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横看成岭侧成峰 世间真情总相同

作者:李志坚




  苏轼的词在文学史上被认为是豪放派的始祖。其词,豪放壮丽,不刻意修饰,不重视音律,落笔成章,清新奔放。
  而在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我们看到,他不仅长于以壮丽的雄文写豪放之情,也善于以柔婉的语言写夫妻之情。词史上都把苏轼列为豪放派的代表词人。但如果认为他的词都是“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来唱,那可是个极大的误会。他也有幽怨缠绵,类似晏氏父子和秦观等婉约词人的作品。这首悼亡诗可谓凝聚着晶莹泪水的诗篇。
  “江城子”是为亡妻王弗而作的悼亡词,堪称苏轼婉约词中的代表作。王弗年轻貌美,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与苏轼伉俪情深。但她不幸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二十七岁时便在汴京谢世,次年归葬故乡四川祖茔。经过十年宦海沉浮的苏轼,在词中表达了深切的思念之情。
  词题为“记梦”,贯穿全篇。上片写梦前对妻子的思念,下片写梦中与妻子相逢的情景,以虚强化为实。最后三句推想孤坟中妻子的痛苦,表达作者梦后更为深沉的思念之情。这首词写景、记事、抒情纯以白描取胜。开头一句便直接倾泻出抑制不住的生离死别之情,夫妻十载生死相隔,音容渺茫,总领全词,以“茫茫”述出双方实即自己无边惆怅,无限空虚的情怀,定下凄凉感伤的基调。从时间跨度“十年”之长来抒写思念,作者本在时时思念亡妻,却偏用“不思量”逆接首句,再反写“自难忘”,笔势摇曳跌宕。即使“不思量”,亡妻的影像也时留脑际,愈见感情真挚。而“千里孤坟”则点染空间距离之遥远,写出凄凉冷寂的境界。接着假设相逢,“尘满面,鬓如霜”疏笔勾勒容貌,却写出十年的坎坷和情思,流露出仕途失意,饱经沧桑的伤感和悲凉。上片抒发了对亡妻思念不已的一片真情。下片以“忽”字写出梦境的迷离恍惚,是虚中带实的手法。“小轩窗,正梳妆”六个字再现往日恩爱温馨的片断;“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是夫妻重逢、百感交集的真实写照;这一有泪无声的细节特写,既符合生活的真实,又取得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明月夜,短松冈”化景物为情思,使词境更为凄婉、沉郁,含意深远,余味缭绕。词人采用白描手法,语言质朴,不事雕琢,痛快淋漓地抒发内心的感情。结尾三句中作者想象在千里之外的荒郊月夜,在小松林的冈垄上,妻子定会年复一年地为思念丈夫而伤悲。写对方为怀念自己柔肠寸断,反衬自己对亡妻的无限悼念,以景结情,余音袅袅。
  作者写此词时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其妻王弗在宋英宗治平二年死于开封。到此时(熙宁八年),整整十年。词前小序明确指出本篇的题旨是“记梦”。然而,梦景只在词的下片中短暂出现,在全篇中并不居主导地位。作者之所以进入“幽梦”,且以词来“记梦”,完全是作者对亡妻的朝思暮想、难以忘怀所致。开篇点出“十年生死两茫茫”这一悲惨现实,写出漫长岁月中的个人悲凉身世。生——作者;死——亡妻。生者与死者长期相互怀念,却消息不通,音容渺茫。作者之所以将生死并提,除阐明题旨外,还在于强调生者的悲思,所以,接下去立即出现“不思量,自难忘”。“不思量”,实则以退为进,恰好表明生者“自难忘”深切的感情。“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马上进行补充,阐明“自难忘”的实际内容。王氏死后葬于苏轼故乡眉山,所以自然出现“千里孤坟”,两地遥隔,作者连到坟前奠祭都难以做到。死者“凄凉”,生者心伤。“十年”——漫长的时间;“千里”——遥远的空间。漫长、遥远的时间空间阻隔着生死界限,作者怎能不倍增“无处话凄凉”的哀叹?时空、生死这种种界限难以逾越,只好寄希望于梦中相会。以上四句为“记梦”作了铺垫。上片末三句笔锋顿转,以进为退,设想出纵使相逢却不相识这一出人意外的后果。这三句含义颇深,其中糅进作者十年宦海沉浮的痛苦遭际,糅进对亡妻长期怀念的精神折磨,糅进十年的岁月与体态的衰老。即使突破了时空与生死的界限,生者死者得以“相逢”,恐怕对方也难以“相识”。因为十年之后的作者已“尘满面,鬓如霜”。这三句是从想象中的死者角度,来衬托作者十年来所遭遇的不幸和世事的巨变。
  下片写梦境的突然出现:“夜来幽梦忽还乡”。就全词来讲,本篇的确是真情郁勃,句句沉痛,而此句则悲中寓喜。“小轩窗,正梳妆”,以鲜明的形象补充上句,使梦境更具真实感。仿佛新婚燕尔,作者在爱妻身旁,看她沐浴晨光对镜梳妆,心里充满蜜意柔情。紧接着由喜转悲。“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两句上应“千里孤坟”两句,如今得以“还乡”,本该是尽情“话凄凉”之时,心中的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相顾无言”,任泪水涌流。这是词的主题——“记梦”。梦境虚幻,词的意境也不免迷离恍惚,作者不可能而且也用不着尽情描述。这样,反给读者留有想象的空间。结尾三句是梦后的感叹,也是对死者的安慰。倘若联系开篇的“十年”,加上无限期的“年年”,那么,作者对亡妻的怀恋,不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吗?本篇的艺术特点之一便是直抒胸臆,感情真挚。由于作者对亡妻的情感极其深厚,所以即使在对方去世十年后,作者还幻想在梦中相逢。并通过梦境酣畅淋漓地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既无避忌,又不隐晦。“不思量,自难忘”“无处话凄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等句,都反映了直抒胸臆的特点。另一特点是想象丰富、构思精巧。作者从漫长的时间与遥远的空间之中来驰骋想象,并把过去、眼前、梦境与未来融为统一的艺术整体,紧紧围绕“思量”“难忘”四字展开描写。全词结构严谨,一气呵成,又曲折跌宕,波澜起伏。上片写梦前的忆念、感情上的起伏,下片写梦中的悲喜,末三句述梦后的喟叹。情节,有起有伏;用笔,有进有退;感情,有悲有喜;极尽曲折变化之能事。另一特点是语言爽快,善用白描手法。由于这是一首抒写真情实感的词作,语言也极其朴素自然,真情实境,明白如话,毫无雕琢的痕迹。这样质朴的语言又与不同的句式(三、四、五、七言)的交错使用相结合,恰当表现出作者心潮激荡、勃郁不平的思想感情。具有一种古诗和律诗难以产生的内在的节奏感和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唐五代及北宋描写妇女的词篇,大多境界狭窄。而此词境界开阔,感情纯真,品格高尚,读来使人耳目一新。用词来悼亡,为苏轼首创。在扩大词的题材,丰富词的表现力方面,本篇应占一席之地。
  时隔八百多年、远隔重洋的两国诗人遭遇相同,以同样细腻的笔触去表达对亡妻的怀念之情。两位诗人的诗歌中又同样表现的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爱情与死亡。两人对妻子的真挚、绵长的爱情因妻子的早逝,而将对爱妻的深切思念以文学的形式升华为流芳百世的诗篇。中华民族和不列颠民族在表达爱情的方式上原本大不相同。中国人重含蓄、委婉,英国人则奔放、热烈。而在这两首诗中,两位诗人都没有用直露的文字来抒发情感,他们面对爱妻早逝,“无处诉衷肠”,只能在幻梦中去回忆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两个不同民族的诗人不仅以同样的文学形式,而且以惊人相似的表达方式来描写情感。哈代的诗由石碑上的树影幻化为亡妻身影,而这个身影又一直被想象在诗人身后。此时的思念已经滤去两人情感生活中阴暗、不愉快的回忆,只有纯化的爱情。为了这份在梦幻中美化、纯化的情感长存,诗人不敢回身,惟恐其想象和幻觉破灭。哈代的诗以一座洁白晶莹而又孤零零地站立在花园里的石碑写起,紧扣住诗歌的题目——梦中幻影,由投射在石碑上的树影幻化为想象中的亡妻的熟悉身影。哈代用词极其精练,只用“那熟悉的头、肩”,即描绘出在花园中劳作的妻子的倩影。而且,勾勒出朦胧的幻觉。已过“知天命”到“耳顺”之年的哈代的心中再也没有往日夫妻间的隔膜,只留存美好、温馨的回忆。苏轼的词中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哈代却对逝去多年的妻子记忆犹新,并对亡妻说道,“我知道你在我身后,你如何又重归故里?”明知这只是幻觉,又不愿使幻梦破灭。因此,强忍心中悲痛,强忍回首的渴望。“我不忍回过头去”“轻轻地,我离开园地”“惟恐梦境消于无形”。在哈代诗中,他自始至终并没有重睹妻子的倩影。而苏轼夫妻感情一向笃厚,所以,虽然惟恐因“尘满面,鬓如霜”而会“相逢应不识”。但在充满幸福回忆的诗句中会出现“小轩窗,正梳妆”历历在目的温馨、恩爱的情景,诗人运用了分合顿挫,虚实结合以及叙述白描等艺术手法,来表达怀念之情,而梦中的相见本应有千言万语互诉衷肠,却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仕途的失意、生活的颠沛,使得容颜过早衰老的作者,面对爱妻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哈代以影子(shadow)告诉读者这是一个月明之夜,而苏轼则明点出“明月夜”。哈代的诗中有“树影”、有“落叶”,而苏轼的词中则以“明月夜,短松冈”指遍植松树的山冈的墓地,都烘托出一种凄凉、哀婉的气氛。虽然在两首诗词中都只字未提自己的现状,苏轼却通过“尘满面,鬓如霜”对自己衰老容貌的描写,隐指自己生活的颠沛、仕途的失意。这两位文学造诣深厚的作家在写宏伟巨著的同时,又怀着真挚的情感写出委婉动人的“悼亡妻诗”,描写了爱与死这一永恒的主题。虽然时空相隔遥远,但是诗中所流露出的真挚的感情却是惊人的相似。由此可见,古今中外,对亲情的眷念、爱情的追求、幸福的憧憬,都是相同的,没有时空、国界之分。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李志坚,男,文学硕士,武汉科技学院外经贸学院讲师。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