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8 月12日晨8 时,我和甘肃省教科所马金玲小姐搭乘兰州开往武威的长途汽车,
      13时40分我们到达祁连山区的天祝藏族自治县华藏寺镇。
      
          我们已经用了很长的篇幅,说了许多许多关于贫困制约教育尤其是制约女童教
      育发展的事例与佐证,那么天祝是祁连山里、是雪域高原里的一块富美的天堂吗?
      
          不是,天祝是国家级贫困县。截止1997年底,全县财政赤字已累计近4000多万。
      以 1997 年为例,全县财政收入2900万,而财政支出为5100多万,除省里每年补贴
      1100万外,缺口仍近千万。那么天祝是怎样在困难中发展教育呢?县教育局那个清
      瘦干练的周发科主任反复对我说,是“领导重视”。在内地、在西部、在整个中国,
      我们都经常可以听到“领导重视”和“领导不重视”的说法,以及由此而引发出的
      两种完全不同的事务结果。前者会将一种务实的作风贯穿于整个理想与意志的实施
      过程之中,权力之于前者,成为改善民众处境和履行义务和责任的有效而有力的
      “法宝”;反之,后者则是对责权的玩忽和对民众的期望与信赖的亵渎,应该说,
      中国教育的现状与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的各级当政者对教育的不够重视所致,
      任我们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一些教育工作者和民众的抱怨。
      
          周发科向我说到了他们县主管教育的藏族女县长马官保。
      
          马官保是1993年当选为天祝县副县长的,一上任,她就接到西顶小学的一封信。
      拆开一看,里面有一幅教室危房的照片,歪斜的墙头,绽裂的墙壁,破漏的顶篷…
      …还有一句撞疼她心扉的话:“没有别的请求,只是希望领导了解情况。”马官保
      当即决定要亲自去看一看。
      
          第二天一早,马官保就叫上县教委副主任一同前往大红沟乡西顶小学。通往西
      顶的路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无法通车,马官保就步行十几里走到了西顶。眼前的
      境况比照片上更让马官保心疼:墙斜屋漏的教室,扑嗒、扑嗒滴落着房顶渗透下来
      的雪水,水点、泥点不断砸在老师的讲台上、头顶上,砸在学生们的课桌上、脸上。
      即使这样,老师仍一丝不苟地在讲课,学生们仍一动不动地在听课。马官保见此,
      心头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回去时西顶的老乡要用拖拉机送马官保,他们不忍心让
      女县长在泥里雪里再走十几里路,他们还宰了一只羊让女县长带上,马官保都一一
      谢绝了。回县当天,她立即找县长汇报,立即批给西顶小学修建费7 万元。几个月
      后,当人们纷纷投工献料、在欢呼声中把马官保的爱与责任一同砌就成了一座崭新
      的西顶小学校时,天祝政府和女县长投进去的仅仅是7 万元钱么?1998年8 月我到
      达天祝时,周发科告诉我说,全县小学校舍危房面积已由1993年的8.44%降到1997
      年的0.97%;马官保上任时,全县2000多名教师只有85套住房,条件最好的县一中,
      90多名教师也只有12套住房。许多老师租老百姓的房或用碎砖烂瓦垒间小房,住得
      破破烂烂。“就这样的生活条件,怎么要求老师们提高教育质量?”马官保感到再
      这样下去实在对不住辛辛苦苦教书育人的老师们。“不能安居哪来乐业啊!”马官
      保想。于是,她想方设法,四处筹资,县财政、银行、房改资金……马官保当年筹
      资40万元,先为城关小学和县一中老师解决住房困难。周发科说,现在全县老师的
      住房基本都得到了解决。
      
          在天祝宁静寒凉的傍晚,马官保来到了我的住处。这是一位朴素文静的藏族中
      年女干部,一坐定她对我说:“来晚了,刚刚散会。县委、县政府刚刚做了一个死
      规定,18岁以前不准入寺,必须接受九年义务教育。2000年全县一定要实现普九…
      …”面对这位藏族女性,当我稍稍了解了她的身世和经历,我便觉着她的全部努力
      不仅仅是那个朴素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权责良心,支撑她的还有苦难铸就
      的博大的爱与悲悯之心。马官保的父亲11岁时成为天祝连城西寺的活佛,曾被送到
      北京雍和宫学习7 年,19岁时回到连城西寺。天祝解放后父亲还俗,在县政府做藏
      文翻译。“文革”一开始父亲便成为“牛鬼蛇神”被“管制和监禁”了起来,马官
      保和母亲也被撵到了天祝最贫困的东坪乡农村,贫病和抑郁相交的母亲就死在了东
      坪乡下的破窑洞里。16岁的马官保从此孤苦无依。这时,人世间的善良和悲悯走近
      了马官保——东坪小学那个戴帽初中班的尹国庆老师天天派同学去和马官保做伴,
      帮助她做农事,鼓励她对生活充满信心。1972年从天祝一中走出的马官保又到三沟
      台农村当民办老师。在这期间,马官保饱尝了做民办老师的艰难和孩子们上学的艰
      难。应该说这是马官保日后“为官一任”时一定要为老师和孩子们扎扎实实办几件
      事的心理基础。
      
          “现在,全县有19所牧区寄宿制中小学,有2400名学生,其中女生占一半;民
      族中学女生多一半;天祝师范已培养了400 多名藏汉双语老师,女生多一半。现在
      教育最大的困难还是贫困,县里没有骨干企业。1997年全县‘普初’验收时,干部
      群众勒紧腰带一下子捐了 437万元的硬件建设经费。总之,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
      不能苦孩子。”马官保坐在我的对面,说到了我在西部到处听到并到处看到写在墙
      壁上的一句话。对于把这句话仅仅只作为时髦口号的地方,我是很不以为然的。但
      在天祝,在从马官保口里说出时,我感到了一种真正的亲切。“我们对寄宿制学校
      2400名学生全部免去课本费,一人10元。另外,每人每月补助10元伙食费,0.8 元
      医药费,一年下来需要31万元;师范生每人每月补助26元,一年需要50多万元;全
      县2300多名老师,光人头工资一年近1500多万,300 多所学校,规模小,分散,但
      又必须办。财政再困难,但这几项必须保证到位。但所有的学校财政也只能保工资,
      没有任何办公经费,全靠勤工俭学。县城里的小学发动学生捡瓶子、拾破烂;农村
      小学种粮种菜卖。牧区一年四季都需要烤火,没煤烧,全靠学生捡牛粪。芨芨滩牧
      区小学发动群众每户给学校养一只羊,不准死不准卖,每年一只羊剪五六斤羊毛,
      一斤羊毛卖4 元,卖20多元交给学校,群众叫捐圣羊。芨芨滩有80多户人家,一年
      可捐2000元。芨芨滩小学80多名学生,9 名老师,一年有2000元办公经费能基本保
      证正常运转……明天,我和周主任陪你去抓喜秀龙乡,女童试验学校都在那里。”
      听着马官保的叙述,我感念着一个藏族女性如何把她的权责和爱心结合起来,支持
      着民族教育,体谅着依然艰难的天祝人民。
      
          入夜,我和来自高寒山区的三沟台小学校长宋维山、来自高山草原抓喜秀龙乡
      南泥沟小学校长孙德贵、红圪达小学校长谢多来、永丰小学校长赵斌忠、来自天堂
      乡科拉9 年制学校校长晁裕财、芨芨滩小学校长毛永世——他们在县里参加校长培
      训,全县156 名校长都集中在县里进行培训,长达一个月的培训校长们都是食宿自
      理——我们围坐在小小的房间里,聊他们的学校、聊他们的学生、聊他们艰难的勤
      工俭学。是的,他们很困难,他们出差无钱报销,他们上课没有仪器,他们还缺课
      桌凳、缺教室、缺图书,他们种青稞、种油菜子、种草、种树、种耐寒白萝卜,卖
      的钱补助点办公费、为困难儿童垫付书本费。三沟台小学种的6000株白杨长大了,
      每年修剪的树枝够烧柴了;南泥沟小学131 个孩子冬天去拾牛粪,拾来的牛粪帮助
      他们度过漫长的寒冷;芨芨滩户户一只圣羊够老师们一年买粉笔、墨水、备课笔记
      本子了。但毛校长说,草场退化了,芨芨滩人养羊很少,82户只养了 1600 多只,
      平均每户只有20只,而四口之家养260 只羊才能够养活一家人。他还说,羊毛市场
      也不好,原先8 元一斤,现在4 元一斤,也不好卖。芨芨滩人生活还很苦……
      
          然而再苦,校长们、老师们、家长们都在设法让所有的孩子上学。发现有孩子
      不来上学了,老师们就到家里找,到山里找,到草原上找……
      
          周发科主任告诉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儿基会的官员都来过天祝;日
      本、澳大利亚、泰国、巴基斯坦、印度、印度尼西亚、圭亚那、丹麦、尼泊尔、孟
      加拉等十几个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教育官员、女童教育专家都来过天祝,有的
      还不止来一次。
      
          从马官保那里,从周发科那里,从校长老师们那里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国
      际教育专家频频来到天祝……
      
          华藏寺镇浸溶在祁连山寒凉的清晨里,如洗的蓝天像一只硕大的玉盘覆盖在四
      周的达日山、格宁山和马牙雪山上。街市上没有行人,唯有一小阵一小阵的冷风擦
      地而过。站在这“天上一角”凝眸四野,我感受着这“十善华锐地”的圆满和吉祥。
      不一会,马官保、周发科走来,带我和金玲到抓喜秀龙草原。
      
          抓喜秀龙为藏语吉祥富饶的意思,系清顺治九年五世达赖喇嘛进京路过此地时
      命名的。这一片地处河西走廊东端咽喉乌鞘岭与祁连山东延马牙雪山之间的狭长地
      带。境内最高海拔4300多米,一条高原美丽的河流金强河从这里发源,一路潺潺,
      流向了黄河。
      
          沿河而上,我们来到了抓喜秀龙乡南泥沟小学。
      
          周发科告诉我,天祝县5 所女童教育试验学校全部在抓喜秀龙乡,1992年以前,
      天祝全县女童入学率为82%,抓喜秀龙乡为 78 %,全乡每年都有几百名孩子失学、
      辍学。
      
          南泥沟小学的女教师谢玉香(藏名才让卓玛)不断地往炉子里添着牛粪,她怕
      我们冷。她说抓喜秀龙今天气温最低零下10度,最高只有3 度。她说在抓喜秀龙一
      年四季都要穿棉袄。谢老师1977年天祝师范毕业就来到了抓喜秀龙高原,她在南泥
      沟小学教二年级汉语、四年级藏语。南泥沟小学服务半径10公里,娃娃们天亮5 点
      就从家走,中午吃一顿干粮,学校供应点开水。她说娃娃们念书很苦,但大都能来
      念,有20个学前班娃娃,路途特别远的,家长骑马接送。但谢老师马上说到了桥喜
      文、桥喜武兄弟,她说桥家兄弟的父亲犯法被判了7 年刑,母亲跑了。哥哥桥喜文
      13岁,去年念五年级时不念了,放羊让弟弟念。弟弟桥喜武10岁,念三年级,下学
      期可能要辍学。
      
          “我是桥喜武的班主任,”谢老师说,“放假时学校要求预交今年秋天的学杂
      费30元,娃没有,我先垫上。娃说四五月份剪了羊毛还给老师,但娃们的羊毛今年
      也没有卖出去,还不了老师,娃们可能不敢来念了……”说着,周发科和谢老师就
      开始满村子地找桥家兄弟,几个啃着元白菜根的孩子告诉我们,说他们到山里放羊
      去了。山遥远无尽,草滩遥远无尽,孩子们会在哪儿呢?谢老师说,近处的草滩是
      冬天的草场,夏天的草场都在50里、100 里以外,娃们肯定已走得很远,既已走,
      就要走到入冬才能回来。她还说,娃们也不会有帐篷,夜里都是挤在羊群里、搂着
      羊肚子睡……
      
          望着浑圆无边的草滩、草滩上浑圆无比的山塬、山塬后面耸入云天的马牙雪山,
      我们一片惆怅。万年不化的马牙雪山今年非常奇怪,百里银山化得片雪不留,灰白
      色的石灰质悬崖显得峻冷、狰狞,更加像缺钙而疏松的马牙。
      
          “祁连山的雪今年也化了……”马官保忧郁地说。
      
          “为什么?”我惆怅地问。
      
          “不知道……可能是气候变暖吧。”马官保望着马牙雪山说。
      
          说着,我们又开始在抓喜秀龙寻找李万芳、李万琴姐妹。谢老师说,万芳姐妹
      的父亲 10 年前就跑掉了,一直下落不明。去年突然出现,住了一夜,第二天把万
      芳、万琴的二姐带走了,二姐只有15岁,至今杳无音讯。大姐前些年16岁时自己跑
      出去嫁人了,母亲带着姐妹俩和奶奶过,奶奶老了,母亲有心脏病,腿也疼。万芳
      已经失学了,万琴读小学一年级……
      
          我们在双岔村问了十几个大人和孩子,一个小时后,我们才在金强河边找到了
      正在割草的万芳、万琴和她们的母亲。13岁的万芳眉宇间、眼神里已经布满了生活
      的忧怨与愁绪,9 岁的万琴依然是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 42 岁的母亲高桂英看上
      去足有60岁。
      
          “他嫌我只生女娃不生男娃就跑了,”高桂英说,“万琴没满月他就跑了,10
      年都不知去向、也不管家……房子快塌了,雨大一点就泡塌了……娃们上学靠卖点
      油菜子,家里没有一只羊,只养一头牛耕地……开学要借钱了,也没人敢借给我们
      ……”高桂英割着草嗫嚅着。
      
          “我资助她们姐妹上学吧。”我轻声对马官保、周发科说。
      
          “那我们替孩子和她们的妈妈谢谢你了。”马官保、周发科说。
      
          再有10多天就要开学了,我给万芳姐妹留下100 元,送她们随身用的两支圆珠
      笔、两个采访本。我对她们说,要常给我写信、寄成绩单……
      
          下午,在祁连山自然保护区中段,在巍峨的石门峡崇山峻岭,我看到玛尼经轮
      在石门河上缓缓转动,五彩经幡在如洗的蓝天下灵魂般飘拂,马官保的歌声从帐篷
      中传来——
      
          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
      
          她们的妈妈叫光明
      
          ……
      
          又唱:
      
          无极的雪域啊
      
          无极的唐古拉草原老调
      
          ……
      
          我双手合十
      
          祈愿众生吉祥
      
          听着马官保的歌声,我一时泪流满面,也说不清因为什么……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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