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唯有爱是永恒的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这两间土坯房,原已因垮塌而被人废弃。我对它做了修
      葺,把残缺的墙补好,找来一些杨树,抱来一些树枝,和了一些泥,做好了屋顶,
      自己又修了灶台,便把这里作为自己的居所了。
      
          这里处在小城的边缘。不远处便聚集着来自乡下或异地的流浪者,他们靠出
      卖劳力或贩卖水果及廉价的小商品为生。我居所面对的一片庄稼地是我心目中的
      公园,我经常到那里散步。住处周围的空地我自己开垦出来了,竟有一亩多,我
      在地的周围种了石榴和杏树,用七分地种小麦和玉米,剩下的地种各种菜蔬瓜豆。
      靠这些地,我原来可以勉强生活,但年老后,我做不动了,连一些蔬菜都伺候不
      了,全部身心都要用来应付自己逐渐病弱的身体,生活也就一天比一天困顿。我
      还有一千多册图书,那是我的精神乐园。我当兵前就读于湖南大学英语系,至今
      还能读英文原作。当我无法面对自己的命运,当我感到人生寂寥之时,当我无法
      承受生命的沉重之时,我就会翻翻那些散发着岁月气息的书籍,我能从那里得到
      慰藉。书是世界上最为珍贵的财富。
      
          我的书大多是“文革”后购置的。以前的一千四百多册书在“文革”中被人
      焚烧了,只戏剧性地留下了一本英文版的《政治的罪恶》,由法国人路易斯·博
      洛尔所著,是伦敦费希尔·安文出版公司20世纪初的版本。它幸存下来,是因为
      焚书的人不识英文,问我那是什么反动书,我说是政治书,那人就把它甩在了一
      边。我的这本书现在已活了近百年,它目睹了一个世纪中的一切,也目睹了我的
      一生。我今天所说的,这本书都可以证明。我不愿说的,这本书也会知道。
      
          可以说,所有的时尚都难敌革命的时尚,因为它显得那么崇高,崇高得让人
      难以抗拒。我们这个民族的20世纪,基本上就在革命着。一代又一代青年人投身
      其中,我仅是其中的一个。而很多人凭自己的才能,完全能够适宜去为这个民族
      做更多有益的工作,但在战争年代,他们没有,而是成批成批地上了战场。比如
      我,我真正应该做的,是做一名英文教师,致力于培养一批掌握这门语言的学生,
      而我却来到了这里。这当然是我自己的选择。当时是那么坚决,谁也阻挡不了。
      现在,我当然还要勇敢地面对它,并不是因为我落到了如此的境地——这种境地
      何尝不好,隐者,现代社会的隐者,我做到了。我甚至不能把这种选择归之于命
      运,因为是我改变了它。一到部队,我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我做不好一个军人,
      严格地说,我们也不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垦荒部队的一名战士。我在这里也发现
      了一种伟大的力量,这是从那些在血雨腥风中幸存下来的士兵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们是那么单纯、朴素,对一切都心怀真诚和美好。但他们又是那么盲目——盲
      目地展开了同大自然的搏斗。那是一场肉搏战。然后,有了眼前的收获,也埋下
      了长久的隐患。比如当年开垦塔里木,我就觉得不应该。这样会造成塔里木河流
      域生态被破坏,并使罗布泊彻底死亡。我当时在日记中写下了我的忧虑。不想遭
      到了批评,说我与建设新疆唱对台戏,我作了检讨。后来,塔里木河流域的生态
      灾难果真出现了。
      
          我1949年就想报名参军了,但老师和亲友都劝我完成学业后再说,所以1952
      年才报名入伍。我和当时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是想入朝作战。我考进去了,当时
      需要英语翻译,但不知为什么,最后没有通知我。我便去了新疆军区招聘团。当
      时越危险、越艰苦、越遥远的地方,就是越光荣、越吸引人的地方。除了朝鲜,
      新疆就是最使人向往的地方了。
      
          整整走了三个月,我到了喀什。到喀什不久,我的恋人也随后来了,他比我
      高一级,已参加了工作,在大学当英语教师。我参军时,他劝阻过我,但见我执
      意要来,他也不好说什么了。他尊重了我的选择。但我没想到,他会随后也参了
      军,进了疆。记得我从长沙走时,他来送我,他流了泪,我没有。我说,爱是没
      有距离的。我说,爱能将长路变短。
      
          我到喀什后才知道,爱被千山万水所阻隔,那距离的确存在,我无比想念他。
      我甚至觉得,即使因为爱,我也不应该来这里,应该永远在他身边。我给他发了
      一份电报,内容我至今记得,“念您请来信”,后面附了通信地址。他就是在收
      到了电报后毅然来疆的。开头分在乌鲁木齐,后来他要求来了喀什。
      
          我并不知道他已入伍来疆。那天,全连正在劳动,指导员叫我到连部去,我
      看见他站在那里,我开始以为是在做梦,他叫了我的名字后,我知道一切都是真
      实的。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怎么也控制不住。他说,你还好吧。我哭着点点头。
      我真想扑到他怀里去,但即使指导员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们也没有这么做。这军营里,似乎永远不宜于情感的表达和流露。你怎么来了?
      我止住了哭,问他。
      
          因为爱你,除此以外,再无别的,他真诚地说。
      
          谢谢你!可是,你不该来,我一来就有些后悔了。我们学到的知识可以为国
      家做更多的事,做更多更多有益于国家的事。我们到这里来,是浪费了知识,而
      传播知识正是国家最需要的。
      
          我们可以这么做,甚至回去。
      
          但我们已是军人,不能轻易离开这里。
      
          我首先是个知识分子。
      
          他后来分到营里任文化教员,但他很快就不适应了。当时每天要开生活检讨
      会,审视自己一天来的工作和思想。每次他都只是说,我没有什么可检讨的。每
      天要记日记,但日记要检查,主要从中去查你的思想倾向。他死活不交出自己的
      日记,说那是他的隐私,是个人的权利,为此,他受到了十分严厉的批评。但他
      仍然不交日记,后来,营里就强制着把日记搜走了。他从此不再写日记,可你不
      写日记更要受批评,但他就是不写。
      
          我的恋人是四川人,是从四川考到湖南读书的,骨子里也就有了四川人的那
      种倔强劲。加之我们学的是英语,读了许多英文著作,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的思
      想,一遇到这种情况,思想上自然承受不了。
      
          没过多久,虽然上面知道我已有对象,知道他与我就在同一个地方。但组织
      上仍给我安排了一名副团长,让我与他结婚。我从内心里坚决拒绝这样的安排,
      但我作为一名战士,在军队这种等级森严的组织里,作为一道命令,我得找到合
      适的方式才能拒绝它。我当初只能回避,我尽量不让他知道。我知道他一旦知道
      了这样的事情,将更加难以接受,但他还是知道了。那天,他气冲冲地找到我,
      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听说你要成为团副夫人了!我见他那样,就轻言细语地
      对他说,这是组织决定的,我没有答应,你先别这样说话。但你至今没有拒绝!
      你为什么不拒绝?你当即就该一口回绝!你首先是个知识分子,然后才是军人,
      你却连一点知识分子的尊严也没有了,更不用说良知!你已堕落,堕落成一个无
      知的,只知道服从的士兵。你要用坚决的回绝来对待他们,他们这样做是极端错
      误的,是极其不尊重人的,是没有人性的!他几乎是在对着所有的人吼叫,平时
      的斯文气一点儿也没有了。你……我又急又气,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要做团副夫人,你就做去吧!我祝贺你!他说完这句话,气冲冲地转身走
      了。他回去就被关了禁闭,一下关了九天。我去看过他一回。上面让他写检讨,
      他一直没写。我没有什么可检讨的,他说。所以原来只关一周的,最后多关了两
      天。我对他说,我虽然没有一口拒绝,但我内心一开始就坚决地拒绝了组织上的
      这种安排。但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自己保重吧,然后就不说一句话了。
      
          我没想到,他从禁闭室放出来不久,就离开了部队,到了阿图什时,他从邮
      局寄了一封信给我,说了他要离开部队,他将回到四川或湖南继续教书,并说永
      远爱我,会一直等我。
      
          我收到这封信已是七天后。他在离开部队的第五天,就被追了回来,自然又
      得关禁闭。这次上面已不让我去看他。关了半个月出来,他被送到了一个很边远
      的地方工作,去后不久,他就自杀了……
      
          这是……我……万万……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为爱……而来……为我…
      …而来,最后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魂飘异乡……我这么多年,一直守在
      ……这里……就是要……要陪伴他……
      
          我再也说不下去,我觉得自己太虚弱了。
      
          这些年来,我把能够遗忘的东西都一件件地从记忆中清理掉,只留下了有关
      爱的最珍贵的这一部分……我去世后,无疑将与他葬在一起。这是我一生唯一能
      做到的。
      
          我知道,唯有爱是珍贵的。当我与他通过泥土合而为一,再成为泥土,爱便
      永恒了。好了,还是接着前面的话说吧。
      
          我是半年以后才得知他自杀的消息的。我给他去过好几封信都没有回音,我
      便担心他了。后来,碰到那个部队的一个人,我打听他的消息,他说他去了没几
      天就自杀了。
      
          我当时就晕过去了,我觉得自己彻底垮了。我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
      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冲到那位副团长面前,叫嚷着说,是你们杀了他!是你们杀了
      他!
      
          那位副团长三十一岁,识字不多,久经沙场,身上有二十多处枪伤,脸上也
      有拼刺刀时留下的一条刀疤,有两寸多长。他性格很直,是个硬汉子,对人不错,
      对战士尤其好,是一个不错的人。他听了我的话,半天没有吭气,沉默着,好久
      才说,本来早该告诉你,怕你受不了,就保着密,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
      
          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走?为什么要把他追回来?为什么要把他送到那样一个地
      方?我气愤地问道。他是一个军人,不能擅离部队。他私自离开部队,就是违反
      军纪,违反军纪,就得被处分。去你的军纪吧!我说完后就转身走了。
      
          大概过了四个月时间,副团长升任团长。有一天,他的通信员来叫我,让我
      到团长办公室去。我去了,他站起来迎接我,说,我有几本书要送给你,宣传股
      的人说,这些书是西方名著,经典之作,我看不太明白,但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我道了谢,把书接过来。那的确是我喜欢的书,有《茶花女》《罗马帝国衰亡史
      》《歌德诗歌选》《悲惨世界》和《黑桃皇后》。这些书在当时十分难得,特别
      是在喀什,要看到这样的书,更是做梦。我的确非常感激他,问道,首长从哪里
      得来这些珍贵的书?
      
          是赵锡光部队的一名军官送给我的,那军官有不少藏书。我是粗人,一介武
      夫,看不进去,因此把它们送给你,还有,对于你来说,可以考虑婚姻问题了…
      …
      
          没等他说完,我就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不会考虑婚姻问题,首长。
      
          不要叫我首长,我们是平等的同志。
      
          你永远是首长。我已后悔不该接受他的书。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新疆部队的情况十分特殊,也因此产生了特殊的
      婚姻形式,希望你能理解。说大一点儿,这也是为了保卫边疆,建设新新疆的需
      要。你们需要自由的婚姻,我们也需要,但在新疆,这一点目前还做不到。婚姻
      必须建立在爱的基础上,没有爱的婚姻不会带给你任何幸福,你是一位我敬重的
      首长,但这不等于爱。我不会结婚的,因为我只爱一个人,但那个人已死了。我
      斗胆说出了上面的话。
      
          团长沉默着。半天,说,你们知识分子的想法总是不同,强扭的瓜不甜。从
      此,你的恋爱和婚姻可以是自由的。我听了他的话,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
      满怀敬意地向他敬了个军礼。半年后,他调走了。临走之际,他问我需不需要帮
      助。我说我希望去男友生前的部队,他答应帮我。第三天,我就调走了。那是一
      个像村庄一样的县城。昆仑山横亘在远处。我去后不久,就到了文工队,然后随
      慰问团前往阿里慰问进藏的骑兵部队。我们先是骑马,到了桑株,就改骑牦牛。
      翻越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后,到了嘎大克、普兰、日土等地,那是最
      艰苦的行军。当年进藏先遣连进军阿里时,彭德怀元帅说其艰苦恐不亚于长征,
      我感到这话一点也不夸张。进藏先遣连一百三十五人,有一半人牺牲在了高原上,
      他们大多是被高原病夺去了生命的。世界屋脊一直是中亚最为闭锁、最为神秘的
      地区,在解放军入藏之前,只有斯文·赫定翻越昆仑山,穿越过那里。我们慰问
      团还没过界山达坂,就已躺倒了一半,就得不停地往回护送,我适应能力还可以。
      我把它当作一次探险,但最后返回时,我还是得了高原心脏病。当时并没有在意,
      吃了些药,感到没事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加,病情也就凸显出来了。从西藏
      回来,我寻到了他的坟墓。那里很少埋过汉族人,加之他是上吊自杀的,属于凶
      死,好些人说撞见过他,挺恐怖的。所以他的坟前少有人踪,坟也早被野草覆盖,
      一片荒芜。我按家乡的风俗,为他的坟添了土。不久,我被抽去学开汽车,然后,
      我就成了农垦部队的一名司机。中印边境战争打响后,我驾着车,翻越昆仑山,
      往战场上运送过物资,拉过伤员,也运过印军俘虏。有好多次,车差点从那些高
      耸入云的达坂上翻下去,但每次都化险为夷。似乎没人知道我学过英语。当时,
      包括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因是资本主义的语言文字而受冷落,热门的是苏联
      的俄语。但“文革”中,我还是被抓出来,进行了批斗。
      
          我自认为已历经苦难,可以忍受人世间的一切。但那似无止境的批斗和那非
      人的生活还是使我崩溃了。我逃了出来,先是回到湖南。不想父亲——一个旧知
      识分子,清末考取过秀才,解放前教私塾,解放后当语文老师——已经在“文革”
      初就自杀了。他投的是湘江,尸体没有找回来。母亲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病倒
      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弟、妹和亲友人人自危,根本不敢与我这个“潜逃右派”
      接触。弟哭着塞给我四十多元钱,说,姐,你还是走吧。
      
          为了不连累他们,我当即就点了点头。
      
          可我往哪里去呢?天地如此之大,却没有我的一个容身之地。百般无奈,我
      买了一套黄军服,找了一副红卫兵袖章,化装成了红卫兵,搭上了免费的火车,
      在全国“串联”。
      
          我是1932年出生的,当时已三十多岁,这一化装,竟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来。
      后来,我又这样去了四川,到了我男友的老家。他的父母当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儿
      子早已去世,还以为他在新疆工作,还在抱怨独生子何以不来信,不回家看看。
      我不忍伤他父母的心,就没有对他们说任何有关他的事情。他母亲当时已七十多
      岁,因想念儿子,眼睛都哭瞎了。我为了安慰她,就说自己是她儿子的同事,她
      儿子很好,只是在一个保密单位工作,不便与外界联系。然后又拿出仅剩的三十
      四元钱中的三十元钱,说,这是她儿子托我带给她的。他的父母相信了,他们欣
      慰地说只要他还好就行,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剩下的四块钱已做不了任何事情,我仍只能靠串联为生。我跟着那些狂热的
      青年学生,到了西安、延安、西柏坡,去了北京,然后我又回到了湖南,去了韶
      山。正准备再次远行时,不准串联了,这种管吃、包住、包行的好日子再也没有
      了。我被困在了湖南,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绝望的时候,我找到了当年的一个
      姓周的同学。虽然她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她还是把我接到了她家,让我住下来。
      长沙那么大,但当时似乎只要多一个人,这城市就能感觉出来。那时,每一个人
      都是监视员,我这个可疑人的出现,马上就被注意到了。她只好把我送回她的位
      于湘西的老家去。她老家住在山里面,人烟稀少,生活穷困,远离革命的漩涡,
      我在那里躲了两年多,直到毛主席去世,才又出来,经同学介绍,到一所中学当
      了一名英语代课老师。
      
          十年浩劫期间,我有近六年时间处在逃亡之中。因为我教学教得好,学校舍
      不得我走,我就留了下来。但我还是想念新疆,想念孤身留在那里的他,我在七
      九年离开学校,踏上了回疆的长路。
      
          他们为我平了反,让我继续开车。我就又开了五年汽车,然后,开不动了,
      就让我去了汽车修配厂,直到九一年退休。我开始还能拿三四百元退休费,最后
      修配厂垮了,退休费也拿不上了,我就干脆来到了这个小城,离他近些,有个守
      候,感觉自己一生毕竟没有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
      
          有人也问我,你是否值得为他而付出一生。
      
          我说这肯定值得,因为这是为爱;他是因爱来到这里,又因爱而死的,在这
      个世界上,唯有爱是永恒的,唯有爱能战胜一切,唯有爱能挽留时光。
      
          虽然我知道我即使再爱,他也会理解,甚至为我高兴,但我看了许多不幸的、
      被撮合的婚姻,我感到害怕了,对婚姻都害怕了。还有,就是我要用行动来抗议
      他们当年的那种做法。我想,我做到了。我觉得,这是值得的。时间是柔软的,
      而生命自有它无可比拟的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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