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重释“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作者:祁晓冰
摘 要:《包法利夫人》写了一个为情欲驱使而堕落的女性爱玛,作者福楼拜以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职责揭示了爱玛堕落的社会根源,同时又以一个激情的人性解剖者的犀利,通过爱玛的欲求深刻展示了人类“永远生活在别处”的生命本质以及人在与自身宿命抗争过程中表现出的永恒的盲目、困惑和迷惘。
《包法利夫人》让福楼拜一跃成为十九世纪法国文坛上巴尔扎克的当之无愧的接班人,但小说的发表也给作家带来一些麻烦。当年小说问世后,福氏曾因败坏道德,有伤风化被传上法庭,后经律师的辩护和文学同僚的声援,才被宣告无罪。之后,人们又纷纷指斥女主人公爱玛腐化、堕落、不切实际,但作者福楼拜竟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①时隔一个多世纪,回眸那场纷争,重读这部小说,对爱玛形象做一普遍性分析,再细细品味福氏的那句宣言,我们发现,包法利夫人就是福楼拜,但同时也是我们,爱玛身上被称做“包法利主义”的把自己设想为另外一个样子的能力,正是人类永远生活在别处的生命本质的深刻再现。
兰波说“生活在别处”。就人的本性而言,人的内心总是充满各种欲望和憧憬,人无不向往别处生活的新奇和精彩。有些人在现实中无法实现这种走向“别处”的向往,就会借助幻想来补偿这种心理缺憾,这是人类生存的潜在态势,也是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对女主人公爱玛的心理特征及情感向度的洞察和定位。
《包法利夫人》是一部关于欲望的小说,福楼拜煞费苦心地写了爱玛的情欲、狂想和梦幻。爱玛一生充满异想天开的梦想,“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期待着意外发生”②。出于对新生活的渴望,她做了包法利夫人。婚姻复活了她早年在修道院中孕育的爱情理想,却没能让她奔涌的情欲得到正常的释放,包法利的平庸让她失落,她便转过身,在婚姻之外寻找别处的生活。爱玛的欲望追求被福楼拜表现得淋漓尽致,直接透明:她结婚,是为得到那种“不可思议的爱情”;婚姻让她失望,她便幻想能邂逅另外一个男子;她一生仅仅参加了一次贵族的舞会,一个陪她跳过舞的子爵就成了她永远的精神寄托;为实现爱情理想,她沉湎于婚外恋,第一个情人的抛弃,几乎要了她的性命,却没有熄灭她的欲望之火;与第二情人的通奸变得“与婚姻一样平淡无奇”,她却不放弃,只是在“写情书时见到的恍惚另是一个男子”。爱玛的欲望追求丝毫不受理性的限制,暴露着最原始的、赤裸裸的面目,于是她经常被定义为一个为情欲驱使而毁灭的形象。但小说的深层结构告诉我们,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以女人的堕落为主题的故事,事实上,在爱玛的欲求中,包含着某种人性的本真,它所展示的是人的潜在欲望外化于现实世界的际遇。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个“我”,是福楼拜,也是我们每一个人,是我们。
什么是情欲?广义上说,情欲包括人对物质、情感、功名等的强烈追求和欲念。每个人都有情欲,而且人的行动总是受着各种情欲的支配,从某种程度上讲,情欲是生命的标志和动力。古代希腊人就因为张扬人欲,肆意追求各种情感和欲望的满足而为自己赢得了“正常的儿童”这一美誉。宙斯是众神之王,却是关于人的原始情欲的最大的象征,他曾同多个女神和众多的人间女子结合,生下了一些著名的神和英雄;英雄伊阿宋为夺回王位去取金羊毛,美狄亚背叛父亲帮助了他,显然,伊阿宋是为功名财富冒险,而美狄亚则为爱情背弃了伦理亲情;著名的关于特洛亚战争的爆发的神话,正应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古话。这些都充分显示了人与生俱来的现实欲望和世俗奢求。但正如古希腊神话所预言的,“希望”被关在潘多拉的魔盒里,于是人的欲望也就永无止境,人注定只能是“生活在别处”。
人类本性上的无穷的欲望使人创造了自己的历史,但同时也会给人带来灾难。希腊神话中情欲既是万乐之源,又是万恶之源。厄涅墨透斯受情欲诱惑留下了美丽的女人潘多拉,结果潘多拉把各种灾难释放到了人间;英雄赫拉克勒斯立下了十二件赫赫功业,最终却毁于自身不可抑制的情欲。古希腊人早就认识到情欲会给人带来厄运,但希腊神话中的神和英雄为了欲望的满足又都奋不顾身,都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叛逆精神,表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行动意识和反抗精神。爱玛也不示弱。李健吾先生评价爱玛与《包法利夫人》时说:“她的悲剧和全书的美丽就在她反抗的意识。”③爱玛风姿绰约,只因为出身农民,就得日日守着冒烟的壁炉、潮湿的石板和渗水的墙壁。爱玛不愿接受一般农妇的这种命运,她要改变生活,但在十九世纪初的法国,她能找到的方式只有婚外恋,于是她时时怀着希望等待意外,牢牢抓住身边每一次能发生意外的机会,她始终坚信总有一天会有一个骑士般的男子来将她带走。弗洛伊德说:“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会幻想,幻想只发生在愿望得不到满足的人身上。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一次对令人不能满足的现实的校正。”④爱玛反抗得义无反顾,但她欲求的真正客体在外省找不到。所以在她的婚外恋中她一面体验着肉体的满足,一面品味着幻想失落的苦楚。但爱玛不甘休,说到底,婚外恋在她实际就是个体自我力求在有限的范围内突破社会对自身的约束,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本真的个体生命的执著的抗争。爱玛喜欢变动,在她举家搬往永镇的那一天,福楼拜写道:“这是第四次,她睡在陌生的地方。……每次都像在她生命中间开始一个新的局面。她不相信事物在不同地方,老是一个面目;活过的一部分既然坏,没有活过的一部分,当然会好多了。”爱玛相信,幸福在别处。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句宣言曾引起不少论者的关注。有文章认为 “爱玛秉承了福楼拜早期的思想、情感甚至脑系病”,是福楼拜“浪漫时代的写照”,“《包法利夫人》可以看作是福楼拜为检讨自己往日的过失而写的一本书”⑤。对于福氏的另一句:“《包法利夫人》没有一点是真实的……这里没有放入一点我的情感或者我的存在”⑥这样的观点,有文章作者认为福氏 “反对把人物与现实中的人对号入座”。笔者认为,这种解释其实陷入了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困境。诚然,不少文学形象蕴含有作家的影子,但说到底,艺术不是生活,文学作品也不是作家的自传。福楼拜的创作风格复杂,我国的外国文学教材一直把他归入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作家之列,有人甚至把他视为现实主义的代表。⑦但福氏却声明:“请注意,我憎恨时兴成为现实主义的东西。”⑧福楼拜出身外科医生家庭,这对他把握世界的方式不无影响。一方面他力图准确客观地表现事物外部形态的真实,同时他又像医生一样对人物的内心做不动声色的剖析。与传统现实主义不同的是,他更注重事物内部的真实,他宣称“恨相片,普通人所取于摄影的真实,其实一点不是真实”。他追求的是幻象的美。幻象是“真实的真实”⑨。这种“真实的真实”,其实就是关于人的灵魂的真实。所以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与“这里没有放入一点我的情感和我的存在”二者并不矛盾,它们是福楼拜在不同的心理层面上的平行共存、互补统一,它们分别代表作家不同的心理人格。说这里“没有我的存在”的那个福楼拜是个冷静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反对作家在作品里露面;而“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是作为个体的人的福楼拜在说话,福楼拜乃是一个永远难改初衷的孜孜不倦地追求生命幸福、欲望满足的激情主义者,这两方面二元对立,代表了福氏不同的心理侧面,一面他是冷静的社会观察家,另一面他又是激情的人性解剖者,他在爱玛的情欲冲动中深刻展示了现代社会中人永远“生活在别处”的生命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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