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陶渊明亲情诗文及其思想渊源
作者:李世萍
摘要:陶渊明表现父子和手足之情的诗文,充分表明他对人伦亲情的依恋,这成为他归隐人生重要的精神支柱。亲情诗文是诗人深受儒学熏陶的产物,具体表现为对《诗经》和《论语》等经典的接受。此外,还融入了道家自然率真、委运任化等思想。
在常人眼里,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似乎浑身“静穆”,超凡脱俗。然而,其亲情诗文让我们看到了诗人的另一面,即他也有儿女情长。这些诗文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最能表现其所思所想。对之进行分析,有助于探讨陶的思想渊源。
一
陶渊明表现亲情的诗文主要有:《命子》《责子》《与子俨等疏》《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悲从弟仲德》等,可分为父子之情、手足之情两类。
前三首诗表现父子之情,从中可见一位十足的慈父形象,他对儿子们曾有过深切的期望,但当他们不得志时,仍抱有豁达的心情。黄庭坚在《书渊明责子诗后》说:“观渊明之诗,想见其人岂弟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黄可谓陶的知音。
《命子》诗从家族渊源写起,自豪地称远祖是陶唐氏,叙述陶氏家族的曲折发展,或显或晦都依“道”而行。当列国纷争时,“凤隐于林,幽人在丘”。乱世结束时,愍侯陶舍应时而起,“抚剑风迈,显兹武功”。曾祖父陶侃在东晋建国中建立了卓著功勋,继而功成身退。通过对陶氏家族的追述来激励后代儿孙,也为归隐人生埋下了伏笔。下面的叙述转入现实之中:与先辈相比,自叹弗如,功业了无建树,而立之年还未有子息。大儿子的诞生令人欣喜,按《礼记》“名汝曰俨,字汝求思”,希望他“温恭朝夕”,青史留名。诗中概括出“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无假”的至理名言,即父母在孩子呱呱落地时就开始为他构想未来,盼他早日成才,此乃人之常情。
然而事与愿违,儿子一天天长大,“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责子》诗以轻松幽默的笔调勾勒出五子情状:“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通篇如漫画一般,令人叫绝!五子活泼可爱,憨态可掬,却个个贪吃贪玩,不求上进。果真如此吗?恐怕未必,只不过以无雕饰的语言描摹孩子的纯真与憨厚。好吃懒做是孩子的天性,表现出孩童的“本真”情态,让人回味无穷,慈父之爱也在谐谑中表露无遗。纵然他们无心仕进,诗人并无一丝的担忧与不快,依然饮酒自乐。人生是不可强求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做父母的应以平常心来看待,最好是顺其自然。
《与子俨等疏》引贤人之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可谓开宗明义。诗人坦然面对生死,不愿意自己的离去给儿子带来太多悲痛,表现出对他们的体贴与疼爱。又想到辞官归隐使妻儿忍饥受寒,心中充满了愧疚,但并无半点遗憾:“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接着回忆田园之乐:“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诗人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感受着习习清风,聆听着阵阵鸟语,咀嚼着脉脉诗意,仿佛把人带进了素朴而遥远的上古时代。不惜笔墨地描述归隐感受,旨在让儿子们从中得到启发:不奢求名利,以享受自然人生为乐,如此才能看轻钱财,也才会看淡生死。他叮嘱兄弟之间要重义轻财,希望他们以名士为楷模和睦相处:“然汝等虽不同生,当念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此诗借大量典故说明“孝悌”之义,说教意味浓厚。
此外,《和郭主簿二首》“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归去来兮辞》“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童仆欢迎,稚子候门”,《止酒》“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等都充满了对家园亲情的热爱。诗人迫不及待地归隐田园,有家便是福,无官一身轻。在酒酣耳热之际,爱子绕膝,温馨的家给诗人以莫大的慰藉,令他忘掉功名利禄。父子之情既是他人生之乐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为辞官归隐找到了精神上的依托。
表达手足之情的《悲从弟仲德》《祭程氏妹文》等多为祭文,拳拳兄弟之情、恋恋兄妹之谊,在面对生死诀别的情境时,表露得如此真挚动人。前者全诗突出一个“悲”字,“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借问为谁悲?怀人在九冥”、“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诗人无法面对从弟的突然离去,因为兄弟二人“恩爱若同生”,从弟功业未就,“慈母沉哀疚,二胤才数龄”。
《祭从弟敬远文》抒发对从弟的无限感伤之情——“情恻恻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首尾以“呜呼哀哉”呼应,足见悲痛之深。敬远是诗人堂弟,其母又是姊妹,二人志趣相投,亲密无间。诗人仕途无功而返时,世俗的人们投来不解和非议,敬远则一如既往地与自己携手同游,可谓知己。因此,诗人念其人,想其德:“于铄我弟,有操有概。孝发幼龄,友自天爱。……其色能温,其言则厉。”敬远天生仁爱,温文尔雅,义正词严。他们早年丧父,彼此依赖,经常同游同乐,心心相印。尤其可贵的是,兄弟二人安贫乐道,虽“冬无缊褐,夏渴瓢箪”,但“相将以道,相开以颜”。少年的游乐恍如昨日,而从弟已然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怎不令人心寒!读这篇祭文,知敬远为诗人知音,再看《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才明白诗人为何单独要向敬远表明心迹。在“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的贫寒环境下,诗人仍固守穷节,静心读书,欣赏雪景,写下“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的千古佳句,雪无疑是诗人高节的象征。
《归去来兮辞》并序中写道:“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为妹奔丧而辞官归隐,《祭程氏妹文》写得情切意哀,以“梁尘委积,庭草荒芜”和“黯黯高云,萧萧冬月”的萧条景致衬托哀情,不胜悲凉。兄妹二人两小无猜,“特百常情”。一则为妹年幼即丧母的身世而悲;再则为善人不长寿而悲:“咨尔令妹,有德有操。靖恭鲜言,闻善则乐。能正能和,惟友惟孝。行止中闺,可象可效。”贤良温顺的妹妹不幸英年早逝,怎不让人“感惟崩号,兴言泣血”。
以上诗文最突出的特点是形象栩栩如生,情感真挚动人。梁启超说“须知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读集中《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与子俨等疏》,可以看出他家庭骨肉间的情爱热烈到什么地步”①。诚哉斯言。陶氏亲情诗文在某种程度上深刻地揭示了他的内心世界,让我们看到了诗人更为真实的一面。正如宗白华《美学散步》所言:“晋人虽超,未能忘情……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二
陶渊明亲情诗文主要体现人情之真、人性之美。儒家的“善”和道家的“真”在其中水乳交融。亲情本身就植根于儒家文化,陶氏这么多亲情诗文充分表明他对人伦的重视。陶的曾祖父陶侃是江南土著旧族,很有儒家风范。外祖父孟嘉也是以儒德被选为僚属的,自幼受到熏陶的他具有深厚的儒学涵养。在谈到敬远和程氏妹的为人时,他都情不自禁地用到了儒家崇尚的友、孝、惠、温、恭、和、善等字眼,并用“有操有概”、“有德有操”来总括。他教育儿子“温恭朝夕”,念兄弟之义。陶对母、子极为疼爱,对弟、妹也是情同手足。作为儿子、父亲和兄长的陶渊明,都尽到了儒家孝悌之义。
陶渊明对儒家文化的接受,还体现在发自内心的安贫乐道。具体表现为对《论语》的频繁引用。《卫灵公》有“君子固穷”,《颜渊》有“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些都为陶所接受。《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云:“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与子俨等疏》首尾即引用《颜渊》之语。诗文中的“厉”、“立”、“缊褐”、“没齿”、“为山”等词语都从《论语》中信手拈来。特别是反复出现的“箪瓢”出自《雍也》:“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此谓“孔颜乐处”,淡定而从容,平静而洒落。袁行霈说:“陶渊明的思想融合了儒、道两家……但在‘固穷’和‘安贫’上,陶渊明是纯粹的儒家思想。”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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