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月31日 当晚，我给晴晴的班主任打电话告状：晴晴离家出走了！就在开学的前一天， 她出走了，一夜都没回来！班主任在电话里说：“哦，知道了，她可能是散心去了， 你给她发个短信，让她注意安全，具体情况明天开学我问问她。”“他怎么知道晴 晴明天会如期上学？我不就是怕她逃学吗？”放下电话，我半信半疑甚憾甚闷。 第二天放学时间到了，我正担心晴晴会不会按时回来，就听门外咚咚咚咚的脚 步声，“是晴晴！”她回家的脚步永远急促有力，仿佛是用脚提前敲门。我开门一 看，是晴晴！她黑了、脏了，不那么秀气了，经过一天一夜就变了。她不顾我的打 量，一进门，便如临大敌：“章老师要来家访了，准保是你撺掇的吧。” 我也紧张，我这嘴没遮没拦，心里后悔：高三了，老师听了她出走的消息，不 会不让她上学吧？他们年级组长动不动就说：高中不是义务教育阶段，犯了错误就 会记过，开除！还得意洋洋地说，这一届学生最刺头，受的处分最多，这一届家长 也厉害，到上面告状的最多！ 晴晴回来以后躲进屋里，我在客厅看书，貌似镇定。一会儿，电话响了，是章 老师打来的：是晴晴家吧？我说是。他说我是章老师，在附近某某地方。我听了个 大概齐，也不太明白，就叫晴晴下楼去接老师，这次晴晴行动出奇地快，一溜烟就 跑了。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接了，师生之间就像有密码似的。 一会，就听到敲门声，声音轻而礼貌，开门，晴晴先露面，接着是那个小章老 师。他是个现代青年，看上去比晴晴大不了几岁，喜欢穿名牌，骑一辆很酷的红色 赛车。 见面后，他只字未提晴晴离家出走的事，像个大男生好奇地打量着我那间客厅， 我也跟着四下看看，边柜，灯、沙发、桌、椅都是宜家买的，好像宜家的样板间， 没啥创意。 “就这么坐坐，也挺舒服的。”老师评价，好像他不是家访，是来串门的，不 约而同，我和晴晴的心都缓释下来。 接着他正色道：“晴晴，该上高三了，咱们来订定个计划吧。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好好学呗。”她原先在心里拉开了架势，准备迎接老师的批评，显 然没想到老师好像不知道那事。 那咱们就从理科说起……章老师是数学老师，带理科班，三句话不离本行：你 能不能每天用半小时做5 道数学题，5 道物理题，5 道化学题，5 道生物题，先把 手练熟了？ “你看行吗？” 晴晴点点头。从小到大，晴晴一向对老师很尊敬，几乎所有老师在成绩册的评 语上都写着：晴晴热情大方，尊敬老师，有礼貌……每每看到这里，我都大笑，逗 死我了，这个两面派！ “晴晴，你把数学书拿来，还有你的假期作业本，我看看做得怎么样？”章老 师对她说。 趁她离开那一会儿，老师对我说，以后和孩子说话点到为止；另外，多看光明 面，不要老想阴暗面，老给孩子负面的心理暗示，这样不好，要正面的！还有，对 孩子要有信心。老师对她有信心，家长也要有信心。说实话，听到这些话，我心里 很高兴，尽管是在批评我，但老师没有放弃我的孩子，也没有看低我的孩子。尽管 孩子成绩不太好，尽管她有一次小小的离家出走，但老师是理解她的，甚至比我这 个当妈的还理解。 对此，我心存感激。 一会儿，晴晴从自己屋里抱出一摞书本，摊在客厅沙发前的咖啡桌上，章老师 轻轻移走面前的茶杯，指点她一两道题。 我拿起杯子，去厨房给他续茶水。这个小老师，每次都把泡好的茶有滋有味地 喝下去，使你感到给他泡茶也是一种享受。 我期待他多给晴晴讲几道题，开一壶“小灶”。可是他话题一转，正色道： “新学年伊始，我开始了新一轮的家访，作为一个带高三的班主任，我听到最多的 是：老师，你看我家孩子能考到哪个学校？一批还是二批？能否考上重点？” “是啊，”我忙不迭地点头：“老师你看我们孩子能上哪所大学？目标该定在 哪里？” “我觉得，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目标要由他们自己定，家长给他们的余地不 妨大一些，让孩子有足够的空间自己去思考，通过自己的发奋努力，找到自己的位 置。 “在这个学年，学生是主要因素，家长老师再急也没有用。对于学生来说，在 精神上不要有压力，在行动上可以压得紧，比如制订很细致的学习计划并及时查验 完成情况。当然也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操作，就像弹簧，压得适度可以弹得很 高，再压就断了。 “有的家长担心孩子考不好考不上，毁了前程，我觉得不必这样，特别是不能 用负面的情绪去影响孩子。比如，有家长会对孩子说，你考不好就去当工人，将来 下岗没饭吃。我觉得有些社会问题是暂时的，国家在改革发展中会逐步解决，要以 积极的态度对待社会，要让孩子对社会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有家长也问过我，准备了一个什么样的升学指标？我觉得我培养的是人，人 是活的，不能像机器，说一天生产出多少个产品、完成多少指标。我的培养目标是 让学生健康成人，不管干哪行都会做得很好，要告诉孩子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让 别人需要你的存在，这样他的生活才是有价值的；另外就是永不放弃，哪怕就是考 不上大学，或者跌了一个大跟头也不要放弃。经历过挫折的人会更坚强，我希望我 的学生是坚强的、有奋斗精神的、永不放弃的人。” 轮到我吃惊了，高三了，哪个高考班的老师不把升学率放在第一位，更何况章 老师是头一年带高三？看起来他有素质有定力，我怀疑他能不能带着这种素质和定 力走完高三的所有路程。我不信这个第一次带高三的老师有这样的修养。他同样是 80后的孩子，这届学生的成绩在关乎他的职业生涯，关乎他的前程，在这个人人谈 虎色变的“高考升学率”面前，他能有这样的沉稳吗？ 家访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天渐渐黑了。章老师对晴晴说：“新学 期，老师希望你做到以下几点：1.提高认知能力；2.提高自我控制能力；3.提高自 我平衡能力；4.提高是非辨别能力。章老师相信你。”这是他进门以来针对晴晴离 家出走所作出的全部反应。 语轻道理重啊，晴晴应当领会到了！ 9 月1 日 现如今，一般学生闹事，家长都不愿向学校声张，特别是所谓的示范校。他们 背着示范校之英名，唯恐问题多；成绩差的学生而避之不及，唯恐这些学生影响了 他们的升学率。平日里没事还琢磨着怎么给差生找个处分撵走他，倘若是有了一星 半点的事端，尤其是家长主动送上门去的，没二话，处分！ 处分积攒多了，学校也不直接说开除，就说记档案。档案，不知多少中国人领 教过其厉害，就是现在的学生家长不知道，他们的上一辈也会提醒他们，千万不能 让孩子背处分！上档案！于是一个又一个成绩差的“坏”学生被劝退，学校的升学 率由此而攀升。现在的学校不是有教无类，而是只教好生，不教差生（好生差生全 由成绩划分）。差生，你自己找辙去吧。 有时候，我真想劝劝和我一样糊涂的家长，择校择校，你钱多还好，假如是从 牙缝里挤出来的那点钱，还是不要都送给学校当什么“择校费”。因为你自己去交 钱是一回事，那是做家长的一厢情愿，而你的孩子读书又是一回事，那是要他用脑 袋瓜子的事。学校收钱的时候是不含糊的，而如果你的孩子跟不上学习进度，影响 了人家的升学率，学校也有可能劝他退学。当然人退学了钱是不退的，到时你哭都 哭不出来，因为当初是愿打愿挨的。 特别是到了高三，学校说是老师和学生人盯人，不放弃一个孩子，但到最后， 好老师都教试验班，剩下普通班的孩子只能靠自己去奋斗。假如你的孩子在普通班 还排不上名次，那么，就不要谈成绩了，连自尊心都没有了。 所以有人说，再好的学校也有差老师，再差的学校也有好老师。对一个孩子来 说，老师，尤其是班主任，真是太重要了。 而我偏偏碰到的是这样一个班主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昨天，大概是看到我诧异的眼神，章老师笑了，笑得很纯净，边笑边说，我这 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认真。看着他小大人般认真的样子，我就想到毛主席的谆谆教 导：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记得他还对我说，我父亲总是教育我，凡是说话之前，要先用脑子想一想。看 着他很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又想到一句话：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于是我也微 微地感到好笑。 他还说：咱们两个大人，我还不信治不了她一个小人。我又想笑：不知道他自 己应当划作大人还是小人，看样子，还是小人，听说话，已是大人。 其实，章老师在学校口碑之好我早有耳闻，他们班有一个很淘气的男孩子，曾 经每天放学以后都被章老师留在自己身边“吃小灶”。男孩的母亲对我说，这学校 只有章老师好，一点也不歧视“差生”。 一次，我给孩子送东西，在校门口碰到另外一个家长，听说我的孩子也在章老 师的班，感叹道：“这个小老师啊，不知来我家多少回了。现在还有几个老师做家 访啊，我家又住得那么远。”一度我很想给章老师一些礼物或礼品券感谢他，每每 都遭到拒绝。那男孩子的家长又对我说，章老师不收礼，至多家访时赶上饭点，我 叫孩子在楼下给他买点吃的。我想，他到我家半顿饭也没吃过。 该着晴晴高三碰着这样一个“另类”班主任，晴晴真的非常幸运。 9 月3 日 开学了，把晴晴往学校一送，我就轻松多了。学校全力以赴，给每个高三学生 发了励志卡，犹如军令状。 晴晴写道：我的青春宣言：永远不要看不起自己改变世界的能力。我的大学： 东华大学。我的优势：有创新意识，有始有终。我的障碍：庸人自扰，惧怕挫折。 我的措施：精力更集中，要有更大压力，有信心，有毅力，才会成功。 校长寄语：你们是我们的梦想，你们的成绩是我们的金牌。 父母叮咛（这是我写的）：“从每一道题、每一个单词、每一篇文章开始做起， 脚踏实地，锲而不舍，父母为你的每一点进步而骄傲，未来是属于你的，你一定能 做好！”千言万语，最后写不下了，写到纸缝里，不知她有没有看清读懂。 10月2 日 事业心强的女人一旦把养孩子当事业，一定很疯狂。此时我就是这个样子。我 想把她培养得很完美，偏偏她又不听你的，离经叛道，搞得双方都很不痛快。唉， 独生子女的家长总是把注意力过多地集中在孩子身上，独生子女的家长每个人都该 读“师范”。 早两个星期，同事之间见面寒暄，大家还说我细皮嫩肉的，显得很少相，起码 不像50岁的人。只这两周，就起了满脸火疙瘩，赘肉也松弛下来，耷拉得人很垮。 晴晴躺在沙发上背诗：朝为青丝暮成雪……我说这不就在说我吗？她大悟：原来诗 里的意思是可以拿来用的，有意思，好背多了。我想她以后看到这句诗就会想起老 妈皱纹密布的脸和白发苍苍的头了。 我的白发其实不多，远没到要染的地步，关键是白发的质地很好，一根根长得 很健壮，拉都拉不断。而黑头发已经很脆弱了，一撅两段，摧枯拉朽似的，已成残 枝败叶态势。白发虽少，却占风得势健壮得让人无可奈何。 在中国的大城市里，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是独生子女，每一个家长都把自己的孩 子看成是唯一的。每一个孩子都是ONLYONE ，他们的前途，他们的命运因此变得格 外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假如一个孩子没有考上大学，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 而是一个家族的衰亡，所以，独生子女上大学，关乎整个家族的荣辱与兴衰。 11月3 日 有人对我说：高三学生的家长，早上跟鸡似的，叫醒孩子；晚上跟狗似的，看 着孩子。“很形象啊，呵呵。”我跟着乐。要是真的赶上自己当一回高三的家长， 可是鸡狗不如啊！我心里说。 高三生活像集中营，每天7 点20到校，学校规定是7 点半，老师怕他们迟到， 提早10分钟进行“数学天天练”，早上在家的时间就格外紧张，一般是我把收音机 和闹钟调到6 点05分，起床以后懵懵懂懂摸到冰箱边，打开冰箱门，取出牛奶和鸡 蛋，分别放到煤气灶上和微波炉里，然后一边小声地不忍心地叫：“晴晴起来了！ 晴晴起来了！”音量逐渐加大……一边往面包里夹火腿鸡蛋，或者是把头天晚上在 711 店买的“三角”“饭团”之类从冰箱里拿出来，把这些全放到桌子上。 这时候晴晴屋里就有动静了，她上学从不赖床，一听声音就起来，这是从小学 养成的好习惯。 晴晴起来先吃饭，然后刷牙洗脸梳头，大约6 点45出门，7 点半以前不来电话 一般一天都没有事。 一般这中间我可以睡一个“回笼觉”，单位9 点钟上班，8 点15起来也来得及， 不是说人生几大美事，单位离家近是其中之一吗？ 一天早起，晴晴有点感冒，我让她吃药再加件衣服，她不乐意，推推拖拖时间 就晚了些。 我正在睡“回笼觉”，大约7 点40分，电话响了，我去接，一看来电显示是学 校来的，有点紧张，拿起一听，对方说，“我是教导处，晴晴是不是早上吃药了？”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那里出了啥事，就说：“是啊，我让她吃的，她不肯，有事 吗？”“没事，好，先这样吧。”对方挂断了电话。 放学以后晴晴回来说，那天她迟到了，教导处老师在门口把门，拦住她，问她 是哪个班的？“怎么能让教导处记下来呢？那是要扣章老师的分的呀。”于是晴晴 “宁死不屈”，就是不说自己是哪个班的。她说，我就对教导处老师说，我本来出 门没晚，是我妈叫我回去吃药才晚了。老师说，那你给我家里电话号码，我问你家 长，我就给了，他马上打电话给你，结果咱俩说到一起去了，他这才放我进学校。 “我怎么能让他扣章老师分呢？”“我怎么能让他扣章老师分呢！”晴晴倔头 倔脑地一再说，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味道。 晴晴现在有点着急了，说，我的数学都落在全班人的后面了！其实她的数学在 班里排名中等有时还偏上一点，就是因为班主任是数学老师，而她又崇拜这个班主 任，所以数学一直是她的牵挂，是她花力气最大的一门功课。本本数学书都翻得很 旧很旧，上面五颜六色的道道也说明她用过心了，那些语文书到了学期末还是新书 一本，要是给低年级同学发下去，人家准保看不出有师姐用过。我常想，如果她把 学数学的力气花在外语和语文上，那总分一定会提高很多很多。唉，要是当初报文 科班就好喽。 没办法，我看她这样着急，就说，给你请个数学家教补补。她说家教太占时间， 我还是自己先做，不会就去问章老师。可到了学校一看章老师跟前排成一字长龙， 十来个同学争着要问，她就打退堂鼓了。我感到，一直以来，她像一只小乌龟，跟 在章老师的后面，奋力地爬，不顾班上同学的冷眼，奋力地爬。 我喜欢这样的小乌龟精神，说不定最终会赶上兔子的。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