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先生吼她不见效,突然放出笑脸,说你过来,我给你。女孩走到他身旁,他
      倏地站起,一手抓牢女孩衣领,一手端起盘子,把油汤剩菜灌进她脖子。他拿起另
      一盘再灌时,我吼他一声,让他别干。他先是一楞,冷笑一声,照灌不误。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上去给他一耳光。结果打起来,用酒瓶把他脑袋砸破了。
      为这,被治安拘留,罚一星期劳动。这女孩,后被我写进一个中篇。取名小凤,写
      她沦落为妓女的命运。那时被拘留,一点不悔。现在,未必会有这种激情冲动。许
      是添了阅历,去了些棱角。拿眼前事来说,肖月至少比我富有人性。我只是放心里
      想,她却在行动。
      
        女孩对她深鞠一躬,急于离开的样子。肖月拉住她衣袖说等等,手伸进兜里,
      忽然意识到什么,显得有点尴尬。抬眼看见我,眼睛一亮,问我借钱,然后塞到女
      孩手里。后来我问她赎人花了多少,她没说。我猜得出,作交易时,她不仅费了不
      少口舌,把口袋也掏空了。
      
        列车快到站。汽笛激昂的鸣叫声,一阵紧似一阵,不断放大直冲云霄。
      
        回京后,没见着梅,晚饭喝酒时问钢子。钢子说我离京后,梅三天二头闹,指
      明二条路让他挑。要么把她和儿子接来,全家扎北京。要么办完这次活动,卷铺盖
      回家。活动亏了也认,只当前面没赚。
      
        老蝉,我怎会听女人安排。事业才起步,妻儿来了碍事分心。儿子还差二年毕
      业,现在转学受影响。让我回家,说了白说。这样回去,宁可死在北京。儿子快开
      学,她扛不住才走人。走时扔下一句狠话,让我走着瞧。
      
        我会被她吓着?笑话!女人跳起来,撒不出二尺高的尿。钢子喝下一口,咂咂
      唇。这酒不错,口感特好。厂家送的,熬到你回来再开,谁让咱俩哥们!梅现在变
      了,爱吃醋。妈的,原来女人全一样,醋劲比那劲还大。话说回头,女人吃醋,对
      男人没坏处。不吃醋,男人在家地位,就得大打折扣。老蝉,这是我最近悟出来的。
      
        不久,钢子收到单位二封信。前面一封是打印件,盖了公章,限他一月内回去
      上班,去过组织生活。如果不回,停发工资,其它后果自负。后面一封手写,没盖
      章。向他解释,因他妻子天天上单位闹,有次把钢子父亲也动员去了,一把手被逼
      无奈,才公事公办。打印盖章是他父亲主意,梅也坚持非得那么办。
      
        梅这一手果然厉害,着实让钢子焦虑了一阵。钢子是带薪读二年文学班,按规
      定结业后得回单位。钢子会做人,没费什么事摆平了,人呆北京工资照拿。现在妻
      子窝里反,单位领导也没辙。工资无所谓,搞僵了就怕丢掉工作。那时我们地区事
      业单位,还没停薪留职这一说。
      
        那天,钢子买来一房间高档家俱,一台29寸索尼彩电,一套菲利普高级音响。
      把才买年把的国产小彩电和便携式录音机处理给我。
      
        老蝉,梅操纵单位让我回去,这就是我的回答。破工作他妈不要了,就算她弟
      带帮打手来,也只能把尸体抬回去。说时,眼圈红了,声音有点哽咽。
      
        其实,钢子家庭观念很重。无论对父母,对妻儿都放心上。后来做大发了,在
      老爷子面前依然恭恭敬敬。他父亲从厂领导岗位退下后,嘴闲得慌,不便拿别人当
      靶子,就拿儿女当目标。刚子每次回老家探亲,都是大包小包礼物带回去,装着满
      脑袋训话回京。他从不顶嘴,当着外人挨训,也是乐嗬嗬听着。
      
        那次活动正节骨眼上,接老家来电,说老爷子中风。他扔下一摊子事,立马买
      张机票飞回去。结果那次活动没赚,是我记忆中唯一没赚钱项目。老爷子六十大寿,
      他回去操办寿宴。临行交待员工,每人单独发贺电,给老爷子祝寿。那位比我早到
      一天的文员,人长得虽丑,工作能力却很强,有时义务加班也无牢骚。这次不知哪
      根筋搭错了,顶刚子一句,你父亲做寿,干吗让我们发贺电?刚子脸一沉,让她立
      马走人。手上事不用交接,给我走得远远的,早他妈看腻你这张脸!
      
        钢子在妻儿身上也很用心。儿子小学毕业后,接到北京上私人办的贵族学校,
      大把往里扔钱。培养成博士,现在国外定居。对梅,又是另一种情怀。那次梅得肾
      病住院,刚子找上我,让我姐帮忙找一流大夫。那时他还未去北京,手头时松时紧,
      平时抽烟也是便宜劣质那种。他将红包塞到大夫手里,恳请人家收下。嫌尿检化验
      排队费时,不顾院方规定,端着尿液从七楼跑到二楼,软泡硬磨非得让人家先化验。
      
        有次用单车载梅从沿河路经过,几位长发青年冲梅吹口哨,说了句轻薄话。他
      停下车,梅扯他不住,径直奔那几人去,大打出手。一拚三,结果脸被打烂,趴地
      上动弹不得。事后问他,说小沟里翻船喝醉了,摔垃圾堆上被玻璃碎片扎了。梅告
      诉我真相时笑说,他能喝醉?打几岁起,他爸喝酒就从不拉下他,是他爸用酒泡大
      的。
      
        每逢有社交活动,钢子都得拉上梅。梅懒得去,他又是求又是哄。那次把梅说
      动了,高兴得当着我面,把梅抱起旋一圈,脸上叭地亲一口。弄得梅脸红起来,连
      连啐他。梅爱唱歌,却不乐意去舞厅。钢子使出浑身招数,遇上我在旁帮忙,梅也
      只去过几回。钢子说,你在家,我跟别的女人跳舞,就不怕跳出点名堂来?梅笑说,
      有那能耐,倒让我长见识,有本事领回来让我瞧瞧。只要比我强,成全你,二话不
      说空身子出门。你呀,拿面镜子照照,谁能看上,也就我菩萨心肠肯收容。
      
        在京过单身生活时,钢子每把女人弄到手,事后都会对我说上一通,边喝酒边
      点评。上次那妞山高水深,上了很过瘾。昨夜这位会叫唤,明知是装的,也让人没
      法不烈焰熊熊。简单点评后丢一边,把话扯到梅身上。从不提和梅的夫妻生活,只
      沉浸在回忆中,把梅的种种可人之处,点点滴滴说上一遍又一遍。
      
        老蝉,你知道,我工资全交给梅。为了应酬,瞒下奖金和稿费。那天朋友打麻
      将,推不掉,想起那笔钱。回家找不着,后是梅说在旧雨鞋里,才突然记起。梅取
      笑我忘性大,自己藏的会不记得。自那以后,每月工资退四分之一给我。说一大男
      人,口袋里怎能没钱,不够花再向她要。
      
        仅这件事,我就听了不下五遍。每次喝到七八分,他都象变了个人,唠叨个没
      完。见他说得投入,不忍打断,装着饶有兴味听下去。我明白,他内心正在挣扎,
      是在说给自己听。也许他想从往事中解脱出来,要么还陷在那快乐温馨时光里难以
      自拔。从钢子对那些与他有染的女性态度,就不难看出梅在他心里扎得有多深。
      
        那晚,和钢子喝酒聊天。一瓶酒才过半,他突然记起一件事,说差点忘了,今
      天是芍生日。妈的,女人就事多,破生日自己过得了。偏拉上我,不知求了多少遍。
      今晚有空,给她点面子。老蝉,陪我去,上她那接着喝。我再三推迟,钢子说不碍
      事,这种女人,是临时救急的。说得难听点,我敢当你面,脱裤子上她。
      
        芍是钢子个把月前得手的女人。体态丰满,曲线犹存。一张娃娃脸,皮肤细润。
      大学毕业,在京漂了多半年,眼下没个正式工作。多次纠缠钢子,想来小楼上班,
      被堵了回去。途中,拐进商店,七挑八挑,买了个最便宜的手提式录音机。让人家
      精心包装,说生日礼物马虎不得。
      
        芍租住在大杂院。一间偏屋,空间很小。一单人床,一小方桌,富余就剩站脚
      地方。芍见了钢子,喜笑颜开,拖着丰硕身体燕子一般飞到门前。搂住钢子粗壮脖
      子,脸上狠狠亲一口。钢子把她一推,斯文点嘛,老蝉来了,别让人笑话。她眼睛
      和我对上了,笑还停在脸上,眼睛却没笑,好象还皱了皱眉。这种埸合,我本不该
      涉足,怨不得人家不欢迎。但从她眼里,分明觉察到稍纵即逝的敌意。这也不奇怪,
      我明白其中原因。
      
        芍没事常来小楼,高兴时义务帮忙干点活。钢子不让,说别添乱。她照样干,
      不比别人干得差。她与钢子有那层关系,加上人大方也随和,很有人缘。有次她感
      冒咳嗽,有位员工丢下手里工作,事先没请假跑外面买药,她大受感动。见我训那
      员工,话中有刺把她也捎带上,脸憋得通红,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
      
        她对我很尊重,开口称老师,从不开玩笑。我对她抱冷漠态度,不主动和她说
      话。出于礼貌非得答腔,也只给几个字。每每说完,总能见笑容从她脸上落下。也
      许,她以为是我从中作梗,封住了她进小楼工作的脚步。假如她真这么认为,她对
      钢子认识就太肤浅了。不过她也真不简单,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生日后个把月,就
      如愿以偿成为员工坐到办公桌边。上班头天晚上,钢子开了瓶五良液请我。喝到半
      中腰,钢子话锋一转,说有件事征求我意见。他正要说事,我抢在前面说了。
      
        别抬举我,和我玩这套。你是老板,想干嘛你拍板,碍不着我啥事,让她上班
      好了。
      
        你怎么知道?哦,不说,我也能猜着。妈的这娘们嘴真快。还没宣布,就嚷嚷
      开了,回头修理她。
      
        其实,我并没听她亲口说。是给她买药那位,向其他几位报喜时偶然听到。
      
        老蝉哪,给个机会,她也不容易。象她说的,不干活,让我养着,别人面前抬
      不起头。你也见了,她干活不比别人差,耽误不了事。
      
        你就往她脸上贴金吧。丑话说前面,如果不听使唤,训她比别人更狠。
      
        她是你手下,工作上全听你的。我交待过了,她说百分之百服从。老蝉,不知
      道吧,我早看出,她有点怕你。
      
        笑话,我用得着她怕吗。做好自己份内事,谁也不用怕。
      
        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别和女人较劲。就当怜香惜玉,给她个饭碗。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读了二年文学班,谴词造句就这水平。
      
        第二天上班时,钢子宣布芍员工身份。见有人鼓掌,刚子睃我一眼。
      
        我没说完,鼓什么鸟掌。今后芍和你们一样,得听蝉主任安排,我一概不过问。
      再宣布一条,蝉主任有权开除任何职工,不用请示我,谁也别抱侥幸心理。
      
        事后想,钢子这老板当得也够窝囊。但这也正是他过人之处。尽管走过埸那番
      话,有很大水份,但他却拿捏得很准。既给了我面子,也对芍取到抑制作用。
      
        芍上班后,想找机会训她,打个下马威。芍很乖巧,工作卖力,使我没法下手。
      观察一段时间,见没异常,渐渐把找岔的心淡了。对她态度却没变,依然冷面冷嘴。
      那天中午,在学七食堂吃饭,芍说上班后没请大家,今天做个小东,说时含笑望着
      我。我明白请别人是打掩护,目的是想和我改善关系,但我不想接受。买好饭菜,
      另拣张桌子单独坐。
      
        过了一会,芍端来一份狮子头和一份宫葆鸡丁,放我面前说请您赏脸。我说谢
      谢,请拿走,我不爱吃。她楞在桌边,抬头见她眼里有泪花,意识到过份了,正准
      备缓和,钢子走了过来。老蝉,她是真心,想和你搞好关系,给她机会嘛。说着,
      拿起盘子把菜倒饭盒里。他的介入,让我明白他俩商量过,才有今天这出,并非芍
      出自真心。钢子对她这样上心,把我当外人,我气不打一处来。将勺往桌上一撂,
      啥话没说抬脚走人。饭盒是钢子让人带回来的。
      
        这件事使我意识到,芍和钢子关系已非同一般。即然这样,我也不必自作多情
      陷在钢子事业里,从此放弃了看紧芍的念头。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发现不对劲。原
      先没迟到现象,现在有了。开始还解释堵车什么的,后来也懒得说,心安理得的样
      子。问了不答,冲我笑笑,眼睛却引我去看芍那张空桌。芍隔不上几天就得迟到,
      陪钢子睡觉起晚了,好说她什么。后来发觉,工作上的事,她也开始插手。有位员
      工问,信封抄完了,下面干什么。我说校对稿件。芍发话了,还得抄二千,昨晚老
      大对我说的。自那以后,她一步一步,什么事都干预。我也随她去,睁只眼闭只眼,
      心里却在筹谋找机会一次把她干倒。
      
        那天外面下着大雪,十点来钟有人推门进来。此人面孔黝黑粗糙,二十六七模
      样。一身旧棉衣棉裤,肩挎老式军用包,手提扎成四方块的被褥。一眼看出,他来
      自农村。当他说明来意,大伙吃了一惊。创作员大会早已结束,他现在才来报到,
      使人莫名其妙。他拿出参会通知,看过才明白他被人耍了。通知写的是一月十八日
      前报到,给我们看的却被改成二月。
      
        听说会议已开过,这位名叫怀亮的创作员楞住了。一屁股坐被褥上,耷拉着脑
      袋,一声不吭。杨沏杯茶给他,抬头说谢谢时,眼里正流泪水。情绪稍微平息后,
      从怀里掏出一小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钞票。他说因没钱,才没按规定时
      间缴纳会务费。好不容易凑齐,揣怀里来参会,结果却落了空。这次是奔通知上写
      的,那些大编辑大作家名字来的,想听他们讲课。
      
        一问一答中,知道了他身世。父母去世早,和哥嫂一起过。今年二十二岁,还
      没成家。在离家五里砖窑干活,工资全交给嫂子。哥嫂一直反对他痴迷创作,更反
      对他参会。要钱不给,说不能惯他坏毛病。说到伤心处,泪水又流出来,用袖子一
      遍遍擦拭。在埸的无不为之动容,一时竟没人说话。
      
        这时,芍从外面进来。看他一眼,嘻嘻哈哈说哪来一要饭。见不象平时有人附
      和,自觉没趣,怏怏推门进了钢子办公室。
      
        大家捐点钱吧,杨说,掏出钱放我桌上。同事们用惊奇眼光看他,然后纷纷响
      应。怀亮连忙站起,哆嗦着声音说谢谢,我不能收这钱。我把钱放他兜里,这是大
      家心意。如果我是你,和你一样处境,我会收下。
      
        说完,我推开钢子办公室。钢子闭着眼歪在皮椅上,芍腻在身旁给他找白头发。
      
        听我说完,钢子沉吟一会说,你们已给过了,也是代表文研部嘛,我就不用给
      了。
      
        你不但要给,还得多给。我语气很冲,眼瞪着芍。
      
        钢子一下坐直身子,盯住我眼睛问,我他妈凭什么得多给?
      
        他的神态和口吻腔调激怒了我。
      
        嘴干净点,别在我面前,他妈他妈的。这些创作员,冲什么来参会的?想听我
      说下去吗?
      
        钢子和我对视,俄顷目光移开,身子松下去,不吭声。
      
        门口,挤满员工看热闹。
      
        别忘了,你也是打工的!芍阴阳怪气说,对老板这态度,还想不想干下去?
      
        我冷笑一声,钢子,你小子真行!养个破娘们,和我叫板。老子不干了,这就
      走人。
      
        钢子很了解我,急了,抬手打芍一耳光。
      
        妈的,我俩说话,你插什么嘴!滚,还傻站这干嘛。老蝉,你也别意气用事。
      我俩关系,不是一年二年,吵二句算什么。晚上请你喝酒,说说开。
      
        芍哭着离开,被我拦住。你现在不能走,话没说完呢。钢子,明白告诉你,明
      天上班看见她,我立马走人,你自己掂量。
      
        说完,我下楼乘车去北师大,找一朋友喝酒。夜里也不回来睡,免得钢子花言
      巧语做工作。第二天上班,芍从我视线里消失了。几个月后在公交车上遇见她,装
      没看见。她却亲亲热热和我打招呼,依旧喊我老师。女人,有时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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