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陪读”一词究竟生于何时?陪读一事到底始于何年?我不知道。然而,眼下
      在中国的大地上,大家伙儿在没有商量没有约定的情况下,从悄悄地进行到突然间
      就成群结队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地行动起来了,他们形成规模形成气候形成一股大潮,
      涌到学校附近绕在孩子身边,为孩子洗衣做饭恨不得代孩子吃喝拉撒睡的家长们硬
      是将“陪读”一词演绎得意味深长、枝节横生。它带给人的震惊和困惑,尴尬和无
      奈,几乎要超过我们能够去冷静思考的极限——
      
          孩子上了高三,就像是鬼子进村了!
      
          中秋节,外甥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吃午饭。去了,结果登门不见人影,这让我很
      是生气。本来准备打道回府,想想外甥是个孝顺诚实的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地造成
      如此差错,于是拨了他的手机号。
      
          回道:“五姨你不要动,我马上让人开车来接你。”
      
          开车人把我带到一中附近一所简陋的楼房前,向我指了指二楼。进了屋,看到
      外甥媳妇正在桌子上摆放丰盛的饭菜。
      
          见我发愣,外甥这才拍拍头笑道:“忘了告诉五姨,上月底我在这里租了套房
      子,为了孩子上学近些……”
      
          吃惊。他们在城里是有房子的啊,而且那座别墅式的套房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
      方,前年新造下的,无论是四周的环境还是里面的结构,都是这所简陋的房子远远
      不能比的。住得好好的,搬个家容易吗?仅仅是为了孩子上学近些?能近多少?越
      来越大的孩子竟变得连多一点的路都不能走了吗?
      
          外甥媳妇见我数落她丈夫,就走过来打岔道:“五姨,您可能还不知道吧?你
      的大侄孙子上高三了!我们在这陪读哩!”“陪读”一词被她说得理直气壮。
      
          于是“陪读”进入我的脑海。
      
          不善言辞的外甥扳着手指向我算了一笔账:孩子是走读生,一天六趟,无论是
      坐公交还是骑车,5 里路程一趟按15分钟计算,路上的时间加起来最少是90分钟,
      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能让孩子多睡45分钟的觉,还能挤出45分钟的学习时
      间……
      
          见我苦笑着摇头,外甥媳妇叹声气道:“这个高考啊,搞得中国人神经都要出
      毛病了……孩子上了高三,就像鬼子进村了……”
      
          我忍俊不禁,笑她作了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比喻。
      
          她也笑了,然后向我解释:
      
          “真的———凡是家有将要参加高考的孩子,没有一个不高度重视高度紧张的,
      一天到晚就跟要打仗似的……心都吊着!像我们这样的情况还算基本正常,有好多
      外地的,乡下的,他们为了陪读,背井离乡,妻离子散,还有家破人亡的……(见
      我用手势要制止她,她哈哈一笑)我吓着您哩———有好多乡下人,母亲来陪读,
      父亲在家种地或外出打工,留下老人看门守户,这还不叫背井离乡,妻离子散?有
      在前方的,有在后方的,有挖战壕的,有埋地雷的,有运送炮弹的……这跟抗日战
      争又有什么区别?”
      
          我被她信马由缰的散扯逗笑得喘不过气来,问她,怎么还要挖战壕?地雷又是
      什么?谁又是日本鬼子?陪读又怎么能造成家破人亡?
      
          她却一脸的严肃:
      
          “我说的战壕是一种比喻———您看我和您外甥现在就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地
      雷也是一种比喻,就是陪读家长和学校老师之间的私下协议(我从一个名叫陈慧的
      采访对象那儿确实看到了一份书面协议)———反正就是变着法儿让孩子拼命学习
      全力迎考;前方后方好理解,学生肯定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家长是大后方;至于日
      本鬼子嘛———那就要看各人家孩子的学习状况了,如果这个孩子是个用心用功成
      绩好的,那他就是家长同一战壕的战友,日本鬼子就是高考;如果是个不肯用心用
      功的孩子,甚至跟父母抗拒抵制学习的,对不起,那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日本鬼
      子了,全家,包括学校的老师都是要一致抗日的……”
      
          外甥媳妇的比喻让我心惊肉跳。
      
          “我们是从高三开始陪读的,有的从高一就开始了,还有的从初中就开始了,
      如果一年考不取就再念一年,如果再考不取就再复读,直到考取为止,时间一点也
      不比八年抗战短。中国人的牺牲精神,众志成城的协作精神,抗战到底不获全胜绝
      不收兵的民族精神……除了鬼子进村了,中国人不得不迎战,还有什么能与陪读相
      比?”
      
          见我没有再提出异议,她的语气沉重起来,“有一个企管人员的妻子,在家是
      一个民警,孩子的成绩原本不怎么好,是拿了一万多元的钱才让孩子上了这所重点
      高中,也是望子成龙,母亲辞去了工作,来这里租房子陪读,结果孩子的父亲在家
      被第三者插了足并怀了孕,只好离异。孩子得知消息后,成绩更是一落千丈。母亲
      有苦不能说,为了孩子她只能装成没事人一样,但她的心里是无法平静的。那天,
      当母亲看到孩子的月考成绩落在了后面时,实在忍不住就打了孩子一巴掌,结果孩
      子一气之下,服毒自杀了……这不是家破人亡又是什么?可怜,这孩子自杀前将自
      己的头发梳了又梳,然后给妈妈留下一份遗书:”妈妈,在这个高考的战场上,我
      只能当个逃兵了……您知道我有多累吗?平时我连梳头的时间都用上了,可我还是
      落下了,前面的路我看不见光亮,我觉得一个人这样活着太没意思了……妈妈你多
      保重!我知道你是为了陪我,爸爸才和你分开的,我走了,希望你们能重新开始…
      …你的不争气的儿子绝笔……‘“
      
          外甥媳妇说到这里哽咽住了,我早就为之流泪了。“陪读”让我震惊!
      
          有点饿了,菜也早摆上桌子了,可就不见他们开饭。外甥一会儿去窗户瞅瞅,
      一会儿又看看手机,我这才知道,考生家长的作息时间和生活方式都要以考生为准
      为转移了。
      
          一会儿孩子回来了,蔫蔫地放下书包,喊了声“五姨奶”就坐到桌子边,接过
      妈妈递上的饭,爸爸夹上的菜,闷头吃了起来。外甥和外甥媳妇这才端起酒杯敬酒,
      说,“祝五姨中秋节快乐!”闷头吃饭的孩子突然抬头问了一声:“今天是中秋节
      啊?”他的这一问让我的心里又不禁一揪,他从小可是一个非常聪明机灵的孩子啊!
      一个高考学生竟然麻木到了这种连今夕何年都不知道的地步,这是孩子的悲哀还是
      家长的悲哀或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孩子吃过饭,进屋午睡去了。外甥媳妇用手中的筷子向外面一划拉说:“这四
      周,住的全是陪读的,所有的小区,都成了陪读村了———我们又叫它抗战村。有
      多少高三学生就有多少陪读家长,你信不信?你不要慌着摇头———肯定还不止,
      还有好多高二的、高一的,甚至还有初中生都有陪读的了……要不是所有的陪读家
      长都怕别人打扰,我真想带你去走访走访他们———每个陪读家庭都有好多故事,
      也有好多辛酸……”
      
          恰好中秋过后由我主持召开了一次《映山红》女作者“我的位置”主题讨论会,
      会上一个名叫白淼的女作者的发言又加深了我对“陪读”的印象。
      
          她来得最迟,到了就发言,发言就一句话:“我的位置就是:站在窗口,望着
      路口,身在里头,心在外头。”发了言她就要走,说孩子就要放学了,她的菜还没
      买。负责会议记录的记者郑红梅有着职业的敏感性,一定要她再多说点什么。她只
      好又心神不定地坐下来,解释说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女作者了,她只想当一位称
      职的陪读母亲。她现在生活的中心是孩子,生活的方向是孩子的高考,她连自我都
      不存在了,还谈什么位置!
      
          “陪读”二字搅动了我内心的平静。
      
          散会过后,我甚至连家也没回,就开始了我的相关调查和采访。
      
          我到老了的时候要写一部书,
      
          书名就叫:儿子,我对不起你!
      
          白淼我早就认识,十年前也是由我主持召开的一次文学笔会上,她是女作者中
      最出众的一个。不仅长得美,有气质,而且很有才华。那时她已经是省内很有名气
      的一位女诗人了,她的诗作不仅经常出现在各大报刊上,还常常被广播电台选去配
      乐朗诵。同时她还拥有一份很优厚很高雅的工作———广告设计,她的平面设计在
      她们县城里同行业中几乎没有什么竞争对手。
      
          一转眼,几年过去,她寄给我的作品日渐稀少,后来干脆一篇也没有了,但每
      到逢年过节,她总要给我发些短信过来。起先我也没怎么注意她的封笔之举,反正
      皖西地区不乏写作之人,心想她在文学上的淡出可能与她广告设计业务比较繁忙有
      关。
      
          十年后,也就是中秋后,我打了她的手机,通知她参加这次女作者专题讨论会,
      她一口答应了,还开心地表示感谢:“哎呀———大姐,没想到你还记着我!”
      
          后来开会时出现了那样的情况却是令我十分困惑,一个女诗人和广告设计的专
      业人才与一个陪读母亲的角色真是相去甚远。
      
          采访便从她开始。
      
          “你怎么想到要当陪读母亲的?”
      
          “尽管现在陪读是大势所趋,但我不是一个追风随大流的人。我有两个亲戚,
      一个在乡下,一个在城里。在乡下的那个家里很穷,孩子原来在农村中学基础也打
      得不牢,但孩子的父母花钱把孩子送到城里来念高中,他们在城里一边打工,一边
      陪读,结果这个孩子竟然考取了芜湖二本。而那个城里的,父母只顾自己工作,忽
      视了对孩子的看管,结果一个成绩本来很好的学生成了一个抽烟、喝酒、玩游戏、
      打群架的问题青年,最后还被公安关过。这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大姐你说我该怎
      么做?”
      
          “我听到了你在会上的简短发言,我感到了你内心的痛苦和无奈。”
      
          “是的,我从孩子初一时就开始陪读了,从35岁到41岁,这个年龄段正是人出
      成果最能实现人生价值的鼎盛时期,正是人知识才华和能力处于最佳状态的时期,
      我却像一艘开足了马力在宽广的海洋上乘风破浪的快艇一样,不得不一下子搁浅下
      来,双脚被深深地锚在了我无法自拔的沙滩上,我得放弃自己的工作和所有的爱好,
      我要重新来认知我所充当的角色———实际上我就是要放弃自己,舍了自己,为孩
      子而活,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从我住惯了的家乡来到这里,可以说是举目无亲,面对被高考压力压得喘不
      过气来的孩子,我要尽我所能来当好一个母亲。家里不敢放电脑,也不敢开电视,
      我就像一个囚犯,被无形的绳索紧紧地捆住了,又被一双无形残忍的大手牵引着,
      向一个拥挤狭窄的地方狂奔……我用理性将心中的痛苦紧紧地捂住不让它在孩子面
      前有丝毫的显露,而搅动它的是我的理想我的抱负。我不看重金钱,但我喜欢我的
      工作和我的事业。有时我拿头往墙上撞,尽然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孩子上学去了,我实在找不到可做的事做了,就站在窗户边发呆,看着马路
      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经常没来由地就哭了起来……疼痛的诗句便脱口而出:
      
          我锁住了我的笔/ 白纸上风在呜咽/ 可为何又锁不住锁不住天空西去血红的酡
      云/ 载着悠悠的雁叫/ 轻轻地轻轻地飘过我的窗口……
      
          “还有一首诗,我现在想不起来它的原句了,当时我是哭着吟出的,表达的是
      一个意境: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上,惨白的月光照在白色的城市中心,我站在月光下,
      猛然回首,却发现我黑色的影子‘着迹’在高凹不平的街道上,使我的影子扭曲得
      可怜可怕,然后我在惊悸中叫破了结痂的伤口,心中的鲜血便汩汩而出……噢,对
      了,我想起了最后两句:
      
          红丝巾撕破/ 裹住我的哀伤……
      
          “红丝巾是红色的,血是红色的,惨白的月光,黒色的影子……颜色的反差暗
      示着我角色的反差,表示我内心不能自拔的痛苦……”
      
          我说:“是啊,你原来是个诗人,诗人的性情是不能被羁绊的,然而你现在完
      全被陪读妈妈这个角色所禁锢,可以想象你的挣扎,你的无所适从……我记得你是
      挺喜欢看书的,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个空闲看看书写写东西啊!”
      
          “大姐你知道的,无论是看书还是写文章,都要有适合它的心境,但大姐你可
      知道一个陪读母亲的内心是什么样子———紧张,焦躁,孤独,困惑……眼前只有
      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又是那样的飘忽不定,一切都是变数。原来的日子是从早到晚
      按天过的,现在的日子是论分论秒过的,一年365 天,要碎成多少分分秒秒!说起
      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光靠做母亲的决心或豪情是不行的,我们拼的是毅力,是
      耐心,还有就是对孩子深深的爱。孩子何时起床,何时上床,孩子何时上学,何时
      放学,就连他何时刷牙何时喝水都要有定时,时间的刻度一点也不能乱,乱了就会
      影响他的心境。孩子每一顿饭的口味,孩子每一时刻的情绪,孩子每一夜的睡眠,
      孩子每一次出门的穿衣,孩子那天的说话口气和孩子今天的走路状况都无不牵动着
      母亲的心……如果情况有了异样,母亲就要和学校老师取得联系。陪读母亲的手机
      要24小时开通,孩子上学以后的每一次电话铃声响,都会让陪读母亲的心跳变得不
      正常……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有多少心思去看书写文章?”
      
          我问:“你当陪读母亲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是出于你老公或孩子的要求?”
      
          她开口便答:“出于我自己的选择。”
      
          “后悔过吗?”
      
          “痛苦过,但从未后悔过,因为我明白我现在这样做,就是为了将来不后悔。
      我是母亲,孩子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的成长,他的前途,我都要对他
      负责。孩子读中学期间,正是他青春发育从少儿转到青年的关键时刻,最主要的是,
      这个时刻又是他人生成鱼变龙的关键时刻。如果我只为自己考虑,只看重我自己的
      生命价值而耽误了孩子,我想我死都不会瞑目的。我也曾自我追问过:我这样做值
      吗?思考之后,觉得还是值的,最起码,我对得起一个母亲的良心,对得起一个母
      亲对于儿子的爱……”
      
          我说:“但人光靠理性是不能淡定自己的。”
      
          她说:“是的,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然而,我却太累了
      ……当我一想到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自己的生命价值一下子付之东流了,心里就
      很不平衡,背着孩子我常常陷入不能自拔的迷茫和困惑之中,就有了那诸多无法言
      说的无奈和悲伤。”
      
          10点30分了,白淼站起来对我说,我要开始做饭了,胡大姐你随便啊,今天你
      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吃饭。我说,我肯定要在你家吃饭的,我要看看你的儿子。我去
      皋城中学门口转转,然后再回来。
      
          皋城中学是我市的一所师资力量最棒的民办初中,因为学生平均高分飙升不下,
      以及它们历年考取六安重点中学的人数一直遥遥领先,无形中它已经成了大家公认
      的市重点中学。穷人也好,富人也罢,小学毕业的孩子都为能上皋城中学而自豪,
      结果这个学校连年让夜里就在校门口排队报名的人挤破了院墙。初中生11∶30放学,
      还不到11点,校门口准备接孩子的家长已是“人山人海”。我在这里用了引号并非
      是说反语,而是着重,并不宽敞的校门外布满了车辆和人。据我所知,这个学校今
      年初一就招了28个班,一个班至少有70人,初一学生一般都有家长接送,以此类推,
      可以想象“人山人海”不为虚语。
      
          我钻进人群中开始找家长聊天,很容易就搭上了话,因为等人是件枯燥乏味的
      事,有人着笑脸和你说话,正是打发无聊的好时候。这位陪读母亲告诉我,她是三
      十铺乡的,儿子今年托人搞到了皋城中学,于是她和孩子的爸也都跟着来了,他在
      街沟摆了个自行车修理铺子,她就当起了专职的陪读妈妈。
      
          真的有从初中就开始陪读了!
      
          所有来接学生的家长们并不拥挤,他们都站在一定的位置上不动,眼睛直直地
      看着尚未打开的学校大门。我问一位站在树阴下的父亲:“这么多人,你孩子出来
      怎么知道你站在哪里?”他用脚点点了树根说:“知道的,我们约好就在这棵树下
      接头。”
      
          果然,一会儿孩子们涌出校门,都各向各家长身边跑去,一点儿也不混乱。
      
          我真是服了他们了。
      
          高中是11点40放学,我12点准时回到了白淼的家。为我开门的是白淼的孩子牛
      牛。
      
          第一眼我差点把牛牛当作了女孩子,文静、腼腆、秀气,脸上总带着甜蜜蜜的
      微笑。我的皮鞋还没脱下,他已将拖鞋放到了我的脚下,然后又一转身将我的挎包
      接过去挂到了壁挂上。
      
          “多细心多懂事的孩子!”我对已摆好了饭菜正恭候在饭桌边的白淼说。
      
          “是的,这孩子的心比女孩子还细。”白淼的脸上满带着欣慰和自豪。
      
          白淼做了红烧子鸡,油爆河虾和番茄汤。菜做得非常好吃。饭吃过了,我的面
      前一片狼藉,鸡骨头,虾皮,番茄皮,还有生姜块之类,而白淼和牛牛面前除了几
      节光光的鸡骨头,什么也没有。我很好奇,问白淼是怎么回事。
      
          白淼笑着说:“我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凡是能吃的,烧好了,
      就都要吃下去,包括虾皮和生姜……我们的家教很严。如果我家来了客人,孩子不
      主动上前打招呼,客人走后,是要挨罚跪的,我的牛牛也是。”
      
          我的心里一震。
      
          吃过饭,我想勤快一把,把小房间床上的被子扯开了,说牛牛来午睡吧。谁知
      牛牛的脸红了,说他的房间是那大的。我问,那你爸爸要是来了和妈妈睡哪儿?回
      答是:小床。
      
          我的心里又是一震。
      
          我问孩子:“你妈妈在这儿陪读,你感到很温馨是吗?”
      
          回答:“是的。”
      
          又问:“你从小到大和母亲没有分开过,是吗?”
      
          回答:“是的。”
      
          再问:“那你现在是高三了,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你还希望母亲和你不分开吗?”
      
          回答:“是的。”
      
          我一下愣住了,尽管从他们母子之间相依相伴的情景里我已预感到以上提问的
      答案就是这样,但我还是让孩子这种毫不犹豫的回答怔住了。我几乎不忍再问下去,
      但最终我还是听到了我最担心的孩子的表达:
      
          “我知道我上了大学就不能再要妈妈陪了,但我已经养成和她在一起生活的习
      惯了,我想象不出来,自己上了大学,没有妈妈在身边……我是什么样子……妈妈
      又是什么样子……”
      
          牛牛上学走了,下午我和白淼的话题就围绕着孩子开始了。
      
          “牛牛的性格是从小就这样,还是后来被你塑就的?”
      
          “这孩子从小就很乖,以后大了,我更加注意让他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我的孩
      子从小就学会约束懂得自律。”
      
          “你不觉得你的孩子有点太乖太听话了吗?”我很想再加上一句,“太没个性
      了”,但想到白淼的脆弱和敏感,想到孩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我还是忍住了没说。
      
          然而就在这时,白淼突然用双手将自己的脸捂住,再抬起头来时,一双美丽的
      大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的内心也很矛盾,很痛苦。我的姐姐也曾说过我,说我的孩子是从我的书
      中走下来的,她说我的孩子只能念书,如果到了社会,就很容易受到伤害……我又
      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孩子小时候我对他严加管教,是怕他被这个复杂的世界带坏
      了,想让他成为一个善良正派诚实有用的人。后来孩子上学了,应试教育又如此地
      严峻,我的孩子不能连个大学也考不上,于是围绕他的成绩和成长耗尽了我的心血
      ———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顺应一种无形的牵引和惯性,把自己和孩子都拖进了
      这样一个模式中。作为一个对艺术有着不尽追求的女性,我在照顾丈夫、教养孩子、
      兼顾事业,分裂着做人,那心里的痛,别人体味不了。现在当了全职陪读母亲,可
      能我在无意识里将那种无从着落的情感都加在了对孩子的所谓爱里,从某些方面来
      讲,我害了孩子……”
      
          白淼的眼里又汪满了泪水。我也被她的痛苦和无奈所感染,心里戚戚的,我用
      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大姐,谢谢你来采访我,听我说了这么多的话,真的,我可能一辈子在别人
      面前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我今天说得这样多,而且,我今天跟大姐说的都是心里话
      ……我刚才说到是我害了孩子———我举一个例子,在孩子小时候,我家的院子里
      种了一棵石榴树,有一个伸向路边的枝子上结了一个石榴,我家的孩子每次从那里
      经过时,总要绕开了,生怕碰掉了它。但是有一天,他的邻居小朋友来了,我家的
      孩子和他的小朋友在此之前都是没有吃过石榴看过石榴的,这个小朋友见它红红的
      样子很好看,就一伸手摘下了它,先用嘴在皮上啃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摇摇头
      说,这皮不能吃,然后又用手掰开了它,看到里面的籽,拍着小手笑着叫道:”哦
      ———是这个样子啊!‘那种勇敢和探索精神在我家孩子的身上就很少出现过。
      
          “我再作一个比喻,有一天,我带孩子一起出去散步,前面有一个小水坑,如
      果让孩子自己走过去,孩子最多就是掉下去湿了脚或湿了衣服,然而,我没有让他
      自己走过去,我将他拉了回来或抱了过去———是我代替他过了这个小水坑———
      我想,孩子总要离开母亲独立面对大江大海的,他连过小水坑的经历都被所谓的母
      爱剥夺了,他又如何在今后的大风大浪里经受摔打……”
      
          “你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为什么不去试着改变一下呢?”
      
          “我又何尝不想改变!可已经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了。我每一天都在想着要
      改变这种状况,但似乎每一天对于孩子的学习来说又都是那么重要,那么不能被打
      扰,那么多的作业,那么多的考试,那么严峻的就业问题……我找不到哪怕是一点
      点可以进入的缝隙来打断一下孩子,让孩子能独立面对世界,独自经受自己必须要
      经受的事。孩子成了学习机器,其余的事都是家长帮着做了,或者代替做了。于是
      家长和孩子都在浑然不觉中,一个成了空空的螺壳,一个成了驮重的寄居蟹。
      
          “大姐你也看到了,牛牛上大学都还想要我继续陪读,说明孩子对母亲的依赖
      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
      
          “话又回到高考上来,学生和学生家长以及学校的老师们都如临大敌似的,我
      又岂敢在这样的时候来改变孩子的秩序,搅动他的心境!
      
          “我现在对待孩子就像是在手心里捧了一个易碎的玻璃珍品,尽量让他在平稳
      平静中保持平衡,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踮着脚尖儿,屏着气息,一步一步地向前
      走,直到把它放到象牙塔上……我也知道,即便我手中的玻璃珍品上了象牙塔也只
      是好看而已,它的作用究竟有多大?它又能经受多少风浪?它自己原本的价值、作
      用以及位置就仅仅如此?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我想等我老了的时候,我要写一本书,书名就叫:儿子,我对不起你!
      我要用我的教训,我的忏悔来告诉世人,高考使我和儿子的人生都变得多么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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