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孔乙己》的叙事人称及其叙事结构

作者:李生滨




  为了表达创作主体这种更为隐蔽和复杂的情绪,所以“故事”叙述在“我”的眼光之外,还存在一个真正的文本叙述者。“我”只是文本叙述的表面的承担者,是真正的叙述者在文本叙事的过程中选取的一个有限视角,是文本叙事的一个策略设置。小说叙事完成孔乙己的“故事”,有三部分内容构成:“我”在咸亨酒店看到“孔乙己”的具体情景,短衣帮、掌柜的和孩子们与孔乙己之间构成的情景对话,“听说”和猜测的有关孔乙己的一些事情。这三者又是交织在一起,“我”的回忆作为叙述视角而贯穿了整个文本的叙事场景,但不能承担第二、第三部分内容的内在意义和叙事情感。“在文学中,我们从来不曾和原始的未经处理的事件或事实打交道,我们所接触的总是通过某种方式介绍的事件。对同一事件的两种不同的视角便产生两个不同的事实。事物的各个方面都由使之呈现于我们面前的视角所决定。”③其实,孔乙己的“故事”除了“我”的固定视角外,同时是由叙述者统摄的多重眼光的补充叙述完成的。因为文学的意义在被发现和被表达出来之前是不存在的。在所有人的眼光后面才是叙述者的眼光。这也说明文本《孔乙己》的创作主体对于叙述内容和叙事对象的艺术处理,心怀是深厚的。当然也需要提醒,我们在理解文本叙述者的叙述及其叙事情感的时候,不能把作品第一人称背后的叙述者等同于作者情感的直接流露,因为文学的创作与文本的呈现是一种意义存在和自我情感的可能性的反省与省察。这才是《孔乙己》简洁语言和看似简单的第一人称叙述背后更深沉的叙事追求,形成了文本隐含在第一人称背后的深层结构,造成整个“故事”叙述的内在紧张关系,从而使不同人物和创作主体的情感结合在一起,在轻喜剧式的文字背后让阅读者有一种切入心灵的沉重感受,同时文本的叙事却有了一种客观的外在从容又不失内在情感体验的紧张。这样,外在的固定的“小伙计”的人物视角与内在叙事者的零视角构成一个叙事结构或者说视角交错的叙述关系。也就是文本第一人称直接叙述的背后,出现了第三重声音和聚焦孔乙己的多重眼光。这也是为什么《孔乙己》这样一个简洁的文本能够充分地展现一个人物,并让每一个读者品味再三的原因之一。它的叙述抓住了人们内心的情感,体现的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人生以及人生背后历史文化造成的人的生存真实,并通过他者带给我们一种活着的真实和悲凉,叙事的深层蕴涵了创作主体自我悲悯的独特体验。“结构既内在地统摄着叙事的程序,又外在地指向作者体验到的人间经验和人间哲学。结构的意义除了需要着重地在其内在的完整性上获得说明之外,也要在文学史已有的结构,以及作者的人间经验和哲学中获得说明。”④
  所以说,这个简洁的文本,它本身的叙事结构是双重的,呈现或包含的叙事情感也是丰富而深厚的。首先,“第一人称”的叙述人称,造成文本第一个叙事层面的限制要求,使文本叙事内容有了一定的限制或者说选择,而不是完整的“故事”讲述。叙述语言的本分和话语呈现的平实,整个文本的阅读给人一种原态化、不确定性的真实感受。其次,是“我”——一个店小二的第一人称叙述——是一个没有完全浸染社会世故却也略知人事的“少年”视角,不仅带来“第一人称”叙事的某种真实和亲切,而且呈现出“故事”表层叙述的单纯和客观态度。第三,在第一人称的有限叙述的同时,在孔乙己其人其事或者听说其人其事的叙述中,不时转换为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叙述,形成“故事”叙述的多重声音。也就是说,第一人称的“我”回忆讲述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孔乙己的“故事”;而孔乙己的“故事”又不是完全由我来判断和说明的,是在他者的不断补充(听说议论)中完成的。第四,正是这样的多重声音,说明叙事存在的深层结构和层次性。最深层的,整个的文本叙事是由叙述者在所有人眼光后面不知不觉地推动,让创作主体的情感在不同的层面上得以暗示或呈现,因此也使文本的意义丰富而深蕴。这种注重叙事技巧的现代意识,使汉语传统叙事的故事性减弱,在平淡深挚的叙述里体现了作者难以言说的悲凉情感。
  另外,从叙事文学的内在结构来说,一个文本的聚焦人物能够照亮整个文本的叙事。为了更加清楚地认识文本的多重声音和这种声音造成的潜在意义和情感,我们可以从文本的聚焦人物来看看文本结构,或者说叙事技巧。
  在一个圆润和完整的叙事文本里,叙述的“话语”、故事和人物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文本的叙述过程中,不仅语言、叙事人称,还有叙述的“话语”和“话语”呈现的所有人物和故事,都是相互补充和联系的整体结构,各自发挥着各自缺一不可的文本结构力量。正如在传统的叙事作品《西游记》里,除了孙悟空这个聚焦人物,其他人物也是完成孙悟空这个人物必不可少的存在和参照。不仅师徒之中的其他三人在“孙悟空”形象的人物构成中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就是各种神仙人物和妖魔鬼怪的存在,才能生成或者说在文本内部完成孙悟空这个人物的独特个性和艺术塑造,进而完成叙述者在“故事”层面和内在叙事倾向中追求的目的、思想与情感体验。同样,我们在《孔乙己》的分析认识和阅读体味中,需要把握孔乙己这个人物,或者说正是这个人物照亮了整个文本的叙事层次。只有充分认识这种聚焦人物和照亮文本的叙事策略,才能通过文本的叙事结构体会创作主体在叙述故事背后灌注的叙事态度和叙事情感(情感的倾向性)。
  这样的聚焦谋略和技巧不仅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叙述(文本)的结构,也是具体叙事的一种艺术手法。像《水浒传》第十二回,在写到急先锋索超为周谨鸣不平、而叫阵与杨志比武的情景,叙述者在简单交代二者你来我往的交战后,却转而描写梁中书和众军官、众军士们的神情举止。杨义先生在《中国叙事学》的《导言》中,借这个情节和金圣叹的眉批,说明东西方文化背景下切入叙事研究叙事分析的角度不同⑤。却也提醒我们,聚焦中心人物的眼光和视角,包含了更多的作者的叙事策略,也隐含了叙事的某种情感暗示。在描写杨志与周谨、索超两个人比武的不同叙述里,文字背后叙事情感的倾向性是明显的。小说文本《孔乙己》的叙述在聚焦中心人物的同时,是否也暗示了叙事更深层的批判意义和目的追求呢?
  《孔乙己》的叙述从容而简洁,其艺术力量,来自对于孔乙己生存真实的艺术揭示,还有隐含的各种视角,以及具体到每一个字的艺术锤炼;同时文本包含的作者对于孔乙己这个悲剧人物的那种说不清楚的同情,也会深深打动读者。这种情感的复杂,除了一种人道主义的悲悯,艺术的高超,还在于简洁和更深层的暗示与批判。作者在不到三千字的一个短篇中,那么充分地展示孔乙己的人生悲剧和生命尴尬,而且是在一个典型的环境里,采取了不同人物的眼光和视角的多重透视,像中国画的皴法与点色,既丰富了故事的生活本色,又创造了文本的多重意蕴。看似不经意间,达到了叙事技巧的出神入化。在孔乙己悲剧人生和被同情的细致体贴中,第一人称的人物视角和内在转换的多重叙述,形成聚焦中心人物的多重眼光:1.“我”——瞧不起孔乙己的咸亨酒店的小伙计;2.公开嘲笑孔乙己的短衣帮(顾客的一部分);3.惦记孔乙己的掌柜的;4.没有直接出现但是存在的、坐在里面喝酒的穿长衫的主顾们;5.显隐在更远的背景上的何家和丁举人;6.只注意孔乙己的茴香豆而凑热闹的孩子们。如果说《水浒传》的作者以描写周围人的眼光来聚焦读者的眼光于比武的两个人身上,那么《孔乙己》的聚焦孔乙己的描写有着高超的叙事追求。如果你从聚焦人物孔乙己身上把眼光回转过来,你会发现鲁迅在不动声色中,给我们勾画了形形色色的人物,这些人物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也是孔乙己悲剧演绎发生的生活真实与存在真实。这时候我们才会认识到,孔乙己只是个人物,而文本是一个多重的完整的结构,意义在结构的深层丰盈和彰显。“结构是以语言的形式展示一个特殊的世界图式,并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向世界发言的。”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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