不)怕别人来阻拦。
      
          过去地主骂我穷开心。如今唱歌感谢共产党!“
      
          不但兴国人唱,外地人也跟着唱。红军战士唱,红军干部也唱。在实践工作中。
      许多革命领导也都十分喜爱学唱兴国山歌。胡耀邦就曾亲自为根据地人民编撰了许
      多山歌,如:
      
          “苏区农民分了田。快乐如神仙。
      
          白区农民没饭吃。大小哭涟涟。
      
          哭涟涟,哭涟涟。只有革命才能出头天。“
      
          1931年秋,中共苏区中央局常委,曾任中共苏区中央局代理书记的任弼时。应
      少共兴国县委的邀请,来到兴国出席该县少共青年首届代表大会。会议期间,青少
      年们歌声不断,还举行了盛大的山歌比赛,那生动活泼的场面和巨大的感染力,都
      给任弼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听着听着,便跃跃欲试,他一边记录歌词一边请人
      教唱,顺手把一些词改成了革命歌曲。如情歌改成。南山松柏青又青。革命横下一
      条心;莫学杨柳半年绿。要学松柏四季青;莫学灯笼千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
      
          听说曾子贞是山歌大王。任弼时还特意找到曾子贞,作揖拜师。求她收自己当
      徒弟。曾子贞教得认真。他学得专心,进步很快。不到两天时间,竟然在大庭广众
      之下。登台演唱起来。
      
          “哎呀嘞——当兵就要当红军。红军是工农子弟兵;
      
          勇敢冲锋杀敌去,同志格。家中的事情妹担承。“
      
          他用刚刚学会的客家话模仿兴国乡音,“哎呀嘞”起兴开端,“啊嗬喂”刹板
      收尾。土味十足,跌宕变化,风韵别致,引得满堂哗然,掌声如雷。
      
          二
      
          那时,曾子贞在县城东一区的农民协会工作,经常跟着大家去搞“扩红”工作。
      在动员青年当红军时。有的青年就调皮地说:“你要我去当红军。我不愿听你讲那
      么多大道理。要是你用山歌唱出红军的好处来。我才服服帖帖到红军里去。”
      
          于是,山歌宣传队便应运而生。宣传队的主要任务是:演唱革命山歌。扩红、
      支前。
      
          在繁忙的工作中。锻炼了能力。在歌声中,锻炼了胆量,曾子贞逐渐成长起来
      了。1930年2 月,兴国县成立苏维埃政府,曾子贞被推举为县苏维埃的委员,担任
      县苏维埃国民经济部部长。不久,她加入了共产党。她回忆说:“是马荣海和马荣
      兰,介绍我参加中国共产党。当时,我们称入党为‘举拳头牯> ,和我们一起’举
      拳头牯> 的。有好几个山歌队的姐妹。”
      
          战争日益频繁,曾子贞的工作也更忙,
      
          但她并没有和山歌疏远,而是把唱山歌和工作结合到一起。动员参军,她用一
      支支富有鼓动性、号召力的山歌,拨动人们的心弦;慰问支前,她带着山歌队活跃
      在前沿阵地,为红军搬运弹药。抢救伤员。
      
          这一天,莲塘战役打响以后,来支前的曾子贞,立在高地上看到红军顽强战斗。
      奋勇冲杀,吓得白军抱头鼠窜。她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支山歌脱口而出。
      
          “红军走路一阵风。
      
          取得优势占高峰。
      
          一个冲锋杀过去。
      
          敌人好比倒柴筒……“
      
          高亢清脆的歌声在旷野格外嘹亮、醒耳,随着硝烟传到了隐蔽在竹林里的红军
      总指挥所。正在指挥所里的毛泽东听到了歌声。十分感兴趣,问身边的陈毅:“哎,
      这是谁在唱歌,唱得这么好听?”
      
          陈毅已经十分熟悉曾子贞的歌声。告诉他说:“兴国来的山歌大王哩。叫曾子
      贞。”
      
          “山歌大王。好好。唱得真好!”毛泽东连声赞赏。经过一段时间,毛泽东同
      志对兴国山歌有了新的认识:唱山歌。这可是火线上最好的思想政治工作。他立即
      向陈毅同志建议说:“兴国山歌很好听。又能随编随唱,不但要鼓励这位山歌大王
      多唱,还可以编些歌。组织兴国的山歌队到各个前沿阵地去唱。到各个地方去唱。”
      
          山歌大王曾子贞,成为火线上第一名红军女山歌手。曾子贞是个争强好胜的性
      格,受到表扬,工作更积极。不久,她率领一些妹子,穿起了军装,成立了红军山
      歌队。
      
          红军山歌队,过着战士一样的生活。不管刮风下雨,命令一下就要出发去各地
      慰问红军。
      
          吃饭没有菜。饭也吃不饱,天寒没有衣服,晚上睡祠堂庙角也不嫌苦,只要一
      唱起山歌来,就欢欢喜喜,好像山歌能够抗饿,御寒,解乏似的。
      
          在宣传工具十分贫乏的情况下,山歌队越唱名气越大。
      
          三
      
          1931年,曾子贞等人调配到兴国独立团开展宣传工作。
      
          这期间,她结识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此人名叫吕德贤,在兴国县革命史上大
      名鼎鼎,人们称其为“中国的夏伯阳”。吕德贤是兴国早期革命“鼎龙”暴动的领
      导人,兴国县革命斗争的开拓者,时为兴国县独立团的团长。他中等身材,双目锐
      利,上唇蓄八字胡,下唇留一撮须,身穿广装褂,腰佩两支手枪。吕德贤既善骑马
      飞奔。又善疾走快跑。会左右开弓两只手打枪。是中央苏区有名的神枪手。
      
          吕德贤不但枪打得准,人也生得白白净净,高高大大,一表人才,是当地红军
      中有名的美男子。不仅如此,吕德贤还天生一口好歌才。他的编唱能力强,看见什
      么就能够编什么唱什么,张口就来,闲时经常与曾子贞一块切磋如何编歌,对歌、
      斗歌。渐渐地,曾子贞口中的性歌,也都变成了革命新歌。
      
          有一次,队伍驻扎在一个叫筲箕窝的地方,吕德贤与曾子贞歇在一棵大树下编
      歌。
      
          这时,一个名叫番薯婆,长得五大三粗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骂骂咧咧,
      追打着比她小4 岁的小老公。那小老公才15岁,人虽灵活,却跑不赢番薯婆,逃来
      逃去,眼瞅着没法逃了,小老公就闪动灵敏的身子,围着大树打圈圈,逗得一圈看
      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曾子贞在一旁见了,觉得影响不好,顺口就唱:
      
          “哎呀嘞——
      
          大嫂管家要注意。肚里有气不要急。
      
          小孩总会做错事,耐心教育讲道理。“
      
          大家一听又哈哈大笑。那番薯婆听了。用力横了曾子贞一眼。
      
          有人就解释说,那个小孩不是她的小孩,而是她的小老公。曾子贞听了。就觉
      得有些尴尬,吕德贤哈哈笑完。立即接唱了起来:
      
          “哎呀嘞——
      
          大嫂大嫂息口气。男女平等成夫妻。
      
          以强欺弱都不对,有事商量多情义。“
      
          这一唱。番薯婆不好意思再追打小老公,把手中的棍子一扔。又用力剜了曾子
      贞、吕德贤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那小老公累得气喘吁吁,这才坐下来歇息。听了大家的调笑。他也跟着嘻嘻嘻
      地乐。
      
          谁知,队伍离开筲箕窝时,竟多了一个人。原来,那个挨打的小老公,执意不
      当小老公,要当小红军。就这样,曾子贞、吕德贤唱山歌。顺便就扩了一个红。
      
          山歌,是有灵魂的。唱山歌最痛快,也最痛苦,因为山歌也饱含热血和泪水。
      曾子贞最难忘记的,是第三次反围剿的老营盘战斗。
      
          临行前夜,嫂子便过来。左嘱咐右叮咛。要曾子贞带两双草鞋,一竹筒罐腌菜、
      鱼干子炒辣椒。曾子贞一到老营盘,就去寻找哥哥。哥哥的部队,也在老营盘战场
      上参加战斗。在战场上突然相见,兴奋异常。兄妹俩拉着手,互相诉说家里的情况
      及别后的经历。话还没说完。战斗就开始了。
      
          打完仗,妹妹就去找哥哥,怎么也找不到哥哥了。一位老乡告诉她:“你哥哥
      打仗很勇敢,不过,他被打死了!”刹那间,天昏地暗,妹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就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吗,兄妹俩还笑着说话,话还没有说完呢。泪水像河水般流
      下来。她趔趔趄趄,攀上山坡,在一片尸体中找到了那只装腌菜的竹简罐、草鞋。
      
          当晚的庆祝胜利会上,唯独不见曾子贞的影子。战士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晚会快结束时,战士们终于忍无可忍。左边一个战士立起来叫“曾子贞——”,右
      边二三个战士立起来喊“曾子贞”,就像发射出信号弹,站起来的战士越来越多,
      顷刻,成千上万的战士。全部站起来了,叫喊声便成为排山倒海的浪潮。
      
          “曾子贞,曾子贞——”
      
          领导只好向战士们诉以实情:曾子贞不在舞台上,她没回来吃晚饭,至今仍在
      后山送哥哥。
      
          “曾子贞,曾子贞。”激动的战士们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听不清或不听那些
      解释。他们一定要见曾子贞——这位心仪已久的明星。
      
          正当领导不知所措时。曾子贞突然回来。出现在舞台上。才半天。她似乎已瘦
      了一圈。眼睛红肿,一身风尘仆仆的军装上,血迹斑斑。她弯腰。毕恭毕敬。向战
      士们敬了一个礼,掌声便雷鸣般响起。
      
          “哥哥牺牲了,我刚刚掩埋了他的尸体。我的哥哥倒下了,你们全场的战士,
      都是我的哥哥弟弟。你们要听妹妹唱山歌,妹妹现在就唱给你听……”
      
          “哥哥死了妹来埋,一身血迹润心怀,
      
          一笔仇恨不忘掉,连夜唱歌我登台。“
      
          沙哑的嗓音,在夜空飘荡。台上台下一片唏嘘,老营盘夜风呜咽,号啕不息,
      那是个泪流成河之夜。
      
          哪里打仗,山歌队就被调往哪里。与战争相处久了,曾子贞锻炼得从容不迫。
      数十年后还有人讲她的笑话。说她叫男人往她裙子下躲的故事。
      
          那是1932年初,部队前往于都县围攻马鞍石上堡的土匪,消灭张修贤的靖卫团。
      
          当时,白军的武器要数飞机最厉害。每次打仗都炸死不少红军。红军只知道飞
      机厉害。还不太懂飞机的道理。对其有点谈虎色变。
      
          那天行军,来了一架白军的飞机,有位新参加战斗的同志胆怯。吓得要命。缩
      头乱钻。到处找地方躲避,却找不到,曾子贞见了又好笑又好气。就喊:
      
          “喂。怕死的男子汉。躲到我的裙围下面来吧!”
      
          一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那位同志也跟着嘿嘿嘿笑。不好意思再躲了。其实。
      那是白军的运输机,不会丢炸弹。
      
          在战争中,兴国山歌,不但鼓舞红军的斗志。还起到了瓦解白军的作用。
      
          1931年春夏,国民党60师、61师侵占了兴国县。由于苏区人民坚壁清野,弄得
      白军被围困在城里,有钱买不到蔬菜、粮食,常常挨饿。完全靠飞机空投。有了粮
      食又缺少蔬菜。小股白军就偷偷出城来抢劫。
      
          有一天。驻县城的白军劳排长,率一班士兵,武装涉过激江河出县城,到对岸
      的邯武、长冈一带抢粮食、蔬菜。
      
          不料。他们刚要踏进村庄,就被曾子贞的山歌队发现了。
      
          一曲曲山歌,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白军官兵要听清。切莫来打自家人,
      
          放下武器来归降。确保生命得安宁。
      
          白军官兵要听清。欢迎你们投红军。
      
          投红以后好待遇。红军说话唔骗人。
      
          白军官兵要听清,由你投诚唔投诚,
      
          你会投诚很欢迎,你唔投降唔留情。“
      
          听到这一阵阵山歌声,白军进退两难。进则怕遇上红军游击队打排枪,退则回
      城要挨长官的臭骂。因为他们折腾了半天,连鸡毛都没有找到一根,谷壳也没有找
      到一颗。
      
          又困又乏,白军索性坐在树阴下歇息听山歌。
      
          “哎呀嘞——白军士兵好可怜。衫裤烂了没人连(补)。
      
          日里饿了没茶饭。想起父母夜难眠……“
      
          他们都是广东兵。熟悉客家口音。听着,想着、思念家中的老小,不由自主地
      都动了感情,一个个长吁短叹起来。突然,劳排长一甩手:“他妈的。反正回去也
      是死,走——”竟然带领着一班兄弟反水,投奔了红军。
      
          说到红军的政治攻心。前线的白军官长对唱山歌是恨之又恨。
      
          1931年夏,国民党占领兴国后,一个白军团长,派部下专门捕捉红军的女山歌
      队员。他在兴国的牛坑塘。亲自指挥杀害了毛伲俚等十来个女山歌手。
      
          曾子贞唱山歌有两个最佳“搭档”。其中一个名叫谢昌宝。谢昌宝个子不高,
      脸上有点麻子。一化装就看不见麻,漂亮得很。他口齿伶俐,擅长演说。煽动性特
      别强。唱起歌来就像小河流水,从来不嘶哑嗓子。他与曾子贞一上台常常下不了台。
      一支歌接一支歌地唱。
      
          在红军、群众心目中,曾子贞与谢昌宝的山歌对唱,是最好听的节目。所以经
      常点名,要他们到前线去唱。一次,战斗正打得激烈,曾子贞与谢昌宝来到了火线。
      一见红军这边已经很有些吃紧。二人亮开嗓子就唱起了山歌。
      
          “炮火声来军号声,
      
          打只山歌红军听。
      
          快与敌人决死战。
      
          十万草鞋送你们。“
      
          “军号声来炮火声。
      
          大举进攻已到临。
      
          捏紧铁拳去粉碎。
      
          军民一心杀敌人。“
      
          他们忘情地唱啊唱啊,谁知,这次唱山歌却不灵了。白军越打越多,越打越猛,
      继而发动了大规模的反冲锋。曾子贞。谢昌宝冒着敌人的炮火,仍然唱啊唱啊。忽
      然,听得一阵刮风般的声音,几梭机枪子弹横扫过来。曾子贞觉得脸上、脖颈上一
      阵热乎乎地烫。顺手一摸。满头满脸是红的血白的脑浆。
      
          “哇,我受伤了。”她活动了一下,手,脚还能动弹。再一看旁边,歌伴谢昌
      宝的脑袋开了花。倒在地上像小鸡一般抽搐着往土里钻。然后一动不动了。
      
          战争中,牺牲与失败都是很正常的事。过几天她又唱起来了。第五次反围剿时,
      红军的兵员已经很枯竭了,征兵征到了难处。有的年轻人去当红军就提条件。特别
      点名要曾子贞给他们唱山歌,他才肯爽快去当兵。
      
          几十年后,曾子贞还记得:“澄塘的李顺达等人就是这样。还有我的小弟弟也
      是这样。小弟弟刚结婚不久。舍不得新娘子,上级动员他当红军。他说要听姐姐唱
      山歌才去。我从外地慰劳回来,特地给他们唱歌。听了山歌。他们果然去当了红军。
      在我的歌声中,不知有多少人去当了红军,我的4 个兄弟,都先后去当红军了。4
      个人,一去不复返。去了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那一次,她一个人扩红扩了一个连的新兵。
      
          四
      
          1933年11月中旬,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前夕,毛泽东为准备大会讲稿。
      特意去了长冈乡做调查。
      
          毛泽东带着秘书谢觉哉,警卫员陈昌奉、吴吉清一行数人。牵着马匹。驮着铺
      盖。暮宿朝行,行了3 天,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兴国潋江河边,刚在古樟树下的渡
      口歇脚。贴着江面就飘来一支悠扬的山歌。大家噤声听歌,直到渡船靠岸。
      
          船上下来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地跳上岸。谢觉哉兴致盎然地上前招呼:“同志
      嫂。请问你们哪个是山歌大王?”
      
          姑娘们又是一阵嘻嘻哈哈,推出了一位瓜子脸的秀丽姑娘。说:“她,她就是
      山歌比赛第一名的山歌大王,名叫曾子贞。”
      
          几年耳闻目睹,毛泽东对兴国山歌感情颇深,情不自禁地说:“唱起歌来像画
      眉子叫,难怪她们称你是山歌大王。”
      
          毛泽东没有认出曾子贞,曾子贞却认出了毛泽东,她记得原先毛泽东对兴国山
      歌有误解的事。就故意唱道:
      
          “哎呀嘞——
      
          山歌不是考声音。全靠革命感情深。
      
          宣传扩红支前线。山歌大王找上门;
      
          讲事实来摆道理,一首山歌一个兵。
      
          山歌唱了半个月,同志哥。送走新兵一连人。“
      
          毛泽东哈哈大笑:“好哇,山歌大王真有本事,用山歌作宣传,一下子就扩大
      了一个连的红军?”
      
          曾子贞说:“扩大一个连的红军没有假。表面上是我唱歌的本事。实际上是乡
      里干部平时工作做得好,关心群众周到,让当红军的人没有顾虑,放心去当红军…
      …”
      
          “你看看,你看看,”谢觉哉兴奋不已,“这位山歌大王确实不简单。唱得好
      听,说得比唱得还更好听,有当政治部主任的水平。”
      
          曾子贞把一行人带到火叉塘屋场。路过新屋时,毛泽东发现,新屋的梁椽间夹
      有火烧的旧料,驻足观看。屋主马海荣就说:“不久前失火,烧了一间半屋。乡互
      济会救济我六吊钱。大家帮工、捐木料,捐砖瓦,几天工夫又把房子盖起来了。”
      
          毛泽东边看屋子边问:“有没有村干部来帮忙?”
      
          马海荣笑容可掬:“乡干部都来了,村干部更来了,村干部做了工都回自己家
      里吃饭。你看,那根大梁是村代表主任捐的,他会做木匠,量了尺寸,做好了扛过
      来直接上梁。”
      
          隔壁不远。邻居是军属刘长秀,家里贴了好几张立功喜报。毛泽东等人就进屋
      去看。问刘长秀:“当红军立功的是你家什么人呀?”
      
          刘长秀一边端凳,一边答:“一个是我老公。在一军团,一个是我儿子。在三
      军团。”
      
          谢觉哉竖起大拇指:“呱呱叫,呱呱叫。父子双双立大功!”
      
          曾子贞趁机说:“我唱山歌里的事。有几件是这家的。长秀婶,你把政府关心
      你们家的事。讲给上面来的同志听一下……”
      
          毛泽东边问边记,不久,写下了著名的《长冈乡调查》一文。毛泽东号召:
      “每个
      
          乡苏维埃都要学习长冈乡的文化教育工作!“1934年1 月27日,在”二苏大
      “会上,毛泽东赞扬说:”兴国的同志们创造了第一等的工作,值得我们称赞他们
      为模范工作者“,并发出号召”要造成几千个长冈乡,几十个兴国县“。
      
          日也唱。夜也唱,山歌成为曾子贞生命的全部。她在山歌中咀嚼过悲痛。也在
      山歌中品尝了爱情和欢乐。
      
          就像今日的明星。山歌大王曾子贞身边也有不少追星族。
      
          有一个崇拜者,名叫赖明山。赖明山是个复员的红军伤兵。赖明山很年轻。比
      曾子贞还小两岁。是个打矮炉子的小铁匠。所谓打矮炉子的铁匠。就是那种挑着炉
      子四处游走,上户串门寻活干的铁匠。赖明山出身贫苦家庭,自小没有文化。却最
      喜欢听、喜欢唱山歌。
      
          赖明山特别喜欢听曾子贞唱山歌,听得入迷。经常挑着矮炉子,跟着红军山歌
      队这山转那山走。
      
          到一个新地方,白天,他吆喝着打铁。晚上,占一个位子听歌看戏。有时,山
      歌队人手不够就到后台去,找机会上前,帮一把手或者帮一下腔。
      
          当过红军,又不是外人。大家对他也像队里人看待,唤来唤去支使他。他叫唱
      就唱,叫演就演,一来二去,越唱越好,就能够顶一个角色唱山歌。
      
          一个人,真正投注感情唱歌,歌声是会感动人的。
      
          虽然,赖明山的声音不宏亮,但歌声很富有感情。给人一种特别的震撼。当谢
      昌宝在战场上被打死后,赖明山丢掉了小矮炉子,正式成了曾子贞唱山歌的第二个
      搭档。
      
          两个人,都是全身心投入地唱山歌。唱来唱去,唱出了爱情。
      
          1934年,二人唱成了一对山歌夫妻。
      
          红军长征离开兴国的时候。曾子贞带着山歌队的同志,在五塘桥头措台子,流
      着泪水,唱了三天《十送红军》等歌曲。嗓子唱哑了,嘴巴唱出了血。
      
          “新做斗笠圆丁当,送给哥哥上前方;
      
          保佑哥哥打胜仗。打败敌人回家乡。“
      
          “送郎送到筲箕窝,眼睛流泪嘴唱歌;
      
          愿郎革命革到底。等你十年不算多!“
      
          一步一流泪。三步一回头。朝夕相处的红军兄弟。一队队开走。她们唱着唱着,
      就唱不下去。红军战士也是无限眷恋,泪眼汪汪……以后的日子里,千百次地。曾
      子贞回忆这送别的场面,只见红军千千万万列队而去,翘首盼望,却不见几人能够
      走回来……
      
          红军长征离开兴国后,日子就苦了。曾子贞夫妻跟着县委打游击,当时,她已
      怀孕8 个月,整天挺着个大肚子,在山上转悠,步履一天比一天艰难。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在均村乡大山上,一个无遮无拦的山洞里,曾子贞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荷英。
      
          天寒地冻,衣衫单薄,冻得牙齿打架。可是,荒山上。除了呼啸的北风什么也
      没有。有一位游击队员。寻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了一箩筐砻糠,他把砻糠撒在曾子贞
      和婴儿身上御寒。砻糠又怎么能够御寒呢!不几天。荷英就被冻死了。
      
          坐月子,连饭也没得吃。每天。跟着游击队们一起吃野菜苦熬。硬撑着跟游击
      队翻山越岭转移。有一次。在桥头岗遇见了打游击的曾山。曾山当时是江西省委代
      理书记。领导全省的对敌斗争,但他们也没饭吃。没衣穿。斗争十分艰苦。
      
          1935年春。曾子贞等人在兴国县方太乡的方山岭休整时。整座山都被白军包围
      了。她与赖明山,还有一个叫柏翠的女干部。一起突围下山。
      
          辗转的山道上,一伙白军冲上来。首先抓住了曾子贞。
      
          “喂。你是红军吧?”
      
          当时,曾子贞手里牵着一个男孩子。连忙随机应变:“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是
      什么红军,我是一个富农婆。被逼得逃上山来的。”
      
          白军就放掉了曾子贞,一会儿。又抓住赖明山,问他是不是红军。赖明山顺口
      说自己是富农也就没事。可他太老实。说话不会转弯子。竟然说:“是。”就被白
      军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赖明山在监狱里。做了两个月的苦力才回家。赖明山是个大老实人。他可以成
      为一个很好的山歌手,却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革命者。
      
          提到赖明山,曾子贞说:“老实人,就该老老实实地过活,没有那个本事,就
      不要去惹麻烦。”
      
          出狱后平静了一年。就有一个人来,叫赖明山去做地下党的工作。不久,那人
      叛变。把赖明山供出去,又被国民党抓到高兴乡的竹篙山集中营,打得皮开肉绽,
      差点儿送命。
      
          红军北上后,曾子贞夫妻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感觉低人一等。因为她原先到处
      唱歌,名气太大,认识她的人不知有多少。随时都可能有灾祸降临。
      
          那段日子,是曾子贞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由于白军的搜捕,曾子贞有四五年
      不敢上街抛头露面。后来,风声不紧了,曾子贞曾悄悄地上过一次街。
      
          来到县城筲箕窝,这原是红军送兵的地方。
      
          睹物思情,正怀念红军。冷不防,有个摆盐摊子的女人窜出来,一把揪住曾子
      贞的头发扭打起来。
      
          原来,此人就是番薯婆。她的小老公被曾子贞唱歌扩了红。
      
          番薯婆一边揪打。还一边哭骂:“打死你去,打死你去。就是你。宣传我的老
      公去当红军,弄得我现在当寡妇婆。弄得我的小孩没有爸爸……”
      
          此女人是个有名的泼辣婆。曾子贞挣扎着要走脱,不意,又有几个妇女。闻声
      扑过来扭打曾子贞,有的用手指拧。有的用指甲掐。有的用牙齿咬,番薯婆脱下鞋
      子用鞋底打她的脸。片刻间,打得她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当街受辱,给曾子贞带来极大的刺激。伴随着尖叫声,那拼命的掐、拧、咬。
      凝聚多少暗怨,夙恨呀!如果是白军。或者地主还乡团打骂自己,理所当然。完全
      可以理解。但,却偏偏是自家姐妹、红军家属,用发自心灵深处的怨恨,殴打自己,
      要与自己拼命。
      
          无意之中,自己竟成了两边的仇人。
      
          那些个无尽的朝朝暮暮,曾子贞生活在黑暗之中,时时反省自己的革命生涯:
      
          一方面,曾子贞认为自己没有错,为了革命,她不但先后把自己的两个丈夫送
      上前线。还把自己四个兄弟,都动员上前线,全部英勇牺牲。作为一个女人家,自
      己还拼命上前线。虽然没有阵亡,那是白军的炮火没有瞄准自己。但是,自己至今
      仍在承受着最大的牺牲。
      
          另一方面,曾子贞又觉得。自己确实给别人带来了悲剧和痛苦。正是因为自己
      的动员,人家的丈夫才告妻别子。毅然走上前线,最后牺牲。为世界留下了一群孤
      儿寡妇。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她陷入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凶残之中。在那社会现状的压迫下,她绝望了。一切
      希望都荡然无存,只有山歌无声地在她心间运行。
      
          1937年10月3 日。国共合作,陈毅从赣州往南昌谈判,途经兴国。曾子贞与陈
      毅见面。痛哭流涕,叙述了自己的不幸。陈毅告诉她:“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要
      相信革命一定会成功。”
      
          默默地坚持,默默地等待。
      
          由于沉重的内疚感压迫着,从此以后,曾子贞再也不敢上街了,担惊受怕。每
      天以泪洗面,提心吊胆,她像老鼠一样地活在黑暗里。
      
          五
      
          建国初期,当年的红军陆续回乡。带回来一批又一批消息:某某人牺牲了,某
      某人当了大官,某某人怎么怎么的……兴国县,经常漾溢着欢喜的泪水,也到处流
      淌着失声的痛哭。
      
          那是些大喜大悲的日子。
      
          番薯婆突然找到曾子贞家里。来赔礼道歉:“对不起呀,实在对不起。我家老
      公当了大官呢。明天就回来。要不是那年你唱歌扩红。他就不会去当兵,哪里当得
      到大官呢!对不起,我不但没有感谢你,还在街上打了你……”
      
          曾子贞正为蕃薯婆高兴时。第二天。番薯婆哭哭涕涕又来了。曾子贞心里一沉
      :“怎么,蕃薯婆。你家老公没有回来?”
      
          “那个打短命的。回是回来了。”番薯婆一边哭一边骂:“他又带回来了一个
      年轻的老婆。他当了大官就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当年的红军回来了。曾子贞重新获得自由和快乐。她从隐居的山村出来,终于
      又能放声歌唱了。曾子贞一天到晚不停地唱啊唱啊。她的歌声在县广播站经常播放,
      并被省广播电台请去录音,她成了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
      
          1953年,当年的首席红军女歌手——曾子贞被选到北京去唱山歌。
      
          穿一件赣南客家的石扣蓝大面襟衫,曾子贞来到省会南昌集中。一到南昌,组
      织上马上给她换了一套时髦的新衣服。曾子贞出席了全国民间文艺汇演,受到了与
      会音乐家们的高度评价。会后,曾子贞等人还被专门请到中南海怀仁堂里,演唱兴
      国山歌。
      
          站在昔日的皇宫里。面对一大片中央首长和老红军,不由得悲喜交集热泪盈眶。
      这是曾子贞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50岁的曾子贞,用凝聚了一生的深情纵声放歌。
      当时正是抗美援朝时期,她唱道:
      
          “哎呀嘞——中国人民志愿军。联合朝鲜人民军;打倒走狗李承晚,拥护将军
      金日成,最后胜利属人民。”
      
          每唱完一段,台下就鼓掌。
      
          如此亲切,如此熟悉的歌声。漫卷着赣南的山岚,携带着昔日硝烟。
      
          台下,那些曾经在中央苏区战斗过的老革命们,思绪又回到戎马倥偬的年月。
      当时的中央最高领导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刘少奇副主席、周恩来总理等人。
      都观赏了这次演出。那动人的兴国山歌,令领袖们激动不已,眼噙泪花。一个劲地
      鼓掌。
      
          演出结束,中央领导们接见了曾子贞等人,与他们一一握手。
      
          六
      
          建国后。在审干运动中,也有人对曾子贞的历史提出怀疑。为此。曾子贞又寻
      了陈毅,当年的“山歌大王”在陈毅脑海里还是有印象,他亲自写了书面证明材料,
      使其免遭新一轮磨难。
      
          有陈毅证明,还她公正。后来。她担任了兴国县城关镇副镇长。
      
          “文革”期间,她一方面是红军山歌手,受到过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接见;一
      方面又是走资派,叛徒的老婆,不可避免地要遭受种种冲击。
      
          1968年,曾子贞退休。
      
          她与孙子住在一起,颐养天年。每天,步行在潋江河边的菜市场。与二贩子讨
      价还价,买菜、做饭、带孩子、散步。没事。也经常与愁苦伶仃的番薯婆。与鳏寡
      孤独的烈属们。凑在一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怀念亡灵;也常见到当年唱山歌扩红
      扩到的红军战士,如今做了将军。威风凛凛地荣归故里;也有极个别的是经自己动
      员参加革命,如今做了干部。呈现出各式各样的嘴脸;昨天与今天,战争与和平。
      历史与现实……
      
          回想起那火红的年代,恍如隔世,便生发出对人生的无限感叹。
      
          山歌是她生命中的火焰,因其燃烧,使她一生不得安宁,如果没有这火。生命
      也在庸碌中化为灰烬。却没有烛天照地的光辉。
      
          1992年中秋节这天。子孙们团聚一堂,为曾子贞做了九十大寿。1993年元月1
      日,距春节仅21天。90岁高龄的曾子贞老人,告别了她钟情一生的兴国山歌,静静
      地病故在兴国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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