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纪南:渴望女人就像沙漠渴望水
      
          我叫王纪南,湖南汨罗人,五一年四月参军前在长沙被服厂工作。到达哈密
      后,就留在五师四十七团三营。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个能干的人,也不愧为一
      个典型的劳作一生的女军垦战士。长年累月的劳动,使我的每个指头都严重变形
      ——在哈密修红星渠时,我和大家一起去天山开山炸石,在打炮眼扶钢钎时,有
      个手指被砸断了——我的左脚也变形了,背驼得很厉害。其实,艰辛的劳作使我
      的整个肢体都畸形了。我们要从天山引水,才能开发二道湖荒原和火石泉荒原。
      那两条渠叫红星一渠和红星二渠,分别长六十四华里和七十五华里。那两条渠修
      了两年多时间,水渠修成了,我和许多战士一样,累出了一身病。因为水渠要穿
      过寸草不生的戈壁沙漠,为防止渗漏,全部要用石块水泥铺砌。石头在天山上打,
      全靠人力背运。背石头是重活,由男兵负责,放炮炸石相对轻松一些,就由女兵
      负责。我的手指就是在那时被砸断的。哈密的冬天滴水成冰,呵气成霜,我们修
      渠部队开到戈壁滩上,帐篷架起来,就被风掀掉了,没有办法,也只得挖地窝子,
      垒石头房。大家还写了快板词——
      
          地窝子,石头房,冬天暖,夏天凉,避风沙,遮太阳,土炕上边铺苇草,又
      松又软赛过钢丝床。
      
          …… ……
      
          在几十里修渠线上,挖了许多地窝子群,我们给它们起名为红星一庄、红星
      二庄……当时铺石块用的水泥叫“洋灰”,当地不生产,我们都没见过。如果从
      口内运,需要大量的资金。我们只好就地取材,一边开矿采煤,一边炸石灰岩,
      烧制石灰,然后把它和陶粉和在一起,生产代水泥。在哈密大营房西北角,开了
      一个陶粉厂。在那低矮的土房里,粉尘飞扬,呛得人受不了不说,冬天冷死人,
      夏天热死人。我的手受伤后,就到这里来筛陶粉。汗水在身上和成了泥浆,在头
      发上和成了泥团,一从房子里出来,人家见了就笑我们把自己弄得不像人样儿了。
      
          但这一切,都没有那一声枪响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因为随着那声枪响,我最
      好的同乡王惠芝永远离开了人世。驻扎在这里的官兵渴望女人、渴望爱情就跟这
      片土地渴望水一样。除了我和王惠芝,其余三个女兵很快就结了婚。王惠芝是湖
      南新化人,参军时十六岁,长得很好看,水灵灵的,高挑身材,皮肤很白,眼睛
      很会说话。她一到营部,营里的干部就都盯上了她。但谁配谁,上头都有安排的。
      副营长张文德十三岁参加革命,是全军特级战斗英雄,他原先所在的连也是战斗
      英雄连。英雄美人,组织上早已把王惠芝暗配给了他。他个子高高的,相貌英俊,
      我们也觉得他们挺般配的。我和王惠芝一直挨着睡,她跟我说过她喜欢副营长。
      但因为年纪小,她得问问她母亲的意见。她母亲收到信后,回信让她坚决不要找
      对象,不然就回不去了。
      
          她父亲已经去世,她和哥哥都是母亲一泡屎、一泡尿拉扯成人的,她很听母
      亲的话。那时,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不知道男人的心。收到信后,她就跟
      副营长说,我母亲说了,不能在新疆找对象,所以我不能再跟你谈朋友。
      
          副营长听了很伤心。他有好几次都跟我说,让我带话给王惠芝,说他非常爱
      她,他就是死也要把她带到土里去。王惠芝心眼儿实,她只想着母亲养她不容易,
      只想着以后回到母亲身边,只想着绝不在外头找对象,所以她对副营长的话怎么
      也听不进去。这时,这个师里只要是子弟兵的,都准备往口内调,副营长也在调
      动之列。他想与王惠芝把关系赶快定下来,即使因她年龄不够不能结婚,他可以
      等,以后还可以把她往口内调。他就去请求王惠芝答应与他订婚。王惠芝仍想着
      回母亲身边去,所以拒绝了他。刚好,营部的孙干事也喜欢王惠芝,常去找她,
      但她不喜欢孙干事,他们仅仅是同志而已。但副营长却疑心他与孙干事在谈恋爱。
      他太爱她了,他怎么也忍受不了。他再次向王惠芝求爱时,王惠芝说等以后再说。
      副营长非常伤心,都差点哭了出来。就在他准备到口内去的前夕,他来问我,小
      王,你们女兵晚上是咋睡的?我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的真实意图,只以为跟工作
      有关,就把我睡哪儿,陈太爱、史敬谊、陈惠兰、王惠芝睡哪儿,一一给他说了。
      他听了后,说,谢谢你了,你要好好干,我要走了,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留给你,
      只有一个茶缸,是新的,留给你做个念想吧!我以为他说的要走了是到口内去,
      便说,你们是男人,你们到国防部队去,去保家卫国,很好。我刚来新疆不久,
      我要用自己的劳动来使它变得跟我的老家湖南一样。我没什么东西回赠你,只能
      给你道个路上珍重。他笑了笑说,这就够了。
      
          晚饭前,副营长领我们唱了歌,晚上我和王惠芝躺在床上,讲了白天副营长
      来找我的事,我告诉她,副营长要走了。她听后,好半天没有说话,有些忧伤地
      说,他其实真是个不错的人,他走了就好了,就能忘了我,口内的好姑娘多,他
      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他会幸福的,我会祝福他。我看他即使回到口内也会想你的,
      因为他的确是很爱你,爱一个女人跟找个女人过日子可不一样,我看他挺伤心的。
      我说。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母亲为我吃了很多苦,我不能不听她的话……
      
          白天修了一天渠,我们都很累,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
      
          我睡着不久,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副营长坐在王惠芝的床前,脸上流着血。
      血不停地流,顺着身子流到了地上,在地上漫开,血红一片。但他好像没有感觉,
      只用很热的目光盯着王惠芝。我和王惠芝则躲在一边笑。她说床上躺着睡熟的人
      并不是她,那是一个空壳。说完,我们就跑开了。跑进沙漠,又跑进戈壁滩,又
      跑到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但无论跑到哪里,都可以见到流着血的副营长在那里坐
      着,看着躺在他面前的王惠芝。最后,王惠芝说,我会飞,我会飞到天上去,他
      就会看不见的。她说完就真飞了起来,还咯咯咯地笑。她在空中越飞越高,最后
      看不见了,只留下笑声还在天上响。我呼喊她,叫她回来,她说,我不回来了,
      我要飞到妈妈身边去。我很难过,想从这个梦中醒来,但我怎么也醒不来。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枪响。它像是从梦中发出来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醒
      过来。然后,我又听到了一声枪响,营区一下乱了起来。谁在打枪,谁在打枪?
      
          好像在女兵班那边。
      
          莫不是土匪袭营吧?
      
          可能是哨兵的枪走了火。
      
          到处乱哄哄的。
      
          我仍迷迷糊糊的,好像那个梦还没有完。我推了一下王惠芝,她没有动静。
      我又推,一边推,一边说,看你睡得像个死人,外面土匪袭营了呢,看土匪来把
      你扛走当压寨夫人去。推着,觉得手上黏黏的,一摸,王惠芝头上冒着热热的东
      西。我赶紧下床点了马灯,一看,妈呀,她已死了。她头上被打了一枪,血已把
      枕头渗红了。
      
          紧急集合哨吹响了,脚步声把月光踏乱了。我跑出去,哭着喊叫道,王惠芝
      被人打死了,快来人呀,快来人呀!人们都朝这里涌来。
      
          我哭了起来,我用水擦她头上的血,但怎么也擦不干净,直到她身子冷了,
      血凝固了。我抱着她,给她洗脸,梳头,换上干净点儿的衣服,我希望自己像一
      个亲人一样,给她一点儿照顾。她很安详,像仍在熟睡。只是脸上没有血色,惨
      白得很,我已感觉是他干的,我想骂他,但哽咽着没骂出来。副营长也被抓住了,
      因为他拐到那个干事那里,想把他也打死,但干事跑了,没有打着。我这才知道,
      他说的他要走了,就是这样走的。
      
          没多久,他被枪毙了。刚枪毙,上头来电,念他保卫过延安,念他是战斗英
      雄,当连长时带出的连队是战斗英雄连,先不要枪毙。但已晚了。听人说,枪毙
      他时,他啥话都没有说,只是念叨着,惠芝,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我们可以在一
      起了。他们就这样走了。
      
          我为王惠芝伤心,觉得她命苦,也为副营长伤心,他可以有很好的前程,却
      给自己弄了那么一个结局。慢慢地,我觉得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比他们更可怜。副
      营长是为爱而死的,王惠芝是因为被人爱而死的,而我们好多人却没有。既没有
      被人爱过,也没有爱过别人,迷迷糊糊就一起过日子了,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
      
          我的婚姻是这样的,五三年,我在学生队当分队长时,领导找我谈话,把我
      介绍给学生队司务长。他是四八年从傅作义部队起义的,比我大九岁。我自然不
      同意。后来领导就找我一次次谈话,我忍受不了啦,就说我们先谈谈看吧,我还
      没跟他谈过一次话呢!结果上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丁零当啷就让我们结婚了。
      
          我感到很突然,对婚礼也没什么感觉,所以除了记得年份,是哪月哪天结的
      婚都记不得了。结婚之后,我就到四十七团商店当售货员,不久,又派我到哈密
      去学做食品。学做面包、点心、蛋糕,后来做出了名,还上了报纸。丈夫则到石
      河子速成中学学习,学完后就到连队当指导员。但由于他脾气不好,老跟领导顶
      牛,被降为排长,就当了一辈子排长,最后以排长退休。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无奇,
      但我已活了六十七岁,父母把我们生下来,就是要让我们在这个人世上活下去,
      我做到了。对于那个时代的一个普通人,做到这一点已经不容易了。
      
          而王惠芝走了,走了快五十年了,不知她的灵魂是否已安息,我很怀念他们,
      我想趁这个机会,祝愿他们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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