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神游荷塘 “士”的回归
作者:朱世丽
他在《你我》中讲:“我依着时光老人的引导,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世界民’,这条路非走不可。”为什么非要走这“忆之路”?因为现实“只有参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决惶惶然。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时便暂时只有逃避一法”。为何“不能或不愿参加这种实际行动”?在作者看来,无论革命者还是反革命者同是造成惶惶然的人,都是以暴易暴的屠杀者。一个具有仁爱思想的“士”,当然是“不能或不愿参加”到屠杀者的行列。他逃避法之一,便是“忆之路”,而忆的结果则是对自己的解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外也只能是廉价的新瓶装旧酒的伤感”。值得玩味的是:其一,“范畴终于只是范畴”,这里的“范畴”正是作者在《哪里走》中为自己所划的“小布”的范畴。要把自己划为“小布”的范畴很容易,但“小布”这个自己并不喜欢的“新瓶”装的是作者苦苦酿制多年的“士”之“旧酒”。这是作者难以言表的苦衷,他除了“廉价的”“感伤”还能怎样?其二、“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社会形势的前逼后追、日常琐事塞实了他的心房,一颗“士”心几乎被吞没,精神家园濒于沦丧。那么,神游荷塘,仿佛梦魂归家园,漂泊的“士”魂回到了心室,心灵复苏了。这是陈酿的“旧酒”从死封的“新瓶”中潜溢出来,弥漫着作者周身,熏香、微醉。尽管这醉意是微微的、淡淡的、暂时的,但足以慰藉作者的心。
既然朱先生坚守的是“士”的品格,怎样理解他早期参加的文学革命活动呢?这是一个青年儒士的积极用世的态度,“士志于道”的人生理想和自强不息的精神的体现。这与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等年轻时不是一致的吗?然而将近而立之年的朱先生,所志的“道”已被摧毁殆尽,“学而优”亦不能“仕”;在现实中他不可能“达”,也就无法“兼济天下;他连“独善”的起码条件也不具备,没有“士”的基本生活保障、没有自在的生存空间、没有自由自主的权利,任凭他怎样坚守而现实无“士”的立身之地。他在《致俞平伯的信》中写到“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梦想“寻一安心立命的乡土”。于是,他在艺术的真实中为苦闷的灵魂寻了一方宁静的乡土——月下荷塘,从而获得了心灵的真实感和解脱感。
朱先生为什么不能像陶渊明那样毅然归去?且不论二人所处的历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单就归去处境比较便可寻到答案。首先,陶渊明归去有“宅园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尽管他“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结果是“草盛豆苗稀”,说到底他有生活来源,劳动不是为了糊口;而朱先生一旦离开了讲台无以为生,他必须想方设法保住讲台。其次,陶渊明心中很清楚,现实分黑白两道——官为黑,民为白,他走向田园与民为伍,成全了自己高洁、傲岸的人生;朱先生很迷茫,现实究竟几条道,孰清孰浊实在没谱;单凭政治之道就令人目眩,还有生活之道,艺术之道,为人为师之道……他无奈中选择了逃避——1925年转为对古典文学的研究。他自述“对于实际政治,便好落得个不闻理乱。……国学比文学更远离现实;担心着政治风的袭击,这是个更安全的避难所。……胡适之先生在《我的歧路》里说:‘哲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我想套着他的调子说:‘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这便是现在我走着的路。”朱先生以国学为职业,既是逃避现实之法,还能在国学中重温先贤高士的品德风范,得到砥砺,以更好地守住自己的“士”的品格。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任何人不可能完全从现实中逃避出去,何况一介“小布”的朱自清,他要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还要为人师、为人友,更得为人!现实的各种矛盾令他窒息。国学这口深井有时也难解近渴,在“刹那主义”思想的潜使下神游荷塘,暂慰“士”魂。
综上所述,形成朱先生“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实源:现实的多重矛盾急剧撞击着作者,使作者人性深处的双重角色之间产生激烈冲突。《荷塘月色》作者通过夜游荷塘,从多重矛盾中解脱出来,走出“小布”角色的束缚,暂时实现“士”这一单一角色的自由,即“士”心的回归,表达作者对自由高洁的人生理想的无限向往之情。
朱自清的“多重矛盾和双重角色”的处境,是他那一代知识分子共同面临的文化处境,因而,《荷》的问世,首先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产生强烈反响。从“多重矛盾下的双重角色”这一人生处境来看,又是人类生存所面临的常境,长期困扰着人们;即使是和平年代,人类为了生存仍摆脱不了来自方方面面的矛盾和其他双重甚至多重角色的冲突;同时,人类也在不断地挣扎,企图通过各种方式从矛盾中解脱出来,实现单一角色的自由。因此,《荷》以其精湛的艺术和作者真诚的表白向读者展示了人类共同面临的普遍性、永久性的生存问题,使不同时代、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人去欣赏、获得美的享受,得到人生启迪。这是《荷》的魅力所在,是名篇之所以为名篇的意义所在!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朱世丽,陕西省安康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
①小布:小布尔乔亚的简写,由英文Petit Bourgeois半意半音翻译而成,是中文“小资产阶级”的意思。这种简写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化界常用。“他们在偌大的一个中华,几乎无一所安身之地。‘内心的要求’、‘自我的表现’是小布尔乔亚意识的结晶。他们是浮动在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他们的地位顶不安定,而且陆续地有坠落到无产阶级里去的命运”。(见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及李初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这两文均录入《文学运动史料选》第2册 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6月第1版)
参考文献:
[1] 延敬理,徐行选编:《朱自清散文》(上、中、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8月第1版。
[2] 蔡清富:《朱自清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8月第1版。
[3] 于润琦:《朱自清》,华夏出版社,1997年1月第1版。
[4] 钱理群:《名作重读》,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5] 封先永:《智者的孤独》,《名作欣赏》,1998年第2期。
[6] 王家宏:《人生的忧伤虽轻犹重似淡还浓》,《名作欣赏》,2000年第4期。
[7] 冯 至:《朱自清先生》,选自《冯至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
[8] 王 瑶:《念朱自清先生》,《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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