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开始了(1)
      
          “时间开始了!”当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之后,
      胡风用圣经般的文字,最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当时几乎所有中国人都想表达的心情,
      可谓是神来之笔。
      
          一个“坚硬”的铁匠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楼茂春——楼忠福的父亲,是个铁匠。当毛泽东在1949年宣布“中国人民站起
      来了”的时候,他正在锤打着一块烧得火红、软熟的铁。每一锤打下去,都有一圈
      的星星向四周飞溅,那场面对于没有什么娱乐的乡村,也算是一场难得的热闹观赏,
      特别是对于那些光着脚、光着屁股、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乡村孩子。所以在附近乡村
      的孩子眼中,他并不是为谋生计而操劳的铁匠,而是一个能够制造热闹、满足他们
      好奇心和观赏欲望的表演者。
      
          和当时中国乡村4 亿多穷苦的百姓一样,对于新中国的建立,楼茂春也格外地
      高兴。按照他的逻辑推理,中国改朝换代了,大家不用打仗了,全社会都要搞生产
      建设,打铁生意也应该红火起来的。更远一点,如果积累了足够的钱之后,说不定
      还可以创办自己的打铁铺和机械厂呢。
      
          尽管浙江东阳县耕读传家的风气和浙江其他地方一样浓厚,但楼茂春没有读过
      什么书。他13岁就出去当打铁学徒了。做学徒的日子,他每天都比师傅早起一个小
      时,晚睡一个小时。不管是多冷的冬天,他的床都只是两条合并在一起的长凳。不
      过,那年月劳苦百姓的睡眠,要比现在睡席梦思床垫的人香得多。他常常夜里从长
      凳上滚到地上,但是他的睡眠就跟铁打的一样经得起摔打,总是一合眼就到破晓。
      
          1949年,楼茂春已经是有二十多年经验的老师傅了,手艺在东阳、义乌一带小
      有名气。常年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地转,跟他熟悉的人也就多了。那年月,乡村
      农民们虽然穷苦而忙碌,但也总还有聚在一起说话休息的时候。这样的场所一般并
      不固定,随着时节的变化而变换。铁匠的摊档往往是这样一个会聚村民的理想场所,
      一来大家需要打一些农具、刀剪,二来也顺便看看火星飞溅的热闹。
      
          改朝换代在中国老百姓心目中历来是件大事,所以1949年前后,围拢在他的摊
      档边上说话的村民,话题基本都集中在新中国、共产党、毛泽东。而且大家基本都
      是兴奋的,因为大家都将不必遭受战乱了,太平日子就要开始了,只要勤奋日子总
      会好起来的。
      
          楼茂春是个话不多的人,但大家怎么说他是注意听的。这些话语也符合他的判
      断,所以心情也跟着一天比一天好,憧憬一天比一天多。想着就要好起来的生意,
      想着未来将有改善的生活,想着多打点铁赚够了钱就发家致富,他虽然想不出“时
      间开始了”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甚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手中挥动铁锤
      的速度、频率和力量却提高了一个级别。
      
          然而,“时间开始了”之后,展示在他日子里的现实,并不像他所预期的那样。
      
          没收工商业资本家财产的运动在全国展开,没收土地的活动在农村展开。接着
      农业合作化运动和手工业合作化运动也展开。1951年,东阳县吴宁镇的干部来找他,
      叫他不要自己开店打铁了,要加入政府组建的合作社,一起干活、一起领工资。楼
      茂春对于自己的手艺和能力很自信,尽管干部多次来劝,他还是无动于衷。后来,
      干部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强硬,劝说也变成了命令并夹带着恐吓,但是脾气倔强的他
      还是不为所动。
      
          然而,形势比人强  ——  全球的“大气候”,加上中国历史“季节变易”的
      内在逻辑,一场席卷神州的强烈“季候风”正在形成当中。 
      
          20世纪的50年代,世界是一个连空气中都透着“红色”的年代★,是一个理想
      主义、革命豪情在全球风起云涌的年代。那时候,在世界最响亮的声音不是从美国
      白宫发出的,而是来自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那个时候,世界青年人的偶像不是披
      头士,不是杰士邦,也不是贝克汉姆,而是保尔·柯察金,是切·格瓦拉。现在备
      受中国学者关注的西方学者之一——哈耶克,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那本指
      出计划经济和苏联模式的极端危险性的名著——《通往奴役之路》,在世界上还没
      有多少人感兴趣,而在中国则更是1958年才有译本,并且在很长时间内都被列为只
      有级别很高的人士才有资格阅读的“禁书”。
      
          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眉样当年又入时”★的内地“新潮”知识分子,都以为
      自己是坐在“开往春天的地铁”上。他们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思考,不假
      思索地接受了指导一切的真理,不假思索地颂扬新世界的一切。他们中的一部分人
      在1950年就非常热情、积极地参加到《武训传》的批判以及各种各样的政治运动中
      去,几乎很少有人真正怀疑过,自己正在努力营造的可能是一艘“泰坦尼克”号,
      连胡风、顾准等人也不例外。
      
          在不多的例外中,最著名的可能是故意选择了广州岭南大学的陈寅恪。1949年
      底,熟读变乱、历经变乱的陈寅恪就在欢腾中洞见了欲来的山雨——“名山讲席无
      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另一个,就是已经被人遗忘的留美农学教授、四川人董
      时进,他在1950年上书中央领导反对“土地改革”,直陈土地改革的弊病和祸害。
      将董时进这个被遗忘的人“挖掘”出来的当代学人谢泳作过这样的评价:“1949年
      以后,在老一代知识分子当中,人们比较熟悉的有骨气的知识分子是梁漱溟和马寅
      初,但与他们比较起来,真正能在大问题上看出轻重的还是董时进。”
      
          楼茂春没有文化,对一切正在酝酿的政治风云变化无从预见,也没有太多的感
      想。他只相信自己的铁锤不仅可以打出锋利的镰刀,还可以打出自己美好的生活。
      不过,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无论是秀于林的高木,还是贴着地面的小草,都一样
      受到波及——只是遭遇不同而已★。
      
      
      
          陈寅恪一类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是“著书唯余颂红妆”,而占当时中国5.4 
      亿人口80% 的农民则是“生产必须合作化”——被喻为土豆和散沙的农民和手工业
      者,终于被生硬地装入了进口的“苏联麻袋”。
      
          农业合作化和手工业合作化运动从1951年开始席卷整个中国。据东阳县志记载,
      1951年7 月,该县吴宁镇组建了第一个铁业合作小组;同年年底,整个东阳的手工
      业生产合作小组增加到五个;1952年,增加到26个合作小组,一个合作社;1953年
      出现反复,但年底又增加到28个小组,三个合作社;到1956整个东阳的手工业合作
      化工作完成。
      
          楼茂春在1952年加入了吴宁镇的铁业合作社,但是很快,他就感觉到大锅饭不
      好吃。一个人一天可以干完的活,在合作社内,可能要三个人三天才能干完,生产
      效率极其低下。13岁就拜师学艺的他,在师傅的调教下不仅学得上好的手艺,也培
      养了非常勤劳刻苦的职业精神,很是看不惯干活偷懒的作风。耿直的性格,加上他
      的手艺在东阳、义乌一带小有名气——在两县的打铁比赛中,他成了“打铁状元”,
      所以他找领导抱怨合作社的弊病,并要求离开合作社。合作社的领导对他的“叛逆”
      非常吃惊,非常严肃地批评了他的“单干”作风和“小资产阶级思想”,并警告他
      不要“不识时务”。但是他还是坚决地在进入合作社半年之后的1952年底,顶着领
      导的责骂和恐吓离开了。
      
          他不知道,这一年,一个后来被认为是“替整整一代知识分子挽回一点面子”
      ★的顾准,也在上海被“处理”了,罪名是“一贯存在个人英雄主义,自以为是,
      目无组织,违反党的政策方针,思想上组织上与党对抗”。
      
          新年之后的1953年,他自信地设计了自己的人生计划。他不知道,新中国的领
      导者这年也正在执行建设新中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他看不到大地将被深深犁起,
      看不到地上的花草树木将被新泥掩埋,看不到有人想把野草和蚂蚁也组织起来纳入
      苏联进口的“麻袋计划”之中。
      
          离开合作社后,结婚已经好几年的楼茂春也与父母兄弟分了家,但他很快就组
      建了自己的“合作社”——他与妻子王凤珠开起了自己的打铁铺。夫妻俩在吴宁镇
      上租了一间平房,这间每天以一斤米租来的平房,既是他们的家,又是这个“夫妻
      合作社”的车间和寄托美好未来的“造梦工场”。
      
          就像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所演唱的一样,沉醉在甜蜜夫妻生活中的楼茂
      春夫妇,每天也演绎着自己的“夫妻双双把铁打”的甜美爱情——“你拉风箱来,
      我挥锤,恩恩爱爱把铁打”!
      
          在这期间,吴宁镇的领导和合作社的领导曾多次找这对夫妻谈话,希望他们回
      到合作社去,但是这个倔强而自信的铁匠并没有回头的打算。他们相信自己的勤劳,
      相信自己从直觉中看出来的效率差异和孰优孰劣,相信没有战争的日子定要比战乱
      的日子让人安全、满意,他相信自己开店打铁的自由是不需要任何人批准的权利。
      
          但是他错了。他不知道,一场连蚂蚁也无地逃遁的暴风雨,正在逼近。
      
          “锻造”于打铁铺里的新生命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火红的炭火,火红的铁,火热的青春,火热的血。一个火热的男子和一个温柔
      伶俐的娇妻的全部事业和所有生活故事,都是以这个每天一斤米房租的“造梦工场”
      为舞台。
      
          日子一天天过去,快乐的“夫妻铁业合作社”,不断地给当地的乡亲锻造出上
      好铁器的同时,还“锻造”出自己的情爱结晶——第一个儿子——楼忠福,在1954
      年3 月出生了。
      
          “哇!哇!哇!哇!”
      
          新生命的啼哭,似乎要故意超过父亲铿锵的铁锤,响亮而清脆。屋外面,正是
      雷雨交加。婴儿是无知的,无知则无所畏,所以在雷雨交加中,他只管用自己的铿
      锵啼哭宣告属于自己的“时间开始了”。
      
          37岁得子,在传统中国的观念里,已经算是迟到了。所以这个“坚硬”的铁匠
      在儿子出生后陷入了百感交集之中,既感慨自己作为一个百姓穷苦的生活,也冀望
      新生的儿子将来能够富贵安康。他想到要给儿子起个好名字,好让儿子将来有出息。
      但是他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决定让妻子王凤珠去找大舅给儿子起名字。大舅在派
      出所工作,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1954年,正是限制人口流动的新中国户籍制度开始实行的第一年,从这年开始
      中国人出生后就必须到当地派出所登记户籍。从这年开始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84年,
      中国老百姓,特别是农村百姓,不能随便离开所在地,如果到外地去必须经过批准
      才是合法的,否则就可能被政府视为“非法”。
      
          因为这个政策当时被宣传得相当严厉,所以儿子还没有满月,王凤珠就抱着孩
      子去找大舅了,一来是为了上户口,二来是让他起名字。
      
          大舅感念自己的艰辛、感念这么多年来中国人在战乱和灾难中颠沛流离的命运,
      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外甥能够顺顺当当,能够有福有禄。他给外甥起了一个非常传统
      而功利的名字——忠福——忠于国家、忠于党、忠于朋友,而且有福有禄。
      
          1954年,中国农村地区的合作社数量不断增加,入社的人口也不断扩张。这时
      候楼茂春夫妇的“合作社”,也因为楼忠福这位“新社员”的诞生而“扩张了规模”。
      为了生计,楼忠福的母亲还没有坐完中国女人传统的月子,就开始为丈夫拉起风箱
      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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