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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逋咏梅绝唱之魅力解析
作者:白灵阶
一、经典组合
“疏影”一联的最大贡献,是以完美的物象组合,确立了两个经典的咏梅模式。③
一是枝香并举模式。梅有丰富的物种特征。其花有色、香,其树有枝、干,色的素艳,香的浓淡,枝的疏密,干的曲直,都可以成为诗歌表现的审美取向。林逋把审美观照的镜头对准枝和香,以梅花疏瘦的枝条在水中的投影,和弥散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组合成一个经典的咏梅模式。这一模式既突出了梅作为木本花卉特有的物种属性和形象优势,也符合水边月下赏梅的规定情境。首先,梅树不像其他植物开花季节绿叶婆娑。它花期无叶,花蕾如豆,花形娇小,花梗很短,花萼紧贴枝干。即使是盛开之际,繁花满树,梅树的枝条形态依然十分突出,并在树形整体上显得疏爽秀逸。其次,梅花香有殊致。“(它)不同于芝兰的幽香,荷花的清香,白兰的浓郁香和玫瑰的甜腻香,而是一种冷凝而清芬的暗香……略带一丝杏仁蜜的药味,不闷不烈。”④尤其月下赏梅,容色之美朦胧难辨,独特的香味愈益沁人心脾,以“暗香”对“疏枝(影)”,最为恰当。
二是水月相伴模式。梅花与水边月下的环境有着直接或间接自然生态联系。梅花喜欢湿度大的空气,排水良好的溪畔坡地,最能满足梅花的要求,故梅花多临水而栽。梅树又是喜阳性植物,在阳光充足的地方生长健壮,开花繁茂;光照不足,则梅枝纤弱,甚至不开花。白日向阳,夜晚得月。水光的清明,月色的皎洁,营造出一派温柔明净的空间场景,衬托着梅花清疏有致、幽洁冷艳的芳姿。水、月的化景作用,更赋予梅花以独特的神韵。梅花的清瘦之姿、清劲之态,在水边月下,愈显冷峭而空灵。梅影疏瘦,清香淡淡,溪水清浅,月色朦胧,梅花的形象美,在梅枝梅香与溪水佳月相伴共生的咏梅模式里,得到完整而动人的表现。
众所周知,林逋此联是从五代江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变化而来。江为原句本也堪称佳构,但两句分咏二物,意不专属;林逋改“竹”、“桂”为“疏”、“暗”,聚焦梅花的两大特征,遂成后世咏梅经典模式。
二、传神描绘
枝香并举,固然可见作者体物时眼光独到;其“横斜”、“浮动”所描绘的梅之姿势状态,才更进一步揭示了梅花动人的魅力。按梅枝的生长姿态来分,梅树有直枝梅、龙游梅和垂枝梅三种类型,其中枝条笔直向上或斜出的直枝梅最为常见。“疏影”一联,显然是为直枝梅的传神写照。“横斜”之妙,一是出自诗人的即目所见,直枝梅的标志性特征就是枝条的笔直向上或横逸斜出;二是基于绘影的需要,只有横斜之枝才会在清浅的水面留下动人的“疏影”;三能传梅之神。斜线是一种趋势的动态象征,静止的斜线也具有动态的视觉效果。梅枝横逸斜出,其劲拔条畅的枝干,与玲珑娇小的花朵相映衬,组成一个静中有动的丰富视镜。“横斜”二字,使梅花难以言传的清劲孤峭、闲逸潇洒的精神气质,跃然纸上。
“横斜”绘梅枝的姿势,“浮动”状梅香的状态。梅花枝疏香淡,又多植于村郊篱畔、林下水滨;而且暖律先知,开于冬雪未融、春雷未动之时。稀疏的梅枝,在空旷之处,冷风之中,香气不易聚集,故而时有时无,若有若无。“浮动”二字,准确再现了梅花特有的清芬之香在空气中的弥散传播,令人想见梅花在微风中悄然独立、清远闲雅的风姿。她仿佛一个清高脱俗的美人,自甘幽独,孤芳自赏。
清浅之水和黄昏之月是作者选择烘托梅花的美景与良辰。“月黄昏”三字,既指月色之昏黄,也兼有黄昏时之月色的涵义。我国古代普遍采用十二段记时法,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黄昏是戌时的俗称或别称,处于十二时辰中的日入和人定之间,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晚上7:00——9:00。与现代汉语的黄昏概念相比,古人的黄昏有时指“日落而天色未黑的时候”,有时则指一个特定的时辰。而黄昏月作为诗人笔下一个常见的审美意象,则往往是指晚上的月亮。如:
黄昏月下惆怅白,清明雨后寥梢红。
——韩亻屋《残花》
有皓月、照黄昏,眠又未得。
——宋无名氏《声声慢》
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秦观《南歌子》
上述例句中的“黄昏”显然不是日落后天色未黑的时候,而相当于“晚上”了。在咏梅绝唱里,“疏影”句侧重于白天目之所见,梅花疏瘦的枝影倒映在清澈的溪水里,纯净莹洁,清雅脱俗;“暗香”句侧重于夜晚鼻之所闻,梅花容色的鲜艳已经模糊不清了,昏黄朦胧的月光下,诗人梅边徘徊,只觉得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不断袭来,令人迷醉。前句以“清浅”状水,突出水之清澈洁净;后句以“黄昏”说月,兼有光色和时间的双重意义,营造出一派清幽冷寂的审美境界。
“疏影”一联虽只有十几个字,却不仅取象独到,而且描绘传神,准确捕捉并传达出梅花风清骨冷的风姿神韵,在水月交织的清冷之境中尽显梅花的清雅风采和清高品质。
三、比德精妙
所谓比德,是指由于自然物所固有的某种属性或特点,能使人联想到人类的道德品格、人格操守,于是该物便成为人类某种品德精神的象征。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人们常常借观赏自然物来进行道德反省和自我提升。如观天地而思仁厚,佩香草以示高洁,赠金玉以表坚贞等。正因如此,古代咏物诗往往又是咏怀诗、言志诗。林逋的咏梅绝唱不仅以物比德,而且毫无拟人化咏物诗筋骨毕现的道德表白。其比德之意,如盐入水,现于无形。
据考证,至少在中唐时期,诗人们就因梅花的凌寒傲雪而赋予其刚贞不屈的品性。林逋隐居孤山,梅妻鹤子,具有以梅自喻的审美自觉。体现在“疏影”一联中,是以梅花疏枝横斜、自甘清冷的姿态,以及明净虚空的水月意象,隐喻主体清贞自守的道德理想和闲逸孤傲的人格特征。
从视觉意义上讲,“疏瘦”是一种富有理性精神的清劲的美;而“斜”,不仅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力的结构”,它静中含动,富有张力。按西方完形心理学的观点,视觉场中的斜线,是各种力量组合成的一个“自我完满而平衡的整体”。它既要抵抗来自垂直方向的地心吸引力,又要努力保持上升、向前的运动态势,这使带有斜线的造型看上去劲健有力。咏梅绝唱以斜线为主要造型元素,梅的枝干横出,疏爽劲直,给人以清贞自守、独立峭拔的美感意趣。这一“有意味的”姿态,令人联想起林逋的隐士身份。
张立伟在《归去来兮——隐逸的文化透视》一书中,把隐逸分为忤世之隐和避世之隐,前者是不合作,后者是不介入⑤。其实,无论是哪一种隐逸,都是对社会现存体制说“不”,是以疏离、规避和超越社会主流价值观念的方式,保持自己精神的独立和自由。隐居生活有很多阻碍,包括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孤独。坚持隐居,就意味着要以淡泊超然的心性,不断对抗世俗社会的种种诱惑。林逋正是如此。他隐居西湖孤山,二十年不入城市,自甘清贫与寂寞,这种生命状态与梅花疏枝横逸、清新峭拔、屈中见直的审美形象何其相似,堪称“异质同构”。因此,当林逋徘徊溪畔,眼前的梅花不仅是他审美观照的对象,也是他人格理想、精神意趣的物化和象征。“疏影”一联中疏瘦清劲、斜逸横出的梅花形象,是诗人的眼中梅,更是心中梅,是诗人隐逸人格和道德理想的诗意表达。同样,水月意象及其交互辉映所营造的纯净莹洁的空间背景,也巧妙象征着诗人空明淡泊的隐者心性。作者把自己的身心,放顿在清空静穆的水光月色里,不染尘嚣。人与境高度和谐,物与我“体异性通”。水的清浅,月的高远,似有若无地寄托着诗人的孤傲高洁的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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