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国著名记者、作家哈里森> 索尔兹伯里,曾旋风式地采访了杨尚昆、胡耀邦、
      聂荣臻、张爱萍等红军高级将领。他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中,遗憾
      地叙述:“死者的名单就是革命运动的名人录。长征时留在江西的人中间,牺牲的
      杰出共产党人比任何其他斗争时期都要多……粤赣边区军事领导人李才莲也被杀害,
      但是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和怎样遇害的……”
      
          红军长征后,中央苏区中共中央分局12名委员中,唯有李才莲下落不明。曾任
      少共中央分局书记的李才莲是哪里人,到底哪里去了?
      
          寻找李才莲,自“文革”前始,断断续续一直在进行。1995年,兴国县党史办
      副主任胡玉春爆出了个大冷门;李才莲是茶园乡教富村人。其妻子池煜华还健在。
      
          史学界及新闻界的同志喜出望外,如同发现一座金矿,刻不容缓地向教富村扑
      去。中央电视台一、二、四频道及许多省电视台、报刊相继作出报道。池煜华,深
      深地震撼了人们的心灵……
      
          终年不绝的李溪水由秦娥山的怀抱里涌汇出来,从教富村河背村小组擦肩而过,
      无声无息地流淌。9 岁的池煜华嫁过来给6 岁的李才莲当童养媳。
      
          种菜、洗衣、做饭、作田……劳累了很会做事的小煜华,空闲出来的李才莲进
      了李溪上游的李溪村小读书。学校是播种知识的地方,也往往是播种革命的地方,
      李才莲秘密地参加了革命活动。
      
          李才莲15岁与池煜华圆房。那是1929年春节前夕,圆房第三天,也就是大年初
      二一早,李才莲告别了蜜月中的妻子,去参加县城的暴动,踏上了血雨腥风的武装
      斗争之路。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暴中,李家出了几个革命者。15岁的李才莲是少共兴
      国县委书记。李文兰是李才莲的胞叔,担任了区苏维埃主席;李才万是李才莲的胞
      兄,担任了区少先队队长,后参加红军在红三军团某部三营任政委,池煜华也担任
      了区苏维埃妇女部长。
      
          “家里面老老小小有这么多人要吃饭,管得你革命不革命,田地里的功夫。家
      里的事情你就要去做。”李才莲的父亲和后母如此要求池煜华。
      
          池煜华还不理解实际意义上的革命一切都是从丈夫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为了
      一个干革命的丈夫,做妻子的也应该干革命,为了一个干革命的丈夫,做妻子的不
      能脱产干革命。所以,池煜华当的是不脱产干部。她干革命的主要工作是叫大家打
      草鞋,叫大家交公粮,叫大家当红军。
      
          干革命。她是在帮丈夫;做家务,她也是在帮丈夫。帮丈夫,是一个做妻子天
      经地义的责任。她日日最牵挂的是丈夫,日日保佑的也是丈夫。丈夫——李才莲在
      外怎么样了呢?
      
          李才莲常有信捎回来,交代池煜华要搞好家业,善待弟妹,千万不要打弟妹…
      …不过,这些书信常常到不了池煜华的眼里、手里。因为她在家里的地位卑微,因
      为书信不是写给她收的。因为她不识字。书信认得她,她却认不得书信。虽然书信
      近在咫尺。书信上的内容却还要很久很久才能传到她耳朵里。有几次,李才莲干里
      转战到兴国县。来信约池煜华去县城相聚。待池煜华得知约会后,约会的时间早已
      过去,每逢此时。孤寂的池煜华就一个人站在一尺多高的大门槛上向小溪对面张望。
      那是一条从家里伸向外面世界的小路,也是一条从外面的世界转回家里的小路。望
      着这条小路,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流淌,不知不觉地爬满了她整个脸庞,“滴答”在
      门槛上。
      
          池煜华心目中的李才莲,就像天上的月亮,可望不可及。在红军长征前四年间
      的五次反“围剿”中,李才莲只回来过两次。这寥若晨星的两次探家,深深地刻在
      她记忆里。刻在她心目中,几十年后仍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
      
          是一个冬季的黄昏,凛冽的北风冷得刺骨。
      
          池煜华抱了一捆柴草准备进厨房烧饭。走过大门槛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
      眼小溪对面。哦,那条无边无际的小路尽头果然出现了一个黑点。立刻。她陷入重
      复过千百次的有望与无望,那么痴痴地望着。痴痴地等待。
      
          “打短命的,还不赶快烧火做饭。等一下大家归来没饭吃,皮都会给你剥掉!”
      
          后母一声断喝。池煜华回到灶台一边烧火做饭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细细分辨对
      河小路上遥远的脚步。
      
          “才莲回来了。是才莲回来了!”池煜华扔掉手中的柴草,欣喜若狂地冲出厨
      房,不顾一切向小溪那边飞奔。
      
          近了,果然是她日思夜盼的李才莲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李才莲并不是人们传
      说的那样英俊。潇洒,那样高头大马神气十足。相反。风尘仆仆的李才莲脸色刮青,
      双眼无神,整个人弓着腰。驼着背,缩着身子,是一副落威落势的跌苦相,似一根
      在北风中瑟瑟缩缩的枯枝。
      
          池煜华远远扑上来,将寒风中的李才莲紧紧搂抱。池煜华不知道,李才莲的归
      来牵涉到“AB”团的案子。担任中共上犹县委领导人的李才莲是被“革命”开除回
      原籍的。身心疲惫的李才莲倒在与池煜华圆房的那间黑暗如漆的小房里。闻着浓浓
      的潮气霉味整整三天没有出屋。三天后出屋的李才莲显得木讷,迟钝,像伤了元气
      的老人。
      
          失去了“她有一个在外面当官的丈夫”的虚名,却得到了一个日思夜想的真实
      的丈夫。池煜华不懂得也不计较外边世界才有的那些荣辱得失,她扮演着一个大姐
      一个母亲的角色日日抚慰着自己的丈夫。她像一个新娘夜夜享受着自己的新郎。
      
          十几天后,李才莲又挺起了胸膛做人。20天后。一米七。的李才莲又高昂着头
      颅出山了。一个“老革命”作为一个新革命者。他又重新参加了革命。男人的征战
      就是女人的煎熬。池煜华面临的又是一轮漫长的等待,而每一轮新的等待又伴随着
      新的冀盼。行前。池煜华红晕着脸,对李才莲发出了曾千百次萦回心底的疑问。
      
          “你在外面给那么多人写信,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写信给你,你又不认得字,两公婆的事还要请别人念,几多不好意思呀!”
      李才莲说。
      
          池煜华不吭声。晕红的脸羞得更红更美了。是哩。两公婆的事怎么好请别人念
      呢?难怪李才莲经常叫自己要学习识字。
      
          望着温柔美丽的妻子。李才莲站在门槛外对站在门槛内的池煜华指天地发誓:
      “现在是战争年代,谣言特别多,如果有人说我死了,千万不要相信。我算过命,
      算命先生说我不会死,会命长,大富大贵。记住,等着我。20年30年,哪怕50年60
      年,革
      
          命成功我就一定会回来和你相聚。“
      
          面对如意郎君。池煜华觉得很有意思,半嗔半娇地请老天爷作证发出了誓言:
      “你放心地去吧。你20年30年不回来我就等50年60年。50年60年不回来我就等你100
      年。一定会在家里等你回来团聚!”
      
          生活在领袖身旁
      
          后龙山长长的崖坡,李溪长长的流水都映照着一个痴情的身影,常常的思念化
      为常常的动力,常常的动力就是常常的学习。山坡上,沙滩上,田野里处处都种下
      了池煜华歪歪扭扭的笔迹“池煜华李才莲,池煜华李才莲”。
      
          识3 个字就认得自己的名字,识6 个字就可以把丈夫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睡在
      一起,识几十个字就认得全家人的名字,识几百个字就认得县名区名村名和全村人
      的名字,识一千个字就可以给丈夫写信了……
      
          “池煜华李才莲,池煜华李才莲”。学识字的池煜华写得最多的字就是“池煜
      华李才莲”6 个字,她喜欢把这两个人的名字睡在一起。无尽的思念呵,有时,池
      煜华心里也难免泛起一缕缕疑云:李才莲在外面会不会像我思念他一样思念我呢?
      听说,他在外面都说自己没有结婚没有妻子,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外面的女人洋
      气不洋气,李才莲在外面会不会有外遇呢?这些怀疑都是一念之差,随风飘散。她
      坚决相信:自己这么思念着李才莲,李才莲怎么能不思念着自己呢。
      
          识字果然好,识字长了池煜华的眼界、智慧、勇气和力量。池煜华知道了丈夫
      革命的官名是少共江西省委书记,丈夫革命的地方是江西省委所在地——宁都。她
      一点一点打听清楚了宁都怎么走。有几天路程要经过哪些地名。丈夫不回来,久久
      苦恋的池煜华决定出门去寻找丈夫,现在识了字,什么都挡不住她。就是缺路费,
      平常,自给自足的农村很难见钱的面,但这也难不倒她,通过布告,识了几百字的
      池煜华知道距离教富村十来里远的地方,有一个红军豪兴医院,柴火挑到那里去可
      以卖钱。
      
          柴火可以卖钱。却是最便宜的商品。2 担柴火才卖5 分钱,40担柴火卖一块银
      元。池玉华用了半年时间,足足卖了120 担柴火才凑足3 块银元。
      
          郁郁蓊蓊,一片硕大的古樟树拽着连绵不绝的绿,伸向远山。这是宁都县城郊,
      一个叫“七里”的村庄,1933年6 月,池煜华与人搭伴,步行3 天,终于在这里找
      到了中共江西省委,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李才莲。
      
          “才莲、才莲——”池煜华情不自禁,呜咽着扑进了惊奇不已的丈夫怀里。一
      路上。她忍饥挨饿却舍不得动用那3 块银元,舍不得吃带给李才莲的菜干子、鱼干
      子。此刻,她把这些物品连同两双布鞋,一齐塞进丈夫手里,作为见面礼要丈夫买
      点补品补养身体。
      
          久别胜新婚。一年多未见,面对着兴奋不已,激动异常的妻子。刚刚被任命为
      中央苏区儿童局书记的李才莲,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恰恰相反,他轻轻地
      推开了浑身滚烫,热泪盈眶的池煜华,举止冷淡得让人生疑。
      
          在这片戒备森严,平常却不寻常的建筑群落中。池煜华逐渐接触了毛泽东、周
      恩来、李富春、蔡畅等一些具有神奇传说的中共高层领导人物。使池煜华感到可亲
      可敬,又主动为她释疑的是中共江西省委组织部长兼白区工作部长蔡畅,蔡大姐。
      
          那一天,李才莲突然对池煜华亲热起来。他说自己受了批评。
      
          “蔡畅部长问我为什么在外面见到池煜华不打招呼不说话,像不认识的人一样,
      这是对妇女不平等的思想作怪,是瞧不起妇女同志的表现。要好好反省反省。”这
      一夜,李才莲把自己反常的言行对池煜华作了一个彻底的坦白。
      
          第二天,池煜华走进了蔡畅部长的办公室。
      
          “蔡大姐,李才莲不是瞧不起我,在屋子里面他对我很好,还会给我洗脚哩。
      他在外面不跟我说话是避嫌,战争年代,大家出外革命都没带家属,那些战士看见
      领导干部带家属会想家的……”
      
          “哦,如果他不是瞧不起你,那是另外一回事,池煜华,你对领导干部带家属
      这事是怎么看法的?”
      
          “我的看法是男女平等,男同志可以出外面革命,女同志也可以出外面革命。
      带不带家属要看革命需不需要,革命需要当然可以带家属。”池煜华对这个问题想
      过很久。深有感触,“女同志不光是家属。还可以是革命干部。”
      
          “哎,你说话还蛮有水平嘛。你在家里是不是参加了革命?你愿不愿意到省委
      来工作,与李才莲一道革命……”
      
          蔡畅知道池煜华在家也担任了苏维埃妇女干部。从此,她们成为了朋友。池煜
      华经常去找蔡畅谈心。平易近人的蔡畅是池煜华真正的大姐。李富春见了面都会打
      招呼、聊天,有一次,他还买了些果子来吃,一边聊天一边问兴国农村的扩红情况。
      妇女组织打草鞋的数量,农村中“借谷运动”的情况。朱德总司令也偶尔凑过来聊
      几句。
      
          时间久了。神秘的毛泽东也不神秘。有一次。毛泽东与池煜华聊天时聊出了久
      蓄心底的一个秘密。当时,苏区的《红星报》《青年实话》等刊物上经常能见到李
      才莲的署名文章。特别是《青年实话》有时每期都有李才莲的名字,这就不能不引
      起敏感人的注意。
      
          “过去,我总觉得李才莲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子弟。他长得文质彬彬像个舞台上
      的小白脸,读过书有文化,能说会道,很会写文章,组织能力又强,办事果断有魄
      力,还有一定的经济头脑……这样的人不是地主家出身,就是富农家出身。直到看
      见了你,看见你一身补了又补的衣服。看见你年纪轻轻一双手长满了老茧,我才相
      信他确实是穷苦人家出身。”
      
          一天晚上,池煜华无意间把毛泽东的话说给李才莲听,李才莲像老年人那样长
      叹了一口大气。久久没有吭声。池煜华陪着李才莲一夜未眠,那个无眠之夜。她似
      乎明白了刚来时才莲对自己的冷淡,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从此,她感觉到外面的
      革命以及革命队伍都并不那么简单哩。
      
          一个月后,池煜华是带着蔡畅的手令回兴国老家的。蔡畅在一张中共江西省委
      的便笺上写着:
      
          中共兴国县委:
      
          经研究决定,调你县池煜华同志到中共江西省委土地部工作。
      
          中共江西省委组织部长蔡畅
      
          1933.7.19
      
          临行,李才莲赠送了一块嵌着亮边的长方小镜给池煜华做礼物。夫妻一场,这
      是池煜华得到的唯一礼物。当时,李才莲正在参加筹备成立少共国际师,日日笼罩
      在战争硝烟里,对即将到来的团聚他没有表露出太大的高兴。面对天真浪漫的池煜
      华。他的送行别言格外冷气:“现在是战争年代,谣言特别多。如果有人说我死了,
      千万不要相信。等着我,革命成功我就一定会回来和你相聚。”
      
          望眼欲穿半个世纪
      
          赤日炎炎,酷暑如灼,7 月,是农村最繁忙的双抢季节。
      
          池煜华一向是家里的壮劳力,回来便操镰下田,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抢收抢种”。
      一连干了三天,每天干得汗流浃背,天昏地暗。那天正干着,一场透雨不期而至,
      把池煜华淋得透湿。她硬是用体温把
      
          一身衣服烘干。直干到日头落岭,月挂东山。当她把最后一担稻谷挑回家时。
      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人与稻谷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一场上吐下泻的瘟疫,突然在兴国县蔓延,一个人接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病倒,
      莫名其妙地死去。全村先后有四分之三的人染上了“人瘟”,大部分人熬不过七天
      都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池煜华却不肯死,十天又吐又泻,不吃不喝,全身瘦成了一把骨头仍不肯死。
      全身都没有感觉了仍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在等待医药。那时哪有什么医生。哪有什
      么医药呀7 有的只是土郎中传下的土药方。池煜华服下了一剂治“人瘟”的土到了
      顶的土方子,用尿勺到粪坑里捞一碗蛆虫。到李溪水里面冲洗干净,然后把蛆虫放
      到擂钵里擂成浆,再冲冷水往肚子里灌。一碗蛆虫浆液,池煜华捏着鼻子一天喝了
      三次才喝完。喝了蛆虫浆液就感觉到有一条条的蛆虫在喉咙管、肚皮里边一蠕一蠕
      爬来爬去……20多天后,她爬起来料理李才莲祖母的丧事,一问,整个家族中有12
      人得了瘟病。死去11人。
      
          当池煜华持蔡畅的手令前往区、县办理调动手续时,兴国县刚刚由一个县分为
      两个县,即一个兴国县一个杨殷县,县里安排她到杨殷县委担任巡视员兼熬园区妇
      委会书记。池煜华多么想去土地部。日夜与丈夫在一块工作啊。在与县委组织部人
      员争执时,她突然觉得身体十分不适,拼命地呕吐起来。经人提醒。她惊喜地发现
      自己已经怀孕。
      
          杨殷县是最偏僻的山区。池煜华任县委巡视员兼熬园区妇委书记近两年,红军
      便长征离开苏区。红军长征前夕,李才莲因布置撤退工作曾经回到兴国县城一趟。
      一到兴国,他便匆匆捎信要池煜华在一周内来兴国城相会,并交代:估计一周后白
      军将占领兴国县城,你就不要来了。这是李才莲写给池煜华的最后一封信,信的命
      运与以往一样被李才莲的父亲及后母扣押。当信转到池煜华手中时,一周早已过了。
      
          1934年底至1935年底,赣南各县到处张贴着一份内容大致相同的购买人头的布
      告:悬赏——谁获得共匪首犯项英、陈毅、李才莲……其中一颗人头,即可持人头
      到县剿匪总部领取奖励5000块银元。谁获得共匪从犯……
      
          这使李才莲的亲父后母动了心思,既然李才莲值得5000块银元。那么李才莲的
      老婆岂能一钱不值?经四下打听,他们有点失望,当局对李才莲的老婆并不感兴趣。
      那么,在非当局的眼里,花容月貌的池煜华还是值几个钱的。李才莲的亲父后母急
      于处理池煜华,连价都不还就45块银元把她卖了。少了个池煜华就少了个将来会分
      财产的对手。买人的、卖人的和“在场人”三方相聚,在扫案铺纸书写卖身契时,
      因李家老族人的反对,池煜华才留下来了。却被无情地撵出李家门。
      
          离开家,一个身怀重孕的女人能去哪里?无处可去,池煜华就捡三块卵石在家
      门外屋檐下角落里垒一个灶,晚上煨着灶火过夜。大山里的夜冷,冷得实在睡不着
      觉。怀胎十月的池煜华用砍来的松枝遮风。地上铺着稻草遮寒。紧紧地煨着灶火生
      下了一个女儿。流了多少血呀,涌流的血水浸湿了稻草,又流向灶灰把灶火都浸暗
      了,全村的空气中就漾着一股浓浓的血腥。痛苦中煎熬的池煜华不但不敢请人打帮,
      连叫都不敢叫唤一声。按客家风俗,女人生孩子很“凶”,会给屋子和不意撞上的
      人带来凶气。怕别人撵,痛得死去活来的池煜华连叫喊都不敢,痛得她实在受不住
      时,眼睛望了河对岸心里发恨地呼唤:“李才莲,李才莲——你怎么不死得回来—
      —”还有一个转移疼痛的办法:牙齿咬着揩汗的布使劲、使劲。可怜池煜华生下小
      孩后,一团布被咬得像一团腌菜一样稀烂。
      
          有了孩子就有了依托,尽管会招来亲父后母更多的咒骂。但她已经习惯了。骂
      有什么关系。骂又不会痛。有了孩子就多了一张要吃奶的口,平常池煜华吃了上顿
      没下顿。瘦得一把骨头哪里有奶,没有奶拿什么养活这张口呢?好在那时不少做母
      亲的都没有奶汁。几天后,池煜华学会了用米汤喂孩子。用嚼碎的饭哺孩子。尽管
      孩子瘦得皮包骨,她仍感到欣慰,自己虽然艰难。毕竟为李才莲传了后。有了“后”
      就有了一重力量。
      
          可是,就在女儿三岁那年,女儿患了麻疹突然病逝。活蹦乱跳的一个女儿,从
      一尺多长长到两尺多高,李才莲连见都没见过,抱也没抱过。怎么说死就死了。池
      煜华抱着闭紧双眼的女儿哭了三天三夜,哭尽了泪水哭出了血,直到抱着的孩子发
      出一股味来才埋进后龙山的一棵树下。光杆一个的池煜华不能窝在家里死等了。她
      要出去主动寻找。江口乡她到过,于都县。宁都州也到过,天下能有多大?我就不
      相信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到过这么多地方的女人在茶园乡还找不到第二个。
      
          掩埋女儿的第三天,池煜华在脸上抹了一把锅底灰。怀揣着那面小方镜。拎着
      一把柴刀出走了。沿着熟悉的路。沿着走过的路走进听说过的路,走进没听说过的
      路,池煜华一路砍柴一路找,一路打工一路寻,一路乞讨一路觅。因为担心李才莲
      回来找自己,两边错过,她一年后回到教富村,然后又出去又回来又出去。整整寻
      找了8 个春秋。
      
          锃亮锃亮的小方镜变得模糊斑驳,四边的边框早已经锈得乌黑。天涯茫茫路茫
      茫,池煜华的心在天涯,在路上。哦,李才莲李才莲,你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你?
      李才莲,你知道吗,我天天都等你。你怎么不回来呢!每日每夜,池煜华都对着镜
      子询问,倾诉。唱惯了“扩红歌”和“兴国山歌”的池煜华对着镜子,日夜在路上
      哼念着一支望夫曲——
      
          你说过会回来
      
          我就等你
      
          拼命地等呵
      
          等人真不容易
      
          吃饭嚼着忧伤
      
          睡觉睡着焦急
      
          淋着冰冷的冬雨
      
          我生下了你的小女
      
          小女等啊等不及
      
          可怜三岁就命归西
      
          等啊等啊
      
          黑发转白头
      
          嫩脸变皱皮
      
          等到大家都忘掉
      
          不再等人了
      
          等到世上完全死绝
      
          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等到和我一起等的人
      
          都已远远走离
      
          等啊。我拼着命等
      
          用尽全身气力
      
          等啊。我一定要等你回来相聚
      
          ……
      
          苦难,洒落在她身上。也洒落在她的四周,1943年,李才莲的父亲患病瘫痪,
      这曾无数次折磨过池煜华的老人,却没人搭理。还是池煜华回来一把屎一把尿,苦
      挨苦做侍候公公到死。丧事。后母不管,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管。又是池煜华当孝子,
      东奔西跑请道士念经超度亡灵,请乡亲抬棺上山,在坟前为他哭山。数年后,池煜
      华又送走了虐待她的后母。送走了一个又一个老人,抚养大一个又一个弟妹。池煜
      华独自承受着漫长的人生苦旅,承担着本应由两副肩膀支撑的家庭重负……
      
          等待到永远
      
          时间已到1995年。
      
          落日从秦娥山尖投下长长的余晖。清澈的李溪河泛着波光,远处的农舍已飘着
      依依炊烟。90岁的池煜华搬了一捆柴草到灶下准备生火,又心有所系地走到大门口。
      向小溪对面翘首张望。这一张望,就是整整67个春秋。
      
          这一天,池煜华又望见县城方向出现
      
          了一个黑影,便情不自禁地迎了出去。
      
          县党史办的胡玉春同志四处打听,辗转来到李溪村那条灰蒙蒙的小路上。万万
      没想到,一位摘豆角的老太太已注意了他。
      
          “请问,你是‘台办> 的么?”
      
          “我是党史办的,来找池煜华打听李才莲的事。”胡玉春望着这个老太太有点
      疑惑地回答。
      
          “才莲、才莲在哪里,才莲在哪里?”
      
          手上的豆角掉落地上。池煜华忘情了,声声呼唤起来,泪水霎时涌上眼帘。提
      及李才莲,她眼眸生辉,脸泛红晕,一往情深。池煜华的呼唤转为呻吟般的低沉长
      啸:“才莲,才莲呵——”十里八村的人知道,三乡六镇的人知道:教富村有一位
      俊女等她当红军的丈夫等了67年。整整67年呀!其间,有几十人向她求婚,都被一
      一回绝。经过了漫长的生命煎熬,今天,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但这是一个怎样
      的结果呀,这是一个比没有结果还更残酷的结果。
      
          “不,才莲没有死,才莲决没有死!”
      
          池煜华镇静下来。十分坚定地否认了才莲的死讯。她奔向墙角一口没上漆的木
      箱取证据,是的,她的话决不是毫无根据。她曾写信给全国妇联主席蔡畅,曾写信
      给共和国主席毛泽东,都得到了认真负责的答复。
      
          她从箱底翻出了李才莲的来信。信纸、信封、邮票、邮戳都证明她1933>1934
      年的历史。这三个信封后来多次被邮电部门借去参加邮展,成为最珍贵的邮品。最
      珍贵的邮品内蕴藏的也是我国革命者一份最珍贵的情感。
      
          “才莲走时说了,几十年后他一定会回来和我夫妻团圆……”
      
          一言九鼎,这就是他们的生死契约!为了这一句话,池煜华就心甘情愿地苦苦
      守候一辈子。她从木箱里取出了一件白洋布对襟褂子,这件褂子是李才莲与她结婚
      时送给她的礼物。平日合不得穿,只舍得看,看久了看脏了,就小心翼翼洗一把。
      半个多世纪了,心上人送的心上物还完好如初。
      
          “才莲没有死,他一定是在台湾做党的地下工作。”
      
          池煜华从箱底翻出了她写给毛泽东同志的信,毛泽东批转给蔡畅同志的信以及
      蔡畅给她的回信。池煜华寻找出一本黄得发黑的笔记本。笔记本记有她寻找的一串
      串足迹。
      
          1950年春,池煜华作为苏区第一批妇女干部前往南昌“八一革大”,参加省妇
      联举办的培训班。一有机会,她就四处打听李才莲的下落。有人给她出主意,按道
      理你丈夫也应该是个大官了。你何不写信问问毛主席呢?
      
          毛泽东当主席了。对,我应该写封信问问他。他认得李才莲。
      
          池煜华果然请人代笔写了一封信给毛泽东主席。毛泽东主席将信批转给中国妇
      联主席蔡畅。不久,蔡畅就给池煜华写来了回信:……你给毛主席的信已经转给我
      们办理。关于你寻找爱人李才莲的问题,我们已将你写的简史,转给军政委员会总
      政治部……希望你要耐心等待,安心地工作……
      
          这就是说,李才莲会回来!
      
          哦,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回复,又是多么真实可靠的消息。来自共和国最高层
      的答复,使池煜华认定李才莲是在进行一项伟大而秘密的工作。这是什么工作呢?
      所有的朋友都为她高兴,帮她猜测。苏区革命时,蔡畅任江西省委组织部长兼白区
      工作部长,李才莲曾在她手下的白区工作部兼职工作过。那么。李才莲现在是否还
      搞白区工作呢?反复猜测的结果只有一个:李才莲现在台湾做党的地下工作。
      
          台湾在哪里?有人给池煜华找来了地图。经人指点,她看到了台湾与大陆隔着
      大海。但池煜华并没有大海的概念。她说:“哦,不远,是两对河子。”
      
          此后,池煜华静心静气地等待,守望。也不是在白守空活。几十年间她先后担
      任了区妇联主任,副乡长、村妇女主任,一直干到73岁,作为一个老革命,她放弃
      了所有的晋升机会。不管职务升降,只愿守望村头。她知道,丈夫随时可能回来,
      自己不能走远,再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了。
      
          67年来,她住的土房低矮、潮湿、黑暗,穷得没有任何电器,蚊帐也没有一顶,
      连一张像样的板凳都没有,只有一口黑糊糊的锅里煮着菜杂饭。几十年间,她独自
      挣扎,有时常年填不饱肚子。可她挺着干瘪的身子竭力工作,从牙缝里挤出钱来支
      援国家建设。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墙上却醒目地贴着工工整整整19张奖状:土改
      积极分子、认购国债积极分子、统购统销积极分子、养猪模范、社会主义建设积极
      分子,幼托模范教师、三八红旗手……她说李才莲在前线拼命,自己也要在家里积
      极;李才莲在外边当官,自己也要在家里进步。她不能单单是李才莲的老婆。爱人。
      更应是李才莲真正的“同志”。池煜华不但在为爱情而等待。而且在不懈地为理想
      而奋斗。
      
          一晃数十年过去,20世纪90年代。从讲解放台湾变成了讲两岸统一。她屡屡向
      人打听台湾的事,也到过县对台办公室打听丈夫的消息:“台湾有没有一个姓李的?”
      对她不烦其厌,如痴如醉的询问,又有好心人用善意的谎言给予安慰:台湾政府的
      某某就姓李。可能是你丈夫的化名。
      
          “李XX”。情到深处人痴迷。池煜华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化名”。经过再三思
      索。86岁那年,她悄悄地给李XX写了一封信。亲爱的李……。你好!
      
          我是你的结发妻池煜华。不觉离别六十二固(个)年哪,也未曾见面,在宁都
      分手。我就是回家中我是决心要到江西省土地部工作,因为德(得)到了病我就是
      不能前去工作哪。我也未曾告诉您,只是我的错误和缺点请您多多泉里(原谅)…
      …
      
          言太多,笔太钝,如泉如瀑的情怎么写得下来!池煜华要告诉李才莲。他不但
      有了儿子,还有孙子、孙女。45岁那年。池煜华绝经了。她十分难受,自己对不起
      李才莲,没有生下儿女,但革命者李才莲不该绝后。于是。她起意给革命者续香火,
      四处张罗为李才莲领养一个儿子。可是。农村自古以来重男轻女,谁愿意把男孩子
      送人呢!
      
          十多年努力,池煜华年近六旬才领养了一个男孩。好的男孩领养不到,她领养
      了一个手残、脑痴的残疾孩子。一个人的饭分给两个人吃,池煜华生活得更苦了。
      再苦再累都不在乎,池煜华自小就是苦累出来的。有时,她一年都没有尝过肉味,
      几十年中她就没有一件新衣服(笔者采访她时是初冬,她穿了9 件单衣。所有的衣
      裤缀满了补丁,有的补丁从裤腰直通裤脚。根本分不出衣服原来的底布了)。
      
          按道理。池煜华完全可以不穿旧衣烂衫。即使李才莲任中共高级干部的身份不
      被确认。池煜华本人任中共杨殷县委巡视员。明明白白写在县志上,按现行政策,
      可以享受苏区老干部待遇。可是,她没有向党伸手。
      
          十几年后。池煜华用节省的近万元为养子找了个残疾女人做老婆。她让出自己
      的“洞房”给养子。自己则搬到原先的牛栏里住。
      
          80多岁的池煜华,又成为了三口之家的主要劳动力。随着年龄的增加,肩上的
      担子也在增加。媳妇生了两个小孩,她就成为五口之家的主要劳动力。作田、种菜、
      砍柴、养猪。洗衣服、把屎把尿带孩子。常常,她一
      
          边抱着孩子烧火做饭,一边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孙子嘴里堵哭:“喔喔喔,我仔
      不哭——”又当老奶奶又当老妈妈……80多岁,还顶着风雨翻山越岭,挑柴走50多
      里小路到县城卖。为了接续李才莲的香火,她把自己折磨得早已不成样子。
      
          “这里。就是在这个门槛,他站在门槛外。我站在门槛内。才莲指着天地发誓,
      要我等到他来,20年30年,50年60年。100 年他一定会回家来跟我团圆,在这里兑
      现誓言。我也请了天地老爷作证,一定会在家里等待他回来,等到100 岁。对天发
      了誓的就要做到,对天发了誓的就一定会做到!”
      
          “这个门槛”——这是一道惊心动魄。举世无双的门槛呀!
      
          由于池煜华天天踩槛探望。原本三寸厚一尺高的门槛已经磨出一道弯弯的大弧,
      弧底还有一寸多就要穿帮了。这道岁月磨损的门槛,不就是池煜华磨损的青春和命
      运么!
      
          泪水顺着池煜华皱纹密布。长满老年斑的面庞汨汨流淌。她的眼珠有些混浊。
      声音有些喑哑。却仍旧透露出坚定不移的信念。
      
          “我的耳朵很好,什么话都听得清;眼睛很好。还会穿针线;脚也很好,可以
      走十几二十里山路。我没有等到才莲回来就不死。我要等他等到台湾回归,等到100
      岁。100 岁他还不回来我也还要等,一直等到他回转来。”
      
          白发苍苍,脸庞的皱折如同大山的褶皱般深刻。历尽沧桑,93岁的池煜华清癯
      瘦削,铁骨铮铮,她的呐喊依然宏亮。伴着山风在河谷、山川间回荡。
      
          五次采访,踏着李溪上的虎跳石离开教富村。已是2004初春。笔者回望池煜华
      挥手告别,看见溪边这座两百多岁的土屋,已裂开几条大缝。犹如黑洞洞的眼睛默
      默守望这世界。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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