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试论王梵志诗生死观特点

作者:李振中




  关键词:王梵志诗生死观佛教意义
  摘要:佛教厌生情绪,底层社会窘境,反常或病态心理,老庄思想、道教思想以及前代诗歌对生死问题的认识是形成王梵志诗生死观的合力。它借忧生乐死表达对现实的嘲笑与否定,具有现实主义批判锋芒,再现一种特殊思维方式和观照问题途径。死亡是每一个生命个体有限时间段的必然归宿,是人类永远无法超越的客观现实。遭遇不同,人生感悟不同,死亡意识也就各异。在现实生活中,死亡是人们忌讳的话题,求生的欲望使人们厌恶谈论死亡。在中国文学作品中,涉及死亡主题的作品虽然不少,但具体到一个作家,这类作品占的比例都不很大。王梵志却是一个特例。王梵志诗总计三百九十首①,涉及死亡的就有一百五十八首,占全部诗歌的百分之四十一。在这些涉及死亡的诗中,表现出忧生乐死、生不如死的生死观。
  
  一、生不如死的生死观
  
  初盛唐人诗歌,多是昂扬奋发、建功立业的高唱,展示给人们的往往是被阳光照耀的一面。梵志诗却不然,它们以极大的兴趣关注死亡,以致厌生乐死,渴望死亡,这实属罕见。究其原因,是由于现实中存在诸多烦恼,无法解决,故而视“死”如归。那是生活在社会底层之人的被扭曲了的心灵发出求生不能的沉重叹息和悲号,揭示了唐朝尤其是初唐社会阴暗的那一面。
  
  (一)衣食不周的生存状态
  较之封建社会其他朝代,唐朝确实强大,但并非全民达到小康生活水平。梵志诗展现的下层人民生活状况,是社会底层生活体验的真情抒发。开门七件事没有着落,衣食住行问题无以解决,即便是求生欲望再强之人亦不复有生活的欢娱。它所体现的忧生之嗟有着真实而深刻的现实内容。先看看梵志诗中描写的衣、食、住、行、用等情况:
  
  家贫无好衣,造得一袄子。中心禳破毡,还将布作里……白日串项行,夜眠还作被。(○六四)
  近逢穷业至,缘身一物无。披绳兼带索,行时须杖扶……东西无系着,到处即安居。(○七九)
  
  家徒四壁,身无长物,鹑衣百结,捉襟见肘。或居无定所,即使有屋也不能遮风挡雨。休说食穷五味,衣重五彩,就连温饱也不能保证。相伴随的永远是朝饥暮饿,夏热冬寒,疾病婴身。求生不得,只求以死了此余生:“死后却还家,生时寄住鬼。不愁麦不熟,不愁少谷米。”(二八一)梵志诗如此无休止地高唱生不如死之歌,实乃疲惫之身心难以承受来自现实的风风雨雨,希望以死来彻底解除身心的疲惫和痛苦。享受生活是生命的权利,追求快乐人生是生存的动力之一。当生存权利被剥夺得一无所有时,求生意义已不很大。老子说:“民之轻死,求生之厚,是以轻死。”②梵志想以“阳坡展脚卧,不采世间事”(二八一)的方式使饱受饥寒之身得到永久栖息。
  
  (二)赋税徭役的压迫
  唐初社会渐趋繁荣背后,掩盖不住封建剥削和赋税徭役的惨重。繁重的赋役正是造成百姓饥饿困顿的社会根源。梵志诗有很多揭露下层人民被盘剥、遭压榨的社会现实:
  
  忽起相罗拽,啾唧索租调。贫穷无处得,相接被鞭拷。(○○五)
  切迎打脊使,穷汉每年枵。枉法剥众生,财是人髓脑。(二八五)
  
  官吏为追索租调和差遣劳役,作威作福,对百姓牵挽棒打,驱令出门;百姓稍有迟缓,动辄得咎,被打得遍体鳞伤。
  初唐实行府兵制。这一制度始于西魏、北周,至隋完备。唐初分天下为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府分三等。府兵即府兵制度下之官兵,农忙则耕种,农闲则教练战法,征发时自备粮饷,分番或宿卫京师,或防守边境③,甚至还有妇女应征的情况。百姓的生活新愁旧恨相续,府兵制又使百姓苦不堪言。
  
  十六作夫役,二十充府兵。……长头饥欲死,肚似破穷坑。(二六二)
  妇人应重役,男子从军征。……关山千万里,影绝故乡城。(二六三)
  
  服役者在恶劣的环境中戍边,枕戈而眠,饥寒交迫;与敌军兵戎相见,刀光剑影,多数则血洒疆场,永无归期,亲人相见只能在另一世界里。这种府兵生活以及官府摊派的徭役令底层百姓痛心疾首,惴惴不安,到了避之惟恐不及的程度。厌生之心与日俱增,唯有一死才能释怀:“生即苦战死,死即无人征。”(二六二)这一切大体如项楚所说:“是人间的剥削和压榨造成了王梵志诗厌生乐死的反常心理。”④
  梵志诗表现的生死观,多为衣食之忧而嗟悼,为赋税兵役而叹息。现实的诸多烦恼,似乎使之求生不能,于是便高唱死亡之歌。“生不如死”似嫌意犹未尽,更演绎出“不如不生”的生死观:“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二九八)
  应当说明,梵志诗大多不是产生于极为惨烈的社会动荡时期,之所以有如此生死观,是因为,一方面身处社会金字塔底层的人们,最先感受到的就是生活重压和世态炎凉,另一方面,佛教的“苦谛说”是滋生这一心态的温床。佛经宣扬的人生苦痛与下层人民的生活遭遇有着惊人相似,因此极易引起下层共鸣,从而产生生之无奈情绪。梵志诗重点通过借佛教“人生皆苦”说来揭示现实生活的苦难,用这样的生死观把这类人生感受作了最悲观的发挥和最集中的宣泄。另外,梵志诗与众不同的生死观,还与反常心态有关。它们往往用异于常人的心理来观察和思考世态人情。本是佛教中人,有些诗中却不期而然揭露僧尼的自私与寄生本性,对异教中的女道士却寄予同情和褒扬;对于人伦纲常,夫妻恩重,父子情深,也用与常人不同的思维方式表现和评价;对一些社会问题,也表现出心态的特异性。比如对人口问题的看法,也与常人有霄壤之别。底层人们没有丝毫政治和经济地位,最大限度地感受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甚至遭受欺凌和侮辱。与人交往中,长期处于劣势或失败境地,不可避免地形成一种病态心理。梵志诗“生不如死”“不如不生”的生死观受上述心态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二、与佛教生死观的异同
  
  梵志诗生死观的形成,一个重要而直接的原因便是受到佛教影响。一切宗教一定程度上起源于对死亡的恐惧与沉思。佛教认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人生有一苦、三苦、四苦、五苦、八苦乃至一百一十种无量苦,而最根本的便是“生老病死”四苦,以“死苦”为最。佛教生命观代表一种典型的宗教死亡学。它把生命砝码放在“死”上,认为生是暂时的,死是永恒的,生是为死做准备。佛徒们奉行出世主义,悲观厌世,对生活采取消极态度,把生之希望寄托于来世。梵志诗中表现的穷生不如速死的思想,显然受到了佛教的影响。
  但是,梵志诗生死观又与佛教有不同之处。佛教认为人生皆苦往往是无聊的厌世哀叹,有很多佛徒,社会地位极高,生活条件极好,他们厌生乐死只是对红尘的看破,极少像梵志诗那样于悲凉的文字里表现悲苦的社会现实和真实的人生体验。佛教宣扬人生如苦海,目的是给解脱寻找铺垫,脱离不了对永生或涅槃的追求。梵志诗从来没有如此玄虚,极少有佛教“六趣”中升入天堂的最高境界。其反复咏叹的死亡是指生命真正停止:“窟里长展脚”(一四九)“阳坡展脚卧”(二八一),“阳坡”是死后追求的永久精神家园。
  追求涅槃是对死亡的超脱,其本质是惧死。同是笃信佛教,寒山多写隐逸情趣,并且有一部分诗歌感叹人生易老:“始忆八尺汉,俄成一聚尘。……行到伤心处,松风愁杀人。”(寒山诗○四六首,下同)⑤“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四九)“今日观镜中,飒飒鬓垂素。”(二一八)皎然亦常有岁月迁逝之悲:“湘宫水寺清秋夜,日落风悲松柏多。”(《送履霜上人还金陵》)“朝朝花落几株树,恼杀禅僧未证心。”(《送至严山人归山》)清江诗:“身世足堪悲,空房卧病时。卷帘槐雨滴,扫阴竹影移。已觉生如梦,那堪寿不知。未能通法性,讵可见支离?”(《病起》)⑥这些诗都表明他们对于生命的留恋。当然,也有些佛徒对死亡抱有无畏态度,但本质上还是惧死,“畏生”的原因是它能致“死”。死亡之怖始终是萦绕佛徒心头永远无法挥去的阴影。梵志诗却独标异格,毫不畏惧,高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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