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迟子建艺术世界中的鄂伦春人

作者:管怀国




  其实,作者笔下的鄂伦春人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这就是以自然为友,亲近自然,爱护自然,与自然保持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最纯粹的和谐关系。“鄂伦春人信奉万物有灵,所有静止不动的事物在他们看来都有生命”,他们跳“萨满神”,信仰“太阳神”“月亮神”,也祭拜“狐仙神”“火灶神”;尊崇“男人神”“女人神”,也祈祷“孟姓神”“郭姓神”。“真是神气十足,无处不在。似乎你手触之处都是神”(《伪满洲国》)。他们更愿意住在山林中,因为山林哺育了他们,山林是他们的根。“孟和哲说,他的祖先就是在山林中生活的,他喜欢闻到树木的清香气,喜欢听野兽的嚎叫。他一看到山下那一幢幢房屋,就会想到坟墓。他觉得房屋与坟墓一样令人窒息,它们永远呆在原处,就像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呆滞,缺乏灵性和光彩,令人厌倦和乏味,于是他就游荡在山林与家之中。”而“白马王子”在七斗眼里,就是住在撮罗子(山中窝棚)的人,就是划桦皮船的人,就是以打猎为生的人。他们热爱动物,尤其对与他们生活息息相关的马更有一种天然亲近爱怜的情怀,以至于为了报答救马之恩竟打破异族不能通婚的祖训而与汉族女兽医结婚。他们还注重生态平衡,不杀戮珍稀动物,在妻子乌娜姬的建议下,孟和哲就把猎到手的鹿放回了山林,让它繁衍生息。他们是自然之子、山林之子,不惧风、不惧雨,在天地宇宙之间,尽情挥洒着生命的活力。方雪贞问孟和哲雨天是否来东山坡“治病”,孟和哲说:“雨里更好,雨也是药!”方雪贞又问:“要是刮狂风呢?”孟和哲简洁而果断地说:“风也是药,要来!”“在一个微雨的夜里,他们听着温柔的雨声,浑身被雨淋湿,就像在波涛里做爱一样,从未有过的疯狂。孟和哲的嚎叫和方雪贞的呻吟也比以往更强烈……方雪贞觉得她和孟和哲就是这林中两株扭曲在一起生长的植物,茁壮,汁液饱满,不可分离。”大自然之子,大自然的精灵,与大自然融合,在大自然中“傲然地舒展着韧性而强健的身躯,激情荡漾地持久地歌唱着”。那歌唱着的是如同大自然一样纯粹而美好的性,也是一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旺盛的青春的生命礼赞。
  
  三
  
  迟子建艺术世界里的鄂伦春人的形象,具有多方面的价值。
  首先,这些形象对人们有一定的认识作用。通过作品中温情而细致的描写,我们可以或直接或间接地认识鄂伦春人生活、性格、情感世界的方方面面,可以艺术性地把握鄂伦春人最显著的精神特征。作为中华大家庭中的一员,鄂伦春人的诗意生活、美好品格及质朴的精神风貌使我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难忘的印象,这种印象会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们建立这样一个信念:中华文明的形成、发展和中华民族的进步、繁荣也凝聚着鄂伦春人的心血、汗水和独具魅力的文化贡献。
  其次,我们可以通过这些形象,读出作者对现实社会的认识(鞭挞)。迟子建是一位具有浪漫气息的现实主义作家,她认为“浪漫气息可以使一些看似平凡的事物获得艺术上的提升”,在她眼里,浪漫是手段,也是目的;现实是基点,也是想象。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通过浪漫的手段来达到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目的。因为手段是浪漫的,这种批判就有一种柔软而又坚韧的力度,即使是残酷的社会事件,如《树下》中朱大有连杀四人、七斗被姨父多次强奸、七斗家人的相继死亡、七斗第二任丈夫种植毒品被抓、《微风入林》中超出伦理的“治病”等,作者都通过各种艺术手段来消解它的血腥之气,让它化为一种绵长的生命的叹息和艺术的伤怀幽怨。就像作者自己所说,对生活中的“伤痕”和“痛楚”,完全可以用很轻灵的笔调来化解。吴义勤先生也指出迟子建“残酷美学”的特征是以抒情和感伤的叙述,把“残酷”改写成一种笼罩性的精神氛围和精神背景——尽管占据小说表面的仍是日常化的世俗生活。其实,除了抒情和感伤的叙述外,在作者各种艺术手段之中,对比也是一种运用最为纯熟的利器。就如作者在另一篇中篇小说《芳草在沼泽中》通过对比所表达的那样:“芳草”——美好的品行不在都市里,不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不在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中,而在那自然的沼泽之中,浩淼的江湖之上,在那普通农妇的精神世界里。在作者的笔下,鄂伦春人是作为现实社会中“假、丑、恶”的对立形象出现的,这种形象已经超出了狭隘的民族身份的范畴而上升到了精神的层面,是未被物欲和现代工业文明所污染和扭曲的精神的代表,是一种理想人格的象征。作者曾经说:“我太喜欢有个性的生命了,因为他们周身散发着神性光辉。”作者之所以在鄂伦春人身上倾注如此多的热情和赞美,是因为她要让鄂伦春人身上的“神性光辉”照彻现实的卑微和丑陋。无论是“白马王子”还是孟和哲,都对应着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并且日益恶化的唯利是图的市侩民情和浑浑噩噩、萎靡不振的生命状态。如“白马王子”对七斗的关心爱护就是对她姨父卑劣无耻行径的无声批判;而孟和哲对方雪贞的责任心和迸发的激情又彰显出她男人的猥琐和冷漠。作者通过对鄂伦春人艺术性的书写,表达了内心由衷的赞美,高扬着自由健康的人性的灵动大旗,歌颂了一种纯朴自然、孔武温情、充满生命激情的人格理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我们通过作者笔下鄂伦春人的形象更能体会出作者的艺术趣味和美学追求。作者是“大自然与朴素孕育出来的文学精灵”,在她的作品里,大自然本身就是美的象征,是她丰富的精神世界和艺术才能的孕育之所。“大自然在迟子建的笔下不只是移情的对象,而成了作品中不可缺少的‘人物’,它们是那么重要,失去了对自然的描写,她笔下的人物将干瘪失色,她的审美指向将无从表达,意境之美将氤氲不起。自然之美在迟子建笔下是有着盎然的活力与生命的,它们与作品中的人物一起,担负了作者的艺术使命。”正如作者对克隆羊的诞生深恶痛绝一样,作者对离大自然愈来愈远的以高科技为导向的人类文明的发展是心怀警惕的,认为它们既静悄悄地扼杀了人类的想象力,也扼杀了人类的激情。她批评说:“同一模式的房屋、冷漠的生存空间、机械单调的生活内容,大约都是使想象力蜕化的客观因素。房屋越建越稠密,青色的水泥马路在地球上像一群毒蛇一样四处游走,使许多林地的绿色永远窒息于它们身下。我们喝着经过漂白粉消毒的自来水,吃着经过化肥催化而长成的饱满却无味的稻米,出门乘坐喷出恶臭尾气的公共汽车。我们整天无精打采,茫然无从。这种时候,想象力注定是杳如黄鹤,一去不回。高科技的发展在使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极为方便和舒适的同时,也在静悄悄地扼杀了人的激情。如果激情消失了,人也就不会再有幻想和回忆,也许在新世纪的生活中,我们的周围会越来越缺乏泥土的气息,我们仿佛僵尸一样被泡在福尔马林中,再没有如烟往事可以拾取,那该多么可悲。”所幸的是,我们还有鄂伦春人。在作者的少年记忆中,鄂伦春人以“马背上的民族”的形象带给作者强烈的震撼、好奇和羡慕。她认为鄂伦春人“他们游荡在山林中,就像一股活水,总是让人感觉到那股蓬勃的生命激情”。这种少年记忆,随着时光流逝以及作者对现实的日益迷惘和失望,愈加酝酿成一种艺术财富和丰富的思想资源以及表达的冲动。作者欣喜无比地重新“发现”了他们,并以一个艺术家的激情来书写他们的生活。在这里,作者艺术世界里的鄂伦春人的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少年记忆中的理想的鄂伦春人的形象,他们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成了作者艺术审美构想中的一种象征和情感寄托。这种审美构想中的鄂伦春人是大自然的宠儿。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独特的文化背景,形成了他们独特的精神特质。即使他们已经走出了山林,但如同孟和哲一样,他们的精神仍向往并归属于大自然。他们出没于深山老林之中,游荡在江河湖泊之上,汲天地之精华,享自然之恩赐,与自然为友,内心像大自然一样博大温暖,情感像大自然一样纯朴灵动,天人合一,健美和谐,是美的自然与美的人格浑然天成的艺术结晶,是自然与精神的完美统一,具有最高的美学品质。反映他们的生活,刻画他们的形象,歌颂他们的品德,也就在最本质的层次上表达着作者的艺术趣味和美学追求。
  
  作者简介:管怀国(1958- ),湖南永州市人,湖南永州职业技术学院理工电子学院副教授。
  
  ①余秋雨总顾问:《开坛——文化名人纵横谈》[A].P342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11月第1版。
  ②迟子建:《酒鬼的鱼鹰·小说评点》[A].《2003中国年度最佳·中篇小说》P411 漓江出版社,2004年2月第1版。
  ③迟子建:《穿过云层的晴朗·后记》[J].《钟山》2003年第2期。
  ④吴义勤:《狗道与人道》[J].《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3期。
  ⑤迟子建:《晚风中眺望彼岸》[J].《花城》1997年第4期。
  ⑥方守金、迟子建:《自然与朴素孕育文学的精灵——迟子建访谈录》[J].《钟山》2001年第3期。
  ⑦翟苏民:《迟子建小说艺术论》[J].《小说评论》2004年第5期。
  ⑧迟子建:《晚风中眺望彼岸》[J].《花城》1997年第4期。
  ⑨迟子建:《假如鱼也有翅膀——迟子建最新散文》[A].P34. 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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