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杨泪》使我认识了不少出色的人。 第一位是宣惠良。在我的印象中,他既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又是一个很有 同情心的人。宣惠良时任阿克苏地区宣传部长,他与钱宗仁素昧平生,仅凭着一颗 惜才的心,在困难重重的境况中,为他四处奔走呼号,虽经种种曲折而不气馁,这 在常人是很难做到的。 我很难忘却宣惠良20年前在阿克苏,对我讲过的一番话。他说:“通过为钱宗 仁办档案一事,深感办事太难,到处碰壁。我想办法成全钱宗仁,想办法一帮到底, 打官腔是不解决问题的,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办,要踏许多门槛。难就难在衙门 作风,公文旅行,互相踢皮球,误大事,丧时机。如果钱宗仁的档案早些调走,就 可望成功。但是,有些掌握‘生杀’大权的部门,靠关系办事,他们绝不会为与他 们无关又不会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人出力的。” 宣传部长没有多大实权,在宣惠良也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奋笔疾书为钱宗仁 写了一份呼吁书《理解他,并且伸出热情之手》。他在“呼吁书”中历数了钱宗仁 坎坷的经历、过人的才气、虽被遗弃而仍奋斗不息的刚强,认为他“是我们这个时 代所需要的一个有作为的人才”。“呼吁书”中又列举了与钱宗仁有过接触的学者、 专家、教授对钱的赞赏和评价,一致认为“确实水平不错”,“很有能力”,“实 属罕见”,“拒之门外,实是埋没浪费人才”,借以增大对钱宗仁的推举力量。 “呼吁书”最后说:“在人生的道路上,钱宗仁所受的屈辱不可谓不深,他所经历 的磨难,不可谓不重。如果是一个意志薄弱者,他则无力在这坎坷的途程中跋涉, 并可断定他早已不存于人世。但钱宗仁相信,苦难的路是有尽头的,明丽的春天在 冬日之后,希望之神把他伤残的生命呼唤。现在,一条新的路已开始在他脚下延伸, 但是,坦途尚未来到,他每跨一步仍然充满艰辛。不过他终于看到了地平线上新的 景色,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振奋。让我们理解他吧!让我们思索:能不能为这样 困苦和有才智的人做些什么?”言词之中,饱含着对世间苦难的深切关注,表现出 一个共产党人的良知。 可惜,这些材料因种种原因,没有写到《胡杨泪》里面。尽管如此,《胡杨泪 》发表之后,在我和宣惠良的通信中,仍然读到这样的话:“这里,对此文(指《 胡杨泪》)有些议论,称赞者居多,当然也有非议,主要是写我的那些段落引出一 些流言。”“总的来说对我过奖,真伯乐是刘书琴、杨维奇、张广厚等教授,他们 是识才、爱才、举才的专家,我既无识才的学识,也无纳才的权柄,只能摇旗呐喊 而已。说什么‘中国要是多一些这样的干部就好了’,是言过其实。像我这样无权 无势无后台背景的芝麻官,均于事无大补。我不过是一个有点鲁莽的现代堂·吉诃 德罢了。我也可能偶尔将几个人推举上去,而我却因此沉入更深的水底。”我一直 认为宣惠良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人,他的信不禁使我有些感伤,也有些不安。正 如李锐同志在《请读〈胡杨泪〉》一文末尾的“附记”中所写的:“难道举才的伯 乐也要遭到非难吗?但愿我这担心是多余的。” 再后来,他调离新疆去了深圳。有人议论他不安心边疆工作,这是不公平的。 宣惠良是江苏人,据我所知,1976年他在部队乏人支援边疆的情况下,挺身而出, 申请转业,举家西迁,从南京来到新疆。谁知九年后,他一反初衷,竟又踏上南下 之途。我猜想,他或许也有某种苦衷。不过,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像宣惠良这样的 人才流动一下,也许是个好事! 他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新疆是一片美丽而神奇的土地,九年之中,我增 长了见识,受到了锻炼,见识了许多忠勇正直之士。这次临行之际,感慨无限,心 是痛楚的。当年我告别生活25年的部队时,流了泪;这次我同生活了9 年的新疆告 别,流出的泪更多。”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深信他不会“沉入水底”,他会成功的。 我要说的第二位是时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的李锐。1984年第4 期的上海《 文汇月刊》首发《胡杨泪》,因为文中抨击了人事部门乃至人事制度存在的某些弊 端,我正等待着各界的反映,9 月4 日的《人民日报》突然发表了李锐的文章《请 读〈胡杨泪〉》,使我大吃一惊。 李锐的文章有一个副标题,叫作“有关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和组织人事制度改革 问题”,全文4 段。第一段“李荒同志来信”,说明是李荒推荐请他看一看《胡杨 泪》的。李荒同志原任辽宁省委书记,三年前退居二线。他在信中说:“从文中可 以看出:”左‘的思想如何埋没和摧毁人才,我们现行的人事制度的某些方面又如 何压制人才“。”建议你设法将《胡杨泪》这篇文章让全党县以上干部,都认真看 看,并仔细想想自己的工作。这样做,不仅有利于人事制度改革,可能还会促进组 织工作的新发展。“第二段”《胡杨泪》其人其事“。李锐同志用较长的篇幅,按 时间顺序重新为钱宗仁编写了一份20年间坎坷的简历,着重突出了钱宗仁的才华、 奋斗不息的精神和种种不公的遭遇。既涵盖了《胡杨泪》的精华,又使人一目了然。 第三段”读后感想“。主要有四点:第一,钱宗仁的厄运已经终结了,那种随意定 人”成分“,随意把人列为专政对象,随意剥夺他人公民权利的现象,相信今后可 不再出现。但是,要消除埋没人才、摧残人才、压制人才的现象,要做到人尽其才, 才尽其用,要按照中央的精神,全面地、彻底地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还有许多工作 要做,还要走一段相当的路程。第二,指出知识和人才在当今的重要性,呼吁”人 才就是资源“,”人才的开发和充分运用,将决定我们经济发展和国家强大的速度 和程度“。提出”我们当今迫切之事,就是上上下下应该切实树立一种观念,培养 一种感情,形成一种习惯,就是要懂才,要求才若渴,爱才如命“。第三,请各级 组织部门、人事部门的同志读一读《胡杨泪》,普遍检查一下,你那里有没有《胡 杨泪》之类的事,知识分子政策落到实处没有?要从思想认识上解决种种”左“的 遗留问题。第四,对于那些不合理的、不适应今天经济发展形势的人事制度,必须 坚决予以改革。有了好的制度,还必须”执行者事事出以公心,还要有满腔热情, 这方面,大家应当向阿克苏地委的宣惠良同志学习“。第四段是简短的”附记“。 《胡杨泪》能得到读者承认和在全国流传,是和李荒、李锐等老前辈的推荐分 不开的。这之后,《人民日报》转载了,各省报转载了,有的地区作为文件印发给 县团级干部,有的城市印了单行本,一时间我和钱宗仁都成了风云人物,收到了成 百上千封读者来信。 因为《胡杨泪》,我和李锐同志见过两次面,我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钱宗仁的 命运。李锐同志思想敏锐,平易近人,细致入微。他从我的采访一直问到钱宗仁的 方方面面;后来,他又从调动工作,到去医院看望,料理后事,安排遗孀乃至为钱 宗仁出纪念专集,种种细事,一一过问。一个身居要职的领导人,始终关心着一个 小人物的命运,这不能不让人深深地感动。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年之后的北京东郊火葬场,我们共同吊唁钱宗仁的亡灵。 李锐同志对我说:“我已经给湖南出版社写过信,要紧的是出本集子,将钱宗仁生 前写的诗文书信整理出来,留给后人。让大家记住有这么一个人曾奋斗过,他的奋 斗能公诸于世,党的政策在他身上得到落实。” 后来,我从陈四益访问李锐的文章《泪尽胡杨》中,读到了这样一段话,李锐 对访者说:“得知他(指钱宗仁)住院,我正在参加党的代表会议。他不想让我知 道,是别人写信传递的消息。听说事先并无明显的症状,或许是他不愿叫人分担痛 苦,有病从来不说,但那天突然摔倒了。我找过李冰———她是肿瘤医院的党委书 记,癌症攻关的负责人,也是一位专家———请她关心一下钱宗仁的治疗。她很重 视,专门派人去会诊,终于无补于事。党代会开过,我赶去看他,他还说吃中药或 许能治,希望能再活半年,把想做该做的事,再努力做一些。他曾说,耽误了20年, 这几年挽回了5 年,还差15年。谁想天不假年,两天之后,他就撒手而去了。”话 语之间,流露出深深的惋惜! 言犹未尽,1985年10月10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李锐同志的诗《哭钱宗仁》 :九月下旬,忽闻钱宗仁同志住院,诊断为晚期肝癌扩散。29日到医院看望,已入 急救室,见我时神志清楚,犹言:“我病如用中药或仍可治。”隔夜得电话:人已 昏迷。10月1 日凌晨得知,晨两点逝世,时年41岁。钱宗仁今春来京进修,几度相 商,决心弃数学专业,改行到《人民日报》边学习边工作。10月3 日,收到《群言 》第六期,上刊钱文《愿伯乐常有,千里马常有》,文中《水调歌头》词早示我。 读毕潸然,成诗二章,难表哀思。 劳骨伤筋尤苦志,飞沙走石立胡杨。 铮铮铁打自成器,疾疾风摧弓挽强。 热血男儿多智勇,痴心逆子尽忠良。 既然造化有深意,忍夺斯人咒上苍。 灯火家家望月圆,高楼此夜不成眠。 方兴国运山花烈,未展君才蜡泪干。 决意改行从笔政,何期开卷读遗篇。 伤心事问几时了?最怕衰年哭壮年! 一颗曾经发出过耀眼光焰的流星就这样陨落了! 我是从李锐同志的文章中,得知李荒同志建议李锐同志读《胡杨泪》的。我为 钱宗仁庆幸,现在,终于有人用温存的大手去抚慰钱宗仁那颗苦难的心了。为此, 我给李荒同志写了一封信。六天后,我收到了李荒同志的回信———晓云同志: 寄来热情洋溢的信,十分高兴。 祝贺你写了一篇好文章,经李锐同志如椽大笔的推荐,已经成为在全国发生一 定影响的文章。 …… 我是一个退役的新闻工作者,曾经和你是同行。现在人老了,已经离休。不过, 人老了之后,易于唠叨,好发议论。在这点上,我常受家中亲人的批评,却总改不 了。现在,因为受了你写的《胡杨泪》的感动,兴起激情,又要发点议论,请你品 评是否对头。 我认为大作《胡杨泪》的好处:1.反映了钱宗仁奋勇前进,顽强不屈,或叫 “百折不挠”的精神;2.反映了宣惠良同志那种对党负责,认真贯彻党的干部人事 政策的精神;3.用事实批评了我们人事制度和某些管人事的工作人员的不重视人才 的坏现象(弊端)。这篇文章之所以好,就好在有对比,不但指出我们工作中令人 气愤的弊端,而且也指出了占我们党和国家主导地位(主流)的正气。如果没有正 气一面,就是一篇消极揭露,其价值不大或者没有价值的文章。新闻报道的根本原 则,应该是鼓舞人们前进,增加人们信心和勇气,即便是揭露和批评缺点错误,也 要使人们不对现实失望,而能使人充满胜利的信心。不管什么文章,如果读了之后, 使人们对我们国家和社会制度感到泄气,那就是一篇失败的文章。这就是写批评文 章的难点所在。 议论发完了,属于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你能到沈阳采访时,可随时找我。我退居家中,极少外出。 祝你不断写出好文章来。 敬礼! 李荒 1984.9.11 1986年春天到沈阳采访,我终于见到了李荒同志。与我想像中的一样———慈 祥,宽厚,一身正气,既有老布尔什维克对理想特有的忠诚和坚定,而又是那么平 易和质朴。我说要去拜访他,他却说,你路不熟,还是我去看你。他步行来到我下 榻的市委招待所,使我深为感动。而他们———李锐、李荒、宣惠良以及刘书琴、 杨维奇、张广厚等众多专家学者们一颗颗爱才如命惜才如金的火热的心,更为令人 感动。中国因有这样一大批伯乐、一大批有识之士而必将国运日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