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富有意味的叙述者
作者:王 芳
二、 不可靠的叙述者
怎样判定叙事作品中的叙述者是可靠的还是不可靠的?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率先把叙述者分为“可靠”与“不可靠”两种类型,他提出的判定依据是看叙述者是否与隐含作者的价值观念发生冲突,叙述者的信念、规范与隐含作者一致,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如果叙述者的信念、规范与隐含作者相背离,则叙述者是不可靠的。布斯提出的判定依据是建立在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关系上,如果叙述者的道德价值观念与隐含作者的道德价值观念是吻合的,我们读者就没有理由对叙述者的叙述产生怀疑,我们就会认定叙述者是可靠的,但如果叙述者的道德价值观念与隐含作者的道德价值观念不吻合,就会导致我们读者对叙述者的叙述产生怀疑,我们读者是不能径信其辞的,正是由于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距离导致了我们读者判定不可靠叙述者的存在的理由。
据此我们回到文本,首先从堀川老殿下的实际所作所为来看。既是以黎民百姓为念,善良仁慈的君主为何会“将最宠爱的书童为长良桥舍身奠基”,既是与民同乐的老殿下为何不顾良秀爱女心切的心情硬要召其女进府,同理,既是宽宏大度的老殿下为何数次拒绝良秀放女回归的请求,他没有仁慈善良、与民同乐,也没有宽宏大度,再有老殿下为何说槟榔车上绑的是一个犯罪的侍女,良秀女儿所犯何罪?良秀女儿为何不敢说出欺侮她的人?这种种疑点让我们读者不敢相信叙述者所叙述的一切。
其次,在我们透视检验“我”所叙述交代的故事时,会发现文本中有两个看待整个事件和人物的角度,一个自然是强烈浸润叙述者“我”的价值判断、情感思想的角度,这个角度是由“我”的双重身份所决定的,在小说中“我”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作为故事中的人物存在,“我”虽然不是故事的主要人物,是一个目击者或见证人,但文本中“我”介入故事的程度很深,“我”既属于话语层,又属于故事层。所以我们在审视这个叙述者的时候,不可以忽略叙述者也是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形象的表征,也就是说在文本中叙述者本身也是一个具有身份、性格特征、思想内涵的独特的人物形象。他所叙述掌控的故事势必要沾染、浸润他的情感判断、思想判断的印痕。另一个是代表众人的眼光、思想、价值判断的角度。我们看到由这两个主体从不同的角度在透视文本中的人物、事件的时候,有时两者是一致的,有时两者是强烈的互相矛盾冲突的。从前面的评论中我们能看到两者对良秀及其女儿所作所为的看法是一致的,而对堀川老殿下所作所为的看法是互相对立冲突的。其实,众人的议论、说法代表了另一种真实、客观的眼光、立场,是不同于叙述者“我”的个人主观化的眼光、立场的,这样文本就给我们读者提供了质疑叙述者叙述可靠性的有利证据。尽管叙述者一再顽强、固执地为堀川老殿下做着辩护,我们读者听到众人的议论却依然感到老殿下的卑劣无耻、残忍暴虐,当然,超越于叙述者之上的是那个隐含作者,这样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就产生了距离,叙述者自身性格和情感思想上的狭隘与局限性让他如此解读叙述交代了人物,他本身就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叙述者“我”的这种不可靠的叙述就导致了小说含混和反讽的叙事效果。
三、含混与反讽
不可靠的叙述会造成叙事文本情节上的含混,会蓄意混淆读者对小说基本真实的认识,使读者在阅读、接受文本时产生极大的困惑。《地狱变》中堀川老殿下为何要硬召良秀女儿进府?为何不顾良秀的数次苦苦请求坚决不放回其女?他为何要良秀画地狱变屏风?在良秀作画期间,良秀女儿在堀川府为何闷闷不乐、眼噙泪花?欺侮良秀女儿的人到底是谁?良秀女儿为何不敢说出来?最后,老殿下为何要残忍地烧死良秀的女儿?这种种疑问、困惑都是我们读者在阅读、接受文本时产生的,我们读者始终感到作品中充满着一股强烈的神秘气息,寻求小说的真实面目成为读者阅读的目的。这样读者的阅读兴趣就被极大地调动起来,读者是在用一种辨析、求解的方式阅读文本,即在想方设法地消除困惑、寻求答案,阅读活动成为读者积极参与、破译文本的过程而不是被动接受文本的过程。
不可靠的叙述还会产生反讽的叙事效果。“反讽”(irony)这一术语源于古希腊喜剧,指这样的情节:一个人善于掩饰自己,并习惯于运用潜台词式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最后出奇制胜,一举击败阿拉松(愚蠢的吹牛者)。后来演化为一种历史悠久的修辞术,指我们的意思与我们所说的话恰恰相反,也就是所谓的说反话。“反话,传统习惯上被归类为一种‘转喻’:说话人企图表明的含义和他表面讲的话不相一致。这类反话往往表示说话人的某些看法与评价,而实际上暗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与评价。”③即说的是假相,意思暗指真相,所言非所指。当读者意识到叙述者的不可靠,意识到作者设计操纵这个不可靠的叙述者想要达到反讽的叙事效果时,读者就会找到撕去覆盖在叙事文本表面的伪装的一条路径,读解出藏在不可靠叙述下面的可靠叙述——作者的真正声音,这样,叙述者表面否定的东西就恰恰是作者要肯定和赞美的东西,叙述者表面肯定与赞美的东西就恰恰是作者要否定和谴责的东西。
文本中叙述者表面极力否定了堀川老殿下是因好色而召良秀女儿进府的,否定了少女抱猴参见后老殿下是更加中意、贪图少女美色了,否定了老殿下是为了得到良秀女儿才让良秀画地狱变屏风,否定了欺负良秀女儿的就是老殿下,及至最后否定了老殿下烧车焚人是因其泄欲未果导致的恼羞成怒。同时叙述者也谴责了众人诋毁老殿下的种种言论。当然,叙述者表面否定和谴责的这一切,其实就是作者要肯定的东西。认识到这一点,读者就会认识到造成良秀父女两人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堀川老殿下,他为了得到良秀的女儿,当然也不排除他对良秀冒犯、反抗他的统治不满,报复良秀,因他知道良秀的创作特点:“大凡没见过的便画不出来。即使画也不能得心应手,也就等于画不出来。”所以他让良秀画地狱变屏风,一是为他欺侮良秀女儿创造时机,二是惩罚良秀,让他饱尝地狱之苦,众人的声音就是真实的声音。
同时文本中叙述者表面极力肯定与赞美了老殿下的为人。在叙述者的评价中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人,是心地善良、宽宏大量、体恤百姓的英明君主,当然,叙述者表面肯定与赞美的这一切,正是作者所要深刻否定和谴责的东西,认识到这一点读者就会认识到老殿下实际上是一个虚伪好色、骄奢淫逸、残忍凶暴得连恶鬼都惧怕的老爷形象,这个人物表面的善与骨子里的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他的淫威与暴行毁灭了纯洁美丽,心地善良,集聚真、善、美为一身的良秀女儿,毁灭了敢于蔑视礼俗、大胆反抗强权、为艺术而献身的画师良秀。
诚如芥川龙之介所说:“艺术活动是有意识进行的,无论什么样的天才都同样。这就是说,倪云林在画石上之松的时候,让松枝全部都朝着一个方向。这时伸展松枝会给画面带来某种效果究竟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云林清楚与否。不过,朝同一方向伸展会产生某种效果他肯定是一清二楚的,假如他并不清楚,云林就不是什么天才,而只是一具自动的偶人。”④所以老仆人这个不可靠的叙述者自然就是芥川龙之介构思《地狱变》的一个颇有意识的巧妙的安排,芥川龙之介当然会清楚,选择、设计、展示老仆人这个不可靠叙述者所带来的文本效果,正是由于这个不可靠叙述者似是而非、含混不清的叙述与交代,也正是由于他在作品中所言非所指、富有意味的展露与评价,才使得这部作品极具神秘感和讽刺力量,才使得我们拍案赞叹作者构思的奇巧,叙述才能的精湛高超,才使得《地狱变》成为一篇杰出的典范之作,就像日本文学评论家正宗白鸟对其所作的赞美:“就我自己所看过的范围而言,我毫不犹豫推崇这一文章为芥川龙之介的最佳杰作。即使在明治以来的日本文学史上,它也是一篇放射异彩的名作。——芥川龙之介将其天赋才能和数十年的修养结晶于这篇文章之中了。它不是聪明的才子玩弄智慧的游戏。文章中燃烧着内心的激情。颇像夏目漱石和森鸥外,虽然我也曾觉得作品的篇幅有点小,但是我可以确信,在鸥外、漱石的全集中,断难找到《地狱变》这样一篇作品。”⑤这样以至于我们在芥川龙之介逝世八十周年之后的今天仍痴迷沉醉于他的艺术世界中,他的作品当之无愧是人类精神文明宝库中的财富,值得我们以新的眼光去挖掘、探索。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王 芳(1970-),山东德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叙事学与文本批评。
① 米克•巴尔:《叙述学 叙事理论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3年版,第19页。
② 芥川龙之介:《罗生门》,青岛出版社,2005年版,第29-第30页。以下所有作品引文,均出自此书。
③ 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0页。
④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4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页。
⑤ 韩小龙:《“为了艺术的人生”思想之形成轨迹——从〈戏作三味〉到〈地狱变〉》,《扬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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