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个因高考的压力而失重的陪读妈妈!
      
          俊俊说:“你在更年期,我在青春期,我俩慢慢磨合吧!”
      
          选择陈慧作为我的另一个重点采访对象,是因为我想在我的这篇报告文学中能
      树起一个健康的阳光的高中生形象,陈慧的儿子俊俊在前年圣诞节晚会上给我的印
      象太深了。
      
          2005年12月24日的晚上,我在家里组织了一个圣诞晚会。来过节的有我的朋友,
      我的学生,也有我的亲威,人挺多。俊俊是跟着他的舅舅陈巨飞一道来的。陈巨飞
      是我的学生,一个很有才华的80后年轻诗人。俊俊和他舅舅的到来,使整个晚会进
      入了高潮。这孩子的长相就如他的名字,一个字:“俊!”站在圣诞树前,就像一
      株挺拔的小白杨,他猜谜的速度和对主持人提问的应对能力是所有在场的孩子都望
      尘莫及的。
      
          那年,他读高一。
      
          我们用击鼓传花的方式让被捉住的人表演节目,有的唱歌,有的学动物叫,临
      到俊俊了,他给大家朗诵了一首他即兴创作的诗,题目好像叫“勇敢的心”:
      
          当(这里有个词,我们都忘了)响起的时候/ 一个少年站了起来/ 你用最后的
      生命/ 吼出带血的自由……
      
          不知那时在俊俊敏感的下意识里,是否已经觉察到了高考已经逼近,一个即将
      要冲杀疆场已毫无退路的战士在这短暂的放松里,喊出了内心深处的担忧和渴望。
      最后他又主动要求给大家讲个笑话,是什么笑话我记不得了,但我记得他的表演引
      起了哄堂大笑。在彩灯的映照下,这个少年开朗活泼的性格,聪慧机灵的样子在我
      的脑海中一直栩栩如生。
      
          电话中约好后,我和陈慧在六安二中的站牌下接上了头。陈慧说:“胡老师,
      我先带你在这四周转转好不好?”没等我回答又说,“这附近所有能住人的房子全
      部都租出去了———住的都是陪读家长。喏,你看,这旁边一阵一阵走着的,都是
      陪读母亲———她们走路的样子跟当地的居民和上班的人不一样———眼里没有神,
      腿上没有劲———糗、糗的(qiu 是六安土话,应该读去声,但中文里没有这个去
      声字,意思是缓慢地向前移动着身子,没有目标,没有活力的样子)。”
      
          观察了一下,果然不错,她们的手上都拎了数量不多但很新鲜的蔬菜和很昂贵
      的鱼虾肉之类。我提出要去菜市看看,陈慧答应了。我们一边走一边聊一边观察,
      看到那些“糗、糗”的人在菜市里走过来又走过去,这里瞅瞅,那里摸摸,总是打
      不定主意的样子,最后又都在最昂贵最时鲜的菜前下手并还价。虾,二两;鱼,一
      条;瘦肉,半斤……
      
          陈慧告诉我,每天买菜也是陪读妈妈头疼的事,就想给孩子做些开胃的菜,但
      似乎觉得孩子每天都没有什么口味,真不知道孩子究竟爱吃什么———到了菜市场
      就像是狗咬刺猬,没处下牙了。
      
          我蹲下来也装作买菜的,问我身边的一位母亲:“你买这么少怎么够吃?”
      
          她转过脸来看看我,反问道:“你不是来陪读的吧?要不你就不该住在这儿,
      你应当住到上院去才是———我也想多买啊,买得起吗?够孩子一个人吃就行了…
      …”
      
          她的话让我记住了“上院”二字。上院是一中附近一个比较豪华的“陪读村”,
      年房租是一万多元。陪读的贫富现象跟社会上也是一样的有差别。
      
          拥挤不堪的筒子楼里,房子都是一格一格的,每一个格子里都只有一床,一桌,
      一椅,一灯而已。衣服晾在床上,杂什堆在床下,公用的水池边摆满了锅碗瓢勺和
      刚买来的荤素。但这些小格子里都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连椅子的腿都擦得油光
      锃亮的。
      
          陈慧的家比他们要宽敞些,是个小套间,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
      
          我说,陈慧,我今天发现,你们所有陪读母亲都这么爱干净。
      
          陈慧笑笑说:“胡老师你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陪读妈妈在孩子上学以后,最难
      受的就是没事可做,谁也没心思去打毛衣做针线,不知为什么,原先的那些女人活
      都不想做了,两条腿就想不停地走动(她的话又让我想到了白淼所说的”心境“二
      字)。有的妈妈早上在孩子上学以后就到云路桥菜市去买菜,那里虽然路远,但菜
      便宜些,这样既打发了时间,又省下了一元两元的钱,够买早点了。不想跑的,于
      是就在家里这里抹抹,那里揩揩,给孩子搞个干净的居住环境。”
      
          通过交谈,知道陈慧的丈夫在上海打工,陈慧原来在上海也有一份工作,自孩
      子上高中后,她就回来了,在这里租了房子,当起了陪读母亲。
      
          “一家人分开了,三个人都苦,就像打仗一样,孩子在前头冲锋陷阵;我既是
      辎重兵,又是警卫员,还是勤杂工外加通信员;老公最苦,他要拼命地干活才能挣
      来孩子的学费和我们的生活费以及房租费。我本来也是住在那格子间的,是他回来
      后硬要我们换到这里来。说是为了孩子,他可以扛得下来……”
      
          陈慧告诉我,她的孩子是极力反对她来陪读的。孩子说他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
      背后竟然又多出了一双时时似乎都在盯着自己的眼睛,问我还要不要他活了!
      
          听陈巨飞说,俊俊的是个性格很外向的孩子,喜欢体育运动,什么球都爱打,
      尤其是篮球。学习成绩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道舅舅是个诗人,准备考理科的他
      还经常来两段诗歌什么的,让家长和老师都刮目相看。
      
          母亲辞去了工作,从上海回来在他的学校旁边租了房子,俊俊对他的同学说:
      “完蛋了,我少得可怜的那一点点的自由空间、生命空间也被我伟大的母爱彻底占
      领了!我们就像铁面人一样被铸进高考的模子里,连呼吸都困难了……”
      
          当所有的争辩都无济于事时,孩子深深地叹了声气对他妈妈说:
      
          “一个青春期,一个更年期,我俩慢慢磨合吧!”
      
          这就对了,这才符合俊俊的性格。
      
          和白淼一样,陈慧要当陪读母亲的理由也是凿凿不可置否。
      
          她说:“撇开高考这个大事不说,就说孩子的生活,正如孩子自己讲的,他正
      处于青春期,学校这一方面没有给孩子们任何的指导和帮助,家长再不在身边,不
      仅是他们的心理,就是身体也容易出问题。再说,孩子的自制力总是不够的,社会
      这样乱,文化市场这样乱,一个说懂事又不懂事的孩子确实让家长不能放心……”
      
          说来也巧,就在我穷尽口才来剖析陪读利弊的时候,陈慧在窗户前突然喊我过
      去看看。我走到窗前一看,就见在对面楼下的台阶上,坐了一女两男三个背着书包
      的孩子,一人嘴里叼了一支香烟,正在那儿喷云吐雾。
      
          “胡老师你看到了。我前天买菜回来还看到一个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一边吸烟
      一边亲嘴,光天白日下的……学校的门口,卖什么的都有!为了‘照顾’学生,香
      烟竟然一根一根地卖,游戏厅里还管夜宵……我能放心让孩子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二中没有学生公寓吗?”
      
          “有啊,几个人一个寝室,不说睡觉休息了,就是做作业也不能安静啊!学校
      为了学生身心健康,10点多就熄灯了,可学生的作业做不完啊———每个课任老师
      都布置,加起来就够学生受的了———再说,学生与学生之间也都摽上劲比着来,
      孩子不到12点多是不会睡觉的,他们就想方设法找灯光学习,长期下去孩子的眼睛
      就完蛋了……”
      
          陈慧深深地叹了声气说:“这个高考啊,真是不人道,学生累,家长也累啊!
      老师不累吗?我想老师更累。现在的孩子多是独生子女,有好多毛病,自私、任性、
      心理承受能力都很弱,家长捧在手中紧了怕捏碎了,松了怕弄打了,老师带他们也
      难啊!
      
          “我家的俊俊本来就反对我陪读,所以我更担心自己因为不小心影响了他的情
      绪,他在做作业时,我走路都要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响动来;他午睡时,我要瞪
      着眼看墙上的钟,生怕误了时辰;哪天他回来脸上带着笑,我就天晴了,哪天他要
      是不高兴了,我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
      
          “俊俊自小就贪玩,爱打球,爱上网打游戏。上了高三,他也学会自律了,但
      可以看出,他的心里很压抑,有一天我在打扫卫生时看到俊俊的桌子边有一个揉皱
      了的纸团,我展开一看,是一首诗:
      
          像刀子一样雪片向我袭来/ 我身上布满沉重的雪花/ 我倒在雪地上血不断地流
      / 带着咸味的血啊/ 汇成了长河流向了天堂……
      
          “孩子在陪读妈妈眼里有多重,陪读妈妈的心就有多担忧。有好多陪读妈妈说
      :陪读妈妈就像是关进笼子里的动物。我认为她们说得还不准确,被关在笼子里的
      动物还能在笼子里发发威大声叫一叫,而我们呢,小心翼翼的,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就这一个孩子啊,又想他成才,又望他成人……
      
          “一想到将来我就感到恐惧,如果孩子考不取大学怎么办?孩子考取了,四十
      多岁的女人,从哪儿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我和俊俊的爸爸都是靠打工生活的,
      孩子上大学后的费用从哪儿来……这些确实让我感到害怕,感到担忧,但这还不是
      让我最累的,最累的是我对孩子眼下的状态,既怕他油浑(六安土话,意思是放松
      散漫),又怕他招不住(也是六安土话,意思是承受不了),管也不是,不管也不
      是,他们尽力了,超载了,他们招不住,我们做母亲的心能不疼吗……”
      
          对陈慧的采访被我单位上的事打断,只好约她改天再谈,并希望能和俊俊聊聊。
      陈慧告诉我说,要和俊俊聊只能赶在周日,他们天天都上课,天天都有做不完的作
      业,只有周日可以休息半天———也只有俊俊一个班才有这样的休息时间,俊俊的
      班主任老师胡浩是个年轻人,很有人情味,他们班的体育课也还保留着,别的班就
      不是这样了,全部被砍了。
      
          这期间我去了南京,去了合肥,去了毛坦厂等地,和陪读家长聊,和学校老师
      聊,和学校周围的居民聊。随着采访的深入和广泛,我的内心越来越不能平静。
      
          到了周日,我如期去了陈慧家。
      
          一进陈慧的家门,迎面看见一个头发花白、面色憔悴、体形有点臃肿的人,他
      看见我,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就进了里屋。
      
          我问陈慧:“这位是谁?”其实我想问的:是不是俊俊的爸爸回来了?想想这
      个角色不能随便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头上安,于是打住了。
      
          陈慧笑道:“胡老师不认得了?他就是俊俊啊!”
      
          那一刻我真的想哭。
      
          才17岁的俊俊怎么在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前年圣诞晚会上的那株挺拔
      的小白杨呢?那个即兴赋诗讲笑话的俊少年呢?
      
          我忍住了心酸,进了里屋,问俊俊:“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是胡老师。”俊俊说话的声调疲疲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听说你是不赞成妈妈陪读的,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
      
          “不是不赞成,是极力反对。我们高三学生,有两大压力,一是看得见的,就
      是学业;还有一个是看不见的,就是来自方方面面的给我们心理造成的无形的压力。
      像我们这些打工族的孩子,我们已经学会懂事了,我们知道自己必须要跳过农门—
      ——大学的门很窄,就业的门路也很窄,竞争非常激烈,我们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们知道努力。可妈妈为了陪我读书,她辞去了工作;父亲为了我,一个人在外面
      打工拼命……所有这一切,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还嫌我们的心理压力不够大吗?
      我在上课时,我在做作业时,甚至我在梦里,都感觉到一双既慈祥又严厉的眼睛在
      盯着我,我要对得起这双眼睛,我又想极力躲避这双眼睛……这双眼睛让我受不了。
      
          “不错,妈妈在身边,我有好多事不要去做,譬如说洗衣服,妈妈为我节省了
      许多时间,但与这个压力相比,我想这点时间也就不足珍贵了……
      
          “妈妈陪我,让许多该我们要学做的,有许多我们必须要经历的,她都替我们
      做了,让我们成了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让我们成了一个学习机器,让我
      们的心理承受能力,独自面对问题和困难的能力,都变得越来越差……我们毕竟是
      要长大的,我们毕竟都要面向社会……妈妈能陪我一辈子吗?”
      
          我看俊俊说话时脸上所透出的痛苦和无奈的表情,就岔开他的话题说:“跟前
      年圣诞节比,你长高了。”
      
          “我也长胖了,妈妈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吃过了又不活动,能不胖吗?”
      
          “你下课时可以出去跑跑跳跳,活动活动。”
      
          “不想出去,也不好意思出去,大家都在课堂上,教室外面一个学生也没有,
      我一个人在那儿蹦,人家还以为我是神经出了毛病哩……”
      
          我用手势让俊俊停住,赶紧问他:“怎么……怎么……教室外一个学生也没有?
      下了课还在课堂上?你们不要上厕所吗?”
      
          我在向俊俊发问的同时,脑海里浮出的是我教书、念书的时候,当下课铃响起
      时,老师喊完“下课”后,如果不闪得快些,都有可能被嗷嗷叫着向门外奔跑的学
      生们撞着,他们(我们)到了教室外,三五一群,四六一伙,男生斗鸡、摔跤;女
      生挤油、踢毽子、跳橡皮筋———嬉戏、打闹是学生的特权更是他们的天性啊!
      
          “上厕所也是上的,上完了就进了课堂,进了课堂也是抓紧时间打个盹,瞌睡
      对于我们来说太宝贵了!
      
          “有位老师这样跟我们说:”你们要拼上命地干,干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
      人是靠意志活着的……‘他还有一个’1 分踩死5 个人‘的理论,意思就是在高考
      中,你如果多考了1 分,那么你的名下就有5 人可能被你击败;反之,如果你少考
      了1 分,你就是这5 人中的一个,被别人击败。考场就是战场,是你死我活的较量,
      没有硝烟,但有成败……这都是他经常灌输给我们的。“
      
          “你认为这样的较量公平合理吗?”
      
          “一点儿也不!且不说我们被分数搞得怎样的变态,怎样的人不像人,鬼不像
      鬼,单就我下面举的这个例子,就证明高考是个什么玩意了。我有个同学,他的化
      学成绩特棒,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他都做得冒尖,简直是出类拔萃,同学和老师
      都认为他在化学上一定能有所作为。然而,他的其他成绩都一般化,英语最差,这
      样他在高考中就很难考上好一点的大学,甚至考不上。他是一个农村的孩子,家里
      很穷,他考不上大学,就只有回到家中种地,或出外打工……一个分数线把多少有
      才华有专业特长的学生挡在了大学校门外,这公平吗?这合理吗?这人性吗?这道
      德吗……”
      
          俊俊变得很激动,他的叩问让我无法应答。
      
          我们从采访陪读的话题又扯到了教育体制,有点岔了,就往回收,我问俊俊:
      “学生的压力大,一个人难以承受,有妈妈在,不是能替你分担一点吗?最起码她
      们能让你们在穿衣吃饭问题上省了不少的心。”
      
          “错!我们高三的学生,现在吃什么穿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吃什么都是一
      个味,穿什么也都是一个样,胡老师你到我们教室去看看,无论是男生或是女生,
      都是随便得不能再随便了———高三学生的日子……唉,不说了,说也说不清的…
      …我们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了,结果又让陪读插上一杠子,好了,我们一点儿自我
      一点儿空间也没有了,身体上的自由没了,精神上的自由也没有了……我们剩下的
      还有什么?”
      
          从陈慧家出来,我的脚步变得十分沉重,我在皖西路街道的阴影下慢慢地走着,
      心里很不是滋味。
      
          远方的天空我再一次向你呼喊:SOS ……
      
          和俊俊交谈以后,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第二天我又去了毛坦厂,在那里我不仅
      接触了大批的陪读家长,也让我进一步了解了在高考压力下学生们的生存状况,真
      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俊俊说的他们下课以后教室外面没有一个同学出来活动的话一直让我心痛,他
      说他班上学生在下课以后全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话更是在我的耳边萦绕:
      
          “……上厕所也是上的,上完了就进了课堂,进了课堂也是抓紧时间打个盹,
      睡眠对于我们来说太宝贵了!班长不敢睡,因为老师进课堂他要喊‘起立’的,但
      有几次他也睡着了,老师来了,看见同学们这样,就站在讲台上咳了一声嗽,班长
      惊醒了,臆里巴登的(六安土话:指没完全清醒的样子)大喝一声‘起立!’坏菜
      ———全班的学生一下子都从座位上吓得站了起来,心跳全部不正常……”
      
          记得俊俊那天说到这里时,嘿嘿地笑了,我清楚地看到在俊俊苦笑的脸上露出
      了少年人不该有的疲倦的皱纹,此时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心里酸酸的,真的
      想流泪。
      
          一位高三老师曾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们也不忍心啊,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们也是做父母的……当我每次捧
      着课本跨进教室门时,看到学生们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别说我的心有多么难受了,
      课间就十分钟的时间啊!有的老师还爱拖堂———也就是说,学生们就在几分钟的
      时间里,一歪头就都睡着了……有好几次我看到这个样子,便放慢了脚步,让他们
      哪怕只多睡几秒钟……”
      
          我综合了一下几所学校的作息时间以及家长们所反映的情况,用平均值计算了
      一下,所有高考学生每天的睡眠,基本上没有能达到6 个小时的,最少的每天只能
      睡三四个小时的觉,而且睡眠质量都不是很高。
      
          毛坦厂的一个由奶奶陪读的孩子,因为承受不了过大的压力,得了失眠的毛病,
      在白天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他的奶奶告诉我们,半截芹菜秆子还在嘴
      外边,他就睡着了,饭碗捧在手上,就扯呼了。
      
          采访中我还看到这样一个孩子,他的两边太阳穴都严重地脱皮,问是为什么,
      答是上课或晚自习时,实在瞌睡得招不住,就使劲拿清凉油朝上面抹,抹长了,就
      脱皮了。
      
          还有一个陪读妈妈一边流着泪一边硬把孩子的裤脚撸上去,让我看他儿子青乌
      的腿,孩子告诉我,他瞌睡淹心的时候,就拼命掐自己……
      
          一个已经考取南航的学生的故事也是那样令人心酸。他说他高考时和妈妈租住
      的是一间工棚,棚顶和棚壁都是石棉瓦的,夏天有蚊子,在学校上完晚自习回来时
      就穿了深腰胶靴,捂得实在吃不消就又用塑料桶装上水将腿没进去,结果一双腿都
      泡烂了。遇上高温,晚上娘儿俩就把地泼上水,结果,妈妈和孩子都得了风湿性关
      节炎。
      
          一个名叫尹传俊的陪读母亲说,她每天夜里起来,都是下半夜了,总能看到有
      许多人家的窗户都还亮着。尹传俊是霍山人,她的孩子是以霍山初中第一名的成绩
      被六安一中录取的。她是一个公司的副经理,开始时她是不准备陪读的,但有一天
      她出差经过六安去学校看望孩子,看到孩子们床边都放着支起来就可以当课桌用的
      活动木板和矿灯,问这是干什么用的?孩子们告诉她,这是下了晚自习学校熄灯后,
      他们用来继续学习的。这个情况让她不能再只顾自己的工作而忽略孩子的事了,她
      来到了六安,在上院租了房子,也和别人一样当起了陪读母亲。她说,许多住校学
      生都买了矿灯,在学校熄灯以后在各自的床上继续学习,有的用不起矿灯的,就跑
      到过道灯下就着那微弱的亮光继续学习,还有的甚至跑到厕所里赶紧将没做完的习
      题做完。高三的学生没有在午夜之前上床睡觉的。
      
          合肥的一位文友也是陪读家长告诉我,合肥一中是晚10点半熄灯,让孩子们早
      些休息,确实比较人性化,但可以说没有一个高三的孩子在11点以前会上床睡觉的。
      竞争大,大家都在学,就像一个跑道,一声枪响,都向前冲刺,如果有人慢了,就
      只能被淘汰……无论是合肥一中也好,六安一中也好,或其他所有的中学也好,这
      种单一的形式化的所谓“人性”是没有一点实际作用的。学生们为了作业,为了应
      试,他们的“人性”已经被“化”了。
      
          有位家长感慨道:“孩子们的睡眠都被挤占了,其他的就更无从谈起了,什么
      体育活动啊,兴趣爱好啊,思维发散啊,统统地被剥夺了,真是悲哀啊!这哪里是
      高考,简直就是在剔骨吸髓,孩子们不仅是身体健康没了保障,心理健康也是严重
      受损啊!”
      
          高考使孩子们变得这样,这还能算是正常吗?
      
          难怪俊俊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天空伸向远方/ 远方总是远方/ 隆隆的炮声/ 硝烟的味道/ 我不愿沉溺/ 哪里
      才有解脱/ 含羞草又露出微笑/ 我仍不见晨光/ 长久的旅程我累了/ 远方的天空再
      次向你呼喊:SOS ……“
      
          那天在陈慧将俊俊的日记翻给我看的时候,我噙着泪读完了俊俊的诗,最后我
      问什么是SOS ?陈慧说,她起先也不知道,后来问了俊俊,俊俊告诉她,“这是一
      句英文的缩写,是落入绝境的人向外发出的求救信号:SOS ———我们这些没有生
      趣的学生们,在地上还有谁能来救我们,连我们自己的父母都如此地不理解我们,
      我们还能指望谁?我们只能对着苍天呼喊了:SOS ……”
      
          陈慧的语速很慢,在她平静而又平缓的叙述里,我看到了一个有个性有思想的
      孩子的痛苦的深度,孩子不堪重负,从心底里向世人喊出了SOS ,难道我们不应也
      加入到这个呼喊里:救救孩子们!
      
          家不要了,地不要了,工也不打了,只要孩子能考上大学!
      
          说实话,最初在对陪读现象进行采访的时候,我对此是持否定态度的,特别是
      在采访了白淼和陈慧之后,我简直对愈演愈烈的陪读之现状有点深恶痛绝了。
      
          但随着采访的深入和广泛,通过对大量的农村陪读家长采访过后,我的立场发
      生了动摇,我甚至想改变我的取向,来对陪读进行肯定和赞美了。但往深处和远处
      一想,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改变有点荒唐,为难之际,我给一位写报告文学的高手兼
      主编打了电话,问他我该怎么办?他的回答是:“不要忙于下结论,采访后下笔前
      再把握一下方向,届时咱们先通个电话吧……”
      
          正是他的这个点拨让我冷静了下来,让我看到农村人在陪读问题上比城里人更
      无奈更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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