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欲望·死亡·梦境

作者:方 奕




  阎连科的《丁庄梦》延续其一贯风格:文字深入人性深处,从终极关怀的高度展现人类生存的痛楚。它也是中国第一部以艾滋病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作者以文学的方式关注艾滋病,对现实予以冷峻的批判和严肃的人道关怀。他透彻剖析的不仅有病疫蔓延之下农村的生存状况,更有挣扎在死亡线上那些扭曲的灵魂。小说与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一样,都因卖血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但余华的讲述是温情的,许三观卖血的一生没有血雨腥风式的斗争,辛酸故事的背后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阎连科却冷峻得多,在他毫不留情的揭露下,卖血成了罪孽的引子,引出了贪婪和死亡。余华用极端的个体行为证明了生命之坚忍;阎连科则通过大规模病疫考验了人性中最脆弱的部分。从《日光流年》、《受活》到《丁庄梦》,阎连科始终在痛苦,他不断展示阴暗的生活角落,剥离人性虚伪的外壳,捕捉灵魂的每一次悸动。但唯一令他不安的是,在这欢乐的世界里,他的作品只能带给我们刺心的苦痛。可这苦痛能达到震撼心灵的效果,实属不易。
  
  一、死亡的导火索:欲望
  
  叔本华认为,人生是欲望的表征,人的欲望永远无法获得满足,因而痛苦就成为必然的生存体验。追溯热病缘起,个人欲望的膨胀显然是病疫突发的要因。高局长积极动员卖血是出于强烈的权欲,丁庄掀起卖血风潮,也是由于他们无法控制对金钱的热望。丁庄人把身体里自然流淌的生命原力当作财富的置换品,在盲目的追索中走上了不归路。模范血源村蔡县的繁荣景象带来的眼球刺激,使他们打消了一切质疑和犹豫。金钱在此彰显出不可抗拒的魔力,轻易就把有形物质转变为无形的精神动力,在他们思想中播种发芽并迅速开花结果。从此,“丁庄轰的一声卖疯了”,他们把生命当赌注,一点点耗尽了生命元气。金钱欲凝聚的狂热势头支配着行动,成为人在忘我状态下唯一的主宰者。当鲜血换来百元大钞时,他们心花怒放;新房砌成后,他们又陷入对楼层高低的算计和攀比中。欲望相继而生,人沉溺于欲海,迷失了自我,并在虚妄的追逐中无可挽回地接近了死亡。
  追究丁庄热病蔓延的人为因素,丁辉难逃其咎。阎连科擅长刻画欲望化形象,揭示人在欲望驱使下如何丧失生存价值和理性力量。“贪欲是一切恶德的根源。”①作为罪魁祸首,丁辉就是一个欲望的象征体和罪恶的散播者。他受金钱召唤成为丁庄最大的血头,为节约采血成本,重复使用药棉、针头,造成热病病菌大面积扩散,而事后却逃避责任,继续作恶。他拒绝父亲丁水阳要他向丁庄人赔罪的恳求,仿佛所有祸事都与己无关,还想尽快迁离丁庄,摆脱热病侵扰。他利用职权兜售棺材、捞黑钱,后来又干起配阴亲、赚冥婚费的勾当。一个个欲望接踵而至,永难满足其勃勃野心。面对父亲的谴责和丁庄人的憎恨,他毫无愧疚感,依然为所欲为,俨然利欲熏心的恶棍。肆无忌惮的施恶已操控了其思想行径,且愈演愈烈,人性的面孔越加狰狞可怖。贪欲再次搅乱了人的理性世界,攫取了最后一丝善念,并掀起一场恶的风暴。席卷而去的除了一条条生命,还有人间的温情与安定。造恶者丁辉生存的全部意义即不顾一切实现私利,道德的支柱早已坍塌,余下的不过是欲望的恶性循环。
  丁庄是作者在河南艾滋病村的现实基础上,精心建构的寄予了深切情感体验的艺术缩影,丁庄小学则是其中最特殊的焦点。作为病人最后的滞留地,它不是供其静待死亡的温馨家园,而是一个阴谋滋生、私欲纵横的大舞台,垂死之人在此展现善恶较量、权力争斗,自导自演出一幕幕人性堕落的丑剧。赵德全和赵秀芹为了小利当上内贼,偷梁换柱、乱伦通奸、争权夺利等事也频频发生;丁跃进和贾根柱为合谋掌权,使出卑劣手段害得丁水阳一家分崩离析,善恶对峙也随着这环环紧扣的戏剧性情节凸现出来。濒临死亡的他们因死神的逼近渐渐放逐了自己,自私、贪婪等劣根性也暴露无遗。死亡就像双面镜,一面放大了死前的痛苦无奈,一面又照亮了人内心的全部隐秘。持久的折磨滤掉了他们对生命的渴恋,人性的黑洞变得一览无余。死亡似乎赋予了他们一种特权:就算偷窃、乱伦、争权、夺利,也无须面对法律的制裁与心灵的拷问,道德感、伦理观已然失范,人性的扭曲成了本真状态,他们甘愿成为欲望的奴隶。
  
  二、人性的爆发点:死亡
  
  疾病和死亡是阎连科建构小说的透视镜,也是探究人性特质的隐秘通道。人在临死前就如同汪洋里的扁舟,不再对奇迹有所期盼,就被狂风巨浪无情吞没。人生实质上是一段以死为终点的旅程,正常人单向缓慢地接近死亡,绝症病人却与死亡同步靠拢。《丁庄梦》就是一部沉重的死亡之书,它勾勒了丁庄从平静到繁华转而衰败并最终消匿的过程。死亡即贯穿作品始终的重要线索,它居高临下地俯瞰众生,生命仿佛风卷秋叶般迅速消逝,坠入无边的深渊。死亡不仅是热病病人迫在眉睫的危机,也是整个丁庄的必然结局,更是笼罩在所有人心中的阴霾。它的威力遍布每个角落,所到之处田地荒芜、街道冷清,人们或亡或遁,即算活着也彼此疏远甚至断绝往来。“死亡是一面镜子,反射出生命在它面前的各种徒劳的姿态。”②死亡的在场与迫近把阴郁气氛推向极致,同时也把人对生命的留恋展露无遗。死亡变成了绝妙契机,让人在最后关头爆发撕心裂肺的呐喊,演绎出震荡人心的悲剧。马香林、丁亮、杨玲玲、丁辉的死就是死亡进行曲中的三个高潮,他们一齐将挽歌演奏得扣人心弦。
  马香林为完成夙愿,平生第一次为丁庄人唱了坠子。原已露死相的他全身心地投入说唱,空前高涨的激情迸发出生命的奇迹。全场都被他的专注深深感染,竟和他一样暂时忘却了死亡。他的声音回荡夜空,掷地有声,撞击着人们的心灵并激起共鸣。音乐顷刻成了生命的代表,融入了所有人对生命的强烈渴望。马香林此刻的精神支点无疑是丁水阳对新药的承诺,可善意的谎言充当生命支柱注定是短暂的。当真相昭白,最后一线希望化作泡影的瞬间,支柱轰然倒塌,马香林也咚一声倒在台上。绝望再次迅速弥漫,这次说唱也成了马香林生命的绝唱。
  同病相怜的丁亮与杨玲玲随着感情与日俱增,他们在绝境里找到了彼此的依托。从不屑于外界舆论而自顾偷情到为获法律许可而放弃财产,其两性关系经历质的飞跃,达到了对世俗情爱的超越。人的形象也因爱的介入不再庸俗,人性最后在轰轰烈烈的死中绽放出绚烂光芒。玲玲连续六次用深井的冷水浇身体,直到打着寒战咳嗽不止时,就用冰凉的光身为丁亮缓解燥热,最终患着高烧逝去。丁亮看到死去的玲玲,毅然举起菜刀朝腿上砍,以自戕表达了对玲玲生死相依的爱恋。他腿上的血使玲玲的裙边“开满了花”,这鲜红的“花”象征着爱情的圣洁和人性的至美,凄美的气氛也油然而生。曾是偷情借口的死也因爱转变为人性美的生长点,完成了对这段惊天动地的爱情惨剧的精心诠释。
  丁辉是罪恶的制造者,但随着丁辉的罪孽加深,丁水阳的心理斗争也愈为激烈。一方面,难以割舍血缘至亲;另一方面,气恼、怨恨又纠结在心头无处排遣,良心的不安令他越发憎恨儿子,最终猛地一棒把儿子打死。这实质是一次善与恶、爱与恨、正义与邪恶的残酷较量,双方的特殊关系使这场较量更为触目惊心。丁水阳作为正义的代表战胜了邪恶,却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那一棒结束了一个罪孽深重的生命,同时也砸向了丁水阳的心灵,事后丁水阳逢人便道:“我把丁辉打死了”,语气的轻松反衬出内心的疼痛,道义上负罪感的减轻与心灵上悲痛感的加重构成悖论,渲染了浓重的悲剧色彩。四个人物、三场死亡,将生命的热望、人性的复杂、心灵的搏斗抒写得动人心魄。死亡就像一条锁链,将各色人物串联起来,让他们在生命临界点演绎出非凡的生命篇章,死也最终成了人性的爆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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