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开始了(2)
      
          幼小的楼忠福,多数时候被放在打铁铺里面的卧室睡觉和玩耍,风箱的节拍、
      铁锤的声音和飞溅的火星代替了儿歌和玩具。这算很幸运的了,在当时的中国乡村
      地区,这已经算是新奇而先进的工业场所了。更多的孩子,只能在村前屋后玩耍泥
      沙石块和互相追逐。如果有打铁的匠人过来,那孩子们简直像过节一样高兴。因为
      他们可以听听风箱的节拍,看看铁锤砸向通红的铁块时飞溅的火星,观赏一块废铁
      如何在铁匠的手里变成一把锋利镰刀的整个过程。这种感受比看社戏中翻滚的艺人
      还要来得新奇、有趣。
      
          风箱的节拍,就像时钟的指针,数走了无数分分秒秒和白天黑夜,“合作社”
      中的“新社员”也一天天长大。一岁多的时候,刚学会走路和说话的“新社员”,
      已经不安分于静静地坐着观看父母“表演”了。他一会儿过去与母亲抢风箱,一会
      儿过去跟父亲要铁锤,参与意识极强。不过到他真能拿得动一把铁锤的时候,他们
      家的“合作社”也已不得不关门了。
      
          1955年毛泽东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好些日子都是在浙江杭州度过的。自古烟柳
      繁华的钱塘引发了毛泽东的诗兴。这段时间,他多次登山,并作了好几首风月味道
      颇浓的小诗。“热来寻扇子,冷去对佳人”——这么一种平心静气的感觉,在他的
      诗歌中是少有的。可惜的是杭州的暖风,在让毛泽东展现温情一面的同时,并没有
      让他老人家与天斗、与地斗和与人斗的热情减退。
      
          但像铁匠楼茂春这样兢兢业业地寻求三餐一宿的农村基层手工业者,就吃不消
      这种天马行空、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了。他们对很多莫名其妙的运动感到懊恼和愤
      怒,认为是不中用的“花架子”。在平日的闲谈中,楼茂春这年也跟朋友和熟人说
      了很多自己对社会的看法。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和经验,指出合作社的大锅饭弊病,
      认为合作社只是一个养懒汉的地方。
      
          可是底层老百姓的想法和一些实事求是的干部的建议,并没有动摇毛泽东“敢
      教日月换新天”的气魄和决心。1955年7月,毛泽东嫌农村的社会主义运动速度太
      慢,当年主持农村工作的农村工作部部长、副总理邓子恢被他批评为东摇西摆的
      “小脚女人”★。同年12月,毛泽东在《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高潮》的序言中提出
      “根据农业合作化速度加快的形势,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也应当争取提早一些时
      候完成”。
      
          最高指示一下达,1956年初全国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立即掀起高潮。这个时
      候,不管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合适不合适,所有的土豆和散沙都必须进入进口的
      “苏联麻袋”。到年底,全国百分之九十多的手工业者都被放进了合作社的“麻袋”。
      东阳的手工业者社会主义改造,也在1956年底宣告全部完成。
      
          楼茂春夫妇的“合作社”别无选择地被推进社会主义大合作社的“麻袋”,因
      为镇领导采取了釜底抽薪的办法,对房东下命令不允许把房子租给他们。看来在容
      不下私有财产、放不下书生书桌的年月,连一把铁锤也是没有地方摆放的。
      
          1955年和1956年,中国又有很多事情是应该记忆的。1955年,顾准以“戴罪之
      身”正努力从“理想主义的泥潭”中孤独地跋涉而出,而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
      批判已经急风暴雨般地在全国展开。这年,敢于向毛泽东提出“不奉马列为宗师”
      的陈寅恪受到了第一次批判。年底,梁漱溟在一次扩大会议上与毛泽东争论农村工
      作的问题,而梁漱溟的认真执着显然触到了毛泽东的“雅量”的极限,所以梁漱溟
      也质问毛泽东有没有容纳异见的“雅量”。毛泽东的“领袖雅量”显然还是在的,
      但是在场的很多知识分子和官员却以夸张的方式,争先恐后地表达了自己对领袖的
      爱戴和拥护★。
      
          1956年初毛泽东在南宁批评周恩来、陈云的“反冒进”,接着到长沙饮水、武
      昌食鱼,然后又于5 月底6 月初在武汉畅游了长江。这年的苏联揭露了斯大林时期
      的真相,这件事情显然是构成当年中国政治人考量中国问题的重要背景。同年9 月,
      刘少奇在中共八大上宣布“革命的暴风雨时期已经过去,新的斗争任务主要保护生
      产力的顺利发展”,同时中国共产党的新党章去掉了“毛泽东思想”的提法——这
      是一个将中国带离偏轨的机会,可惜上足了发条的历史显然已经不受控制。
      
          这年,顾准坚定地离开政府工作,走进中国社会科学院。他开始冷静地反思理
      想主义的“龙种”何以弃化为现实世界的满地“跳蚤”,开始对马克思主义和西方
      文化进行探源和梳理,与年轻的吴敬琏的师友关系,也从此开始。
      
          同年,浙江温州永嘉县人民,在县委书记李桂茂的带领下“有组织、有计划、
      有目的、有步骤地推广”包产到户的试验——在一个“已是悬崖百丈冰”的时刻,
      浙江人勇敢地展示了“犹有花枝俏”的杰出精神品格★。但是这场勇敢试验的结局,
      是一部分人被撤职和开除党籍,一部分人受到批判,一部分人被送进监狱。
      
          伏牛少年
      
          传统中腐朽、丑恶的东西,有时候就像人的“香港脚”,虽然表面上不见了,
      但其“根”仍在,所以一旦遇上潮湿天气,真菌又开始发作。
      
          在孙中山的辛亥革命砍断大清的“龙脉”、剪掉中国人头上的辫子之前,两种
      叫做“连坐”和“刺字”的中国传统刑罚,已经被晚清的修律大臣——浙江人沈家
      本和香港人伍庭芳,在1902年至1907年的修订法律活动中清理出《大清律例》了★。
      
          但是半个世纪后,一种叫做“黑五类分子”的“历史脚气”,又在当时中国
      “潮湿”的历史气候中流行起来。“黑五类分子”的运行逻辑,兼有“连坐”和
      “刺字”的运行逻辑:一人被认定为“黑五类”,家属也要承担“黑五类”的“政
      治原罪和社会歧视”;一经认定有某种罪行,则终生脱不了“黑五类”的“刺字”。
      
      
      
          当时的中国,有数以千万计的带有“政治刺字”的青少年,从一出生就注定不
      能享受与其他同龄人同等的权利,因为他们的父辈或祖辈是地主、富农、反革命、
      坏分子和右派,他们天生就没有资格和别人一样去升学、参军和就业。更可怕的是,
      后来不仅是歧视还有滥杀。北京郊区的大兴县、湖南省道县和广西壮族自治区等地,
      先后爆发了滥杀地富分子及其子女的狂潮,连他们襁褓中的婴儿也不能幸免★。
      
          楼忠福的父亲是“反革命分子”,幼小的楼忠福自然必须“分享”“黑五类”
      的所有现实负担。因此当楼忠福上学之后,有的同学和老师常常对他另眼相看。尽
      管他争辩说自己比别人更忠于毛主席、忠于党中央、更恨阶级敌人,但“黑五类家
      属”的帽子还是无法为他赢得正常对待。很多活动他都被排除在外,很多当时的荣
      誉没有机会获取,吵架的时候他总是被别人指着鼻子嘲笑“小黑五类”。
      
          然而这个在打铁铺里“锻造”出来的“小黑五类”,却像一件经得起打击的铁
      器,而不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尽管歧视带来自尊的伤害,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变得自
      卑、畏缩。相反,该吵的架他从不回避,该打的架他勇猛出手。个子虽然不高,但
      是粗短而结实的身材、张飞一般圆鼓鼓的大眼睛却是打架的好“装备”,所以他的
      拳头和勇猛为他的童年赢得了一个孩子应有的自尊和平等★。
      
          当然楼忠福是幸运的,因为东阳毕竟是一个“远离帝都”的穷乡僻壤,而在中
      国社会的舞台上,他也不过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但当时在北京,已经是二
      十多岁青年人的遇罗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虽然他的《出身论》所激烈反对的出身
      歧视和对“黑五类”的不公平,也正是小小的楼忠福所反对的,可是他却因此而成
      为枪下冤魂。毗邻东阳的义乌人、胡适的学生、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就更悲
      惨了。他不仅自己因为“大毒草”——《海瑞骂皇帝》被批斗致死,而且妻子、女
      儿和弟弟、妹妹也受株连致死。
      
          学校教育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1976年的中国,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学生升
      学的依据不是学习成绩,而是阶级成分和政治表现。所以读完小学,楼忠福就被迫
      无奈地离开了学校。
      
          离开学校不久,以批判义乌人吴晗的《海瑞骂皇帝》为导火索的“文化大革命”
      开始。毛泽东“炮打司令部”,号召青少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表现的欲望长
      期被“黑五类家属”的“黑锅”压抑的楼忠福,自然想到北京去见见“心中的红太
      阳”,想成为捍卫毛主席思想的“红卫兵”,天天去搞串联、搞批斗、搞阶级斗争。
      但是正在他要去报名的时候,关于他的大字报已经贴出来了,他的红卫兵梦也胎死
      腹中。少年楼忠福的心,再次被现实深深刺痛。
      
          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充分“组织化、军事化”的年代,任何一粒“散沙”都必
      须装进组织和单位的“麻袋”。所以离开学校、又被排斥在红卫兵队伍之外的楼忠
      福便成了生产队里的一个小劳力,任务就是替生产队放牛。这是一件比上学快乐得
      多的事情,因为牛不懂得什么是“黑五类”,也不知道“一句顶一万句”的真理,
      只要给它青草和水就很欢喜。
      
          当中国大多数青少年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末到处去串联、抄家、批斗的时候,在
      浙江东阳吴宁镇的田野上,有这样诗意的一幕:一个少年总是在晚霞映照的田野间,
      横坐在牛背上,哼着歌颂毛主席的歌曲,一摇一晃地归家。这充满诗意的一幕,不
      但让别的少年羡慕,还赢得一个姑娘好感的眼神。一个叫王益芳的同村姑娘,对这
      一幕更是看得格外入迷,楼忠福也偶尔让她骑在牛背上,自己在前面牵着。在那个
      空气都透着红色,连睡觉打呼噜都必须有“阶级斗争的声调”的年月,一个少年牵
      牛,一个少女骑牛,是多么罕见的人性化图景啊。
      
          就这样,楼忠福在生产队里边放牛,边干一些别的农活,度过了离开学校后的
      最初几年。
      
          1969年的春耕就要开始。一天,生产队长对已经十六岁的楼忠福说:“你已经
      十六岁,可以加工分了,也要干成人的活了,你放养过的那头水牛就交给你来驾驶,
      你今天就开始拉它去学耕地。”楼忠福听说自己要加工分、可以干成人一样的活,
      自然高兴。“驶牛”在中国农村从来都是成年男子的工作,所以让一个少年去“驶
      牛”,就等于让他去拿成人的“资格证书”,给他举办“成人加冕礼”。于是,他
      就拉着那头给他带来过不少欢乐时光的水牛去学耕地,并希望能在生产队里成为有
      点名堂的主劳动力。
      
          然而,过去的“感情”并不能让这头霸王牛在套上牛轭的时候变得听话。它一
      点也不买那份“友谊”的旧账,一进地就乱踢乱跑,弄了半天也没有翻出一条像样
      的犁沟。
      
          “你这畜生难道也要一辈子做秦始皇吗? ”
      
          盼望拿到“成人资格证书”的楼忠福愤怒了。于是,一个盛气少年与一头“特
      立独行”的水牛之间的较量开始了。他跑到山边折来一根拇指般粗的树枝,照着牛
      屁股猛打。水牛也愤怒了,腾起后蹄猛踢,然后又调过头来向他直冲。
      
          树枝打断了,只剩半截,牛冲得更猛了,绳索也挣断了。现在是一头失缰的猛
      牛,和一个只有半截树枝、身高只有1.55米的少年对峙★。
      
          牛冲了过来,楼忠福闪到左边。调头之后,牛又第二次进攻,楼忠福闪向右边。
      调头,牛发起第三次攻击,楼忠福没有躲闪,而是一把抓住了牛鼻子上的铁圈,然
      后高高擎起。半截树枝打鼓般落在牛头上,牛进他退,牛退他进,只是击打不停。
      
          树枝断,牛还不服,楼忠福的气也还没有消。两条粗短的手臂紧紧抓住牛角,
      猛力一扭,水牛倒下了。
      
          牛老实了,楼忠福的气也消了,但时间已经是下午5 点。
      
          楼忠福给牛重新套上轭,开始耕地。这回牛既不踢也不跳了,但是耕起地来还
      是喜欢“大跃进”,楼忠福只能一路把着犁跟着小跑。八点五分地,半个多钟头就
      全部犁好。
      
          这一幕,全被骑车路过这里的吴宁镇城关修建社的队长于永炎看见。他被这个
      粗短少年的举动深深吸引了,所以驻足观看。
      
          “喂,小伙子你真能干,你是铁匠楼茂春的儿子吧,叫什么名字?”
      
          “楼忠福。”
      
          “我是于永炎,城关修建社的队长。我认得你父亲的。我看你是一个很能干的
      小伙子。你别在家里耕地了,耕地是没有出息的。你跟我去做建筑工吧,我们正需
      要人呢。”
      
          “到哪里去?”
      
          “嘉兴,明天就跟我一起坐火车去。”
      
          就这样,那个年代很多人渴望得到的一份建筑小工,馅饼一般落入本来只配做
      农活的“黑五类家属”楼忠福手上。
      
          第二天,他告别了生产队,告别了父母,告别了那头“特立独行”的牛和那个
      骑过牛的小姑娘王益芳。开往嘉兴的火车出发了,载着他,也载着他的梦想、激情
      和对外面世界的憧憬。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到东阳和义乌之外的世界。
      
          他与建筑业的终生缘分,就从这份每天收入1 元4 角5 分的小工开始。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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