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论宋词文人化的形成

作者:涂育珍 汪 超




  南渡以后,词人中精通乐律者并不少见,如吴文英、姜夔、张炎辈,为词体合乐付出了大量的心力,其讲求作品之协律可歌的程度更有甚于北宋。辛弃疾倾尽毕生之力写词,而且,在他的观念以及具体创作中,词就是词,并未变成诗。辛弃疾之才情更能与词体之美感理念和秩序法则相契合。岳珂曾根据其亲身经历描述了辛弃疾词作演唱场景:“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附髀自笑。”新词作毕,“特使妓迭歌,益自击节”⑤。状若陶醉,自赏之态毕现。虽然,辛弃疾也还算是知音解律,然而,在他的词作中体现出的词体特质更多是词之“曲尽人情”这一面。所谓“肝肠如火,色笑如花”的境地实在是只有辛弃疾摧刚为柔这样的大手笔才能达到。“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既概括出了辛词表情之婉转,也概括出了其字声之顿挫。这也是南宋以来,词由可歌之体转为吟咏之章的体现。张炎《西子妆慢》序里感叹“声调妍雅”的歌词已不再有人传唱,“吴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妍雅,久欲述之而未能。甲午春,寓罗江,与罗景良野游江上。绿荫芳草,景况离离,因填此解。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不能倚声而歌则转求声韵之美,及可击节而诵的效果。
  对姜夔词来说,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音节和婉谐美。姜夔精通音乐,写词特别重视审音协律,善于创制新调。白石“成功地将中正平和的雅乐和从容雅缓的清乐与哀而伤、乐而荡的燕乐调和起来”⑥,力求音调的清雅和美以及情感的含蓄传递,达到词乐相谐之境。
  
  三
  
  姜白石以其在音乐和诗学上均浸润良久,造诣深厚,表现出对词体体性的把握及演绎,应该可以表达宋代士人对词体的理解和审美要求。白石不但以江西诗法入词,其词作中所体现出来他选择意象的角度、组织意象的方式以及意象组合所呈现的意境,无不蕴涵了宋诗学审美理想,折射出当时诗坛风尚的影响,是“以诗为词”意脉的延续。南宋末年,张炎《词源》是一部带有总结两宋词学发展意味的理论著作,当张炎推出白石词之“清空”“骚雅”作为词体规范及理想境界之时,白石的词,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具备了士人词境的完成意义。
  参详白石诗说,他对诗词本质的认识表现出将“言志”说和“缘情”说归结到一起,吟咏情性与抒发志意这两个观念在表达时的区别已经不太明显,如《翠楼吟》序言曾提到“度曲见志”,言明作词是为“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淡黄柳》也有类似的题序:“因度此曲,以纾客怀”;《江梅引》的小序言其写词之由是“因梦思以述志”,情、志不仅地位同等重要,而且内涵与特性趋近合一。姜夔提出:“吟咏情性,如印印泥;止乎礼义,贵涵养也。”这一关于吟咏情性的思想无疑是向着东坡的理路而来,同时又与宋学义理的氤氲有莫大的关系。王安石认为:“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故吾曰:性情一也。”⑦
  朱熹则把诗之缘起和性理哲学贯通,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诗集传序》)“情”、“志”之本在于人天生所秉有之性,而“性即理也”,“理在人心是之谓性”,发而为咏叹,吟咏情性也就能得自然之理。显然,“如印印泥”对真切自然的形容是承继东坡“风行水上,自然成文”的观点,但白石要达到这个境界已离不开涵养一途。就理学内省的方向而言,与文人们涵养内在品格之雅正是一致的。于理学的观照下,白石与山谷及与其同时的杨万里的取径十分相似,由博学再加以涵养工夫以达工致,再经了悟以求物之妙,我们看白石关于“妙”的一段著名的论述:“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所谓“理”“意”“想”云云皆与内在精神活动相关,其取径于思力、涵养之途是非常明显的,但其欲造之自然高妙这一最高理想境界与苏轼之自然平淡的取向是一致的。
  所以,姜夔远承“以诗为词”的理念,以诗学内涵置换词体美感结构,在“平淡”诗美理想的融摄下,又与其同时代诗坛风尚互为渗透,对词体加以进一步的规范。这种规范体现在情志和风格两个方面,以白石诗说的自我概括而言即其“意格”理论;以张炎对白石词的理解而言即“清空”“骚雅”这两个审美范畴。理学尽性主静的道德修养和持身原则对士大夫文人的意义,在于将“切于世情”的外向追求转化为对自身内在品格的追求,体现于修身养气、自然适性,平淡萧散的日常生活内容及情趣,表现在创作上则注重意理,提高格调。强调以理节情、强调意格往往具体而微地与艺术技巧的运用联系起来,白石曰:“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字。句意欲深、欲远,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文字既清刚峭拔,句法又力避熟软,正能与其意格之高雅互为增色。
  张炎曰:“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言其词境空灵含蓄,且能洗去尘俗有引人向上超越之力度。与苏轼“指出向上一路”之清旷超逸的超越一途,显然是脱略形似差相仿佛,从那位不知姓名的酮阳居士在《复雅歌词序》里首倡写词当“韫骚雅之趣”始,复雅渐成词坛论词之风。白石词兼取《诗经》之“雅”与《楚辞》之骚,也即“既能运骚人之辞,又能不失雅正之旨”⑧,是词坛上复雅的代表人物。《白雨斋词话》接着简要地说明清空、骚雅的内涵及特征:“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要求能比兴有寄托,寓情志于词中,又皆从虚处生发,内中郁结的情感虽尖锐激烈,起伏动荡,终能出之于外在之清空而至“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与“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之审美意趣有相通之处,而又具白石之个性特色。
  白石的一生充满了矛盾苦痛却出之于高情雅致,追步晋宋雅士的通脱、清旷与萧散简远之风神。在审美态度上表现了对晋宋风度、平淡雅韵的亲近,与东坡词一样,一种不如归去的意绪弥漫在其词的时空结构中。白石词境,它的渊源从词史上推开而及宋诗,再上溯而及晋宋风神,可以看到晋宋士人高旷萧散的意志、宋学义理的理性精神、宋诗平淡清远之美、诗人通脱新变之笔是如何一点点地渗入到一起,交相融合,成为词被涵纳进来的一种氛围。而词也就渐渐地脱尽尘俗,像一颗空灵剔透、清光流转的水晶,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焉。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涂育珍(1974-),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6级博士生,东华理工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和古代文论;汪超(1981-),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6级博士生。
  
  ① 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三,知不足斋丛书本。
  ② 彭 乘:《墨客挥犀》卷四,说郛本。
  ③ 刘斯奋选注:《周邦彦词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6页。
  ④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第222页。
  ⑤ 岳 珂:《桯史》卷三,稼轩论词条,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8页。
  ⑥ 赵晓岚:《论姜夔的中和之美及其〈歌曲〉》,《文艺评论》,2000年第3期。
  ⑦ 王安石:《性情》,《临川先生文集》卷67,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30页。
  ⑧ J.Z.爱门森:《清空的浑厚》,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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