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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王梵志诗生死观特点

作者:李振中




  佛徒在超越死亡到达理想境界过程中,却不是一味如梵志诗那样厌生弃世,而是忍受今生贫穷与苦难,在穷不戚,以穿敝衣旧服、游行乞食、宿山野墓地为最佳修行方式。“不念名闻、利养、衣食,不贪功德、利益,不为世间诸法之所滞碍,无亲无爱,苦乐平怀,粗衣遮寒,粝食活命,兀兀如愚如聋。”(《五灯会元》卷三《百丈怀海禅师》)⑦断绝世俗欲望,对善恶是非尤其政治是非表现出一种冷眼旁观,这些与梵志诗揭露社会现实、抒写衣食之忧有很大区别。
  “生老病死”是佛教体验得最多的人生之艰。周释亡名的《五苦诗》(另一苦为爱离)和双林善慧大士的《四相偈》(见《五灯会元》卷二)⑧等都对“生老病死”作了惊人的描绘。梵志诗体验得最多最深刻的则是“生苦”,即生存之艰难无奈(与佛家的“生苦”不尽相同),而对其他几苦几乎没有涉及。
  因果报应论是佛教教义的两大支柱之一,是佛教的理论基础,体现着对现世的关切和来世的终极关怀。佛徒往往虔诚信奉,以期死后转生净土。梵志诗生死观却质疑佛家的三世观念:
  
  前生作因缘,今身都不记。……不如多温酒,相逢一时醉。(○九一)
  夺我先时乐,将充死后媒,改头换却面,知作阿谁来?(一○五 )
  
  梵志诗认为,转世之后已不复原来之自我,变牛变马,无从知道,不必以来生祸福为意。梵志诗未必要否定因果报应观念,但在表现生死观时却以“三世为虚诞”,前生因缘,今世不记,今世所作,来生不知。
  佛教的另一理论支柱便是“无我论”。认为人是“色、受、想、行、识”(五阴)五种因素的假合,不能自主,没有自由。“我”只是一个梦幻,在世间完全不存在。佛家提倡“无我”,实则要求人们破除偏执,方便修行,力求与真如世界契合。梵志诗中尽管有宣扬人身由地水火风四大组成的佛理以及发挥大乘空宗之如幻、如梦、如化等般若学说,但在揭露社会现实、表达生存无奈以至忧生乐死时,“我”却无处不在,“我”是备受生活煎熬的真实的生命个体。
  另外,佛教一方面尽管宣扬“宁当受苦死,不愿贫穷生”“人愿富死,不贫而生”思想,但在另一方面,又认为“人身难得”,要想成佛得道就必须以获得“人身”为前提⑨,梵志诗却表达“不如不生”的思想,这恰恰说明梵志诗生死观所追求的不是涅槃自由,不是超越有限,超越死亡,而是免遭现实生活对于生命个体的身心重压。
  总之,梵志诗所表现出的生死观受佛教影响的同时,却并非对佛教思想亦步亦趋。
  
  三、与前人生死观异同
  
  “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体现儒家重生不重死的生死观,这种生死观试图从真理追求和道德人格实现来超越死亡。道家对于死亡则表现出一种豁达心态。庄子生死观更为飘逸洒脱,死亡在他心里激不起畏惧的情感波浪,甚至不产生焦虑、烦躁的心理压力。“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⑩死亡不过是回归自然返璞归真而已,表现出对死亡的超然心态。所以其妻死时,庄子则“箕踞鼓盆而歌”。两汉人从春秋代序中感知时间飞逝之迅疾、人生之短暂,进而滋生及时行乐情绪:“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出东门》)“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生年不满百》)魏晋时期,社会板荡,人们对于生表现出深深忧虑和烦躁不安:“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巾。”(阮籍《咏怀》其四十七)面对生死的惶惑,油然而生死亡之悲:“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芒芒。”(陆机《门有车马客》)⑾有的以服药方式追求长生,折射出魏晋人对生的眷恋和对死亡的无可奈何。总之,秦汉魏晋人总是通过抒发春去凋谢之恨,秋来摇落之悲表现对生的留恋,梵志诗生死观却融入深切的生之维艰的生活体验。
  当然,庄子也认为生有形神之劳,死则至乐无忧,《庄子·外篇·至乐》中借骷髅之语表达抛弃对生存的幻想与眷恋。然而,梵志诗之生死观与庄子又不全然相同。庄子的生死观上升到哲学的高度,用理性看待死亡,认为生死无异,死生一途,是辩证的统一,很少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即便认为生有形神之劳,也极少衣食之忧。梵志诗视生死为两途,界线分明,截然相反。乐死只是为了解除现实的诸多烦恼。《列子·天瑞篇》:“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愁,未知老之逸;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⑿也指出生有时是痛苦,而死是一种安息,但没有梵志诗那种具体的苦痛。
  综上所述,形成梵志诗特殊生死观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佛教的厌生情绪是其直接原因;底层社会的生活窘境加深了对佛教厌生思想的理解与感悟,成为其宣扬特有生死观的绝好媒介;以独特思维看待人生百味的反常或病态心理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另外,老庄思想、道教思想以及前代诗歌对生死问题的认识自然也是形成梵志诗独特生死观的合力。
  
  四、梵志诗生死观意义
  
  梵志诗借忧生来反映广泛而深刻的社会现实,用乐死来表达对现实的嘲笑与否定。通过一幅幅下层人民生活维艰的场景,演绎出虽曰可悲实则无奈的“生不如死”、“不如不生”之观点,反映了初唐时期深受佛教影响的下层人民的思想感情。它以生之艰辛反映社会现实把下层人民的生活图景展现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照亮了被渐趋繁荣假象掩盖下的社会死角。犹如一把未曾试过的利剑,寒光照亮了黑暗,霜刃刺痛了社会。
  佛教把人生苦痛看作是与生俱来的不可避免的生理现象,把人的注意力引向极乐世界,与现实的距离渐行渐远,因而易于淡化和抹杀阶级压迫和剥削是造成人们身心苦痛的主要原因这一事实,从而使他们滋生安于现状情绪,软化了与统治阶级斗争的锋芒。梵志诗生死观,却于佛教一切皆苦的大合唱中融入了真切的现实内容,从而具有现实主义的批判锋芒。
  梵志诗生死观再现出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一种异于常人观照问题的途径。正是这一思维方式,才使得它对很多问题的认识或看法匪夷所思。反常的生死观和反常的创作方法同属于反常思维方式下的产物,因此研究其生死观,有助于研究其诗的“翻着袜法”,理解了其生死观,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会有反常的创作方法。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李振中(1970-),河南确山人,硕士,河南商丘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①④项楚.王梵志诗校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②汉·严遵.老子指归[M].北京:中华书局,1994.
  ③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兵志[M].中华书局,1975.
  ⑤项楚.寒山诗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⑥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⑦⑧宋·普济.五灯会元[M]. 北京:中华书局,1984.
  ⑨谢思炜.唐代通俗诗研究.[J].中国社会科学,1995,(2).
  ⑩刘文典.庄子补正[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 1999.
  ⑾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⑿ 列子注中华书局集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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