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自杀的悬崖拉回自己(二)
      
          在天台上
      
          4 月10日。
      
          下午放学后,我们想暂时摆脱那让人窒息的教室,就去了教学楼的天台透透气。
      
          那是惟一没有人打扰的地方,那也是一个留给我和小云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
      
          记得刚和小云开始交往的时候,小云下课后常常把我叫到天台上看风景,在那
      里小云还教过我跳交谊舞,她轻快的舞步和我笨拙的脚步在上面留下了数不清的快
      乐与温馨。
      
          而此时,天色和我们的心情一样灰暗。
      
          “这些天来,我一点书都看不进去,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到我们逃跑,往没
      有人烟的地方逃跑!可是,我们却怎么也逃不掉,到处都有人在窥视我们,在讥笑
      我们!魏罡,我该怎么办,我们该躲到什么时候?”
      
          小云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来安慰小云和我自己。
      
          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栏杆,说:“我们现在如果放弃读书、不参加高考的话,也
      不现实。爸爸妈妈,肯定是不会同意的。再说,我们不能就这么称了他们的心,如
      了他们的意。”
      
          站在天台的边缘,我下意识地一起向下望了望,那个我们熟悉无比的校园,现
      在却是那么的陌生——
      
          这几天来,各种流言的版本在这区区80来亩的校园里冒了出来,一个比一个不
      堪入耳,甚至包含了对我和小云的人格与人身污辱。那段录像自然也荣膺“2003年
      奥斯卡最佳爱情短剧”的称号。
      
          “现在学校所有的人都在笑我们,我们成了不折不扣的小丑了,我们待在这个
      地方还有什么意义?”小云忧伤地说。
      
          天台上的风好大。
      
          我抱紧小云,就好像她会从上面掉下去,只是,心中更恐慌的念头升起来了,
      也许,我想抱紧的,其实是自己。
      
          “我们现在不能逃避,我们还要参加考试,还要准备上大学啊。”我顿了顿,
      说,“我还没有告诉父母这件事呢。”
      
          我竟说了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是不是更证明了我是个懦夫呢?
      
          这时,恐惧在后面抓住我了,我害怕小云说出我无法回应的话。
      
          “我也没有。我妈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在她眼里,老师和学校什么都
      是对的,她不会听我解释。她受不了这种事的。”小云的眼睛又湿润了,说完紧紧
      抓住我的手。
      
          我刚要开口,她痴痴地望着我,紧接着又说:“我们现在从这里跳下去吧,眼
      睛一闭,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烦恼,没有忧伤,没有耻辱的感觉,什么都没有
      了,不会有了。魏罡,你说呢?”
      
          “你说的没错!”我的情绪激动,软弱的想着,除了以死来反抗、来抗议这大
      不平的人世,还有比之更简明,更直接的方式么。
      
          原来,死,这样的心思是早在心中百回千回地转过了。
      
          突然我想起了记忆深刻的一件事:在杨浦的一所中学,一个老师听说自己班上
      一个平时有点调皮捣蛋的学生参与“拗分”(就是向小同学要钱,不给就打),作
      为惩罚,把他关进了小黑屋。
      
          想不到,这个性格孤僻的同学竟然用红领巾勒住了自己的脖子,把自己吊在窗
      台上面。他的身躯轻柔地旋转着,触碰着墙壁,一下一下地轻轻碰着,着很舒服很
      惬意的样子……
      
          我和小云一起靠近栏杆,低头,望着坚实、冷酷的水泥地面。
      
          我们离地面那么远,同时又是那么地近。
      
          没有什么不平、委屈、屈辱是大地母亲包容不下的。
      
          我们准备好了,要跳下去!
      
          我们会怎么样呢?
      
          跳下去,我们会脑浆迸裂地死去,把地面染得殷红一片,那样的话我们的死相
      会很难看很难看,甚至会没有人样了。
      
          我们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不是超人,我惩罚不了那些欺负我们的人,弱者最后的反抗,就只有死
      了。自己的死是弱者最后的武器。我要用自己的死去折磨他们的良心,让他们一辈
      子都不得安宁,背上这个包袱!我们要以死相争。
      
          我们还要以死惊醒我们那些无情嘲笑他人的同学,让他们明白在摄像头下他们
      的境遇不会比我们好多少。他们鲜活的青春早已被扼杀了!
      
          只是,我们如果就这样跳下去的话,那些有关老师也不会为此感到真正的内疚。
      可能有人会耸耸肩膀,说声“唉,小孩子,太糊涂……”如此而已。接下来,“恶
      人谷”那帮人会在天台上围起两米高的栏杆,封了天台通往教学楼的门。
      
          我们这样一死,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我们的死真的是“轻如鸿毛”了?真的是没有任何意义?
      
          如此看来,我们这样没有意义地死去,惟一的后果就是让深爱我的父母痛不欲
      生,让同学们对我们这一“因早恋而轻生”的行为感到不齿。我绝不能让生我养我
      的父母背这样的黑锅面对以后的生活!
      
          我平静下来,望着天,天空是那么的静,那么的安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小云泪眼婆娑的眼睛。
      
          我一字一顿的说:“小云,你听我说,我要告他们。”
      
          小云听了,垂下头,认真地想,想了很久,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小云又抬起头,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告他们。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是否违法,但我们受
      到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我们应该试一试。”
      
          我终于迈出了状告母校的第一步。
      
          我握住小云的手,说:“小云,如果我们决定告状的话,不管有多困难,我们
      都要坚持下去!如果告不倒他们,吃了冤枉官司的话,到时候我们就回到这里,从
      这里跳下去,也算对自己有一个交代。你说,这样好吗?”
      
          小云点点头:“好的,我们就去告他们吧,也算是给自己找回尊严。可是,打
      官司好像需要不少钱的是吧?”
      
          “是的。但是这是我们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应该靠我们自己的双手去解决。我
      们可以在高考以后去打工,然后挣钱请律师,好吗?”
      
          “好,我和你一起去打工!”
      
          做出这一大胆决定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在我们之前还没有学生这样做,
      没有人因为这样的事去告自己的母校。
      
          我承认,我们在晚自习教室里亲昵的行为是有不合适的地方,但这并不能成为
      学校如此惩罚、伤害我们的理由啊!
      
          从轻生的悬崖回到教室里以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如果学校的领导、老师
      们知道我们要起诉教育了我们3 年的母校会怎么想呢?如果父母知道我们的决定以
      后,又会怎么想呢?如果和我朝夕相处的同学们知道我要这样做的时候,会怎么看
      我呢?这一切会不会影响我们的备考呢?
      
          对,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高考,官司的事应该先放一边。
      
          于是我们决定高考以后再将诉讼的事抬上桌面,到那时才可以告诉身边的人。
      
          我们一起做出了这个不寻常的决定后,两个人反而都平静了下来,心理负担也
      小了许多。面对那些无聊的流言,心态也更平和了。
      
          紧张的高考复习生活,我们暂时淡忘了这个耻辱。
      
          但是,每当复习备考的紧张感稍有缓解的时候,这种耻辱的梦魇就又会侵袭我
      的思绪,让我无法恢复以前那样轻松的心态了。可以说,这件事改变了我对人生很
      多问题的看法。
      
          我知道,光凭感觉判断学校的行为违法是不行的,我得了解国家法律是怎样规
      定的。
      
          为了确认学校的做法是否构成违法,我拨打了148 司法服务热线。
      
          拨通电话的时候,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士。出乎我的意料,他在听了我的陈述以
      后,开口就说:“放了就放了,谁让你这个学生不遵守学校纪律呢,这还用问!”
      
          没想到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答案!
      
          我在失望之余,心有不甘,于是接着问道:“请问,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您可以告诉我是哪个法律的哪一条做出这样的规定的呢?”
      
          我不相信,法律竟然会认为这种行为是合法的。
      
          “哎呀,规定多了,自己去查好了。这样的事有什么好问的啊……”
      
          我苦笑着道了声谢,随即挂了电话。
      
          “148 ”,不就是“要司法”的意思吗?
      
          这算是什么服务态度呢?
      
          我不甘心失败,于是拨114 查了一个离学校最近的律师事务所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位姓黄的先生,黄律师很耐心地听我说完自己的遭遇,说:“从
      法律上说,你们这场官司的胜诉可能是很大的,你们学校的行为绝对是一种侵权行
      为!你们可以去试一试。”我听了之后很高兴,连声道谢,接着就告诉了小云,她
      闻讯也很高兴。
      
          在这本书里,我想特地感谢一下这位第一个给我必胜信心的黄先生。
      
          同时,也向他致以深深的歉意——因为我们找到这家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发现
      其规模很小,自然推想他们实力不够强,因此担心官司不会胜诉,所以另找了其他
      的律师事务所。
      
          我只能在这里请他原谅我这种势利的选择了。
      
          在4 月7 日以后到高考的两个月间,老师们对于我和小云表现出的低迷状态没
      有予以注意,也没有老师过问这件事。也许,这样的事在他们眼里与小孩子偶然出
      出丑是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的吧。
      
          我想,他们是体会不到我们的感受的,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屑于体会我们的感
      受。
      
          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两个月,直到高考的前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脑
      子里还不时地回想起这件事,我还没有走出这个巨大的阴影——
      
          记得进考场的前一天晚上,我还想着这件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高中
      3年生活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眼前,这3年内我在学校吃的苦头也够多的
      了,为什么呢?很简单,常言说的好,“枪打出头鸟”。虽然我本意是根本不想当
      什么“出头鸟”,但是我一些相对来说比较怪异的表现和行为在老师和领导的眼里,
      就是一个异端,一个怪胎,一个问题学生。
      
          第一次被教训,是在高一刚开学的时候。
      
          还在进行军训的时候,我那一头棕色的头发就引起了教导处郎老师的注意。
      
          我高一一开学就被叫进教导处的办公室,据说这种“召见”刷新了本校“问题
      学生”的纪录。
      
          郎老师对我很不满:“你这位同学,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老师没跟你们讲过
      校规啊?男生女生都不许染发!”
      
          “报告老师,我的头发是少年白,没办法,只好染一下。”我解释道。
      
          我的头发从小就是少年白,而且白得很厉害。如果放任不管了话,要不了多久
      我的头就会花白一片,像个小老头了,但是比较注意个人形象的我也不想剃个光头,
      所以,就去理发店染了染头发。
      
          其实,我的头发,不注意的话是看不出来被染过的——只有在阳光的照射下,
      才能看出来那片染上去的棕褐色。
      
          “你说什么!你这个理由倒是稀奇啊?不要狡辩,我命令你给我洗回去,不要
      学社会青年那一套,中学生染什么头发!”
      
          办公室里另一个老师插嘴道:“这位同学,其实啊,你不用染头发的,有白头
      发不是蛮酷的嘛!”
      
          我被两位老师一席“幽默”噎得哑口无言。
      
          在此之后,我因为染发事件又被好几个老师和学校领导多次批评。无论我怎么
      辩解,他们都不相信我,还责怪我不诚实——染了发,还不老实承认!因此,从染
      发事件起,学校分管德育的副校长和老师开始注意到我,我不幸进入了需要进行重
      点教育的“问题学生”的行列。
      
          对,从这个时候,我就被盯上了,一盯就是3 年,直到毕业。我翻了一个身,
      头开始疼起来。自己默默数了会儿数,还是睡不着。
      
          想想这个,再想想那个,我竟然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考的是语文,这科是我的弱项。
      
          早上老爸骑着摩托车送我去了考场。下了车,我对老爸笑笑说:“你先回去吧,
      等我的好消息……”
      
          望着老爸离去的背影,我阵阵心虚,猛灌了几口冰可乐,走进了考场。
      
          考语文的时候,心里很烦躁,题答得很不顺,特别是到了写作文的时候,作文
      题《杂》又让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录像事件。浑身血管里好像有许多只小蚂蚁在里
      面爬似的,草草地写完了作文,在一片羡慕与惊奇的目光中提前二十分钟交了卷。
      这门算是砸了。
      
          我想,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心理素质不过关,另一方面那就
      要归功于那段录像及其所带来的嘲讽和伤害了。
      
          考完试了,我独自一人走出考场。
      
          12年的等待,12年的努力。
      
          3 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我所有的荣辱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逝,我成了一
      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没有人还记得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往事。
      
          我想,有一天,我会回到母校。
      
          那时候,我一定很老了,我会静静的一个人来,怀念这场一个人的战争。
      
          考场外,在嘈杂而庞大的父母与学生的人群中,我无暇感受那形单影只的落寞。
      
          我满脑子都是考试失利带来的懊恼与不安,而更让我惶恐无助的是,我似乎根
      本无法阻止这件事对后面的几门考试的影响……
      
          此时此刻,我真的好想小云,好需要她在我身边陪伴我,她和我不在一个考场。
      
          她,应该也没考好吧。
      
          我的感觉似乎很肯定,因为她受的伤害绝不比我小……
      
          其实,在那三天里,我和她都因为这件事而倍受煎熬。
      
          要说清楚的是,直到现在我仍不认为是所谓“早恋”毁了我们的高考,而是那
      段至今仍如梦魇一般盘旋在我心头的录像。
      
          我有理由这么说:在高考前填报志愿的时候,我和小云都填报了华东师范大学
      ——我们想在同一所大学的校园里继续携手漫步。老师对于我们的志愿填报比较满
      意,未加任何干涉。
      
          按照学校的惯例,如果学生填了“好高骛远”的志愿的话,老师们会要求他们
      降低自我期望值,重新填报较低的志愿。这种做法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确保学
      校的年升学率。
      
          我们学校是一所市重点(相当于省重点)中学,属于上海市33个示范中学之列,
      升学率较一般中学高出许多,并且常保持在全市前10位:90% 左右的学生都能上本
      科。所以,如果本校学生能考上华东师大这样的全国重点高校的话,也并不稀奇。
      我和小云的成绩在各自班里都是中等。填报志愿本身就是建立在正确认识自我和深
      思熟虑的基础上的,因此,考取华东师大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高考的结果是残酷的:小云以5 分之差没能考上,被第二志愿录取;我则
      差得更多,都没有考上一类本科大学,从而进入二类本科学校开始了大学生涯。
      
          2004年1 月19日,上海市虹口区法院的开庭审理中,有的老师提供了这样的证
      词:魏罡同学和小云同学本来成绩就不好,经过这段录像的激励,二人在两个月后
      的高考中超常发挥,考上了本科学校,否则,以他们以前的成绩,他们是很难上本
      科的。
      
          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几个复读的好友也考完试了,他们跟我说了这么一件事
      :那个曾经被狗抓伤过的汤燕,高考前的模拟考试分数为470 分,她的老师帮她分
      析了一下,劝她报考上海交通大学,结果出来时,竟然离交大的分数线差了20多分。
      当汤燕抱怨老师为什么让她报考交大的时候,这个老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啊呀,
      我估计错了。我原来以为交大的分数线一直是470 分呢,没想到这么高,有490 多
      分呀。”
      
          “道歉”“歉意”这一类的字词,你从某些老师的嘴里是永远听不到的。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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