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论鲁迅小说的现代性品格

作者:黄 健




  
  二、主体情韵和客体特性浑融的现代小说语言
  
  古典白话小说文白夹杂,雅俗共存,语言格式不和谐,表述呆板单调,缺乏个性和生气。鲁迅的小说创作率先使用纯然的白话体,它在语汇、语法和表现形式等方面与古典白话小说都有质的区别。鲁迅创造了现代白话体小说,他的《狂人日记》开中国现代白话小说之先河,而且使白话文运动显示出强盛的生命力。他的其他白话小说进一步促进了中国小说语言的现代化。鲁迅的白话体小说,始终坚持从民众口头选取活的语言,并加以艺术提炼,使之准确、鲜明、生动,这些白话语言的运用使他的小说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令人耳目一新。
  鲁迅小说的语言简练、准确、鲜明、生动,而且富有主体情蕴。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篇文章中,谈及到自己为何在小说创作中运用白描语言:“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③。至于白描的妙处,鲁迅又在《作文秘诀》一文中说:“‘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④显然,鲁迅小说的白描是高层次的“点睛白描”,是“入化入骨”的白描。这种白描语言是在吸取了中外小说语言精华的基础上,加以艺术创新而成的,它避免了中国传统小说描写粗线条勾勒,描写不够深入,特别是人物塑造缺乏生命完整性和心理自足性的弊病;还避免了西方小说描写过于集中、细腻,特别是对人物心理的表现缺乏节制的倾向,这就使得鲁迅小说的白描既突出了客体的特征,达到鲜明生动,形神兼备,又流露出主体穿透客体的敏锐、透彻和抒情意味,总之,这种白描语言雅俗得当,自然流畅,有生活的实感,还具有文化意蕴和主观理性的深邃,是高度个性化的现代小说的语言。我们可以举几个典型例子,《故乡》的开篇部分写故乡凋零破败的景象,鲜明而真切,流露出作者沉痛、悲哀的主观情韵。写闰土的肖像,很简略,却很能抓住特点:先前紫色的圆脸,已变作灰黄,皱纹很深,眼睛的周围肿得通红,先前红活圆实的手也很粗笨,开裂得像是松树皮了。接下的描写进一步深入,直至勾画出人物的灵魂,写到:“见到我后,闰土的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终于恭敬地叫出一声“老爷!……”这一称谓蕴涵着多么浑厚的人生悲剧的内蕴,浸透着作者沉痛而鲜明的主观情感。《祝福》中对祥林嫂的描写同样是准确、传神,透出主体的精神特性的,作品写祥林嫂“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这里描写出的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人生悲剧的一幕,祥林嫂命运的悲剧、灵魂的悲剧以及作者深有感触的内心沉沉的悲哀,都在瞬间鲜明而逼真地传输给读者,造成了极富表现力的艺术效果。
  
  三、以主体意识和理性深度为艺术之魂的文体创新
  
  鲁迅是创造小说新形式的典范,与旧小说单调、僵化的文体形成鲜明对照,鲁迅小说的文体样式异彩纷呈,开掘得极其深刻,格式新颖独创。鲁迅以超拔的眼光,独到的视角,匠心独运地从事着对社会人生的审美选择,并以异常深邃的主观理性的批判意识进行艺术的创造。鲁迅善于吸取西方小说艺术的精华,对中国传统小说技法有批判地加以继承,特别是他能够恰到好处地融洋化古,创建最有益于深化思想意蕴,最富有艺术表现力的文体样式。首篇小说《狂人日记》便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震动了整个文坛,之后的一系列短篇几乎篇篇有新的形式,这些新形式无不给时下的小说创作以极大的影响,正如当时沈雁冰(茅盾)所评价的:“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实验。”⑤可以说,鲁迅具有客观写实性的典型塑造,对人生派和乡土写实派小说的发展有直接的促进作用;他主体强烈渗入的精神表现,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小说的创作开阔了艺术表现空间;他吸取西方现代派技法的小说,使人们领略到现实世界与灵魂世界复杂微妙的关联,强化了小说的人学内蕴。
  鲁迅的《呐喊》和《彷徨》向人们展现了一个异彩纷呈的艺术世界,鲁迅将主观理性渗入客观描绘之中,运用新颖独到的艺术表现形式建构了这一艺术世界。在这里,有的作品是用日记体的大胆直白,借助于精神病患者的狂言辣语向“吃人”的封建社会宣战(《狂人日记》)。或用“疯子”激愤的语言痛责几千年传统社会的罪恶,发出社会革命和人性解放的宣言(《长明灯》)。有时采取单刀直入,纵向深入描叙与层层心理剖析相结合的写法,揭示出富有典型性的畸形、变态的国民心理素质,在异常深刻的灵魂剖析中,达到了对中国历史本质及民族性格弱点的深度透视,读来令人为之而震惊(《阿Q正传》)。有时凭藉“我”对人生的哲理感悟,层层深入地揭示社会衰败和人心颓萎的生活真相(《故乡》)。也善于双线纠缠,明暗相衬地揭示社会的双重悲剧(《药》)。甚至围绕一偶发事件,如七斤辫子的有无,写出重大社会事件在封建性闭塞的农村引起的反响,揭示在封建传统思想文化的毒害下,农民思想意识的愚昧、狭隘和保守(《风波》)。还有的则通过几个富有意味的代表性画面,塑造了互补性形象,深化了思想意蕴,《祝福》里的祥林嫂,《离婚》里的爱姑,一个迷信天命,逆来顺受,另一个富有个性,敢于抗争,然而,她们都因长期受到封建正统思想的奴役,结果在看似不同,实则一致的诡秘、阴鸷的封建思想意识的重压下,都不可避免地被封建势力所吞噬。《孔乙己》和《白光》,看似嘲讽迂腐旧式书生的愚顽、荒唐,实是痛责封建科举制度的罪恶,《孔乙己》将全篇的情景和事件通过一个酒店小伙计的视野徐徐展开,在平静、客观的审美观照中,渗透着作家主体对传统文化和人性病态的理性批判,而《白光》则深入发掘了一个被封建传统文化毒害甚深的,屡试不第的腐儒的病态心理,集中描写了他在功名利禄思想的驱使下,迷惑于眼前的“白光”——银洋的心理幻觉,并一步步走向死亡深渊。在《肥皂》和《高老夫子》中,作者用一块肥皂和一块瘢痕,将假道学卑琐的性意识加以放大,通过对特殊细节的反复强调,拆穿并嘲讽了道貌岸然的假道学内在狭邪的心性。《示众》紧紧围绕一个戏剧性场景——看犯人进行细节的刻画,被描写的众人皆是神情麻木的无聊的看客,他们彼此鉴赏着对方的苦楚,从中获得了无可名状的心理满足,作品以此暴露了病态的国民心理素质。还有的则以内心独白的形式,以抒情笔调娓娓吐露着人物的心声(《伤逝》)。总之,鲁迅的小说寓深邃的主体精神于形象化、典型化的描绘,在匠心独运,而又颇具意味的艺术表现中,蕴涵着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心力和卓越的创作才华。
  鲁迅还以冷静、清醒的主观理性思维,以拿来主义的眼光吸取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养分,使得他小说的艺术形式和表现力更具神奇的魅力。现代主义对鲁迅小说创作的影响是明显存在的,它赋予鲁迅小说异乎寻常的内涵和格式,当时,鲁迅有一个多少显得有些偏激的观点,他在《青年必读书》一文中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他还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这篇文章中说:他创作《阿Q正传》时,“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⑥我们应该看到,现代主义尽管内容很庞杂,而且有消极性,但它总体上的反传统和绝端主体性倾向,却与高扬人的生命的感性力量的“五四”个性解放和自由主义思潮相关联,正因如此,鲁迅才大胆而热情地从现代主义中吸取精神养分,这使他的小说创作既显示出格式的特别,又洋溢着时代精神和现代气息。鲁迅小说在艺术表现上对现代主义的吸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象征主义的意境和思维,这使他小说的人物塑造和环境描写有着深沉的内涵和特别的意义。二是精神分析法的运用,这深化了鲁迅小说灵魂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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