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写作:卡夫卡式的终极拯救

作者:吴金涛




  卡夫卡这种悖谬化的叙事充分演绎了主人公无效的挣扎,这些挣扎又无一例外地指向卡夫卡的天堂。那为何卡夫卡要以这种绝望的方式走向自己的拯救之旅呢?为何要赋予主人公这种注定失败的悲惨命运呢?卡夫卡究竟想在行为的不能实现中诉说什么呢?要考察这一切,就要重新回到卡夫卡为拯救自己而设的天堂中去。同克尔凯郭尔一样,卡夫卡认为神(天堂)的法律与人类的法律是不可相通的。“世人是没有能力理解神的法律的,更有甚者,神的法律在世人的眼里还可能是不道德的:克尔凯郭尔这一论点的依据是他在《恐惧与颤栗》中反复论及的上帝要求亚伯拉罕所做的牺牲。”⑤《城堡》中的那段插曲——阿玛丽亚拒绝官员索提尼的无耻要求却遭到了惩罚——就是卡夫卡对神性的参悟。天堂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绝对存在,卡夫卡在他的世界中徘徊在天堂之外却不得其门而入。克尔凯郭尔迷恋《圣经》关于亚伯拉罕的故事,亚伯拉罕在无限弃绝后凭借神秘的力量,凭借信仰又得到了以撒,体验了伟大的神迹。可克尔凯郭尔同时也承认,亚伯拉罕的信仰之悖论应该毫无保留地予以赞美,却无法理解和效仿。卡夫卡没有选择荒谬,他选择了反抗,可这仅仅在人类的法律范畴内而言称得上是反抗,因为在拯救和信仰的天堂里,反抗这一行为本身就包含着悖论。在反抗的永恒过程中,“自我总是以为自己掌握着‘善’(即自我认识和自我扩张),而外界环境由于对‘善’进行抗拒,就成了‘恶’”⑥。或者说,“通往上帝的旅程是艰难和痛苦的,靠猛烈的冲撞往前走是不聪明的,因为那种方法包含着对自信和永恒的蔑视”⑦。或许,这就是卡夫卡的困惑,是卡夫卡的悖谬得以形成的原因,也是他笔下那些悲剧式人物痛苦的根源。但卡夫卡毕竟和克尔凯郭尔不同,反抗是他自我拯救的途径。尽管在反抗中始终存在着难以言说的绝望,可不管怎样,卡夫卡都在绝望和彷徨中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天堂之旅。他笔下的反抗者从未有过妥协的念头,即使是在反抗中走向死亡。这或许才是卡夫卡所谓的“发展过程的永恒”。也正是这种在血与泪中顽强走过的生,才称得上是终极拯救。卡夫卡的个性虽然懦弱,却终生都在以极大的勇气和耐心寻求自我救赎。
  
  三
  
  卡夫卡认为,“我们的艺术是一种由于真实而变得刺眼的存在:照在回避的丑陋面孔上的光是真实的,其他都不是”(《箴言六十三》),叙述行为与结果的对立,并不是卡夫卡作品悖谬性和荒诞感的全部体现。在卡夫卡那个绝望与抗争、荒诞与严肃、死亡与拯救并存的艺术世界里,这种不合情理的荒谬不仅仅表现在情节的生成上,还突出地表现为一个个令人恍惚迷离的艺术场景,这些场景往往有着梦魇般的真实感,其中蕴含着拯救与反抗的悖论。
  卡夫卡许多作品的结构和梦境的结构非常相似,好像是噩梦的重演。他以最平淡、最不引人注意的语气和态度叙述与习惯逻辑、与常理相悖的事件和情境,就像那是最平常的事。在叙述时却又遵循梦的法则,打破了叙述的前因后果,将看似互不关联的场景叠加放大,使之呈现出梦的游移性和不确定性。如《乡村医生》中那两匹莫名其妙地从猪圈中冒出来的马和那突然出现的马夫;医生不但治不了病人的病,自己还被脱光衣服放到病人床上去,最后坐上马车在茫茫雪海中踽踽独行,永无回到家的希望。又如《变形记》中阴郁可怕的变形,《猎人格拉胡斯》中飘泊在途中永远到不了彼岸、无家可归的、已死去却仍活着的猎人,都是卡夫卡这一艺术特色的突出表现。至于《审判》中永远设在公寓顶楼昏暗窒闷的法院办公室,黑暗的贮藏室里发生的触目惊心的鞭笞,约瑟夫·K像条狗一样地在采石场上被神秘的黑衣人杀死;《城堡》中拥挤忙乱的办公处和窄小嘈杂的过道,比格尔梦呓似的无休无止的唠叨,则更是这种梦魇般的真实的最好演绎。尤其在阴暗的角落,封闭的空间,这种梦魇式的真实表现得愈加充分而浓烈。那么这种独特的艺术效果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即为何上述场景和片断能够营造出卡夫卡式的梦魇一般的真实感呢?
  卡夫卡作品的这一艺术特性,可以用柏拉图《理想国》中所描绘的一个图像来解释。“柏拉图通过这个图像表达了人对于观念本质的可怜的无知:他被缚着蹲在他的洞穴的地上,背对着亮光,他看到的真正的世界其实不过是映现在他的地牢墙上的一个影戏。不过对于卡夫卡来说,情况显然复杂得多:犯人完全意识到他的屈辱的监禁处境,同时又有一种着了魔似的求知欲,由于它倔强的行为和不停的赌咒发誓,使监狱当局表现出一副不怀好意的宽宏大量的样子。为了满足他的强烈的求知欲,狱方在牢墙上嵌上了几面镜子,由于地牢四壁凹凸不平,这些镜子成了一面巨大的哈哈镜。”⑧ 囚犯在镜子里看到的是通过歪曲的媒介而折射出来的现实的真实投影。这就是卡夫卡的艺术世界,它有着丰富纤细的表现,却源自人的疯狂和神的捉弄。这是一个接近永恒真相却注定被愚弄的真实,其中有着最深沉的恐惧与颤栗。它就是一场无端闯入脑中的噩梦,那种恐惧是无来由的荒谬,就像是无声的舞台上的一出滑稽剧,戴着帽子的小丑跑来跑去,总是被堆放在舞台上的固定的障碍物绊倒。恐惧仅仅在于,当那个小丑咧开嘴,露出嘲弄似的笑容,台下的你突然发现,那个小丑正是曾经自以为是的自己。
  这种梦魇式的真实正是卡夫卡所描述的人类存在的真相。而终极拯救必须建立在对荒诞和永恒的现实存在的反抗之上,这些梦魇式的图景就是卡夫卡寻求拯救的内心生活的体现。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个条件,在这个条件下,心理的自我抛弃了外部世界,也抛弃了支配外部世界的现实法则。紧接着,梦将以某种形式表现那些在正常生活中遭到意识世界反对的愿望。梦所显示的所有怪癖行为都归于梦幻状态中潜意识压抑力的这种东西。”⑨这些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尤其是在那些极具梦的特征的场景中得到了最好的证明。
  如果说,卡夫卡的前期作品更多表现的是父子冲突的话,如《判决》中格奥尔格毫不犹豫地执行父亲宣判的死刑;《变形记》中格里高尔以变形的方式逃避父亲和家庭带给他的重负,即使变形后也未能从父亲的压抑和控制中解脱出来,直至最后死于父亲的暴力和厌弃;《美国》中卡尔·罗斯曼离家远行,在抵达美国时丢了箱子和雨伞——家庭和父权的象征。那么,在他中后期的作品里就明显地存在着一种与焦虑、绝望、自疚、彷徨交织在一起的反抗,即一种精神上的终极拯救。尤其在他的两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审判》和《城堡》中,这种精神上的拯救与作品里不屈的抗争融为一体,成为卡夫卡心路历程的记载。正是在这种宿命的拯救与抗争中,卡夫卡试图超越那种梦魇似的真实带来的恐惧与颤栗。
  《审判》中有一个宣称总是为罪过所吸引的高高在上的法庭,他宣判约瑟夫·K有罪,然而这种罪行究竟是什么却没有人知道。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基督教的原罪说。人们因为有罪被逐出天堂,从此就期待着重返天堂的拯救之旅。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里,现实的法庭和无上的权威又和他自己的上帝等同起来。约瑟夫·K的死亡似乎象征着重返天堂的失败和噩梦的结束,却又像是并不尽然。正如卡夫卡在“箴言十三”中所说:“开始产生认识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这种生活似乎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而另一种生活却可望不可即。人们不再为寻死而感到羞耻……”在这时的卡夫卡心中,“天堂”和“上帝”指的是在事实上不能立即得到证明,甚至最后也不能得到证明的信仰,这种信仰的终极行为是死亡;而死亡,就是摆脱梦魇式的恐惧与颤栗,通向得救之途的结束。同约瑟夫·K在抗争中放弃了生之希望一样,卡夫卡也正是在写作这一实在的精神生活和存在这一虚幻的现世生活中徘徊,约瑟夫·K的死亡就是卡夫卡犹疑、自卑、彷徨内心的反映。从《审判》到《城堡》,卡夫卡在放弃了(多半是被迫和自虐式的省察)自己作为一个此在个体的世俗生活后,其渴望拯救的天堂之旅也最终得到了确立。《城堡》中K接近城堡的企图一再地破碎,可与约瑟夫·K不同,K没有放弃,甚至没有真正怀疑过进入城堡的可能性,因为这种可能性已不再是一种可能获得的恩准,而被最为绝望然而又始终强烈坚定的反抗所取代。K处在生与死的尽头,在一次次注定无望的反抗中接近了永恒。这时的死亡,已不再是通向得救旅途的结束,而是在清醒与绝望的抗争中成为彼岸生活的开始,尽管那确然是一片未知的无涯和虚空。但无可否认的是,卡夫卡的天堂之旅也伴随着抗争之力而升华。在这场抗争中,“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正在离他远去。同亚伯拉罕凭借信仰之悖论重新获得以撒一样,卡夫卡凭借反抗之悖论获得了重生。
  卡夫卡就是这样一个作家,他在写作中创造自己的天堂,在喜剧性的语言和情节构思中揭示存在的真相,在压抑和绝望中寻找自我救赎之道。由于他预知了绝望的结局,又体察到了抗争对于荒谬的意义,才在宿命的反抗中,在一次又一次注定的失败和不可实现中创造了卡夫卡式的悖论;又用梦的法则,在荒诞与混乱、恐惧与颤栗之间创造了卡夫卡式的梦魇般的真实。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里,反抗就是他重返天堂的一次次终极拯救。卡夫卡既悲观又满怀信心,他用行动和艺术创造给予我们以超越人类宿命的力量。他的作品记录了他的信仰和思想,是他寻求终极拯救的全部精神生活的反映。尽管他的救赎显得有些无力,却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愿景,并且在执著中昭示着崇高之美。
  (责任编辑:水 涓)
  
  ①⑥ 乔伊斯·欧茨.卡夫卡的天堂[N].俞其歆译.叶廷芳编.论卡夫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683.690-691.
  ②④⑦⑨ 霍夫曼.弗洛伊德主义与文学思想[M].王宁译.北京: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217.244.245.31.
  ③ 彭越,陈立胜,西方哲学初步[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350.
  ⑤ 埃德温·缪尔.弗朗兹·卡夫卡[N].牛抗生译.叶廷芳编.论卡夫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57.
  ⑧ 埃里希·海勒.卡夫卡的世界[N].叶廷芳译.叶廷芳编.论卡夫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8.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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