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沉重命题的诗性叙述

作者:陈国和




  一
  
   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是文学作品永恒的创作题材。人们在享受着爱的阳光,沐浴着大自然对人类的恩赐时,也避免不了被各种病魔所纠缠,被不同的瘟疫所折磨。“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个王国的公民。”①生理上的病痛影响的不仅仅是肉体,它常常会影响某些社会道德伦理,会转变一个人的性情乃至生活信念。
  一般人患病是一种不幸,而身为作家呢,却可能因疾病而收获异乎常人的生命体验。因此有人感叹:“疾病是不受欢迎的,而又是人人都能体验的基本经验之一。这个前提使下面的情况成为可能,亦即人们可以借助疾病引申涉笔一些经验和认识,这些经验和认识超越了生病这一反面基本经验。也就是说患病这一基本经验在文学中获得了超越一般经验的表达功用和意义。在文学介体即语言艺术作品中,疾病现象包含着其他意义,比它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世界中意义丰富得多。”②这里涉及到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健康状况对创作主题倾向性!择的影响,一是健康状况对文学创作技巧的影响。有些作家因为自身的健康情况直接!择有关生命、疾病的题材,例如荷尔德林精神错乱时创作的诗篇;肺结核患者卡夫卡的小说等。中国作家这方面的例子也不少:有过支气管哮喘、肺结核经历的鲁迅为我们创作了《狂人日记》《药》;患过肺病的巴金创作过《灭亡》《鱼》《寒夜》等小说。当代小说家中阿城对残疾人的生活表现出一贯的热情与关注,而肝病后的贾平凹思想观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而使《太白山记》等小说与以前的创作风格有了很大的不同③。因此,西方研究文学与疾病关系的学者认为:“一件艺术品的诞生,是否因为艺术家由于自己的疾病而产生一种扩大的、不寻常的感受能力,这种能力非显露不可。”④
  我在这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叙说文学与疾病的关系其实是为了引出本文所要谈论的中心——阎连科及其《丁庄梦》。笔者是在《十月》二零零六年第一期看到这部约二十万字的小说的。同期的还有莫言的《生死疲劳》。关于长篇小说《丁庄梦》,长篇小说媒介往往这样推崇:“这是中国第一部叙写艾滋病题材的长篇小说,有评论家称之为中国版的《鼠疫》和《大疫年纪事》。小说以中原地区曾经发生的艾滋病蔓延为背景,着力描写一群愚昧无知的农民怎样掀起卖血的热潮;发了荒唐之财后,怎样互相攀比他们的新屋、过上他们自以为是的美好生活;等热病爆发后,又暴露出这些人身上怎样的劣根性。艾滋病是当今对人类造成最大威胁的传染疾病,关注艾滋病问题,关注人类自身的生存环境和命运,乃是这部作品的主题,也是我们今天不容逃避的严峻现实。”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我们暂且不论。我们首先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是一部关于生命健康题材的作品,是一部有关疾病的小说创作。联系到作者前几年的小说创作我们也许会发现某种内在精神的一致性如《年月日》中先爷直面“旱灾”“蝗灾”, 进行着不屈的抗争;在《耙耧天歌》中尤四婆不惜牺牲自己去治好所有孩子的痴呆症;《日光流年》中四任村长前赴后继地寻找各种办法以求远离喉堵症,打破活不过四十岁的悲剧宿命;《受活》则是在残疾人的乌托邦中寻找精神的安慰。也就是说关注疾病、关注生命是阎连科近几年小说创作的一贯主题,因此《丁庄梦》以艾滋病为题材乃是这种关注的延续,也许并没有媒体宣扬的那般神圣,但无疑体现了作者对苦难源于良善的观照与责任感,以及源于对生命敏锐感受的独到理解。作者说其少年时期有三个崇拜,其中一个就有“生命崇拜”,并且这种崇拜“一直影响着我的写作和我对世界的看法”,“对生命的崇拜其实更多地表现在对健康的崇拜上,这与从小家里一直有病人有很大关系,姐姐、父亲加上后来自己身体的不好,会导致自己对健康的渴求和对死亡的恐惧和抗拒。”⑤童年的记忆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作者成年时的文学创作,而后天某些阶段的差强人意的身体状况又唤醒了这种深层记忆,这种生命体验自然而然会影响到作家的创作活动。
  阎连科到底患有什么病呢?“简单地说,就是腰椎间盘突出,还有些天生的腰椎畸形,症状是腿麻、腰痛,不能走,不能坐,不能干活,只能躺下不动。”因而长年累月只能躺在床上,将稿子夹在木板上写作,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因此,对于读者感兴趣的为何以“丁庄梦”来命名这部小说的问题,老实的阎连科说:“‘丁’有人丁的意思,另外笔画少,好写,因为我用手写,少写一划是一划。”这样的健康状况不可能不影响到作家的创作:“身体状况会影响一个人对生命的认识,它对生命的认识肯定会不同于健康的时候。身体不健康的人可能对生命的感觉更复杂、更敏感一些。病虽然不是致命的,但对生命的韧性加强了,对生命与活着的渴望也增加了许多。一个不健康的人对生命常有一种绝望的情绪,但是,常常在绝望中会爆发出一种激情。一个人肉体的抵抗力在减弱,但是他内心的、精神上的抵抗力一定在增强。健康人可能不需要对生命有什么对抗的东西,但是,非健康人的内心可能始终处于和生命的某种东西在对抗之中。”⑥疾病、绝望、抗争、激情,这些都是阎连科的小说中的关键词,是冲击与感染读者的重要因子。因此,我们可以判断对疾病题材的!择首先是作者内在的一种精神需要,我们没有必要将其过分地经典化。
  那么为什么!择艾滋病题材而非其他疾病题材呢?阎连科说:“毫无疑问写这部小说和因为我是河南人是分不开的。之所以要写这样一部小说,最重要的是我认为一个作家应该对社会和人类有最起码的良知和责任,当艾滋病降临到了河南时,我想我应该去记录下来人在面临灾难时,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情感历程、内心世界和他们的生存方式。”农裔作家的恋土,人文学者的良知,知识分子的责任,这些都促成了这一题材的!择。因此他创作了中国第一部描写艾滋病的小说,当然或许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正面描写这一题材的长篇小说。
  敏感的艾滋病题材,出自名家之手的力作,这些自然而然决定了《丁庄梦》震撼性的价值影响。但“艾滋病”在这篇作品中的位置到底应该如何去理解呢?这只是一部描写艾滋病人生活的作品吗?“艾滋病似乎助长了一些不祥的意象,那些围绕某种既作为个体脆弱性的标志,又作为社会脆弱性的标志的疾病所滋生出的不祥幻象,在这一点上,它胜过了癌症,与梅毒旗鼓相当。艾滋病病毒侵入身体;而艾滋病——或者,依据这个更新版本的说法,对艾滋病的恐惧——却被描绘成对整个社会的入侵。”⑦催生了不祥幻象的艾滋病其实更多的是作为一种隐喻,作为一种叙事修辞被作家所运用。正如作者所说:“艾滋病仅是《丁庄梦》中故事生发与展开的背景,它与真实的艾滋病人关系甚微,甚至可以说关系无几。真实的场景给我的只是一种心灵的感受,而非情节、细节的照搬挪用,所以,请每一位读者不要依据《丁庄梦》的故事、场景、情节、细节去考问艾滋病人的生活景况。《丁庄梦》所追求的是小说人物精神与灵魂上的真实,而非现实的人事和场景的相符。外在的真实永远是一栋楼房浮表的装饰,内在的真实才是那栋楼房的构架和构架组成的内在的空间。当我把生活的真实置入小说的真实时,我一定是一个依据苹果画了苹果的孩子;可当我把我心中看不见的苹果画成你们看得见的梨或核桃时,我一定是从一个孩子长大到了成年、成熟的画家。所以,我必须冒着解构自己小说的风险,告诉每一位读者和朋友,《丁庄梦》中的一切呈现,大多、绝多都是虚构的想象(除个别细节),之所以它能让许多人都误解为那个‘丁庄’就是真的艾滋村庄,那些‘丁庄’里生生死死的人们,都是真的艾滋病人,这说明了我在讲述故事与塑造人物时的努力,说明了我写作的真诚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并不说明艾滋病人和他们的环境就是我小说中写的那样。”因此从《丁庄梦》中获得的应是对生命对人性的更深层的领悟,而绝非仅仅是猎奇。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