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的干部(北京之行)
      
        我得到的是,1998年12月提前办理了“提前离岗休息”的手续(俗称假退),
      提前离开了工作22年的罗家房乡政府机关,去北京儿子家“休息”。在沈阳到北京
      的12次列车上,我没有即将领略皇城根的快慰,却因背井离乡而伤感,闪回着已经
      逝去岁月的记忆。
      
        乡政府办公室,共有四名公务员费力不讨好地支撑着,我是头,自誉“草根干
      部”。这个“自誉”也叫“自诩”,我觉得并不为过。本人就是草根一族,我接触
      最多的也是草根人物,为他们服务我就是地道的“草根干部”,没有牵强附会之嫌。
      
        在办公室工作,我接触的人大致可以分为4 类——本机关领导、本机关同志、
      “上级客人”、来访群众。后两类人员都需要用“接待”来认真对待的,最好对待
      接待的是草根群众。群众找不到任何借口让我招待他们,省事省时也省钱。群众不
      像“客人”公事在身,他们都是因私事来的,求你来办事的,那叫卖方市场,你主
      动,他需要你买他的帐。所以,那时候找你的人都有一句口头禅——“我有个事,
      和你商量商量……”这也是开场白,客气得很,怕得罪了你,坏了他的事,顺便还
      递过一支烟来。对待群众来办事,我的原则是:该办的不用商量,不该办的没商量。
      开个介绍信,盖个公章,用不了1 分钟了事,赶快给人家办理。不能办的事,说明
      道理,让他了然,也欣欣然地离去。
      
        群众来找你也有许多难办的事,那就是因“公事”或“私事”来访。这里政策
      性很强,需要你耐心细心严谨地对待。
      
        那些年,农民负担问题、干部作风问题、廉政建设问题、党风党纪问题,成了
      矛盾激化的热点焦点。在我经手的众多信访来访案件中,我认为群众的诉求100%的
      有理,没有无理取闹的。他们反映的问题只是情节、性质、程度有所区分,但问题
      是存在的。他们的要求大体一针见血——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拿下,不要这样的
      干部。
      
        对问题严重的“反映对象”,我没有姑息养奸,更不会官官相护,而是“鼓励”
      来访者:
      
        “性质是很严重,但就凭着几条,你还要不了他的‘命’……”我告诉他们,
      这不是要命的病。要想告倒他,有一条要命的就行了……他们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
      但我承诺反映给有关部门,进行教育,让来访人了解相关处罚的条例,把尺度交给
      他,让他做“法官”。不然,你会更加激怒来访者,他们最忌恨官官相护,遮遮掩
      掩的说教。
      
        群众的工作其实很好做,只是我们的党政领导心里没有群众,不关注群众的呼
      声与疾苦,造成小洞不补大洞叫苦,千里金堤毁之蚁穴,一指之疾伤数尺之躯的被
      动结局啊。
      
        办公室的工作,我“趔趔趄趄”地干了2 年多,以“力不从心”掩盖“己所不
      欲”,向主要领导提出换位的请求。对此,好多同仁表示惋惜,让我坚持,怎奈我
      决心已定,婉言相谢。
      
        他们惋惜什么?以往的办公室主任都在这个位置上晋升了副乡长、党委委员什
      么的,官升一级,只有我自愿“平调”,可惜了,可惜我这个“材料”了。我很感
      谢大家对我的认可,退休后我写了一篇随笔,题目就叫做“材料”——
      
        在我的文字还“未出茅庐”的时候,“材料”给我的印象,是指建筑用的砖瓦
      木料,或纺织用的蚕丝棉纱等等。也就是说,材料是工人制造出来的,砍伐下来的
      ……怎能是写出来的?
      
        走进机关后,我才知道材料是可以写出来的,才知道材料就是文章,文章也叫
      材料。我咬文嚼字,就去查词典。那里说,材料是提供文章内容的事物,而并不是
      文章本身。所以,只能说搜集材料,而不能说写材料。这是70年代初我的肤浅,现
      在早已约定俗成,材料就是文章!
      
        一天,乡长(当时叫革委会主任)很急,写材料的不在家。“没牛就使唤犊”
      吧,就叫我写一篇材料,说明天他去县里开会发言用。
      
        他知道我老高毕业,喝些墨水,懂点文字,就一厢情愿,可我却一筹莫展,才
      知道材料原来就是文章,我没写过,只写过作文。
      
        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我正犹豫,“乡长”说话了:
      
        “今晚你就别回家了,在我屋里写,我去别的屋里睡。”
      
        我到公社上班不久,就坐上了“乡长”的宝座,莫大的信任与荣誉感,让我有
      那么一点受宠若惊。
      
        功高莫过于救驾,我极力地搜肠刮肚使尽浑身解术,天亮前,有生以来第一篇
      材料出手了。
      
        “乡长”从县里回来,见到我的头一句话就是“行!你是个材料!”
      
        看来,我写的材料不仅过关了,而且使他一炮打响,得胜还朝,喜不自禁。
      
        从此,我就渐渐地成了写材料的材料了,不仅文章是材料,人原来也可以称作
      材料。于是,总结材料、计划材料、经验材料、典型材料、报告材料;通知、决定、
      请示、通告等文件材料,就连“食堂就餐须知”这样的材料也都由我一手去材料了,
      由“文革”后期一直材料到改革开放,直到“假退”。
      
        那时没有微机,写材料全是一笔一划地爬格子,由草稿到定稿,其劳苦不言而
      喻。不过,常写材料也有窍门儿,也可以偷工减料,比如:写今年的计划,只要把
      去年的改改就行了。改日期,改流行语,改数字……再有,领导对下的讲话,末尾
      都是如何加强领导内容之类的文字,照抄无误,结合点时间地点农事就得了。还有,
      9 号用的材料,你别交早了,8 号交上去就可以。交早了,领导会跳你的毛病,让
      你重写,不然还叫领导吗?也就是说,你的材料写好了,留足给领导看一篇的时间
      就行,看后就用,不行也行,改写没有时间了。我倒不是敷衍,而是有些材料领导
      本身就想走过场,他也没有办法,你干嘛认真,给他添麻烦?
      
        我给领导写的材料不计其数,领导的更迭也频繁得难以计数。那些不写材料又
      不是领导的一些人,才是真正的材料。他们在你写材料的不经意间,当了副乡长,
      又升为乡长,又从乡里调到县里,不胜枚举,那才是公认的“材料”。我这个材料
      没成为“材料”,没有怨气,心理很平衡,甚而感到是一种享受,其乐融融也。
      
        你想,你怎么写,他就怎么念,谁听谁的?你的见地拨开他的谜团,谁比谁高?
      领导在上面念,你在下边听,听听“听众”议论材料,相当于自我欣赏,也是休闲。
      听众知道是你写的材料,说你高,实在是高。这不是虚荣,是价值,是认同认可。
      不是材料的“材料”图的才是虚荣,不是吗?
      
        材料终于写到了句号。去北京前,领导亲自把盏,诚心诚意地送我一席话:
      
        “你这人就是太实在,凭你的材料,当什么都够材料,责任在……”
      
        我没有让他说出下话来,他要说责任在领导,辜负我了,可惜我这个人了。
      
        能写材料,就非得当个什么领导吗?我压根就没有那个奢望。安安稳稳地生活,
      踏踏实实地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写点材料轻车熟路,难道不好吗?
      
        思来想去,欣慰之余我也有那么一丝不好意思。你说,社会的大厦,哪块砖瓦
      是我的材料构筑的啊?惭愧……
      
        换位的要求总算有了结果,很多人都在新一轮大换血中去了自己心仪的位置,
      我的新角色是“村镇建设土地管理股股长”。这个股原来是同土地管理所联合办公
      的,股长兼任所长。到了我这任,破天荒地一分为二各自为政了。领导和我谈话的
      时候也没具体说让我负责什么工作,也没让原来的有关人员和我交代工作,更没有
      说清股所之间的隶属关系。试问,天下还有这样糊涂的领导吗?还有这样安排工作
      的吗?我找领导请教,他只说了一句“干什么都是工作嘛”,让我解放思想……
      
        有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清楚了:我可以不干任何工作,因为没分配我任何工作!
      
        领导并不糊涂,不给我职务、财务等职权,是怕我有权查看原来“稀里糊涂”
      的帐目,那是尽人皆知的“糊涂账”,领导个人的小金库,怎么能交与我?
      
        过了1 年零2 个月,我按照新民市有关对干部的激励政策,决定“下海”去了
      北京儿子那。所以这样做,其原因有两个。一是觉得自己被“软禁”了,工作的权
      利被剥夺了,与其在一团死水中生活,不如换个环境“求生”。二是孙子需要我们
      照顾,那也是我们的责任,大概我和老婆这把年纪就是干这档子活计的材料了。去
      北京,可以说是被“挤兑”走的,在火车上能不感慨吗?
      
        在“村镇建设土地管理股”1 年多的时间里,除了下乡蹲点抓中心工作,全部
      本职工作可以用一句话做概括——“开了两个会,平了一件事”。
      
        这“两个会”,都是市里主持召开的,有主要领导参加,我陪太子读书,听听
      会议精神就算100%的落实了。“一件事”,棘手的事,解决一起严重的民建纠纷。
      
        “民建”,民间建房,纠纷发生在小韩村。这是个老大难的问题了,相持几年
      了,我早有耳闻,想不到至今还没有解决,会轮到我来处理。
      
        说起来纠纷的原因很简单,建房户“抢钱”了。他的南房墙地基超出邻居20厘
      米,“抢前”了。农民最忌讳这个谐音,也违背村屯建房的有关规定,没有一点道
      理。那么,建房户为什么不扒了重打地基呢?纠纷的症结就在这里面。
      
        建房户是有背景的,他拿到了土地管理所的建房审批手续,以此作为尚方宝剑,
      对邻居置之不理。邻居以事实为证,多次向乡里提出异议未果,就对建房户横加干
      涉,不让其继续动工。建房户也来找乡里为他撑腰,双方闹得不可开交。领导一看
      大事不好,只好叫我来处理。我很清楚,这是得罪人的事,处理过后一定有哭有笑,
      但我没有回避。
      
        来到小韩村,书记主任都躲得大老远,生怕乱事缠身,惹事生非,不予配合。
      他们是害怕这两户人家吗?不是,是害怕这两户人家的后台,邻居的后台也是乡政
      府的要员。
      
        在农村,最得意的人家则是手里有钱花,还有亲属在村上乡里当干部,说话办
      事硬气。这也是几千年来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痼疾,攀高结贵视为“得意”,看作
      为人处世的优势。有些干部不是不懂政策法规,而是为了在亲朋面前显示自己的地
      位与威信,拿政策法规当面团,在他们的手里搓来揉去,为我所用。得逞了,露一
      把脸,得到一些利益,把手中的权力运用得花样翻新又随心所欲啊。
      
        情况很清楚,我不怕得罪人,怕的是人在心里骂你不是东西。我做好了准备,
      那就是让更多的人到场,看看我的公断是否公正,不怕你嘴上骂我,心里服气就行。
      那天,果然人山人海,这样的事还用动员吗?都来看热闹!
      
        经过一番勘测,我当即决定“扒掉重来”,赢得看客会心的支持。想不到的是,
      建房户什么也没说,自认理亏,他的邻居却为他打抱不平,扬言要告我!内情不言
      自明,他们是亲戚。
      
        当即,我把处理决定一式三份交与建房户和邻居,自留一份,签上我的名字,
      盖上村镇建设土地管理股的公章。我郑重地宣布:
      
        “如认为处理不当,或在处理中有营私舞弊的行为,任何人在15日以内都有权
      到上级有关部门投诉或控告我,否则,必须执行此决定!”
      
        一场旷日持久的民建纠纷,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解决了,我也做完了我一
      生所有的工作。至此,小寒的民建纠纷也到此结束。
      
        在农村,许许多多被任为不好处理的事,原本都是手到病除的,或者叫易如反
      掌。只是那些当令者,总是为维护“自己的利益”而难以放开手脚,才不能自拔,
      越陷越深。他们想养猪,又怕得罪山神爷。自己想当山神爷,又养不了猪,走进奇
      怪的思维中。
      
        我得罪谁了吗?
      
        记得那天我还没有回家,电话就几次打到家来了。那时我没有手机,否则手机
      早就没电了。家人告诉我,是张某某打来的,过一会她还要打过来。
      
        她是谁?我知道,她是新任党委委员,原来的土地所所长的夫人,建房户的亲
      戚。
      
        果然,我的屁股还没坐稳,她的电话就响了。开始话茬很硬,紧接着就叫我大
      叔,软绵绵的……
      
        我说,咱们先不谈政策,即使我的决定不是这样,邻居会善罢甘休吗?告到新
      民市,你就不怕吗?如果你不怕的话,我可以推倒重来,我和你一起去市里,你想
      想吧,想好了,一会你再给我电话好吗……
      
        她敢吗?真理在我手中,有理走遍天下!
      
        没有几天,她又打来电话,我只记得“谢谢大叔你了”那一句话,掏心的话。
      
        原来,有人听说她要走我的后门儿,对这个处理还愤愤不平,人家就要越级上
      告。这回村里的书记主任做工作了,书记是她的姑爷,好言好语说服了那人。不然,
      事情就复杂了,卷进此案的人会更多,她们一家能脱离干系吗?
      
        后来我正式退休了,回乡里办事看见了她,她说什么也要送我回沈阳,热情得
      很。她的孩子考上了大学,用钱的地方多了,呆不起,当了的士司机。
      
        在我去北京前的那天,是1998年9 月23日。我举办了一个“告别宴会”,很简
      单,一共8 桌。来人大都是我的兄弟妹妹们,知道我此行一去就再也不会回到农村
      了,因为孩子都在城里,离开这里是早晚的事了,都来为我送行。这个宴会实在是
      我被逼上梁山的,他们说了一大推的理由。其中有一条,大家都要看看我们家的世
      界冠军,就要结婚的儿媳妇马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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