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以文为画

作者:周纪焕




  “对于某个艺术家为什么会对某一套特定的色彩特别喜爱的问题,也可以在考虑到作品题材的前提下,联系艺术家本人的个性特征去研究。”⑤朱自清散文之所以喜欢着淡雅之色调,或许与他所受到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以及其忧郁、沉静的性格因素有关。叶圣陶说他是“永远的旅人的颜色”⑥,朱光潜说“佩弦先生富于至性深情;至性深情的背后也隐藏着一种深沉的忧郁”,“就他的整个性格来说,他属于古典型的多,属于浪漫型的少;得诸孔颜的多,得诸庄老的少。”⑦他自己在《论无话可说》也说“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⑧朱自清的这种性格特质,无疑是他选择淡雅色调的内驱力,也只有淡雅的色调才特别适合朱自清在大时代里矛盾、苦闷、压抑的心境,进而更有利于表现恬淡的意境。
  但是,朱自清散文所描写的颜色并不都是“灰”的,他的《春》的热烈、《绿》的蓬勃向上就是明证,特别是域外风光景物的描写,那真是色调秾丽,如同浓墨重彩的油画。
  在《西行通讯》中,作者一跨出国门,就敏锐地捕捉到西伯利亚的茫茫平原另一种特别的韵致,释放着自己快乐的情感。“平原渐渐苍茫起来,它的边际不像白天分明,似乎伸展到无穷尽的样子。只有西方一大片深深浅浅的金光,像是一个海。我们指点着,这些是岛屿;那些是船只,还在微风中动摇着呢。金光炫烂极了,这地上是没有的。勉强打个比喻,也许像熊熊的火焰吧,但火焰究竟太平凡了。那深深浅浅的调子,倒有些像名油画家的画板,浓一块淡一块的;虽不经意,而每一点一堆都可见他的精神,他的姿态。”面对这绚丽的色彩,作者居然觉得其他的比喻都不恰当,唯有“油画家的画板”才贴切。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威尼斯》风光,仿佛一组组油画:“在圣马克方场的钟楼上看,团花簇锦似的东一块西一块在绿波里荡漾”,“海水那么绿那么酽”,“中国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乡了”。人们不仅领略到了威尼斯的明媚亮丽,更体会到这座古城焕发的勃勃生机。作者笔下的文化之城,其色彩是艳而不俗。圣马克方场是“伟丽”的,公爷府的墙面上用白色和玫瑰红的大理石砌成的方纹,“在阳光里鲜明得像少女一般”。而威尼斯唱夜曲的歌女们“微微摇摆在红绿灯球下,颤动着酽酽的歌喉”,“运河上的朦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红的样子”。这里,作者多以浓墨重彩来描绘威尼斯的美丽风光和文化特色,使其浓抹重彩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而这些描写,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威尼斯“华妙庄严兼而有之”的特点。
  “岛上不过二三十份人家,都是尖顶的板屋;下面一律搭着架子,因为隔水太近了。板屋是红黄黑三色相间着,每所都如此。岛上男人未多见,也许打渔去了;女人穿着红黄白蓝黑各色相间的衣裳,和他们的屋子相配。总而言之,一到了岛上,虽在黯淡的北海上,眼前却亮起来了。”《荷兰》岛上人家鲜艳、明亮的色彩,若不用油画,是不能恰当地表现的。
  面对域外迤逦的风光,朱自清情不自禁地选择了油画笔法,大块地涂抹鲜艳的色彩。这对他来说,唯有秾丽的色调才能更好地表现域外风光的奇异色彩和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以及暂时远离国内那纷乱的社会现实所获得的放松与愉悦。由此可见,选用什么样的色调,朱自清是完全根据景色本身的特点和个人的情感变化来取舍的。而面对色彩斑斓的客观审美对象,我们仿佛感觉到他那忧郁、沉静的内心世界也随之变得明丽、爽朗、愉悦起来。
  
  色光配合:和谐又奇幻
  
  颜色是因为光的折射而产生的。没有光就没有色,光是人们感知色彩的必要条件,色来源于光。朱自清深谙光是色之源泉、色是光之表现的原理,在散文创作中,注意色彩与光线的变化规律进行有机组合,从而创造出一个色与光和谐的艺术世界。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抓住了月亮、灯光、河水三者关系的变化,从各个角度进行了细针密线的描绘和渲染,逼真地再现盛夏之夜秦淮河绚丽多彩的风光。“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了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浑”的灯光和“清”的月色交汇在一起,变幻莫测,构成了极有层次的形影各别的画面:有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景致,有灯月交辉天水汇映的奇观,有灯火纷然笙歌竞发的热闹场面,也有一弯素月伴着晕黄灯火的空寂光景。
  《荷塘月色》中光与影的和谐旋律,构就了恬淡、静穆、朦胧的意境。“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再看《瑞士》对湖水的描写:“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蓝的,真正平得像镜子一样。太阳照着的时候,那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若遇着阴天或者下小雨,湖上迷迷蒙蒙的,水天混在一块儿,人如在睡里梦里。”“车沿着湖走。太阳出来了,隔岸的高山青得出烟,湖水在我们脚下百多尺,闪闪的像珐琅一样。”“傍晚从露台上望湖,山脚下的暮霭混在一抹轻蓝里,加上几星儿刚放的灯光,真有味。”一律“淡蓝”的瑞士的湖水,在晴天、雨天,在白天、傍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呈现不同的景致,或深蓝,或迷蒙,或亮光闪烁,或暮霭轻笼,把淡蓝的湖水写得多姿多态,别有味道,唤起读者丰富的联想和情绪体验。
  《巴黎》所描写的凡尔赛宫旁一座大园子的喷水,白天是“银花飞舞”,而到了晚上“大放花炮”之时,则幻化出忽红忽蓝、忽蓝忽白、雾气氤氲的童话世界。“各色的电彩照耀着一道道喷水。花炮在喷水之间放上去,也是一道道的;同时放许多,便氤氲起一团雾。这时候电光换彩,红的忽然变蓝的,蓝的忽然变白的,真真是一眨眼。”
  朱自清先生准确把握住了光与色瞬间的变化,色因光而产生了亦真亦幻的景致,这给他散文的色彩描写增添了奇幻的美感。
  艾青说:“语言丰富的人,能以准确而调和的色彩描画生活。”朱自清就是这样一个“能以准确而调和的色彩描画生活”的“语言丰富的人”,他手中所握的那管普普通通的素笔变成了画家手中的七彩的画笔,写下或浓或淡或明或暗或暖或冷的文字,从而使其散文在色彩描写上如此出色,并借助于色彩描写传达出内心的情感密码,成就为一篇篇“以文为画”的杰作,他自己也成就为一个以文为画的散文大师。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周纪焕,浙江衢州学院教育系中文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① 见蔡清富《朱自清散文选集·序言》,《朱自清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
  ②③⑧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1),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2版,第216页,第220页,第160页。
  ④ 见吴晓:《诗美与传达》,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221页。
  ⑤ 鲁奥沙赫:《心理学诊断》,见鲁道夫·阿恩海姆著,滕守尧、朱疆源译《艺术与视知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5页。
  ⑥ 叶圣陶:《与佩弦》,见《朱自清研究资料》,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4页。
  ⑦ 朱光潜:《敬悼朱佩弦先生》,《艺文杂谈》,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56-第257页。
  ⑨ 艾青:《诗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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