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激流中的守望

作者:高 兰




  《伟大的传统》一经问世,便引起了人们有关小说的激烈争论。有的读者和批评家认为,利维斯的伟大传统是一个武断的、个人化的传统, 在他们看来,把伟大的传统建立在艺术的精湛和以人性为中心是专横和狭隘的。似乎利维斯曾经认为或暗示过,只有他说过的那些作家才是伟大的或者只有这些他称之为伟大的作家才是值得一读的。不管怎样,如果说仅仅通过增加一些作家就可以使他的传统少一些个人化的色彩,这一点是值得探讨的。但有一点我们不会怀疑,没有哪位批评家会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一位他并不喜欢的作家身上。所有重要的和有一定时间的批评研究都来源一种个人的偏爱。英国批评家加米尼·萨尔加多也曾向我们发出警告:“把一个伟大作家和一种文学传统联系起来谈论,危险之一就是我们易于动辄把他同化于这种传统,抹杀他的个性,使他变成其中平淡无奇的一员。我们常会忘记,任何一位杰出的艺术家都不会像人们搬进备有家具的住房一样,消极地在传统中‘占有一席之地’。相反,他通过自己与众不同的贡献彻底改变了传统。因此,倘若我们要把一位作家与传统相联系,那么努力抓住他的特殊性和独创性,应成为我们唯一的评论动机。”⑧庆幸的是,利维斯似乎充分意识到了加米尼·萨尔加多警告的危险性,他在强调这些小说大家传统性的同时,更着重于他们的独创性和创造性。在《莎士比亚前言》中,撒谬尔·约翰逊希望“我在此处并非固执却深思熟虑的话可以唤起人们对于戏剧原则的重新思考”⑨。不管读者选择怎样的方式去描述《伟大的传统》的写作方式,可以肯定的是,正如约翰逊希冀唤起人们对戏剧原则的重新思考,利维斯也唤起了人们对小说的重新思考。更值得记住的是,利维斯创作《伟大的传统》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重新改写对于英国小说所作的那些传统的、约定俗成的观点。如果说在今天,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约瑟夫·康拉德作为伟大小说家的地位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的话,那么,在很大程度上,利维斯所作的评价功不可没。在这部力作中, 利维斯以道德要义、生活趣味、非个性化、独创性为基准,点评了两百多年来的英国小说,不仅重新解读了英国小说的伟大传统,而且极大地改变了普通读者阅读小说的习惯,大大扩展了严肃文学在现代社会中的影响。唯有置身于当年的特定情景中,我们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利维斯的这一举动是何等的不俗和无畏。
  不过,《伟大的传统》也并非无可挑剔,其缺憾之处我们可以举出许多。其一,在《伟大的传统》中, 利维斯并没有给简·奥斯汀这位伟大传统的开山鼻祖单列一章进行专门论述,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并不是一部完整的著作。值得欣慰的是,由于利维斯夫人已于1941年7月开始了关于简·奥斯汀作品的研究, 因此,我们可以把利维斯夫人发表的《简·奥斯汀作品批评理论》(见于《细察》1941年第10期和1941年第12期)作为续篇来读。其二,正如陆建德博士在《伟大的传统》序言中所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伟大的传统》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⑩被誉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天才”劳伦斯的缺席尤为醒目,不能不说是这部伟大作品的缺憾之处。不过,利维斯后来专论这位小说家的两部著作《小说家劳伦斯》和《思想、话语和创造性:劳伦斯的艺术和思想》可算作对此缺憾的一个令人满意的弥补。其三,不可否认的是利维斯把狄更斯排除在伟大的小说家之外显然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狄更斯非常明显地符合他的伟大标准。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中用贬讽之笔品评了狄更斯。但令人玩味的是,利维斯却强调了狄更斯对其他小说大家的广泛影响。如在康拉德的《特务》、在詹姆斯的《罗德里克·赫德森》,其影响所及还到了劳伦斯的《迷途的姑娘》。只可惜利维斯在文中并没有进一步巩固和加强这种联系,但如果说狄更斯对这些小说大家有着如此深远的影响,那么,我们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说狄更斯也具备了小说大家的某些特质呢?在这里,利维斯的局限性和褊狭性就不言自明了。其四, 利维斯在评价劳伦斯时曾言道“他在形式、手法和技巧上是个非常大胆而激进的革新家”,如果说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条甄别的标准,那么,我们就不能不质疑利维斯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所进行的严厉批评“《尤利西斯》不是什么新开端;相反,它是一条死胡同,或至少是导向分崩离析的一个路标”{11}。最后,毫无疑问,利维斯细读文本的批评方法唤醒了我们久违的对于文本阅读的兴味,但大段大段的引文也让不熟悉英国文学的读者望文生畏,不知所云,而利维斯的批评语言也往往让人有雾里看花之感。换句话说,这种批评方法热衷于孤立地解读小说的某些片段,关注的是小说的肌理,而不是小说的结构。对此,美国大批评家雷纳·韦勒克曾有过中肯的评说:“不肯形成理论的态度对利维斯的实践导致了阻碍发挥的效果;这种态度也致使他摈弃技巧分析的工具和概念,而满足于印象或教条式说明的感受。利维斯的文笔拐弯抹角刻意经营,其中许多章节都令人不堪地显得苦于表达,纠缠于惯用的字眼,他的文笔固执地依附直接事物,似乎每每否定了理性的生命和光明。”{12}事实上,也正因为如此,利维斯的批评事业无法薪火相传,后继乏人。关于利维斯文学批评的实质, 雷纳·韦勒克论道:“利维斯论及语言问题的论调似乎每每语焉不详,或是注重个别文字的效果,或是探究意象,他兴趣不在文字风格或韵律,因此这类技巧分析一概避而不谈。他对小说的技巧问题也全然不感兴趣。他每每谈论‘文字后面的力量’{13}……看来这无非是对某种朦胧感情的一个姿态而已。其实他旋即撇开了表面文字,旨在界定一位作者所表达的特定感情或情调。……他感兴趣的主要是情调,因此不久他就变成了一位着眼于道德和社会问题的批评家。”{14}在此,我们不愿完全认同这一观点,但至少它确实反映了利维斯文学批评的某种倾向。
  尽管利维斯的小说批评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局限性,但并没有严重地损害他作为一位小说批评家所取得的成就,我们无法否认,他还是成功地界说了自己的趣味,确认了他视为核心地位的那种传统,唤起了人们对小说的重新思考。在20世纪的文学批评中,利维斯给人深刻印象的关键在于他试图把形式主义和社会历史的批评方法结合在一起。他把形式主义对于语言和结构的仔细分析同社会历史的方法对于社会学的浓厚兴趣结合起来,既没有陷入形式主义以牺牲内容为代价强调形式的泥潭,也没有重蹈社会学以牺牲形式为代价强调内容的覆辙。《伟大的传统》就是有着这一特点的经典之作。他强烈反对形式主义者为了语言分析而进行语言分析的倾向,以及他们在文学批评方面所表现出的无能和勉强。{15}在攻击形式主义者“天生的对于纯技巧的关注,剥夺文学的社会意义,把文学简化成一种审美活动”这一点上,利维斯无疑是最虔诚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同盟军。{16}但是, 利维斯并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对文学的关注回避了意识形态、政治和社会经济的考虑,他所追求的是文学的道德和精神价值。今天,没有人会怀疑利维斯小说批评遗产的意义。在20世纪的英国批评家中,利维斯的实际影响恐怕无人能比。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高兰,吉林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北华大学大学外语部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①②③④⑤⑥⑦⑩{11} [英]F.R.利维斯:《伟大的传统》,袁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页,第6页-第7页,第7页,第8页,第11页- 第12页,第29页,第40页,第25页,第42页-第43页。
  ⑧ 【英】加米尼·萨尔加多:《劳伦斯与浪漫主义》,转载于《劳伦斯评论集》,蒋炳贤编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70页。
  ⑨ Samuel Johnson, ‘Rasselas’, Poems, and Selected Prose, p.258.
  {13} F.R.Leavis, Revaluation: Tradition & Development in English Poetry, The Norton Library W.W.Norton & Company.Inc. New York, 1963, p56.
  {12}{14} 【美】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杨自武译,第五卷,第391页,第387页。
  {15} See his views Empson and Richards in Education and the University,pp71-72.
  {16} Terry Eagleton, Marxism and Literary Criticism,1976,p.2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