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从鲁迅学习抒情
作者:吴浪平 刘海军
摘 要:沈从文评论鲁迅不是趋附时潮,而是坚持以文学的方式去鉴赏文学家鲁迅的作品。他的系列论文慧眼独具,凸显了鲁迅作品的乡土抒情品格,体现了他所一贯坚持的审美批评尺度,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政治化倾向严重的背景下闪耀其独特的光芒,在当今过分注重科学性、理论操作性的文学批评语境下也有着重大的借鉴意义。
沈从文以京派代表作家享誉文学史,他的文学批评也是自成一格,独具特色,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从严肃端正的文学趣味出发,坚持文学的独立与纯正,以直觉感悟的方式去把握批评对象,用优美诗化的语言传达灵动鲜活的阅读感受,对所论作家的创作个性与审美风格作出准确、生动的总体勾勒与评论,显示出敏锐的艺术领悟力与精当的文字概括力,是沈从文的风格。
由于大学授课的需要和作为编辑的便利,沈从文写过大量的作家评论,其中对文学大师鲁迅的论说占了很大比重。沈从文对鲁迅比较集中专门的评论主要见于《论中国创作小说》《论施蛰存与罗黑芷》《鲁迅的战斗》《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由冰心到废名》《学鲁迅》等文章中。在这些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沈从文评论鲁迅不是趋附时潮,而是坚持以文学的方式去鉴赏文学家鲁迅的作品。这使他在评价鲁迅的时候,能较为准确地把握到鲁迅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复杂的审美意蕴。
一、乡土抒情的凸显:沈从文“鲁迅论”的独特视角
在《论中国创作小说》中,沈从文把鲁迅放在“人生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来考察鲁迅的成就,赞扬鲁迅体现了比初期“人生文学”更高的成就和更特别的意味。他认为鲁迅之前的“人生文学”的缺点在于“非常朴素”,“缺少修饰,显得仓促草率”,“所要说到的问题太大,而所能说到的却太小了”。而鲁迅的作品“所写的故事超拔一切”,并且“以‘人生文学’的悲悯同情意义,得到盛誉”。而在创作形式、文字方面又较之其他作品为完美,“混合有一点颓废,一点冷嘲,一点幻想的美,同时又能应用较完全的文字,处置所有作品到一个较好的篇章里去。”因此,“这作品,便成为当时动人的作品了”。
对于具体的作品,他认为《狂人日记》“分析狂病者的心理状态,以微带忧愁的中年人感情,刻画为‘历史’所毒害的一切病的想象”。《故乡》与《示众》“说明作者创作所达到的纯粹,是带着一点儿忧郁,用作风景画那种态度,长处在以准确鲜明的色,画出都市与农村的动静”。又指出这些情感因为“作者的年龄,使之成为沉静,作者的生活各种因缘,却又使之焦躁不宁,作品中憎与爱相互混和,所非常厌恶的世事,同时显出非常爱着的固执,因此作品中感伤的气氛,并不比郁达夫为少”。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沈从文“鲁迅论”的重点不在当时人们广泛注意的思想内容上,而是敏锐地发现了鲁迅作品中悲悯同情、忧郁感伤的情感特质,一种交融了人生经验与时代内容的复杂情愫。这显然是一种独具一格的文学性视角。
写于1930年11月的《论施蛰存与罗黑芷》一文,沈从文再次论及鲁迅。他认为“以被都市物质文明毁灭的中国中部城镇乡村人物作模范,用略带嘲弄的悲悯的画笔,涂上鲜明准确的颜色,调子美丽悦目,而显出的人物姿态又不免使人发笑,是鲁迅先生的作品独造处”。基本上延续了《论中国创作小说》的视角和感受,精当地指出了鲁迅乡土小说的独特之处。
同样的,在《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中,沈从文比较了周氏兄弟作品中情感表现的异同。他指出,周氏兄弟的作品都是“一个中年人对于人生的观照,表现感慨”。同中有异的是:“一个近于静静的独白;一个近乎恨恨的咒诅。一个充满人情温暖的爱,理性明莹虚廓,如秋天,如秋水,于事不隔;一个充满对于人事的厌憎,情感有所蔽塞,多愤激,易恼怒,语言转见出异常天真。”沈从文以形象化的语言揭示了,作为田园诗人的周作人是在安详地探究着人生,而作为战士的鲁迅却在积极态度上正视着人生。
在《从冰心到废名》一文中,沈从文出人意外地比较了鲁迅和徐志摩的作品在抒情方面的异同。他先在风格上指出徐志摩与鲁迅作品的差异。他对徐志摩创作的观感是:“正如作者被人间万汇百物的动静感到眩目惊心,无物不美,无事不神,文学上因此反照出光彩陆离,如绮如绵,具有浓郁的色香,与不可抗的热”。而鲁迅“却好像凡事早已看透看准,文字因之清而冷,具剑戟气”。“不特对社会丑恶表示抗议时,寒光闪闪,有投枪意味,中必透心。即属于抽抒个人情绪,徘徊个人生活上,亦如寒花秋叶,颜色萧疏。”沈从文在这里整体把握着徐志摩与鲁迅作品的总体风格:华丽、浓烈与冷峻、辛辣。他将风格的体味、比较和比喻结合起来,从总体上感知了作品最主要的审美特征,在高层次上实现了鉴赏与批评的统一。紧接着,沈从文又敏锐发现他们不同风格作品的相似处:“即情感黏附于人生现象上(对人间万事的现象),总像有‘莫可奈何’之感,‘求孤独’俨若即可得到对现象执缚的解放。”这些分析是十分独到而又精当的。表面看起来,鲁迅和徐志摩相差太远,无论是写作的内容题材,还是思想见解,还是艺术手法,两人都似乎不具可比性。然而沈从文恰恰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其见解精辟之至,令人折服。沈从文极其敏锐的艺术感觉,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评论中沈从文最推崇的是鲁迅作品的乡土抒情。在《论施蛰存与罗黑芷》中,沈从文指出鲁迅的作品“于江南风物,农村静穆和平,作抒情的幻想”,显出“表现的亲切”⑥。在《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中,沈从文赞誉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浸透了一种素朴的田园风味”,体现了他“纯抒情作风的长处”,而这种抒情作风“无不见出与周作人相差不远的情调,文字从朴素见亲切处尤其相近”。
对于乡土文学,沈从文情有独钟,他和鲁迅是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史上的双子星座。在《学鲁迅》一文中,沈从文高度赞赏鲁迅所开创的乡土文学传统。他在《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一文中坦陈自己也曾受过鲁迅乡土小说的影响。因此,沈从文对鲁迅作品中充满乡土气息的抒情特别地敏感和亲切。更主要的是这种充满乡土气息的抒情与他的文学趣味和文学理想契合。作为京派文学的代表,沈从文秉持从容节制的古典审美取向,追求和谐、圆融、静美的审美境界,因此心仪鲁迅笔下那种“静穆”、“和平”、“素朴”的韵味。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妨拿他和茅盾进行比较。强调文学时代性的茅盾更注重文学“指导人生”的作用,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茅盾要求“乡土文学”在提供一些“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之外还应该有而“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在茅盾看来,只有作者树立特定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乡土文学”才能具有革命性的内涵①。对于鲁迅等人的乡土作品,茅盾强调他们的人生态度与价值观,从题材上来分析作品的社会意义和思想深广度。而沈从文更注重鲁迅、废名等作家的“乡土抒情”,即以朴素的形式来表达诗意的抒情,他善于从文学作品的美学特征来探索作家的审美追求。这是于思想性标准之外的艺术之路。
二、审美批评的标尺:沈从文“鲁迅论”的意义
较之于茅盾等理论型的批评家,沈从文是印象式的、感悟式的批评家。他不是以理论思辨的方式分析、判断作家作品的社会意义、思想内涵,而是全身心地去拥抱和感悟作品本身,从而产生美的同情与共感,他对作品不作条分缕析的分析论证,而是一种感知和明悟。沈从文对一系列作家作品(包括鲁迅在内)的批评都主要表现为注重对作家整体风格的审美感受,并以主观的体验方式,力图引导读者以直观的方法,获取切身的感受和瞬间的印象。毋庸置疑,沈从文是把文学当成一项神圣严肃的事业,以一种诚恳的态度、求真的精神从事文学批评,坚持着审美独立,追求纯粹的艺术,因而他的审美批评才不被“政见”、“商业”和“友谊”所束缚。因而,沈从文感悟作品时所获得的审美印象与功利、道德评判、实用无关,是一种审美的直观。他的批评常常引导着读者去发现美、创造美、鉴赏美,对美加以恰当的解释和说明。这种以创作美、感受美的批评文本是诗化、散文化的美文,从而沈从文的批评文体具有一种酣畅而又精美的独特韵味。在沈从文论鲁迅的这些评论中,沈从文充分展示了他的文论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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