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一曲呼唤宽容的悲歌

作者:黎秀娥




  关键词:白先勇 《孽子》 欲望 宽容
  摘 要:作家白先勇是一个有强烈中国文化意识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孽子》从独特的视角阐述了一种中国的民族寓言,20世纪中国离乱的寓言。《孽子》一方面刻画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边缘世界里的众生相,一个悲剧性的存在;一方面对孽子们的沉沦原因进行了客观的叙述。小说试图告诉人们人的多重欲望被作为一种本能应该受到尊重,并渗透了作者深沉的人道主义情怀和对宽容的呼唤,对现在的青少年教育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孽子》是白先勇的一部力作,也是当代文坛上少见的新颖之作,是近150年以来,中国第一部以同性恋为题材的作品,从1977年开始在《现代文学》复刊号第一期连载。细读这部长篇,我们不得不敬重白先勇深沉的人道主义情怀,并对他用温文尔雅的语言展示被扭曲、被摧残人性的笔力深表叹服。
  白先勇于1937年出生于国民党著名将领之家,小时候享尽了荣华富贵,但随着日本入侵和国民党在内战中的失利,也饱尝了离乱失落之苦,从家乡桂林辗转南京、上海、香港、台湾,席不暇暖,最后落脚于美国,成了美国大学里的教授。然而中国依然是他魂牵梦绕的家。他的作品不时流露出中国传统文化的韵味。他也写女性的艳丽,但尤其难得的还是他作品中对台湾下层民众生活的深切观照。借此,我们得以了解到台湾老兵曾怎样穷困潦倒地生活,台湾男妓曾经历过怎样灭绝人性的摧残。《孽子》正是一部这样的作品。白先勇仿佛置身事中,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使小说读来亲切感人;却又仿佛远在事外,对故事中的人不作任何好人和坏人的褒贬之词,也不作世俗的拯救者姿态,从而使作品真实感人。他只是把一个紧张、强烈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正如法国书评家雨果·马尔桑所言,“虽然是描述人性被破坏、被蹂躏的一面,但并不划分刽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坏人、拯救者和忏悔者之间的界线”,即使是在孽子们被扭曲的人性中仍然有“善”和“温情”的光芒闪现。要有这样的发现并做出这样的描述,白先勇首先要有一颗宽容的心,才能唱完这曲呼唤宽容的悲歌。
  
  一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①《孽子》就是一出把人生最可宝贵的青春毁灭给人看的悲剧。小说没有传统作品中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的情节,而是用素描笔法把一幅幅生活画面在意识的流动中对接在一起,展示出一个卑贱、隐晦、肮脏的世界。然而,孽子们卑微中的崇高、肮脏中的纯洁、凡庸中的伟大,仿佛有无限的魅力,吸引着读者读下去,并深受感动。白先勇是用意识流、心理分析等西方现代表现手法和深情的笔调来表现这一切的。书中的叙述者“我”——李青,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善良、敏感而又脆弱的孩子,在成长的困惑中因一时出轨,与试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猥行为而被学校开除,并因此遭到放逐,被父亲逐出家门。他没有别的赖以生存下去的活计,为了生存,最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新公园水池边那个圈子,和一些离家的少年一起,寻找或等待愿意买下他们一夜的成年男子。通过李青的叙述,我们看到一群“马路天使”在失去家庭庇护,远离社会认可的“蕞尔小国”走过的艰辛历程。
  小说中的孽子们是一群漂泊无依的孩子,他们被遗弃在街头,被逐出家门,或屡次从家中逃跑。父母视他们为“畜生”,世俗世界更不可能接纳他们。于是他们只能在夜间出没。李青的母亲,年轻时就不检点,婚后依然如故,在李青只有八岁的时候就与人私奔了;吴敏还没等出生,他的父亲就坐了监狱,母亲则在家偷人;小玉一生最大的理想是找到遗弃他的日本父亲;老鼠是个遗腹子;最有传奇色彩的阿风是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从灵光育幼院翻墙逃出后一直在公园里浪荡。他们虽然各有各的不幸,却选择了同一个可以逃避不幸的王国,因为“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就是在那个王国里,他们过着为人唾弃、靠出卖肉体为生的肮脏生活。
  然而,他们毕竟还生活在人间的边缘,食着人间的烟火,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毫无意外地看到胜似人间的温情在荡漾。白先勇以全方位的情感视角,辩证地描写孽子们的生活,既不隐讳他们的堕落和放荡不羁,也不因为他们受到世俗的排斥就一叶障目,而是把他们“不孽”的一面真切感人地表现出来,从而呈献给读者一群鲜活、生动、立体的人物形象。这群流浪的孩子,他们的肉体虽然惨遭蹂躏,灵魂却是纯洁的。他们之间的友谊是纯洁的。他们同舟共济,不计个人得失。当吴敏为张先生割腕自杀时,李青、小玉和老鼠各输给他五百CC血。小玉带李青去看望自己的母亲,与正常孩子间的友好交往一般无二。后来各奔西东了,他们还通过书信互相安慰孤苦的心。
  孽子们的心地是善良而美好的,一度包养吴敏的张先生找到新玩偶就无情地将吴敏驱逐出门,而当他得了半身不遂且脾气变得愈加暴躁众叛亲离时,吴敏却留在他身边无怨无悔地服侍他。面对同伴的质疑:“为什么不趁机离开他算了?”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他现在更用得着我,我不能没有良心。”这也是对生活在常人世界中伪善者有力的反讽。在他们不幸被刑警抓捕后,傅崇山傅老爷子帮忙把他们救了出来,并指点他们开起小酒吧“安乐乡”为生,孩子们对傅老爷子格外敬重,在他生病到去世期间,孩子们竭诚侍疾、守灵、送葬,比亲子尤甚。他们有知道感恩的心。李青是一个已经觉醒了的孩子,他在傅老爷子过世后主动承担起照顾残疾孤儿傅天赐的重任,教他用嘴巴写字。他还试图竭尽全力帮助刚流落到公园的孩子,从“小弟”到罗平,一直没间断过。在小说结尾处,李青收留了小流浪孩儿罗平,在除夕夜的爆竹声中领着他跑回自己的住所。回想起当年在军训出操以班长身份带头喊口令的事儿,李青不由得喊着:一二!一二!一二!一二……
  这喊声不仅响彻在寒冷的夜里,更响进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心里。很显然,只有傅老爷子关心这群孩子是不够的。只有李青关心罗平这样的孩子也是不够的。这正是小说发人深思的深层含义所在。
  
  二
  
  《孽子》是近150年来中国第一部以同性恋为题材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白先勇无意鼓励同性恋,只是很客观地描写一个圈子的悲剧性存在。在《孽子》中,仿佛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群孩子推向悲惨、羞耻和破败……好比秋风把落叶卷进泥淖。《孽子》叙事的社会时空是上世纪60年代初的台北。那是一个处处残留着中日战争、国共内战、自大陆撤退来台的痕迹的社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孽子》可以说是一则涉及20世纪中国离乱的一则寓言。③战争毁掉了传统的家庭,传统道德失去了束缚力,人们的生活大厦轰然崩塌。酒吧女丽月被美国大兵抛弃还留下一个儿子小强尼,“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小玉的母亲则被日本华侨林正雄欺骗生下了小玉。这两位女性的生活都打着很深的时代烙印。而且这烙印还深深地影响着她们的孩子,小玉一生最执著的事儿就是到日本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个孽子的身后无不回响着时代的声音。
  战争还导致经济萧条。经济的萧条必然导致家庭不幸,倾巢之下没有完卵。在生活的严酷考验下,人们的道德观、价值观面临严重挑战。为了排遣寂寞逃避贫穷,下层妇女堕落不贞,孩子得不到关爱,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缺失中走入歧途,令人不忍卒读。小玉十四岁就带人回家到厨房打炮,叫他们干爹,为的只是一枝笔、一双皮鞋、一件衬衫或一碗牛肉汤。后来被继父撞见了,继父拿铁链子打他,小玉嫌继父下手重,就在他的面里下了半瓶“巴拉松”想毒死他,未遂,从那以后离家流浪,只要继父在家就不敢去见母亲。战后的贫穷把人性无情地扭曲了。随蒋介石撤到台湾的普通士兵家庭更是穷不聊生。他们做了一辈子军人,除了冲锋陷阵外一无所长,找事十分困难。李青的父亲这个因曾经被俘而被革去军籍的老军人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翻阅他那本起了毛,脱了线,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即使地震期间也不例外。从这里我们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会把飘落在天涯海角的中国人联系在一起。作家白先勇甚至试图将他所理解的中国的传统文化带到更多新的环境中去,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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