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病人的眼里,陈晓兰这个医生很神奇,不管什么病她都能看好。陈晓兰说,
      我不是神奇,只不过注重跟病人沟通罢了。在沟通中,你就会找出他的病究竟在哪
      里。他认为自己有病,你否定他有病,他认为你没检查出来。这样,他心理压力更
      大了,新的病又出来了。有些病是不需要治疗的,只要心理疏导一下,用点儿安慰
      剂就行了。
      
          第一个月,陈晓兰的门诊量只有380 人次,连自己的工资都没挣出来,她感到
      非常难为情。可是,情况很快发生转变,她的门诊量直线上升,没几个月就突破6000
      人次。
      
          8 个月后,陈晓兰自己却有了心病。她发现医院新引进的鼻激光治疗仪是一种
      类似“光量子”的器械,病人治疗一次也收40元。骗人的医疗器械又出笼了,她心
      里矛盾重重,管还是不管?管的话,还会陷入矛盾漩涡,遭受打击和迫害。唉,别
      管了,自己已年近半百,学历不过大专在读,职称还是初级的医师,二者都不具竞
      争优势,下岗后能重返医疗岗位已属不易。可是,每当她的目光和病人眼中流露出
      的依赖相遇时,她就感到不安,心灵就遭受一次鞭挞……
      
          不久,医院出台了新规定,要求医生多开诊疗费和检查费,限制药费,“鼻激
      光”在医院越来越火了。病人的有限的救命钱被这种伪劣器械吞噬掉了,疾病却没
      得到治疗。陈晓兰感到块垒在心,觉睡不稳,饭吃不下,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不再去管伪劣器械。她写了一份举报材料,请上海的全国人大代表李葵南带上市人
      代会,转交给常务副市长。
      
          鼻激光治疗仪被取缔了,输液的“光纤针”又冒了出来。鼻激光是骗钱的,
      “光纤针”却是图财害命的。陈晓兰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欲罢不能,只好继续举
      报……
      
          2002年12月31日,院方突然通知陈晓兰:她已按“工人编制”退休了。
      
          “你们错了,我是干部编制,不是工人编制。”在办公室里,她莫名其妙地望
      着对方。
      
          院方说,广中医院是集体所有制的,彭浦医院是全民所有制的,你在这里只能
      享受工人待遇。她就这样离开了医院,“退休”了。
      
          “我是工人编制,农民待遇。”她自嘲地说。“四金”被“强制封存”,她既
      领不到退休金,也享受不到医疗保险。彭浦医院说,在她调动时,两个医院有协议,
      她在岗时,工资由彭浦医院发;退休后,回广中医院办理手续。有人愤愤说,他们
      哪里是给陈晓兰安排工作,而是布下了一个圈套。也有人说,陈晓兰是一个小人物,
      她没有“安分守己”,得罪了掌有生死子夺大权的群体,所以不钻进这个圈套也得
      钻进那个圈套。
      
          “我不陪妈妈来,她就该遭受这样的治疗吗?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
      们,就应该回家等死吗?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她忍不住恸哭起来。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雪虐风饕的冬日,医疗腐败不仅让她失去了工作,还夺去
      了她亲人的生命。父母离去后,留下了一个个漫长的夜晚,让她去内疚,去痛苦。
      如果不去检举揭发医疗腐败,而是精心照料年迈的父母,他们是不会走那么早的。
      可是,他们不走又会怎么样呢?会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晓兰,晓兰!”呼唤声梦呓般的细微,像枚树叶被风吹送进窗棂。在妈妈去
      世9 个月前,在家忙于整理举报“光量子”材料的陈晓兰闻声放下笔,趴在二楼的
      窗口向外一看,啊,是妈妈。妈妈怎么的了?腰弓成90度,苍白的脸艰难地仰着,
      一副痛苦的表情。
      
          “噔噔噔”她慌忙跑下楼。看来妈妈虚弱得已爬不上20来级台阶了,要不绝对
      不会在楼下喊她。她把妈妈背上楼,安放在床上。妈妈长长喘口气,绵软无力地告
      诉她,妈妈又去医院了,医生给妈妈做了胃肠道钡餐造影透影。第一杯硫酸钡服下
      去后,医生说边缘模糊,看不清楚,又让妈妈吃了一杯,最后确诊了:幽门梗塞。
      
          “妈妈,开什么玩笑,那是不可能的。”她不相信地对妈妈说。怎么会可能呢,
      懂点医学的人都知道。幽门梗塞是外科急诊病人,医生怎么会让妈妈回家呢?
      
          妈妈无力跟晓兰争辩,接着说,给她看病的医生说,让她下周一去做肝功,如
      果肝功正常的话,就可以给她开单做胃镜了。妈妈多么渴望做胃镜,渴望把自己的
      病查清楚。她胃不舒服已经半年了,一次次去医院看病,那些医生连检查都不肯做,
      给开点儿多酶片就把她打发了。可是,那药妈妈服后毫无效果,只好再去看医生。
      一次,妈妈问医生,能不能换一种药,比如吗丁啉?医生却冷冷地说那种药太贵了,
      不属于你们公费吃的。妈妈请求做胃镜,医生又冷冷地说没必要。妈妈是享受公费
      医疗的,似乎公费医疗的待遇就该如此。她多次要陪妈妈去看病,可是妈妈却让她
      先把“光量子”的事了结,那是关系千万人生命和健康的大事。妈妈过去是中学教
      师,她教过的学生在那所医院工作,可是她不找他们,她不愿意也不习惯于走后门,
      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
      
          尽管她不相信妈妈会是幽门梗阻,但她知道妈妈是不会说谎的。她给在那所医
      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请同学帮忙了解一下妈妈的病情。很快那位同学就回话了:
      
          “没错,是幽门梗阻。”
      
          “是完全梗阻还是不完全梗阻?”她焦切地问。
      
          “上面没写。”同学说。
      
          “太过分!”陈晓兰火冒三丈地赶到医院,质问那位给妈妈看病的戴眼镜的医
      生:“这个病人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给她触诊没有?你听见振水音没有?那
      么。你现在告诉我:她的幽门已经梗阻,那么喝进去的那两杯500cc 的硫酸钡怎么
      出来?你让她4 天之后再来做你的肝功,查你的胃镜,你这不是糟贱人吗?”
      
          “这样吧,你把她先弄过来。”那位医生说。
      
          “我还能相信你吗?就凭你对病人这种态度:还把人弄过来!”她更加愤怒了。
      
          她转身去找院长,要求医院组织内科、外科和胃镜室主任会诊。院长同意了。
      
          “晓兰,这是你妈妈么?你为什么不陪她来呢?”跟她稔熟的内科主任说。
      
          “我不陪她来,她就该遭受这样的治疗吗?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们。
      就应该回家等死吗?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她忍不住恸哭起来。医生啊,你
      应该全力以赴去拯救每一位病人,怎么能将病人分出远近亲疏、贵贱贫富?怎么能
      够有关系就好好治疗,没关系就见死不救?中国几千年的医德医风,难道就这么丧
      失殆尽?
      
          “不是,不是。晓兰,别急,别着急……”内科主任安慰道。
      
          那是她的母亲,她能不急吗?如果医生能够把病人当亲人,病患的家属哪里会
      这么心急如焚?
      
          最后,妈妈被确诊为胃癌,是硬介细胞癌,那是癌中最猖獗的疾病,而且是中
      晚期。妈妈被误诊了,被延误了。在那一刻,陈晓兰感到天塌地陷,头痛欲裂,恶
      心欲呕,站不起来。她一测血压,高达200.她让女儿给她倒水喝。她不断地大量饮
      水,喝到一遍遍地去解手,这样血压就降下来了。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去
      给妈妈买药。
      
          妈妈住院了,这位坚强的。可爱的、高尚的老人非常想让自己的小女儿陈晓兰
      守在身边,可是她却拒绝陈晓兰护理,甚至以放弃治疗来要挟。她要晓兰去把“光
      量子”的问题尽快解决。她是女儿与医疗腐败斗争的坚强后盾,不论女儿遭受多么
      残酷的打击,面对黑云压城,妈妈都像一株坚定不移的大树站立在她的身后。妈妈
      也许为自己的倒下,不能再给女儿以帮助和支持而感到不安,为不能跟女儿一起同
      医疗腐败抗争而感到遗憾。
      
          “妈妈,‘光量子> 被取缔了,信访办向我赔礼道歉了,市卫生局的领导说,
      要来医院看您。我很快就要回到医疗岗位上去了。”一天,她对妈妈说。妈妈笑眯
      眯地望着她,不说话。“妈妈,怎么的,他们确实跟我道歉了。你不相信吗……”
      她问道。妈妈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也许妈妈知道女儿将面临着什么,也许妈
      妈不相信医疗腐败会轻而易举地解决,“光量子”只不过是晓兰的万里长征的第一
      步,以后的路还很长,将更加艰难。
      
          “妈妈,我的内科学、外科学。老年医学都通过了。”陈晓兰高兴地对妈妈说。
      妈妈看着她,微笑着。妈妈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妈妈,我真的通过了,而且分
      数挺高。”妈妈越笑越开心,最后眼泪都笑出来了。妈妈的最大心愿就是女儿能成
      为最好的医生,她不让女儿来医院护理自己,要女儿去钻研医术,去复习功课,顺
      利通过大专自考。
      
          在那些日子。陈晓兰哪有时间和心思去看书复习啊,那本《外科学》几乎没有
      翻过。考试前,她坐在学校的大门口,手捧着书和考试大纲却看不进去。过来一位
      同学,她就会问:
      
          “我妈会不会诊断错了,不会是癌吧?”
      
          “病理不是都做了吗?那不会搞错的。”一位将要参加给妈妈做手术的同学十
      分肯定地说。
      
          “老师说,年纪大的人不大可能得恶性肿瘤。这种说法对不对呢?”
      
          “也会搞错,也会搞错的。”另一位同学望着失魂落魄的陈晓兰,不忍心再坚
      持下去了,安慰道。
      
          铃响了,陈晓兰被人流裹进考场;考试结束的铃响了,她又被人流裹出考场。
      同学们纷纷问她一些试题应该怎么答。以往,她会很清楚地告诉他们。可是这次考
      的什么。怎么答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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