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远行、追寻与回归

作者:牛竞凡




  亘古以来,就像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人类注定流浪的命运,诗人尤其是永恒的精神漂流者。与其说程抱一是没有归宿的浪子,不如说他是故意将自己放逐的智者。一个人的精神一旦固定,就将意味着重复,而无味的重复将会无情地扼杀艺术。“从此侧耳/倾听大洋汪汪之召/如失落之孤儿/泣闻遥唤之母……”⑨所以诗人宁愿自己去漂泊,风餐露宿、吸风饮雪,他要体验世界的各种况味。从这个意义上说,“乡愁”又是诗人的缪斯。
  正如刘小枫所指出的:现代人离弃了充满神性的自然。无家可归感正是现代社会那些追求价值生活的人们的普遍感觉和共同吟唱的主题。人与自己的创造物分裂,人的价值生存与技术文明分裂。人通过百般努力所创构出来的东西,却是与人自身的神性(人性)本质相异的东西。内在灵性的丧失使人不再能感受到给人以慈爱的神灵。程抱一本人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现代人,失落感与他如影随形,他发出“太短暂啊安得在此定居”⑩的呼告。在马不停蹄地寻找心目中真正的故乡、上下求索试图确定人在宇宙间的方位和归属时,他又将孤独感视若神明,对他来说,孤独感甚至是创作的必要条件和保证,所以“怀乡”是深植于内心的。
  
  Au bout de la nuit un seuil éclairé
  Nous attire encore vers son doux mystère
  Les grillons chantant l’éternel été
  Quelque part la vie vécue reste entière{11}
  
  夜尽头,光下的孤阶
  引我们步入它温暖的神秘
  蟋蟀吟唱永恒的夏天
  生命某处依旧无缺
  
  (笔者试译)
  
  诗人有一颗不安的灵魂。精神上的“返乡”“返回”是程抱一长久以来思考的一个命题,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栖居的处所。海德格尔说:“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怀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初。”{12}加达默尔对人类的精神归属似乎也并不悲观,他深信荷尔德林所说的:人只有被迫离家漂泊,沉沦于无家可归之境,才能真正体认自己的本真故乡。人类失落自己,然而也必将重返故里。要重新认识自己,要重返家园,就必须重新解释历史、文化和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只有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故乡”。这也就是程抱一所说的“回归”。他说:“我强调那种回归意识,也就是说意识到生命的滋生原点。道家的‘反’的那个层次,乃是返回生命之根基的层次。”{13}又如熊秉明所言:“每个人都生在一个地方,那是他的乡土,成长到青年时期便会萌生远行的愿望,要到四方去,远方去,甚至定居下来,在异地长大;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另一种思想会慢慢萌生起来,和远行相反,是回归。然而,回归和相思不同,相思是一种情绪,一种忧伤;回归是一种认识,一种成熟,是生命的完成……”{14}诗人在这里要返回的,却是他必得离开才能认识的永恒的“故乡”“家园”,也是他终极追求的永恒源头、“万有之东”。
  
  二、万物转化观
  
  奥菲的传说也是西方关于爱的绝对性、悲剧性的故事原型。由于对至美的渴望和爱的激情使奥菲忍不住回头看欧律狄克,而导致与欧律狄克从此生死永隔。至爱至美,往往是达不到的,但是人还要永无止境地探寻之。死亡也是无法超越的,人正是意识到了自己无法超越死亡的这一局限性,从而产生悲剧感。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置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置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15}因为人懂得思考死亡的意义,凭借精神的创造,试图穿越死亡带来的恐惧,使自己的有生世界变得更有意义。
  死亡始终是程抱一诗歌中探索的对象。死亡这个生命中最无可置疑的现象,却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然而在诗人心目中,它并不仅仅是终结和幻灭,而是在“全生”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是“真生”不可缺的另一面。程抱一说:“没有死亡,生命将只是无谓的重复,无旨的蠢动,一种不必有变化的拖延,不必有个性的铺展。是它,使我们个别的生命突然变成无可替代的,使我们把每个时辰都当作独一的,使我们的欲望化为飞跃,使我们不断追求意义。”{16}他的诗里写道:“绞拧之身,将不再四壁囚困;碎裂之心,将不再中止跳跃。死亡将不再是啊,我们之唯一终极。”{17}死亡不是我们唯一的终极,而是通往转化的过程。
  程抱一的诗歌里对奥菲传说里的悲剧因素并不热衷。在他看来,奥菲出死入生,跨越了生死两界,死亡与生命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之间也可以相互转化,生命是朝向大开的,而不是就此关闭。他的诗中“可见的”与“不可见的”、“此在”与“永恒”总是交替出现。有一句诗这样写道:“黎明映照在人类的镜中/ 唤醒死者与生者。”{18}尽管现实中人最不能抗拒的就是时间和死亡,然而在他的诗里却消弭了时间与永恒、生与死这两对矛盾。所谓“全生”“真生”是像奥菲那样的出入生死两个世界的状态。在这里,程抱一和里尔克找到了共鸣:“根据里尔克,生命不是既定的、重复的现象,而是大可能、大变化、大形成,生命的无形的另一面是精神吸收了有形世界的精华之后的另一种存在。人的创作,大地的酝酿,星辰的回转,将凝成圆润的成熟,宛如果实饱裂,提升为重温的滋味、光彩、韵律。这走向无形世界的可能,这对无形世界的感应,是死亡赋予的。只有把死亡纳入我们的生命,我们才能领会‘全生’的真趋向,我们的至深经验:爱与痛苦,才能取得真义;我们将步入生命的‘大开’”。{19}程抱一从里尔克那里借用了“大开”(l’Ouvert)——“生死统一体”这个概念,诗中说:“在大开中,所有的事物显现为存在/它们的道路不会流尽。”{20}“大开”使宇宙万物可以生生不息地流转。
  一旦能真正感受到自己这个“人”与大宇宙成了一体,感到在我们有限的形体里,在不知不觉之中,有着无限的生命、无尽的世界,那么,要达到“大开”之境就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了。必有一死只是生命的过程,并非生命的终极。程抱一诗歌里写道:“另一王国(彼岸世界)并非死亡的国度/ 从那里涌出生命之气/彼岸岂不是就在生命的源泉里吗?”{21}在程抱一看来,拯救世界的方法是将全部存在——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存在放进“开放”与“委身”的心灵,在“内心世界”中化为无形并永远存在。
  法国当代哲学家梅洛-庞蒂说:“艺术作品表现现实世界中已有之物和将有之物,它传达的是艺术家和人们所拥有的世界整体与个人的关系。”{22}艺术家要用艺术给不可见之物以及世俗世界眼中的不可能之物以可能性。在现实中,人最迫切地感觉到的真实状况,是人总是要死的。“解决这个问题的一个重要方法是通过艺术,通过表达人的逻各斯的语言,来完成人生的超越性。同时,通过艺术使人升华到哲学和自我反思的高度,从而可以面对真理问题本身。事物的真相或者现象的本质直观,永远是因其隐蔽而葆有其神圣的状态,只有人的知觉才能赋予人的灵魂以光辉。”{23}艺术正在于它以有限之物(形象和画面)去表现那无限之物。程抱一诗歌中的一个关键词就是“转化”(métamorphose),乃万物之间的转化,其中也包括生命的生老病死、春夏秋冬的更替演化。程抱一就是通过诗歌来达到有限与无限之间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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