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亨利又在床上翻了个身。风呼呼地吹,透过碎石砌成的墙壁。他身上尽管穿着羊毛套衫,还盖着毯子,可还是冷得难以入睡。惟有他的脑袋发热,嗡嗡作响,仿佛发了高烧。他也许是发热了。这是因为疲惫,由于阳光和红葡萄酒的作用而产生的一种舒坦的热。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不管怎么说,他正置身于一个任何人都不该处的地方:这地方是多么闲适。他并不感到遗憾,也不追究自己。这份睡眠如同没有噩梦缠扰的酣睡一般宁静。他放弃了许多事情,不再写作,而且也不每日游玩,但以此为代价而获得的,只是自我存在的意识,然而这已是非常巨大的收获。他远离尘寰,避开风寒,摆脱了缠身的难题,脱离了疲乏的躯体,在一种纯洁的氛围中逍遥。纯洁,这可以像快感一样令人心醉。他抬了一下眼帘,瞥见了昏暗的桌子和烛光,此时此刻,这位一直勤于笔耕的人心满意足地想到了:“原来我处在中世纪!”然而,黑夜重又锁住了这一欢乐的光芒。

  “我没有做梦吧?可我明明看见您昨天夜里在写作?”

  “我是工作了一会儿。”迪布勒伊回答道。

  “我把您当作了浮士德博士。”

  他们裹着毯子,坐在这间高山小屋的门槛上,风吹打着他们身上的毯子。在他们睡觉的时刻,太阳悄悄地升起来了,天空蔚蓝,在他们的脚下展开了一条云彩铺就的大道。有时,风将云道撕裂,隐约可见一小片平原。

  “他每天都工作。”安娜说,“至于工作环境,他不计较,可以在牲畜棚,在雨下,也可以在广场;可写作时间,每天无论如何需要四个小时。其余时间,他才干他想做的事情。”

  “咱们现在想做点什么?”迪布勒伊问。

  “我觉得往山下走走不错,可以看到更妙的全景。”

  他们在欧石南丛中穿行,往山下走去,一直来到了黑人村寨。寨子里,一些老妪已经早早地坐在门前,双手挥动着纺锤,膝上架着垫子,垫子上插满了针。他们在一家食品百货铺兼小酒店喝了一种黑乎乎的饮料,接着骑上了寄存在这家店铺里的自行车。这些老爷车饱经战争的风雨,样子着实难看:油漆呈鳞片状剥落,护车板伤痕累累,轮胎鼓着奇形怪状的大包。亨利的那一辆更是难骑,他惴惴不安,怀疑能否坚持骑到晚上。迪布勒伊夫妇终于在一条小溪边停车歇脚,亨利见了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条小溪可能就是卢瓦尔河。河水冰冷,不可能下河沐浴,他从头到脚洒了些河水,然后继续上车赶路。上车时,他发现不管怎样,这车轮还是转动的,实际上,最不灵活的是车体。要修复车体,着实要花一番气力,不过,尽管折腾得腰酸背痛,但亨利为重新修复了一件如此方便的工具感到十分幸福。他早已忘记了车体的用途竟会如此之大。车链和车轮固然使车子力量倍增,可驱使车子前进的惟一动力,是人的力量、勇气与生命。车子令人满意地跑着它该跑的路程,眼下正勇敢地向山口攀登。

  “好像被拽住似的。”安娜说道。她裸露着双臂,皮肤晒得黑黑的,秀发迎风飘动,显得比在巴黎时年轻多了。迪布勒伊人变黑了,也瘦了。他穿着一条运动短裤,双腿肌肉结结实实,晒得黝黑的脸膛刻着条条皱纹,看去俨然一个甘地①的门徒。

  ①甘地(1869~1948):印度民族运动领袖,在印度被尊称为“圣雄”。

  “比昨天要好多了!”亨利说。

  迪布勒伊放慢车速,在亨利身边骑着。

  “应该说昨天并没有怎么用劲。”他开心地说,“您还什么都没有跟我谈呢。自我们走后巴黎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天气炎热。”亨利说,“上帝!天太热了!”

  “那报纸呢?您一直没有见特拉利奥?”

  迪布勒伊的话中充满了某种好奇,这种好奇心显得如此迫不及待,像是一种焦虑。

  “没有。吕克认为只要再坚持两三个月,就可以自己摆脱困境。”

  “值得试试。只是不要负更多的债。”

  “我知道,我们没有再借钱。吕克打算多搞点广告。”

  “我承认当初并没有考虑到《希望报》的订数会下降得这么厉害。”迪布勒伊说。

  “噢!您完全清楚,”亨利微笑着说,“即使最终不得不接受特拉利奥的资金,我也不会难过的。为了革命解放联合会的胜利,这一代价并不太大。”

  “事实上,若它取得了胜利,那是全亏了您。”迪布勒伊说。

  他的话声比他的话本身还更有保留。他对革命解放联合会并不满意,这是因为他抱负太大了。谁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建立起一个像前共产党那样强大的运动。与他相反,亨利大喜过望,对集会的成功感到格外的高兴。一次集会并不说明什么大的问题,可那朝他抬起的五千张面孔他决不会很快忘怀。他朝安娜微微一笑:

  “自行车自有它的魅力。从某种意义上讲,它甚至比小汽车还更妙。”

  车子骑得不像开始那样快了。野草、欧石南、冷杉馨香四溢,山风温柔清凉,沁人心脾。周围的风光远远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背景。他们以自己强大的力量,征服了一片又一片风光。无论在上坡的疲惫中,还是在下坡的欢乐中,他们无不与起伏不平、气象万千的山色融为一体,与其共同存在,息息相通,而不只是将它作为风景加以欣赏。在第一天,亨利便满意地发现了一点,这就是这种生活足以使您感到充实。脑子里是多么静谧啊!高山、牧场和森林取代了他的大脑而存在。他不禁暗暗赞叹:“与睡眠不同的宁静是多么珍奇啊!”

  “你们这地方选得很好。”晚上,他对安娜说,“真是个美妙的地方。”

  “明天也肯定一样,准不错。您愿意从地图上看看明天的行程吗?”

  在下榻的小客栈里,他们一起用晚餐,喝着一种气味呛人的白酒。迪布勒伊在一张铺着油漆布的桌子一角摊开了地图。

  “指给我瞧瞧。”亨利说道。他目不转睛地乖乖顺着铅笔头,看着那红的、黄的和白的线条儿。

  “这许许多多小路,您怎么能选准呢?”

  “这才叫有趣嘛。”

  第二天亨利心里想,真正有趣的是亲眼看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与原来的计划是多么吻合,丝毫不差。每一个转弯,每一道山坡,每一道下坡,以及每一座山岗无不处在预定的位置上。多么让人放心啊!人们仿佛感到在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然而,那一个个标记变成了一条条真正的路,一座座真正的房屋,这种变化会给您带来任何创造都无法达到的效果。如这帘瀑布,虽然在地图上已经打上了一个蓝色的标记,但当您在弯弯曲曲的峡谷深处猛然发现那水花飞溅的大瀑布时,仍会不胜惊讶。

  “观赏是多么令人满足啊。”亨利说。

  “对,只是永远都看不够。”迪布勒伊遗憾地说,“这匆匆一瞥,既给予您一切,又不给予您任何东西。”

  他并不是什么都看,可一旦他对某件东西着了迷,那可真叫没完没了。亨利和安娜无奈,只得跟在他的身后,爬过一处又一处悬崖,来到飞泻的瀑布边。他赤脚走进翻腾的小潭中,直到运动裤的下部被水淹没。等他回到深潭边的平地上坐定,他以权威的口吻说:

  “这是我们见到的最美丽的瀑布。”

  “您总是偏爱眼前的东西。”安娜笑着说。

  “整条瀑布呈黑白色,”迪布勒伊说,“这才叫美。我寻找别的颜色,结果没有见到一丝色彩的痕迹。我平生第一次亲眼看到黑与白原来是一回事。您应该走到水中去,一直走到那块巨石边。”他对亨利说,“这样,白中的黑与黑中的白,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相信您的话。”亨利说。

  一到了迪布勒伊的嘴里,河畔的一次漫步可以说成北极的一次探险,亨利和安娜常常报之以大笑,因为他对看见与发现这两者根本不加以区别,仿佛在他之前,谁也没有亲眼欣赏过瀑布,谁也不知道什么是水,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假如亨利一个人,那他肯定观察不到这水雾与飞沫嬉戏的万千景象,这变幻无穷、时隐时现的千姿百态,这数不胜数的细小漩涡。迪布勒伊细细地察看着这一切,仿佛想了解每一滴水的命运。“谁对他都可能会生气,”亨利深切地看着他想,“可却不能没有他。”在他的身边,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举足轻重,仿佛存在着巨大的生活乐趣,于是大家都加倍地生活。经他一变,这次漫游法国乡村竟成了一次探险游历。

  “您会叫读者们吃惊的。”亨利微笑着对迪布勒伊说,迪布勒伊正一副入迷的神态,静观着落日的最后几抹色彩。

  “为什么?”迪布勒伊以忿忿不平的声音问道。每当人们谈论起他,他往往拿出这副口气。

  “读了您的书,谁都以为您感兴趣的只是人,而大自然则微不足道。”

  “人不是在大自然中生活吗?”

  对迪布勒伊来说,一片风光,一块石子,一抹色彩,都是人的某种真实存在。任何事物都无法通过回忆、梦幻,通过投其所好或通过这些事物在他心中唤醒的激情打动他的心,惟一能使他动情的,是他在其中捕捉到的真实意义。不用说,较之于光秃秃的牧场,他更乐意在刈割牧草的农夫面前驻足。当他穿过一个村庄,他的好奇心变得更难以满足。他什么都想了解个一清二楚,诸如村民们吃什么,怎样参加投票,乃至他们劳作的具体细节和内心想法的具体色彩等等。为了能到农庄走一走,他不惜编造各种借口:买鸡蛋,要杯水喝,而且一旦有可能,他便进行长谈。

  第五天的傍晚,安娜在一次下坡时车胎爆了。徒步行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们遇见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面住着三位年纪轻轻却掉牙缺齿的妇人。她们每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有的胖一点儿,有的瘦一点儿,但都很脏。院子里到处是粪便。迪布勒伊坐在院子中间修车内胎,他一边用橡胶补胎,一边贪婪地环顾四周:

  “就三个女人,没有一个男的,真怪,是不是?”

  “男人都在地里。”安娜说。

  “这时还在地里?”他把锈色的内胎浸入水盆,水面上立即泛起一个个水泡。“还有一个洞!你说,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同意让我们在谷仓里睡一夜?”

  “我去问问他们。”

  安娜消失在房子里,几乎刚走进房子就又出了门:“咱们要在牧草堆睡觉,她们很惊奇,可她们并不反对。只是她们坚持非要我们先喝点儿热的东西不可。”

  “我很乐意在这儿借宿!”亨利说,“本想离一切都远远的,果真如愿以偿。”

  借着一盏冒着黑烟的油灯的光亮,他们喝着大麦茶,一起试着闲谈起来。这三个妇女是妯娌,那三兄弟共同租种了这块贫瘠的土地。十天前,他们一起到下阿尔代什打短工、采熏衣草去了,撇下她们度日如年,终日一声不哼地喂牲畜、看孩子。她们还勉强知道微笑,可怎么说话几乎全忘了。对这个世界,她们就知道:这边的农庄里,长着栗树,夜间清冷;下阿尔代什那边长着熏衣草,要挣几个法郎,就得流血流汗。对,她们远离了一切,离得是那么遥远,以致当亨利一钻入牧草堆,顷刻间便被储存在于草中的阳光和各种气味所包围,头脑发昏,梦见道路与城市全都不复存在,从此不可能返回巴黎。

  一条小道在栗树林间蜿蜒,弯弯曲曲地向平原方向延伸。他们兴高采烈地进了一座小城,城内的梧桐树已经预示着南方炎热的天气就要到来,滚球游戏又要兴起。安娜和亨利坐在一家最大的咖啡店的露天座上,露天座空空荡荡。迪布勒伊一个人去买报纸,他们俩要了点儿面包片。他们看见迪布勒伊和报贩交谈了几句,然后慢悠悠地穿过广场,边走边读着报纸。回到露天座后,他顺手把报纸往独脚小圆桌上一放,亨利一眼看清了头版醒目的大标题:美国人在广岛投放了一颗原子弹。他们默默无言地读完了文章,安娜声音惊恐不安地说:

  “这十万个死难者,到底是为了什么?”

  日本显然就要投降,大战就要结束,《塞文诺尔小报》和《阿尔代什回声报》欢欣鼓舞,可他们三人惟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恐惧。

  “他们难道就不能先威胁、恫吓一番?”安娜说,“比如在偏僻的荒漠投放一次,我说不清楚……那颗炸弹,他们真的非投不可吗?”

  “他们当然可以先设法给政府施加压力。”迪布勒伊说,继又一耸肩膀:“对德国城市、对白人,我怀疑他们还敢不敢放!只对着黄种人!他们憎恨黄种人!”

  “整个一座城市化为乌有,他们心里总该有点不安吧!”亨利说。

  “我认为还有另一个原因。”迪布勒伊说,“他们很高兴能让全世界看一看他们有多大能耐,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施行他们的政策,任何人都不敢哼一哼。”

  “可他们为此而杀了十万条性命!”安娜说。

  他们呆呆地正对着奶油咖啡,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恐惧的文字,一个个重复着这句毫无作用的话。

  “我的上帝!要是德国人成功制造出原子弹!多危险啊!”安娜说。

  “美国人掌握了原子弹,我也并不高兴。”迪布勒伊说。

  “报上说他们可以炸毁整个地球。”安娜说。

  “据拉尔盖给我解释,”亨利说,“要是发生了不幸的意外,引发了原子弹,地球倒不会爆炸,只是造成大气膨胀,整个地球变成月球一般。”

  “这并不更让人开心多少。”安娜说。

  不,这并不开心。只是当他们重新蹬车行进在一条阳光灿烂的道路上时,这一纠缠不清的恐怖难题便失却其一切意义。一座四十万人口的城市连同周围自然界的一切就这样化为乌有、销声匿迹了:这一切再也引不起任何回响。这一天依然如故、井然有序——天是蓝色的天,叶是绿色的叶,干渴的土地仍然焦黄一片——时光一分一秒地悄然流逝,凉爽清新的黎明迎来了噼啪声四起的正午,地球围着注定由它陪伴的太阳旋转,对它负载着的漫无目的的匆匆过客无动于衷:怎能相信这静如亘古的苍穹下,这些匆匆过客今日已经拥有能力,可将地球改变成古老的月亮?若在大自然中接连漫游数日,不难发现这大自然中带有几分疯狂。无论是云彩变幻无穷的壮观景象、高山静止不动的愤怒与抗争,还是昆虫不绝于耳的喧闹鸣唱,或是植物如疯似狂的迅猛繁殖,其中无不包含着过分的怪诞,但是这是一种一成不变的温和的狂热。万万想不到它一旦进入人的大脑,便会变成残杀人类的疯狂。

  “您还有勇气写作!”他们一起坐在一条河畔,亨利见迪布勒伊从背袋中掏出了纸笔,惊叹道。

  “这是个魔鬼。”安娜说,“即使在广岛的废墟中也照写不误。”

  “他不就在广岛的废墟中写嘛。”

  “那怎么就不行?”迪布勒伊说,“反正总有什么地方会成废墟的。”

  他握起钢笔,双目茫然地久久呆了一阵。在这新添的废墟之中写作也许并不那么轻松。他没有弯腰去写,突然说道:

  “啊!要是他们不把我们逼上绝路,逼得我们当不成共产党!”

  “他们是谁?”安娜问道。

  “共产党人。你们知道,这原子弹,是种多么恐怖的威胁手段!我并不认为美国佬明天就会朝莫斯科扔一颗,可说到底,他们有这样做的可能性,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人忘记的。他们之间再也难以相互了解!当务之急,必须携起手来,不然,我们就无异于重蹈覆辙,重犯大战前的错误!”

  “您说我们?”亨利说,“可首先制造不和的不是我们。”

  “对,我们问心无愧。可以后呢?”迪布勒伊说,“这对我们毫无好处!若发生分裂,我们和共产党人都要自食苦果,我们甚至会更深受其害,因为共产党人势力更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亨利说。

  “他们卑鄙,这我同意,可对我们来说,这无碍大局。然而,一旦他们把我们视为敌人,那我们就成为仇敌了。不用说,这是他们的过错。可不管错还是不错,我们成了法国无产阶级第一大政党的仇敌。这决不是我们所希望的。”

  “那么,就不得不向他们的讹诈让步?”

  “我从不认为凡宁死不屈的人都是精明的人。”迪布勒伊说,“不管是不是讹诈,我们必须维护团结。”

  “他们挖空心思想实现所谓的团结,是解散革命解放联合会,让其全体成员加入共产党。”

  “有可能落到这一步。”

  “那您有可能加入共产党?”亨利惊奇地问道,“可您和共产党人之间隔着多少障碍啊!”

  “噢!会设法消除的。”迪布勒伊说,“如有必要,我可以保持沉默。”

  他拿起笔,开始写起字来。亨利从书包里掏出书来,凌乱地放在草地上。他放弃写作以来,读了许多书,这些书把他带往世界各地,尽情地神游。这些天来,他发现了印度和中国,这并不是快活的事。每当他想到那千百万饥饿的人们,许多事情便变得无聊和无意义。也许他对共产党的保留态度也毫无价值。他最责怪共产党的一点,是它把人当作物来看待。倘若对人们的自由、对人们的见解、对人们的善良意愿也不相信的话,那就没有必要去关心他们的命运,结果也确实很糟。这种忧虑只有在法国、在欧洲才有意义,在这里,人们终归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生活水准,至少有了一点儿自主,有了一点儿觉悟。对那些贫穷、迷信、愚昧的大众来说,把他们当作人来看待,又有什么意义?必须给他们吃的,别无要求。美国人称霸,其结果就是东方各国食不果腹,永远遭受压迫。东方各国的惟一希望是苏联:摆脱饥饿、奴役和愚昧的人类的惟一希望是苏联。因此,必须竭尽全力帮助苏联。当千百万人不如牛马,挣扎在死亡线上,那人道主义便是一种讽刺,个人主义就是一种卑鄙的行径。人们还怎敢要求获得诸如思想自由、选择自由、言论自由这些高等权利?亨利拔了一截草,慢慢地咀嚼着。既然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如意生活,何不干脆放弃?消失在一个大党之中,将自己的意志与巨大的集体意志融为一体,这该是多么安宁,具有多么巨大的力量啊!一旦开口,但是以整个地球说话,前途便成了您个人的事业,为此而忍受许多事情,值得。亨利又拔了一截野草。“可尽管如此,我渐渐地又会难以忍受。”他心里想,“真不敢设想从此没有自己的思想,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要想做一个优秀的活动分子,必须要有烧炭党人的那份忠诚,可我没有。再说,眼下遇到的也不是这个问题。”他不快地自言自语道。诚然,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使我加入又有何用?这是惟一的具体问题。显然,不会因此而给一个印度人带来一粒白米。”

  迪布勒伊不再给自己打问号,他在专心地写作。他仍然一如既往,每日笔耕。在这个领域,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动摇。一天下午,他们正在埃古阿尔山脚的一个村寨吃午饭,突然,暴风雨骤起,来势如此凶猛,以致自行车被掀翻,两只包被刮走,迪布勒伊的手稿吹落在湍急的泥水之中,被一卷而去。当他好不容易抢回手稿,稿子上已涂了一层黄泥浆,上面的字全都沥成了一条条长长的黑道。他冷静地让人帮助晾干稿子,损坏得最惨的段落自己又重抄了一遍,那架势仿佛如有必要,他会泰然自若地不惜从头写起。毫无疑问,他如此执着自然有其道理。道理总是能找到的。有时,看着他的笔在纸上滑动,亨利不禁想起自己那只执笔的手,一股怀旧之情在心头油然而生。

  “能不能拜读几页您的手稿?您到底写到哪儿了?”亨利问道。这天下午,他们在瓦朗斯一家咖啡店的阴凉处,坐着等肆虐的酷热慢慢败下阵去。

  “我正在写有关文化观念的一章。”迪布勒伊说,“人总是喋喋不休地表白自己,这一现象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决定以别人的名义说话?换言之,一个知识分子到底是什么?他们这种抉择是否使他们成为一个特殊的种类?人类在什么条件下才能从自身赋予的形象中认识自己?”

  “您作出的结论是什么?”亨利问道,“是不是文学具有一定意义?”

  “当然是。”

  “为了向人们表明自己有理而写作!”亨利笑着说,“这真奇妙。”

  迪布勒伊好奇地看了看他:“哎,那您最近哪一天是否又将重新开始写作?”

  “噢!反正今天不。”亨利答道。

  “今天或明天,又有什么区别?”

  “呃,无疑明天也不会。”

  “为什么?”迪布勒伊问道。

  “您写散论,那还可以。可眼下做小说,得承认这让人泄气吧。”

  “我并不承认!我从来就不明白您为何放弃写那部小说。”

  “这是您的过错。”亨利笑微微地说。

  “怎么是我的错!”迪布勒伊气愤地朝安娜转过身子,“你听清楚了吧?”

  “您鼓动我参加行动,行动使我丧失了对文学的兴趣。”亨利朝招待打了个手势,那招待正倚着柜台昏昏欲睡。“我想再来一杯啤酒,你们要不要?”

  “不要,我太热了。”安娜回答说。

  迪布勒伊点了点头。“请您再解释一下。”他继续问道。

  “对我内心的想法或感觉,别人会在乎吗?”亨利说,“我个人的一些琐事不会让任何人感兴趣,而伟大的历史却又不是小说的主题。”

  “可是,我们每天都有别人不感兴趣的小事。”迪布勒伊说道,“正因为如此,可从邻人的经历中重新发现自己。如果他善于讲述,他最终能使大家都感兴趣。”

  “我开始动笔写时正是这么想的。”亨利说。他呷了一口啤酒。他没有心思多加解释。红色长椅边,两个老头儿正在玩着掷骰子跳棋游戏,亨利看了看他们。这咖啡厅里是多么宁静:又是一个假象!他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麻烦的是经历中有着个人的成分,那都是些失误,是些幻景。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就再也没有诉说的欲望了。”

  “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迪布勒伊说道。

  亨利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假设您夜里在水边看见了灯火,那真美,可一旦您知道在那灯火照耀的城镇里人们被饿死,那灯光立刻就会失却其诗情画意,仅仅是一种虚幻的景象而已。您会对我说,可以讲述别的东西,比如说说那些饿死的人们。可是,我更喜欢在文章里或集会上说这些。”

  “我可不会跟您说这些。”迪布勒伊有力地说,“那些灯光,它们为众人而闪烁。显然,首先该让人有饭吃。可是,若剥夺了你构成生活乐趣的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有饭吃又有何用?我们为何要旅游?因为我们认为这风光并非虚假的景象。”

  “就算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重新获得意义。”亨利说,“可眼下,更为重要的事情有多少啊!”

  “这一切今天就有意义。”迪布勒伊说,“它在我们的生活中举足轻重,那在我们的书中也应该举足轻重。”他突然气恼地补充道:“仿佛左派就命中注定只能搞宣传文学似的,每一个字都得感化读者。”

  “噢!我对这类文学并无兴趣。”亨利说。

  “我知道,可您又不愿试试别的事情。要干的事情何其多!”迪布勒伊神态逼人地看了看亨利:“当然,要是对那些灯光赞叹不绝,忘记它们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个混账。可问题正在这里:要去寻找一种有别于右派美学家的方法,谈谈这些灯火,让人们既感觉到其中有美的一面,也有城镇灯光中贫穷的一面。左派文学正是应该以此为己任。”他声音激动地继续说道,“让我们以新的视角看待事物,让它们置于各自应有的位置,但是我们切不要使世界贫困化。被您称之为幻景的个人经验,这是存在的。”

  “是存在的。”亨利并不自信地说。

  迪布勒伊也许有理。莫非真的有办法重新获得一切,也许文学仍然具有意义。然而眼下在亨利看来,理解这个世界比用词语重新创造一个世界更为迫切。他更乐意从包中掏出现成的书籍,而不是空白的纸张。

  “您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迪布勒伊激烈地说,“右派分子的书最终比我们的要更有价值,年轻一代最终将到伏朗热之流那儿得到满足。”

  “噢!伏朗热决不可能拥有年轻一代。”亨利说,“年轻人不喜欢战败者。”

  “可很快给人以失败者形象的,有可能是我们。”迪布勒伊说。他紧盯着亨利:“您不再写作,我感到遗憾。”

  “我也许会重新写作。”亨利说。

  天气实在太热,难以再深谈下去。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不会很快重新执笔。放弃写作的好处在于他终于有了学习的空暇。四个月里,他填补了不少空白。三天后,一返回巴黎,他就要制定一个详尽的学习计划,说不定这一两天时间里能构成一个学政治文化的大致框架。

  “但愿波尔还没有回家。”次日上午,他一边默默地在想,一边在林中蹬着车子。树阴稀疏,阳光的酷热勉强有所缓解。他让迪布勒伊和安娜在前面骑着,自己只身进入了林间的一块空地。一圈圈阳光在绿草间颤动,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头缩紧。究其原因,不会是这座烧毁的木屋,它与许许多多别的废墟一样,在淡漠与岁月的侵蚀下渐渐消失。也许是因为这片沉寂,没有鸟唱,也没有虫鸣,惟能听见车轮在砂砾上滚动的沙沙声,这是一种多余的声响。安娜和迪布勒伊已经下了自行车,正在看着什么。亨利来到他们身旁,发现是一些十字架。白色的十字架,不见人名,没有鲜花。勒维尔高。这个含着茅草、灰烬、焦土色彩的名字,这个听似咖里哥宇群落①般冷酷、干燥,但也透溢出一股深山清凉气息的名字,再也不属于传说。勒维尔高。就是在这个山之国,湿润但却枯黄的植被,稀疏透明的森林,无情的太阳竖起了一个个沉重的十字架。

  ①咖里哥宇群落:是地中海区常绿矮灌木丛。

  他们默默地离去,道路很陡,不得不推车行走。酷热侵入淡淡的树阴中,亨利感到汗流满面,安娜的额头和迪布勒伊古铜色的面颊早已大汗淋漓。每一个人心间呼唤的无疑都是同一的声音:在这绿茵茵的草场上搭起一个帐篷。昔日,令人神往的正是这种纯净、神秘的所在。至少在这里,战争与仇恨永远都无法渗入。可是现在已经知道任何地方都不存在所谓的避难处。这里竖着七个十字架。

  “山口到了!”安娜喊了起来。

  亨利就喜欢这样的时刻,瞎子似的攀登一阵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耕作的土地,田园、篱笆、道路、村寨一一映入眼帘。阳光仿佛给板岩瓦洒下晶莹的露珠,给玫瑰色的平板瓦陡添了一抹闪光的色彩。然而,亨利首先瞥见的是一道山的屏障,它紧倚着天际,继而是辽阔的高原,在太阳下赤裸裸地经受着炙烤。如同法国的其他高原,这儿有农庄、村落、小寨,可没有平板瓦,没有板岩瓦,根本不见屋顶的影子,惟有高低不一的断壁残垣,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缺口,遮蔽不了任何东西。

  “知道了又有何用?”安娜叹息道,“尽管认为都知道了,这有何用。”

  他们一时呆立着一动不动,接着开始顺着阳光猛烈地抽打着的沙砾小路,小心翼翼地下山。八天来,人们谈论广岛,列举数字,交换意义可怖的话语,可心底却激不起一丝涟漪,但突然间,只需这匆匆的一瞥,恐惧便悠然而至,他们的心便开始抽搐。

  迪布勒伊猛地刹住了车子:“出了什么事?”

  一只军号在紧吹,穿透了村寨上空飘忽的薄雾。亨利停下车子,发现脚底的大公路旁一溜儿军用卡车、运输用履带装甲车、汽车和推车。

  “是庆祝会!”他说,“我没有留心,可我听旅店的人说什么地方有个庆祝会。”

  “是个军队庆祝会!我们可怎么办?”迪布勒伊问道。

  “头顶着太阳,不能返身上山,也不能停下不走,进退两难是不是?”安娜急得直问。

  “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迪布勒伊口气沮丧地答道。

  他们继续往山下走。被烧毁的村庄左侧,有一个土坛,竖着一个个白色的十字架,上面摆满了红色的花束。一些塞内加尔士兵迈着正步向前行进,头上的小圆帽闪闪发亮。军乐声又起,遮住了公墓的寂静。

  “看样子要结束了,我们运气还算好。”亨利说。

  “向右骑。”迪布勒伊说。

  士兵们冲锋似的上了军用卡车,人群四下散开。男女老少全都穿着黑衣,被那漂亮的丧服闷得几乎要窒息。他们乘汽车,坐推车、自行车、轻骑或徒步,来自周围的所有村落、小寨,足有五千甚或万人。此时,他们正挤撞着向枯树和烧焦的断壁涌去,争夺那仅有的一点点阴凉。他们有的蹲在路旁的排水沟里,半倚着汽车,纷纷拿出圆形大面包和红葡萄酒。死者已经安排妥当,被填饱了悼词、鲜花和军乐,活人们便大吃起来。

  “我捉摸着什么地方可以歇个脚。”安娜说。

  上午这段艰苦的行程之后,他们渴望在阴凉处躺一躺,喝点冰凉饮料。他们顺着公路,伤心地推着车子走去,路上挤满了寡妇和孤儿。下山向谷地开去的大卡车卷起漫天的白色尘土。“到哪儿找阴凉去?哪儿?”安娜直问。

  “那边有些桌子摆在阴凉处。”迪布勒伊说,边指着紧靠着一座木屋摆开的几张长桌,可桌旁的位子好像全被占了,几个妇女轮流端上一盆盆土豆泥,用勺子分给各位。

  “是在聚餐还是个饭店?”安娜问道。

  “咱们去瞧瞧。老是煮鸡蛋,我宁愿吃点别的东西。”迪布勒伊说。

  原来是个饭店,人们差不多挤坐在一起,以腾出更多的位子。亨利坐在迪布勒伊正对面,迪布勒伊身旁是一位妇女,她戴着沉甸甸的黑面纱,两只患麦粒肿的眼睛红红的。一勺白花花的东西倒进他的盘子,紧接着一个男人用叉子叉上一块血乎乎的肉。面包篮和酒瓶在人们手中传递着。大家一声不吭地只管吃着,那副尴尬的贪婪相令亨利想起了自己儿时参加的葬礼上村民们的样子,只是眼下服丧的是数以百计的孤儿寡妇和亲朋好友。阳光下,他们内心的痛苦和身上汗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坐在亨利另一侧的老人递给他一瓶红葡萄酒。“给她倒一点儿喝喝。”老人指了指那位眼睛红红的女人说道,“她是那位在圣德尼被活活吊死的男人撇下的媳妇。”

  一位女的隔着桌子问道:“那位被他们倒悬着活活吊死的是她丈夫?”

  “不,不是那位,她的那位两只眼睛被掏了。”

  亨利给寡妇倒了一杯酒,他不敢看她。突然,他感到薄薄的衬衫下汗在流淌。他向老人转过身子,问道:“是那位空降下来的大兵烧了瓦西厄?”

  “对,他们来了四百号人,您可以想象,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死人最多的是瓦西厄,所以他们才有进大公墓的权利。”

  “那是整个勒维尔高地区的公墓。”亨利对面的那位女人自豪地说,“您是大热纳的叔叔吧?”她问道,“就是跟他儿子费弗里那一起在山洞里找到的那位?”

  “对,我是他叔叔。”老人回答道。

  餐桌边,话匣子全打开了,人们一边呷着葡萄酒,一边回忆起那恐怖的往事:在圣洛希,德国人把男女村民关进教堂,烧起一把大火,后来才允许女人出来,其中有两个就没有逃出来。

  “我老毛病又犯了。”安娜突然站起身子说,“我……”

  她刚走了几步,整个身子便往木屋的墙壁倒了过去,迪布勒伊慌忙跑去,亨利紧跟着他。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额头上涔着汗珠。“心里不舒服,”她用手绢捂着嘴打了个嗝,含糊不清地说。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过去了,是红葡萄酒的缘故。”

  “是因为喝了酒,加上太阳晒,身子疲乏。”迪布勒伊说。他是在帮她寻找借口,可心里肯定清楚她的身子壮实得像匹佩尔什马。

  “您得到阴凉处躺下来歇一歇。”亨利说,“咱们去找个安静的角落。您可以躺个三五分钟吗?”

  “可以,可以,现在好了,对不起。”

  昏厥、哭泣、呕吐,女人们生就有这份能耐。可是,这也无济于事,面对死去的人们,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他们又跨上了自行车。整个空气在燃烧,仿佛村庄再次燃起熊熊大火。每个草垛、每丛灌木边都躺满了人,男的把礼服扔在一边,女的挽起了袖口,敞开了紧身上衣。耳边传来了歌声、笑声和逗弄的欢叫声。不喝酒,不笑闹,不逗乐,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既然他们还活着,他们必须生活。

  他们骑了约摸五公里,发现了一截半枯的树干,有那么一丁点儿树阴。安娜在茅草和石子上铺上了雨衣,侧弓着身子躺在上面。迪布勒伊从背包里掏出纸张,那纸张一股子淤泥味儿,看似被泪水打湿过一般。亨利坐在他们身旁,头倚着树身,他睡也睡不着,事情也干不起来。突然,他感到一心想着学习是多么愚蠢。法国的政党,顿河流域的经济,伊朗的石油,苏联当前的问题,所有这一切已经成为过去,这个正在展开的新的纪元在书中并没有被预见倒。面对原子能,这扎实的政治文化学又有什么分量?革命解放联合会、《希望报》、行动,多么苍白的玩笑!所谓善良的人们尽可放心发动罢工;学者和技术人员却在制造炸弹、反炸弹、超炸弹,手中掌握着前途命运的是他们。一个欢乐的前程!亨利合上双眼。瓦西厄,广岛,一年来情况有了发展。这将导致下场战争。那下一个战后又是怎么样呢?无疑比眼下还要更加严峻。除非根本就不再有战后。除非战败者以炸毁整个地球为乐。这很可能发生。假设地球没有被炸成碎片,还继续绕着自己旋转,但已冰冷一片,阒无人迹:设想这种结局并不更令人好受。死亡这个意念从未让亨利痛苦过。可突然,这片月球似的死寂使他心惊肉跳:人类从此灭绝!面对这无声无息的永恒世界,爬格子、开大会又有什么意义?还是默默地等待世界的灭顶之灾或个人的末日的到来吧。一切都是虚无。

  他睁开眼睛。地上酷热难当,天上阳光闪耀。安娜在睡觉,迪布勒伊在写着写作有理的字样。两个戴孝的乡下女人匆匆地向村子赶去,手里抱着红红的玫瑰,鞋子上沾满白色的尘土。亨利定睛目送着她们。莫非是圣洛希的女人为她们亡夫的死骨献花?有可能。她们应该成为受人尊敬的寡妇。也可能有人在戳她们的脊梁骨骂?她们在心底又是如何对待这一切的?她们是否已经忘却了过去的许多东西,或者只是忘却了一小部分,甚或一点儿也没有忘记?一年的时间,既短暂又很漫长。死去的战友已经被忘却了,那8月的时光所预示的前程已经被忘却了:幸好如此。固执地陷入过去,这有害无益,可一旦发现自己或多或少否认了过去,心里也并不那么自豪。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创造了这种两全之计:纪念。流血的过去与掺合着辛酸的泪水的红葡萄酒的今天。这个两全之计使多少人心头获得安宁。可在另一些人看来,这也许显得丑恶。假设这些妇女中的一位深深地爱着她的夫君,那么,这军乐、悼词对她来说会有什么意义呢?亨利双眼定定地看着橙红色的山峦。眼前映现出那位妇女,她站在衣橱的镜前整理着黑面纱,军乐不停地吹奏,她突然喊叫着:“我不能去,我不愿去!”旁人把红色的玫瑰塞到她的手中,恳求她以全村寨的名义,以法兰西的名义,以所有死难者的名义去参加纪念会。外面,纪念会正在召开。她掀去面纱。后来呢?视线一片模糊。“哎哟,”亨利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已经决定不再写作。”可是,他全身纹丝不动,目光仍然像僵住了一般。他无论如何需要确定这位妇女后来所经历的一切。

  亨利在波尔之前回到巴黎,他在报社对面租了个房间。由于时值酷夏,整个《希望报》低速运转,所以,他有暇伏案一写就是几小时。“写剧本真有趣!”他自言自语道。美酒、鲜花、热情、鲜血,那个充斥着这一切的沉重的下午写成了一部剧本,他的第一部剧本。对,废墟向来就存在,放弃写作的理由也总是不对,可是,一旦写作的欲望在您心头重又升腾而起,这些理由便显得无足轻重。

  波尔没有吵闹,默默接受了亨利关于从此在红色公寓和旅馆分居的念头。可当他在外面单独过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发现波尔的眼睛一圈黑晕,颜色那么深,以致他不禁暗暗发誓,从今以后不再分居。尽管如此,他时不时还是到他那个房间里住上一宿,这使他感到多少有了点自由。“不应该过分要求,”他常对自己这样说。知足者常乐,生活中不乏小小的乐趣。

  不过,《希望报》的处境岌岌可危。一个星期四的下午,他发现金柜空了,这时,他心里可真的焦灼不安了。吕克对他大加讽刺。他责备亨利在钱的问题上完全是一副小店主的思想。这也许是实情。不管怎么说,早已有言在先,财经问题由吕克全权负责,这一权利亨利当初也是主动给他的。果然,到了星期六,吕克就弄到了钱,给报社人员发了工资。“从广告合同中提前支取了部分费用。”吕克解释说。后来再也没有重新发生恐慌。《希望报》的订数没有上升,可却神奇地维持了下来。另外,革命解放联合会虽然没有成为一个大的群众组织,可在外省赢得了地盘。更令人感到慰藉的是,共产党方面不再对它进行攻击,持久团结的希望重又闪现。领导委员会在11月份一致决定支持多列士,反对戴高乐。“一旦感到与朋友、盟友和自身团结一致,生活就轻松多了。”亨利一边思忖,一边与萨玛泽尔随便交谈。萨玛泽尔是来给他送一篇有关危机的文章的。轮转印刷机轰轰作响,外面,是一个美丽的秋夜,樊尚不知在什么地方唱歌,声音失真但却欢快。说到底,连萨玛泽尔也有他好的一面。大家估计他那部关于游击队的书会大获成功,《警觉》杂志正在发表其中的一些章节,他对即将取得的巨大成功高兴得到了幼稚的地步,那副热忱的姿态也因此而显得诚实可信了。

  “我冒昧给您提一个问题。”萨玛泽尔说道,继而咧嘴一笑:“有人说从来就没有冒昧的提问,只有冒失的答复。您不一定非要回答我。有一件事我感到纳闷,”他继续说,“《希望报》订数这么有限,它是如何得以维持下去的?”

  “我们并没有秘密资金。”亨利开心地说,“原因嘛,就是我们的广告比过去做得更多了,其中的小广告,就是一个巨大的来源。”

  “我想我对你们广告收入的了解还是比较准确的。”萨玛泽尔说,“呃,据我计算,你们很明显处于亏损状态。”

  “我们是负了相当一大笔债。”

  “这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从7月份以来这笔债没有增加。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惊奇。”

  “您的估算可能有误。”亨利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只得这么想了。”萨玛泽尔说。

  萨玛泽尔好像并不十分信服。等客人离去,亨利又独自一人呆着时,对自己感到恼火。他完全可以列举准确的数字。“惊奇”,当吕克从空空的金柜中又拿出了支付工资的钱时,涌到他嘴边的正是这个词。“从广告合同中提前支取一部分费用。”亨利竟满足了这种解释,太轻率了。什么合同?提前多少时间支取?吕克说的是否是实情?亨利重又感到不安。萨玛泽尔手中确实并不掌握所有数据,可他善于计算。吕克到底是怎么应付的?谁知道他就不会以个人名义偷着借款?他从未搞过不清不白的交易,可总得了解清楚这钱到底从何而来。当办公室的人全都离开之后,亨利在清晨两时许走进编辑室。吕克正在算账。他往往很迟才走,一直等到亨利离开报社,然后再清理账目。

  “喂,如果你有空,咱们一起看看账目。”亨利说,“我还是想弄清有关我们财经的某些事。”

  “我正在算账呢。”吕克说。

  “我可以等一等。我这就等着。”亨利边说边往桌沿上坐。

  吕克上身只穿件衬衫,下着背带西裤,亨利定睛地看了久久一阵:黄颜色的背带。吕克抬起脑袋:“你为什么要自找麻烦,掺和这些钱的事情?”他说道,“请信任我吧。”

  “让我看看账本,这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却要求我信任你呢?”亨利反问道。

  “你什么都看不明白的。会计学,那是个新天地。”

  “过去有几次你给我解释,我不是明白了嘛。这总不是什么妖术吧。”

  “要白白浪费许多时间。”

  “这并不叫浪费时间。我不清楚你是怎么应付困境的,心里不踏实。喂,就给我看看这些账本吧。你为什么不肯呢?”

  吕克挪了挪桌子下的双腿。一只大皮垫子支撑着他那痛苦的双脚。他恼怒地说:

  “账目上并不是什么都记。”

  “我所感兴趣的,”亨利激动地说,“正是账上没有记上的东西。”他微微一笑,“你瞒了我什么?你借钱了吧?”

  “你不是禁止我借款嘛。”吕克以抱怨的口吻说。

  “那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敲诈了什么人?”亨利半开玩笑地说。

  “我!我会把《希望报》弄成一份敲诈勒索的报纸!”吕克摇了摇头,“你没有睡够吧。”

  “听着,”亨利说,“老是猜谜,我可没有这份兴趣。我不愿《希望报》东拼西凑过日子。你就保守你的秘密好了,我明天一早就给特拉利奥打电话。”

  “这才叫讹诈呢。”吕克说。

  “不叫讹诈,叫慎重。特拉利奥,我知道他的钱是什么货色。可上个星期六落到金柜的那笔钱,我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吕克犹豫道:“是……自愿赞助的。”

  亨利满腹狐疑地打量了吕克一番:他有一个丑陋的妻子和三个儿女,微微发福的腹部,西裤背带,痛风病,一张硕大的无精打采的面孔,这一切显得令人十分放心,可谁料到1941年一股狂风偶然穿透了这具肉体,甚至连《希望报》也借此应运而生。莫非这股怪诞的狂风重又吹起?

  “你是否从什么人那儿勒索了钱?”

  “我可没那个能耐。”吕克叹息着说,“不是的,是捐献,纯粹的捐献。”

  “谁也不会白白给这么多钱。是谁捐的?”

  “我答应保密的。”吕克说。

  “答应谁?”亨利微笑着问,“哎哟,你是哄我,慷慨的捐献者,这可不存在。”

  “我向你发誓是存在的。”吕克说。

  “恐怕不是朗贝尔吧?”

  “朗贝尔!他根本不顾报社死活。除了来找你,平时从不踏报社的大门。朗贝尔!”

  “那是谁?快说呀。”亨利不耐烦地追问道,“要不我就打电话了。”

  “你不会张扬是我告诉你的吧?”吕克声音嘶哑地说,“你答应我?”

  “我以我自己的脑袋向你发誓。”

  “呃,是樊尚。”

  亨利惊愕地看着吕克,吕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你没有疯吧?你就不怀疑樊尚的钱是怎么弄来的?你多大岁数了?”

  “四十岁。”吕克不快地说,“我知道樊尚是从那位曾和德国人合作过的牙科大夫那儿抓来的钱,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要是你害怕被指控同谋罪,请你放心,我已经有所预防。”

  “那樊尚呢?我猜想他也小心至极吧!他说不准就会在这些混蛋伎俩中掉了脑袋!你就不明白?你满脑子是水还是什么东西?等到那个疯子被逮住的那一天,你就会感到了不起了。”

  “我可没有求他什么。”吕克说,“要是我拒收他的钱,他就送给一家狗诊所。”

  “难道你就不明白收了他的钱,等于怂恿他再干?他接济了我们多少次了?”

  “三次。”

  “你还指望继续这么下去?你跟他一般疯!”

  亨利站起身子,向窗口走去。5月里,当他得知樊尚把纳迪娜也拉进了他们一伙,他曾狠狠地对他敲了警钟,还派他到非洲工作了一个月。樊尚回来后曾夸口已经改邪归正了,可他又故态复萌!

  “我得找个法子吓唬他。”亨利说。

  “你答应我保守秘密的。”吕克说,“他曾让我发誓决不告诉你,千万不能让你知道。”

  “那当然!”亨利回到桌旁,“不管怎样,我能不能跟他说点什么,反正都是一回事。”

  “再过十天,有一笔款要付。”吕克说,“可我们付不出。”

  “我们明天就跟特拉利奥谈去。”亨利说。

  “要是能再赢得一两个月就好了,困境差不多就摆脱了。”

  “差不多,这可不够。”亨利说,“再固执又有何用?订数没有回升,日子一长特拉利奥就有可能改变主意。”亨利把手搭在吕克的肩头:“只要能像以前一样自由,这又有何妨?”

  “到时就再也不一样了。”吕克说。

  “肯定完全一样,只是再也用不着为钱的事烦心了。”

  “这是最好不过了。”吕克叹息道。

  一想到钱的问题就要彻底解决,亨利轻松了许多。两天后,他心底坦然地走进了特拉利奥的办公室:里面摆满了书籍,表明主人是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个商人。可特拉利奥本人身材颀长,风度翩翩,加上一个半秃的脑袋,十足一副大企业家加富豪的派头。“在整个被德占领期间,我们工作紧密配合,可竟没有见过一面!”他有力地握着亨利的手说:“您与维尔朗德很熟,对吧?”

  “当然,您当时在他的联络网?”

  “对,那是个非凡的人物。”特拉利奥稍带忧伤的口气说道。继而一个自豪的微笑天真地显现在他的脸上,连面孔也因此而变圆了:“正是通过他我才结识了萨玛泽尔。”他示意亨利就座,自己也坐了下来:“那个时候,重要的是人的价值,而不是金钱。”

  “那已经很遥远了。”亨利搪塞着说。

  “幸亏能使用金钱来维护人的某些价值,这倒也是个安慰。”特拉利奥以一副动人的神态说。

  “迪布勒伊把处境跟您说了吧?”亨利问。

  “大概说了说。”

  特拉利奥的目光里含有一种迫不及待想了解情况的意思。实际上,他对情况了若指掌,可为了从容地对亨利考察一番,他必须耍一下手腕。亨利并不自信地开始谈了起来。他也仔细观察着特拉利奥。特拉利奥和蔼可亲地聆听着,但可亲之中又带有几分俯允的神态。他确信自己享有特权,但口头上却声明放弃,为此而洋洋得意,自认为比那些一无所有但内心又不甘心被剥夺的人高出一头。根据迪布勒伊的介绍,亨利想象中的特拉利奥并不完全是这副姿态。在他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软弱、忧虑的表示,也没有慷慨、大度的印记。如果说他属于左派的话,那只能是一种机会主义的行径。

  “这里,我打断您一句!”他突然说,“您说订数的下降是必然的。”他定睛看了看亨利,仿佛就要揭示一个危险的真理:“我并不相信什么必然性,甚至可以说这是阻止我信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原因之一。我个人的经历与您不同。我是个生意人,是个实干家,这一经历告诉我事物发展的进程可能会因为一个偶然因素的偶然介入而改变。”

  “您的意思说有可能避免订数下降?”亨利口气有些生硬地说道。

  特拉利奥停顿了片刻:“反正我确信今日有可能使订数回升。”他说,“我绝不把这看成是个钱的问题。”他打了个有力的手势说道,“可鉴于《希望报》所代表的使命,我认为它重新争取广泛的读者事关重大。”

  亨利有趣地从中听出了萨玛泽尔的腔调,他开口说道:“我和您一样希望能这么做,是资金短缺造成了我们的困难。如有资金,我可负责搞通讯报道和调查报告,这可以给我们赢得大量的读者。”

  “通讯报道、调查报告,这当然。”特拉利奥声音冷漠地说,“可这不是主要的。”

  “那什么是主要的?”亨利问道。

  “我这就直言相告。”特拉利奥说,“您是个很有名气,甚至深孚众望的人。可请允许我向您进一言,您的朋友吕克微不足道,没有一点儿名气。另外,我也读过出自他的一些文章,明显笨拙。”亨利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吕克是位优秀的记者,报纸属于他和我,如果您想过排斥他的话,那就请您再也不要考虑了。”

  “难道就不能促使他自行退出?比如以对他有利的价格买下他的那一股,再给他提供一个好的职位?”

  “不行!”亨利说,“他决不会答应的,再说我也不会让他这样做。《希望报》就是吕克与我。您要么给我们提供资金,要么不提供,没有两全的办法。”

  “显然,对一个共同投入一项事业的人来说,有时要分道扬镳,这比外人要更困难。”特拉利奥以打趣的口吻说道。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没有任何法律限定一家报纸的领导委员会只有两个成员。”特拉利奥说道,接着微微一笑:“鉴于你们之间的友谊,我确信让萨玛泽尔当您的助手不会有任何难处。”

  亨利缄默不语。怪不得萨玛泽尔那么关心《希望报》的命运!他终于开口冷冷地说道:“我看没有必要。萨玛泽尔如有兴趣,可在我们报上写点什么,这对他来说也许足够了……”

  “希望如此合作的不是他,而是我。”特拉利奥傲慢地说,声音紧接着生硬起来:“我认为在您的大名旁边,还需要另一个同样深孚众望的名字。眼下,萨玛泽尔的影响正在飞快地扩大,保准明天谁都会谈论他。亨利·佩隆与让·皮埃尔·萨玛泽尔,这是社会利害关系的结合。再说,必须给你们的报纸注入新的活力。萨玛泽尔,这是一股自然的力量。我向您建议的就这些。我负责偿还全部债务,买下《希望报》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具体条件容我们再商量,吕克与萨玛泽尔各占百分之二十五,您占另一半。采取何种决定,以得票多数为准。”

  “我十分敬重萨玛泽尔。”亨利说,“可我也对您直言不讳:萨玛泽尔个性太强,在他当家的地方,我感到难以作主,而我却坚持要感到我是报社的主人。”

  “这纯粹是个人之见。”特拉利奥说。

  “也许。可不管怎么说,这关系到的是一份属于我个人的报纸。”

  “那是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报纸。”

  “这两者并不相互排斥。”

  “问题正在这里。”特拉利奥说,“我给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报纸提供资金,我希望保证它具有最大的成功的可能性。”他固执专横地继续说:“《希望报》是一个非凡的创造,请相信我会对它的价值有个正确的评价。可我们面临新的困难,问题是要取得更大范围的成功,因此,单枪匹马就再也不够了。”

  “我向您重复一遍,我并非单枪匹马。”亨利说,“我觉得与吕克完全有能力面对这一新的处境。”

  特拉利奥摇摇头:“说句自吹的话,我对个人的能力向来有个比较正确的估价。眼下要逆流而上,十分艰巨,您需要萨玛泽尔这样的人来帮您一把。”

  “这并非我的看法。”

  “可这是我的看法。”特拉利奥突然出言不逊地说,“任何人都无法使我改变。”

  “您是想说如果我拒绝您的办法,您就不给《希望报》提供资金?”亨利说。

  “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特拉利奥又显出温和的气色。

  “您许诺过无条件支持我。”亨利说,“正是据此诺言我才让《希望报》成为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机关报。”

  “瞧,我没有强加给您任何条件。毋庸赘言,报纸的政治路线保持不变,我只是请您采取必要的措施,扭转困境,我想这是你我都同样希望的。”

  亨利站起身子:“我这就去找萨玛泽尔谈个清楚!”

  “萨玛泽尔肯定不会答应在违背您的意愿的情况下进入《希望报》。”特拉利奥说,“为此,这次谈话最好只限于我们俩。他拒绝,还是您拒绝,这无关紧要,只有让他参与报纸的管理,我才会提供资金。”

  “我总要让他知道此事吧。”亨利说。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因为我听信了您的诺言,危及了《希望报》的安全,把它引到了倒闭的边缘。可是您却乘人之危,肆意讹诈。像这样一个能够干出如此不仁不义勾当的人,无论如何,我还是不用他帮忙为好!”

  “您没有权利谴责我讹诈!”特拉利奥也站了起来,说道,“我干任何事情都光明磊落,这件事和别的事一样。我从来就不隐瞒,在我看来,进行某些调整,对《希望报》的良好管理是必不可少的。”

  “迪布勒伊对我说的可不是这样。”亨利说。

  “他对您说的话不用我来负责。”特拉利奥提高了嗓门道,“我知道我对他说了些什么,若产生误会,那太遗憾了。我表达的可是一清二楚。”

  “您跟他谈过您的对策吗?”

  “当然。我们谈得还相当详细呢!”

  他的话中包含着如此令人信服的诚意,亨利一时沉默不语。“他总不至于理解成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吧。”他终于开口说道。

  “我猜测他想要理解的都理解了。”特拉利奥带着几分敌意说道,“哎,”他紧接着以妥协的口吻说,“我的建议在您看来为什么就那么不可接受?您之所以恼火,是因为您自以为是一次卑鄙的勾当的受害者。您只要跟迪布勒伊谈一次,就可对我的诚意深信不疑,您到时肯定就会明白我的建议对您来说是个多么重要的机遇。请您相信,任何人都不会以偿还六百万债务为代价,冒险买下《希望报》。只有像我这样对革命解放联合会忠心耿耿的人才会冒这个风险。要不,别人肯定会强加给您与我截然不同的条件:政治条件。”

  “我决不泄气,一定要找到无私的支持。”亨利说。

  “可您已经找到了!”特拉利奥说。他淡然一笑,“我把这次交谈只当作初次接触。就我这方面而言,谈判的大门总是敞开的。您好好考虑考虑吧。”

  “谢谢您的忠告!”亨利说。

  他气呼呼地答了一句,可他责怪的并不是特拉利奥,而是迪布勒伊的乐观主义!他那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不,这里谈不上什么乐观主义,迪布勒伊不会幼稚到这个程度。突然,事实真相在亨利面前暴露无遗。“他耍了我!”他瘫坐在马尔索大街的一张座椅上,他脑子里、躯体内充斥着如此强烈的嘈杂声,感到就要昏厥过去。“他存心欺骗了我,因为他想得到《希望报》,我中了圈套。”子夜时分,他前来敲门,满脸堆笑,说什么可得到无条件的资金,说什么夜色如此美妙,要一起去转转,原来在这微笑之中,他张开了圈套。亨利重又站起来,大步走去,若他走得再慢一些,说不定就会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他能回答什么话呢?他准无言以答。”亨利几乎在不知不觉中穿越了巴黎城,来到迪布勒伊的房前。他在平台上停了片刻,以便使心脏的激烈跳动平静下来。此时,他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肯定嘴里可以说出清晰的声音来。

  “我可以跟迪布勒伊谈谈吗?”亨利问道。他为自己的声音感到诧异,这声音竟十分正常。

  “他不在家。”伊维特说,“家里没有人。”

  “他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清楚。”

  “我等着他。”亨利说。

  伊维特让他进了那间书屋。也许不到天黑迪布勒伊回不了家,再说亨利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对亨利来说,除了迪布勒伊之外,诸如《希望报》、革命解放联合会、特拉利奥、吕克等等全都已不复存在。打从他爱上了波尔的那个古老春天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需要某个人的出现。他在平时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可今天,这里的家具、书籍无不在嘲弄着他:全是同谋!安娜推着小推车,送来火腿、色拉,朋友间开心地一起聚餐:纯粹是一出闹剧!迪布勒伊有的是盟友、门徒和工具,可没有一个朋友。他对别人是多么洗耳恭听!他讲起话来,又是多么洒脱!可他早有准备,一有机会便朝你身上踏来。他热忱诚挚,笑容可掬,目光迷人,可这一切只是反映了他对整个世界不可抑制的私心。(“他完全清楚我对这份报纸是多么爱惜!可他却从我手中夺了过去!”)也许就是他出谋划策,让萨玛泽尔取代吕克的。他一再劝告:去见见特拉利奥。这样一来,他就隐蔽了自己,在暗中给特拉利奥下指令。“一个阴谋,一个陷阱。一旦落入圈套,我如何摆脱?在萨玛泽尔和倒闭这两者之间,我应该选择前者,对此他准会大吃一惊。”亨利在寻找激烈的措辞,准备冲着迪布勒伊宣布自己的决定。然而,这滔滔怒火激不起任何精神。相反,他感到精疲力竭,甚至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感到羞辱,仿佛经过数小时搏斗之后,有人刚刚把他从流沙中救起。门咣当一声,亨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座椅的扶手:他绝望地希冀能让迪布勒伊分担这后者给他造成的恐惧。

  “您等我很久了吧?”迪布勒伊边问边朝他伸过手去。亨利机械地握了握手:还是昨天那同一只手、同一张脸。即使心里有谱,也难以看透这副面具。他嗫嚅着说:

  “不太久。我必须跟您谈谈,一刻也不能拖。”

  “出了什么事?”迪布勒伊问道,那假作关切的声音,惟妙惟肖。

  “我刚从特拉利奥那儿来。”

  迪布勒伊脸色骤变,“啊!成了?您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特拉利奥有否作难?”他声音急切不安地问道。

  “我明白了!您口口声声向我保证,他准备无条件支持《希望报》,可他非要我找萨玛泽尔合作。”亨利死死盯着迪布勒伊,“听说您知道这事。”

  “我7月份就知道了。”迪布勒伊说,“于是,我马上到别处去弄钱。我以为莫瓦纳就要给我资助,他差不多已经答应我了。可我方才去看他,他刚旅行归来,看来再也不像当初那样坚决了。”迪布勒伊不安地看了看亨利,“您还能支撑个把月吗?”

  亨利摇摇头:“不行。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他愤怒地问道。

  “我一直指望莫瓦纳。”迪布勒伊说。他耸了耸肩膀,“我事先也许是该跟您通个气。可您知道我向来不愿承认失败。您陷入这般困境,完全是我的过错,我发誓要让您摆脱出来。”

  “您说是7月份,可特拉利奥断言他从来没有承诺给我们以无条件的支持。”亨利说。

  迪布勒伊忿忿地说:“4月份,谈的只是报纸的政治路线问题,他是完全同意的。”

  “您给我的保证实在过头了。”亨利说,“特拉利奥在任何领域都不会白白介入的。”

  “啊!听着,就4月份的情况来说,我没有任何值得责备的地方!”迪布勒伊说,“我当时曾劝你马上亲自去和特拉利奥谈一谈。”

  “可您当时跟我说话时那么自信,让人觉得去谈也是白搭。”

  “我只是谈了我的想法,谈了我是怎么想的。”迪布勒伊说,“我可能错了。谁也不可能永远不出错误。可我也没有强迫您相信我的话。”

  “您通常可不会错到这般明显的地步。”亨利说。

  迪布勒伊忽然微微一笑:“您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存心对您撒谎?”

  这话从他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只需以一“是”字相答,这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实在难以启齿,在这副笑盈盈的面孔前,在这间书房里,实在说不出口。“我怀疑您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现实,而毫不顾忌我的利益。”亨利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道,“特拉利奥拿钱,至于什么条件,这于您来说根本无所谓。”

  “我也许是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现实。”迪布勒伊说,“可是,我向您发誓,要是我当时对特拉利奥的盘算有丝毫怀疑,我就会让他连同那几百万法郎见鬼去。”

  他的话声充满着令人心动的热忱,可亨利还是不能信服。

  “我今晚找特拉利奥谈谈去,”迪布勒伊说,“也找萨玛泽尔谈谈。”

  “这无济于事。”亨利说。

  啊,话不投机。要把心里想的高声说出来,这谈何容易。“一个阴谋!”这话突然显得那么过分,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当然,迪布勒伊绝没有搓着双手自言自语说过“我策划了一个阴谋”。倘若亨利胆敢冲着他骂出这个字眼,那迪布勒伊说不定会笑得更凶。

  “特拉利奥很难对付,但萨玛泽尔可以争取。”迪布勒伊说。

  亨利摇摇头:“您争取不到他的。不,只有一个办法:我洗手不干了。”

  迪布勒伊一耸肩膀:“您完全清楚您不能这样。”

  “对此,您是会大吃一惊的。”亨利说,“可我一定要这样做。”

  “您这样会毁了革命解放联合会。您要知道,对面的人会怎样幸灾乐祸!《希望报》倒闭了,革命解放联合会被清除!这够瞧的!”

  “我可以把《希望报》卖给萨玛泽尔,到阿尔代什买家农庄。革命解放联合会决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损害。”亨利忧楚地说。

  迪布勒伊神情痛苦地看着他:“您恼火,这我理解。我有罪。我不该如此轻信特拉利奥,我在7月份就应该告诉您。可是,我将尽一切努力弥补这一切。”他的话声愈来愈恳切,“我求求您,别固执了,咱们一起去寻找办法,摆脱困难。”

  亨利默默无语地打量着他。承认过错,这是巧妙之策,是减轻罪过的最好办法。可其中最严重的过错,迪布勒伊却避而不谈。实际上,他的过错在于无度滥用了他人的信任。他往往在要求您对友情作出牺牲的同时,假装给您以友谊,可事实上却一点也不给。必须对他明言:“您是在耍我,耍所有的人。为了追求真与美,您会不惜牺牲任何人。可所谓的真,是您内心所想,所谓的美,是您内心所求。您把整个宇宙视作您的创造,在人这个创造物与您之间无法相比。当您耍弄慷慨之举,也只是为了给您自己增添荣耀。”对他,还可以指责一千条,一万条。可是,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愤然关门离去,永远再别打开这扇门扉。“我必须这么做。”亨利思忖。关于报纸,不管他作出何种决定,他都该立即与迪布勒伊决裂。他站起身子,他看了看小推车、书籍、安娜的照片,不禁感到心软。整整十五个春秋,这间书房对他来说始终是世界的中心,是他温暖的所在。在这里,真理仿佛是可信的,幸福显得至关重要,保持自我又似乎是一种伟大的特权。他无法想象自己踯躅街头,身后的这扇大门从今以后向他永远关闭的情景。

  “没有用了,已经进退维谷。”他以平淡的声音说道,“我并不固执。只是在目前的处境下,我再搞《希望报》已经毫无意义。肯定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使我离开之后不至于给报纸和革命解放联合会造成损失。”

  “听我说,再给我两天时间。”迪布勒伊说,“如果两天后我一无所获,您再考虑您的决定。”

  “那好。可我什么都已经考虑过了。”亨利说。

  亨利刚一跨出门外,脑袋里便旋转起来。他朝报社方向迈了几步,这是他想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当面找吕克说清,也许吕克会感到痛心,抑或会建议到哪位牙科大夫处再敲一笔,亨利实在感到没有这个勇气。至于波尔那里,一想到她那没完没了的预言,那絮絮叨叨的陈词滥调,根本就不能去。然而,他需要道出事实真相。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仿佛刚刚观看了一场魔术表演,狡猾的魔术师给你亮了他的绝招,却又是虚晃的一招。迪布勒伊在作弊,眼看着就要抓住他的把柄,可是说变就变,那张偷摸的牌已不在他手中,也不在他的兜里。他撒谎撒到了何种程度?他是否也对自己撒谎?在厚颜无耻与存心欺人这两者之间,他的背信弃义到底偏向那一端?毫无疑问,背叛之举确实存在着,可却又无法抓住他的把柄。“我又被耍弄了。”明摆的事实再次使他头脑发昏: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阴谋,迪布勒伊冷笑着在幕后牵线。亨利在桥中心停下脚步,双手紧握着栏杆。他是否在胡思乱想?还是因为怀疑迪布勒伊耍阴谋诡计致使自己陷入愚蠢的深潭?不管怎样,倘若他还继续一意孤行,在一个又一个明摆的事实中颠簸晃荡,那他的大脑马上就会爆炸。他无论如何必须要跟别人谈一谈。他想到了朗贝尔。“要是我当初接受了他的忠告,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思忖道。朗贝尔不喜欢迪布勒伊,可他向来以保持公正而自鸣得意。他是亨利可以进行一次慎重交谈的惟一人选。他穿过了大桥,走进了一家名叫“比亚尔”咖啡店的电话间。

  “喂!我是佩隆。我能上楼跟你随便谈谈吗?”

  “当然。这念头倒怪好的!”朗贝尔热烈的话声中交织着几分惊奇:“你怎么样?”

  “不错。马上见。”亨利说。

  对方话声中的惊奇与热烈使他心头平静了下来。朗贝尔的热情显得有些笨拙,可至少对他来说,亨利决不是他棋盘上的一个卒子。亨利快步登上楼梯。怪诞的一天,白白用来上楼下楼,仿佛他是法兰西学院的候选人似的。

  “你好。请走这边。”朗贝尔兴高采烈地说,“请原谅这地方乱七八糟的,我实在没有空暇整理。”

  “哎哟,你住得还怪舒适的!”亨利说。

  宽敞明亮的房间乱而不杂,摆着一架电唱机、一个唱片柜,精装的图书按作者归类,摆得整整齐齐。朗贝尔身着一件黑色毛线衫,系一条黄色真丝领带。面对眼前的一切,亨利感到有点不太自在。

  “白兰地、威士忌、矿泉水还是果汁?”朗贝尔打开唱片柜下方的一格,问道。

  “来一杯浓威士忌。”

  朗贝尔走进了一间淡绿色的浴室去取水,亨利瞥见里面有一件大毛巾浴衣,刷子和肥皂等用品也一应俱全。

  “这个时候,你怎么会不在报社?”朗贝尔问。

  “报社有了麻烦。”

  “什么麻烦?”

  说朗贝尔对报社不关心,这并不确切,应该说他和吕克之间有着深深的对立情绪,只要他们俩站在一起,看上一眼,这种相互之间的反感情绪就不难理解。他全神贯注地听亨利一五一十地对他讲,越听越气。

  “这当然是个阴谋!”他说,继而思虑片刻,“你不认为迪布勒伊会想尽办法和萨玛泽尔一起进报社?或代替萨玛泽尔进报社?”

  “不,我不这么认为。”亨利说,“他对记者这一行不感兴趣。不管怎么说,他是以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名义控制着《希望报》。但即使这样也没有任何改变,他照样还给我设了一个卑鄙的圈套。”他打量着朗贝尔:“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愿意,让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朗贝尔说,“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报纸乖乖地卖给他们,他们正求之不得。”

  “我不愿意发生丑闻。”亨利说,“但我可以好聚好散,把报纸放弃算了。”

  “这无异于你承认失败,他们会得意忘形。”朗贝尔说。

  “你总是劝我不搞政治,这不是一个摆脱政治的良机嘛。”

  “《希望报》与政治交易有别。”朗贝尔说,“你亲手创办了这份报纸,它是你的命运……不,你不能这样。”他冲动地说,“要是我有钱的话!可我手头所剩无几,不知如何派上用场!”

  “我什么地方都弄不到钱,他们完全清楚。”

  “接受萨玛泽尔吧。你跟吕克好好合作,争取抵消萨玛泽尔的作用。”

  “若他与特拉利奥结成一伙,那就与我们势均力敌了。”

  “萨玛泽尔怎么会有钱买股份?”朗贝尔问道。

  “提前支取他那部书的稿酬,要么特拉利奥帮他忙。”

  “他为何那么看重萨玛泽尔?”

  “我怎么知道?我甚至都弄不明白那家伙怎么会是革命解放联合会的人。”

  “必须找到反击的手段。”朗贝尔说。他一副沉思的神态,在房间来回踱着步。突然响起两声急骤的门铃声,朗贝尔脸霍地红了,一直红到头发根:“是我父亲!我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早!”

  “我避一避吧。”亨利说。

  朗贝尔神情尴尬,恳切地看着他:

  “你就不愿意跟他打个招呼?”

  “噢,当然愿意。”亨利急忙说。

  打个招呼并不碍事,可眼下这个人,也许就是他断送了罗莎的性命,至于德国人,他肯定竭诚为他们效过力。亨利见他向自己走来,好不容易强装出一个笑脸,嘴巴直哆嗦。只见他一头灰发,浮肿发黄的脸上闪烁着一双蓝得像瓷器般发亮的眼睛。如此柔和、鲜艳的色泽竟闪现在这张衰竭的面上,令人不胜惊讶。朗贝尔先生等着亨利向他伸过手来,可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很想和您见上一面,”他说,“热拉尔老跟我提起您!”他露出一个微笑,旋即收了起来,“你多么年轻!”

  对他来说,朗贝尔叫作热拉尔,仍不过是个孩子。这很自然,同时也很奇怪。父子俩长得并不相像,可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人们对他们俩会是一对父子并不感到惊奇。

  “朗贝尔才年轻呢,我不年轻了。”亨利活跃地说。

  “对于像您这样一个十分知名的人士来说,您确实很年轻。”朗贝尔先生坐了下来。“你们刚才在交谈……我本不想打扰你们。”他朝儿子转过身子说道,“可我提前处理完了事情,不知去哪儿好,于是我便上了楼……”

  “您来得对!想喝点什么吗?果汁?矿泉水?”朗贝尔的热情中透出慌乱,使亨利愈发感到不自在。

  “谢谢,不喝了。这五层楼对我这把老骨头来说真有点够呛,可这里是多么安静。”他环顾四周,一副赞许的神态说道。

  “对,朗贝尔住得很好。”亨利说。

  “这是家里的传统了。我承认对他古怪的穿着就不怎么欣赏。”朗贝尔先生添了一句。他声音畏畏缩缩,可双眼朝那身黑色的毛线衫投去了严厉的一瞥。

  “各有所好嘛。”朗贝尔并不自信地嗫嚅道。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亨利乘机站起身子:“对不起,您敲门时我正要告辞。我有急事要做。”

  “对不起的是我。”朗贝尔说,“您写的全部东西,我都十分认真地读了,有些事情我多么想跟您讨论讨论。可我猜想这种讨论也许只对我有益。”他重新收起了笑容,补充了一句。在他平和的声音、矜持的微笑和言谈举止之中仍然保持着一股已经倦怠的魅力,可他仿佛拒绝使用这股魅力,这种持重的姿态给他陡添了一副既高傲又不可捉摸的神态。

  “我们后会有期,肯定可以更从容地交谈交谈。”亨利说道。

  “并不那么肯定。”老人说。

  说不定几个月后他就会被捕入狱,可他也许还能活着出来。这个曾与敌合作的大老板,在他作威作福的年代,准是个大混账,他超越了限度,不仅仅有罪,而是一个要被审判的罪人。这一次,亨利自然地朝他一笑,一边同他握手告别。

  “我明天可以来见你吗?”朗贝尔陪亨利来到前屋问道,“我倒有个主意。”

  “是否是好主意?”

  “那由你看了。可千万先等我跟你说了,你再作决定。我明晚10点左右去,行吗?”

  “行。可不能再迟了,因为我要和斯克利亚西纳出门。”

  “好。”朗贝尔说,“我下午的时间答应给纳迪娜了,可10点前我一定到。”

  无论怎样,亨利也不打算今天就作出抉择,他甚至再也不想花费心思考虑该怎么办,更不用谈去找人商量了。他无奈又回到报社,冷静地告诉吕克他与特拉利奥的交谈已经延期,然后又埋头起草起通讯来。对波尔,他再不能以实情相告。当他把钥匙插入寓所的锁中转动时,他打心眼里希望波尔已经入睡。可是不管他几时回家,她总是等着不睡。波尔坐在长沙发上,身着变色丝裙,脸上还涂着脂粉,朝他伸去嘴巴,亨利匆匆地碰了一下。

  “白天过得好吗?”她问道。

  “很好,你呢?”

  她莞尔一笑,没有直答:“特拉利奥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同意。”

  “这事你真的就不烦恼吗?”她深沉地瞥了他一眼,问道。

  “什么事?”

  “接受他的资金?”

  “不,这事早就解决了。”他生硬地说。

  她犹豫不定,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两天来她一直迟疑不决。亨利知道她的心思,可不愿意帮助她道出心里话。波尔这般谨小慎微,实在让他气恼。“她对我小心翼翼,下了决心不再触犯我,等着自己的最后命运。”亨利没好气地想。“六个月前,”他尽量公允地想,“她开心快活,争强好胜,我又对她不满。”他思忖:“实际上她让我恼火的,是她的一些举动。”她自知身置险境,企图自卫,这合情合理。但是她耍的那些可怜的诡计,反倒害了她自己,弄得自己成了仇敌。亨利再也不跟她提唱歌的事。她看透了他的把戏,因此为她定下的约会,她一概拒绝。可是,她在这点上又错算了一着,亨利怨恨她如此执拗。如今他下了狠心,从此不要她的协助,非要把她休了不可。

  “蓬斯莱的信。”她递给他一只信封,说道。

  “我猜想他拒绝了。”亨利说。他把信浏览了一遍,递给波尔:“对,不用说,他拒绝了。”

  他的手稿已经退回两次,并附上诚惶诚恐的溢美之词:一部十分伟大的作品,但争议大,不适时宜,难以冒如此风险,等以后公众之激情平静之后再议。显而易见,对那些想忘却过去,以及企图随心所欲地改变过去的人来说,这个剧本并不惹人喜爱。但是,亨利多么希望该剧能够公演,他对这个剧本的爱远甚于对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一部小说不能一读再读,那词会蒙住眼睛,但是剧中的对话,一旦哪天化为活的声音,他就能远距离欣赏,犹如画家朝自己的作品投去默契的一瞥,一股欢悦的超脱感会油然而生。

  “你的剧本无论如何得演。”波尔声音激动地说。

  “我也求之不得。”

  “是否轰动,我并不比你更在乎。”她继续说,“但是我感觉到你一天不摆脱这部剧作,就一天不能再动笔写小说。”

  “什么念头!”亨利惊诧地说。

  “你不是还没有开始写小说吗?”

  “没有,可这剧本与此毫不相干。”

  “那又是因为什么?”她细细察看着亨利问道,一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头。

  他淡淡一笑:“就算是因为懒惰吧。”

  “可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懒惰。”她严肃地说,又摇了摇头,“这显然是内心的抵触。”

  “这部小说头没有开好。”亨利说,“我想从头重写,可我知道这是个大工程,因此不怎么着急。情况就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我从来就没有看见你在困难面前退缩过。”

  “呃,那这一次我就退缩了。”

  “你为什么一直不把草稿给我看一看?”波尔问道,“我也许能给你出个主意。”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的草稿还不成形。”

  “你是对我说过。”她一副沉思的神态说道。

  “我的剧本就给你看了。”

  “不错,可底稿也不成形,你却给我看了。”

  他没有答话。在目前这部小说初稿中,他对自己、对她写得过分随便了,他日后将尽力重写的小说也许不会这般冒昧。波尔只需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他打了个呵欠:

  “我困了,明天我不回这儿了,我要在旅馆那边睡,因为斯克利亚西纳不到天亮不会放走我的。”

  “不管天亮还是天黑,我就不明白旅馆有什么好处。反正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他站了起来,波尔也跟着起身。这是个危险的时刻:每到这个时刻,他往往在她额头上匆匆亲一下,旋即转身靠着墙壁,假装马上就要昏睡过去似的。可是有的时候,她紧紧勾住他,浑身战栗或喘息不止,惟一能使她恢复平静的办法就是与她睡觉。他往往难以满足她,而且也总是感到勉强。对此波尔不可能觉察不出。正是为了抵消这种冷漠,她使出浑身招数,其一举一动无不令人怀疑她是否真的为了乐趣。亨利恨她丧心病狂、鲜廉寡耻,但更为痛恨的,是她虚情假意、低三下四。幸好,这天夜里她没有发作,她也许预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亨利面颊紧贴着清凉的枕头,两眼睁得大大的,反复思索着白天里的事情,心里并不怎么恼火,只是感到几分痛楚。错的不是他,而是迪布勒伊。迪布勒伊悔恨也罢,发誓也罢,怎么都无法洗刷这一过错。它重重地压在亨利的心头,仿佛比他自己铸成的大错还更为沉重。

  全扔下不管,这是亨利醒来时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他没有给迪布勒伊去电话。整个白天里,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个字,犹如一支令人心静、百唱不厌的小曲。这份报纸是他无可争辩的领地,但是却要去谈判,去退让,去缔约。不,这种后果让他感到厌恶。他更想隐居乡间,重操写作旧业,开始创作那部小说,至于《希望报》,他将静静地呆在火炉旁,以消遣的目光去读。这一打算是如此诱人,以致当他在晚上10时看办公室的门打开时,反倒暗暗地希望朗贝尔给他出的不是好主意。

  “昨天你留下呆了一会儿,真太好了!”朗贝尔说道,那声音与其说在道谢,勿宁说是表示歉意。“我父亲是多么高兴!”

  “与他结识,我也同样有幸。”亨利说,“他看去已经衰老,但可以感觉到他过去富有魅力,如今仍不失某种风度。”

  “魅力?”朗贝尔惊诧地问,“他特别专横。专横,而且瞧不起人,实际上至今未改。”

  “噢!他不会是个随和的人,这不难想象!”

  “一点儿也不随和。”朗贝尔说,接着一挥手,仿佛想驱除不快的回忆:“关于报纸是否有什么新的变化?”

  “没有。”

  “那就听我给你出出主意。”朗贝尔说道。突然他又感到窘迫:“你也许不愿意听吧。”

  “只管说吧。”

  “若你和吕克对付萨玛泽尔和特拉利奥,你们有被吃掉的危险,可假设我在里面?”

  “你?”

  “我有足够的钱,萨玛泽尔能买几股,我也能买几股。这样一来,如果决定的通过以得票多数为准,那我们三比二,就赢了。”

  “你不是犹犹豫豫、考虑再干不干记者这行当吗?”

  “这行当跟别的一样,再说《希望报》也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朗贝尔假装自嘲地说。

  亨利微微一笑:“我们在政治上并不总是一致。”

  “我才不管什么政治。”朗贝尔说,“我只想要你保住报纸。无论怎样,你保准能得到我这一票。此外,我也能看到你会变化,对此并不丧失信心。”他乐呵呵地说,“惟一的问题是特拉利奥是否同意。”

  “他该为留住这么一位优秀的记者而高兴。”亨利说,“幸好你还没有厌倦通讯报道这一行。”他补充道,“你关于荷兰那些文章棒极了。”

  “多亏了纳迪娜。”朗贝尔说,“她对此的兴趣之大,竟让我也产生了乐趣。”他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觉得特拉利奥会答应吗?”

  “据我猜测,如我走,他们会感到事情不好办;若我接受萨玛泽尔,他们也许会向我作出一次让步。”

  “你好像并不特别高兴?”朗贝尔神情有些失望地说。

  “啊!这件事整个儿让我厌烦!”亨利说,“我不知道想做些什么……你摩托车在吗?”他故意岔开话头问道。

  “在。你想让我带你去什么地方吗?”

  “去里尔街。斯克利亚西纳住在贝尔琼斯老太家。”

  “他跟她睡觉吗?”

  “我不知道。克洛蒂家总住着一大堆作家和艺术家,我弄不清她跟哪些人亲过。”

  “你常见他,斯克利亚西纳?”他们下楼时,朗贝尔问他。

  “不。”亨利答道,“他时不时召我去一次,实在逃不掉。我一推再推,最后没有办法还得去。”

  他们跨上了摩托车,顺着塞纳河畔行驶,留下一路噪音。亨利望着朗贝尔的颈背,心间陡然生出几分内疚。他的建议十分恳切。他并不是非要往报社挤,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帮亨利一把。“可我却没有好好谢谢他。”亨利心里在想。可实际上,亨利一点儿也不感激他。“最好还是什么都别管。我宁愿甩手不管,绝对愿意。”他反复思忖。保住报纸,留在革命解放联合会,这意味着继续与迪布勒伊携手工作。可心中要是对谁有了这么多积怨,还能与之携手工作吗?他没有勇气公开决裂,可他也不喜欢玩弄表面和好的把戏。“不,全完了。”当摩托车在贝尔琼斯的府邸前停住时,亨利对自己这么说道。

  “呃,我先走了。”朗贝尔失望地说。

  亨利犹豫了一下。刚才对他的诚心帮助反应那么冷淡,现在又这么匆忙地让他走,亨利感到过意不去。

  “你乐意跟我一块儿去吗?”亨利问道。朗贝尔顿时面显喜色,他特别喜欢见名人:“我很乐意。可这是不是冒昧?”

  “噢,一点儿也不。我们一起上那家茨冈夜总会喝点伏特加酒,要是斯克利亚西纳来了兴头,他会把在夜总会演奏的乐手请个遍。跟他在一起,用不着拘束。”

  “我感觉到他并不十分喜欢我。”

  “可他很爱跟他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来吧。”亨利诚心诚意地说。

  他们绕过那座巨大的楼房,房子的窗户全亮着灯,耳边传来了爵士音乐声。亨利敲响了一扇侧门,斯克利亚西纳开了门,热情地迎出门外,朗贝尔的到来看来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惊异。

  “克洛蒂举行了一个鸡尾酒会,真可怕屋子里挤满了小白脸,简直就像是在自己住处了。从这边走,等会儿咱们还要悄悄地溜。”他大敞着衬领,目光呆滞,像是蒙着一层雾。他们登上几级楼梯。走廊的尽头,一扇门正朝着一间灯光明亮的屋子,可听见里面嘀嘀咕咕的讲话声。

  “你有客人?”亨利问道。

  “让你吃一惊。”斯克利亚西纳得意洋洋地说。

  亨利跟着他,心里忐忑不安。当他看见屋里的客人时,不禁往后一退:伏朗热和于盖特。路易热情地向他伸过手来。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额头的皱纹比以前稍深了些,下巴的棱角也更加分明:好一尊留给后代的精心雕凿的漂亮雕像。忽然,亨利想起过去读路易在自由区写的那些奉承之作时,曾暗暗发誓,哪日见了面非揍烂他的下巴颏儿不可。他也给对方伸过手去。

  “我见到你真高兴,老兄。”路易说,“我从不敢打扰你,知道你忙得不可开交,可是我还是经常渴望能与你聊聊。”

  “您可一点儿也没有变化。”于盖特说。

  她也没有变样,金色的秀发,白皙的脸庞,风韵不减当年,连那微笑也如过去那般温馨。她永远不会变老,可当哪一天手指轻轻对她一弹,她也许即刻就会化为粉末。

  “因为我谁也不见。”亨利说,“我像个傻瓜似的只顾干活。”

  “对,你的生活该很艰苦。”路易怜悯地说,“可是你已经占据了第一流的文学地位。实际上,这不足为怪,我向来坚信你定会成功。你的那本书在黑市差不多要价三千,你知道吗?”

  “目前,什么书都和香肠一样畅销。”亨利说。

  “对。可是,对你的书评价非同一般。”路易以鼓励的口吻说道,接着淡淡一笑,“应该承认,你选择了一个黄金主题,你为此而增添了光彩。一旦掌握了这样一个主题,书自然就可成功。”

  路易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可他话中有股献殷勤的味道,与他过去那种不容置辩的口气形成鲜明的对照。

  “如今你情况如何?”亨利问道。

  亨利隐隐约约地感到羞辱,可不太明白到底是因为路易还是因为自己。

  “我希望在不久就要问世的一本周刊里见到对我的文学批评文章。”路易一边看着自己的指甲答道。

  “咱们离开这儿。”斯克利亚西纳不耐烦地说,“这音乐难以忍受。走,上伊斯巴去喝点儿香槟。”

  “我以为他们把你的钱又刮光后,你再也不登那个破地方的门槛了。”

  斯克利亚西纳狡黠地一笑:“刮钱是他们的行当,防止被刮是顾客的事情。”

  亨利犹豫不决,若不去就会失礼,可他们为什么想出这种点子来逼他呢?他绝对不愿意与路易一起消受夜晚。“我实在不能陪你去了。”他说,“我刚才跑着来,是因为我答应过你一定来,可我现在必须回报社去。”

  “我讨厌夜总会。”路易说,“咱们还是在这里安安静静呆一会儿吧。”

  “随你们!”斯克利亚西纳说。他一副遗憾的神态看了看亨利:“你总有点儿时间喝一杯吧?”

  “当然。”亨利答道。

  斯克利亚西纳打开了壁橱,拿出一瓶威士忌:“剩下不多了。”

  “我不饮酒,于盖特也不喝。”路易说。

  克洛蒂突然出现在门前:“干得真够劲的!”她手指着斯克利亚西纳说,“他喝得半醉跑到我的鸡尾酒会上,侮辱我的客人,还暗地里煽动一些引人注目的人与我作对!我家里再也不收俄国佬了……”

  “别这么大喊大叫的。”斯克利亚西纳说,“克利就要来了,那可是只到处作广播的喇叭。”他叹息着补充了一句。

  克洛蒂关上门,果断地说:“我留下跟你们在一起。让我女儿去当女主人。”

  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路易给各位一一递上美国烟。

  “你目前在干什么?”他关切地问亨利。

  “我在考虑写另一部小说。”亨利答道。

  “安娜告诉我您写了一部很好的剧本。”克洛蒂说。

  “我是写了一个剧本,可已经有三位经理给我退了稿。”亨利乐呵呵地说。

  “我得安排您见见吕茜·贝洛姆。”克洛蒂说。

  “吕茜·贝洛姆?那是谁?”

  “您真非同一般,谁都认识您,可您谁也不熟悉。人人皆知的阿玛丽莉大时装店就是她经营的。”

  “我不明白。”

  “吕茜是利舍代尔的情妇,利舍代尔的妻子与丈夫离了婚,嫁给了维尔侬,是第46演出厅的经理。”

  “我还是不明白。”

  克洛蒂噗嗤一笑:“维尔侬对他妻子服服帖帖,为的是让他妻子饶恕他跟一些男人结交,因为他是个搞同性恋的。儒莉埃特跟她前夫仍旧亲亲热热,她前夫对吕茜确实言听计从。您这下明白了?”

  “清楚了。可是您的那个吕茜对这事有什么兴趣?”

  “她有个女儿,风姿迷人,她想让她当演员。您剧中有否女角色?”

  “有。可是……”

  “总是可是可是,那就一事无成。我告诉您那位姑娘长得楚楚动人。您哪天到我家来,我把她介绍给您。我每周四举行聚会,您总是不参加,现在我有事求您,您可千万别拒绝。”克洛蒂侃侃而谈,“我搞了个儿童膳宿公寓,全是进了集中营的人的子女。经济上我一个人负担实在太重了,我组织了一系列报告会,属义讲性质。有些附庸风雅的人会不惜掏出二千法郎来见见您这个有骨有肉的模样,来的人肯定很踊跃,我很放心。我把您列入了首批报告名单中。”

  “我讨厌那种乱哄哄的场面。”亨利说。

  “为了那些孩子,您不能拒绝,就是迪布勒伊也会同意的。”

  “您的那些慈善家们就不会白白掏出二千法郎而不找别人的麻烦?”

  “他们掏一次是可能的,掏十次当然不行。慈善,这事很美,可必须赚点。这是慈善募捐会的原则。”克洛蒂哈哈大笑起来:“瞧斯克利亚西纳这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觉得我把您独占了!”

  “对不起。”斯克利亚西纳说,“可我真的想跟佩隆谈点事。”

  “那就谈吧!”克洛蒂说。她走到大沙发旁,坐在了于盖特的身旁,两人开始低声聊了起来。

  斯克利亚西纳站在亨利面前:“前几天你曾坚持认为虽然《希望报》隶属于革命解放联合会,但并不放弃讲真话的原则。”

  “是的。”亨利说,“怎么了?”

  “我急着想见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要是我给你提供一些有关苏联制度的确凿事实,而你又不表示怀疑的话,你能否公布于众呢?”

  “噢!《费加罗报》肯定会抢在我们前头发表。”亨利笑着说。

  “我有个朋友刚从柏林来。”斯克利亚西纳说,“他向我透露了一些有关俄国人为扼杀德国革命所采取的手段的确切情况。发这些消息,必须是一家左派报纸。你准备发吗?”

  “你的那个朋友谈了些什么?”亨利问道。

  斯克利亚西纳扫了大家一眼:“大概的情况是这样的。在柏林的一些郊镇,共产党势力一直十分强大,即使在希特勒统治时期也是如此。”他说道,“在柏林之战期间,科贝尼克和红威登镇的工人们占领了工厂,升起了红旗,组织了一些领导委员会。这本来可以成为一场群众大革命的发端,劳动者自己解放自己,进展顺利。领导委员会已经准备为新政权输送干部。”斯克利亚西纳停了一下:“可是情况并没有这样发展,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从莫斯科来了大批官僚,解散了领导委员会,清除了基层组织,安置了一部国家机器:那是一部占领机器。”斯克利亚西纳的目光落在亨利身上:“这不说明问题?这是典型的鄙视民众、官僚专制!”

  “你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新的东西。”亨利说,“只是你忘了说那些官僚就是逃亡苏联的一些德国共产党人,他们早就在莫斯科创建了自由德国委员会:与在柏林被攻占期间揭竿而起的人相比,他们的资格总要强一点。是的,工人中确有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可当六千万纳粹德国人都为自己辩护,断言向来就是反对纳粹政权时,看你如何去辨别真伪!俄国人持怀疑态度,我表示理解。这并不证明他们就整个蔑视基层组织。”

  “我早就料到了!”斯克利亚西纳哈哈大笑说,“攻击美国,你们向来有准备;但要你们开口抨击苏联,就没人干了。”

  “显而易见,他们那样做是有道理的!”亨利说。

  “我不明白!”斯克利亚西纳说,“难道你真的瞎了眼睛?还是你害怕了?迪布勒伊已经被收买了,这人人皆知。可是你!”

  “迪布勒伊被收买了!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吧!”亨利说。

  “噢!共产党可不会用钱来买你们。”斯克利亚西纳说,“迪布勒伊老了,他名声显赫,他已经拥有资产阶级读者,他需要大众。”

  “那你就去向革命解放联合会的会员宣布,迪布勒伊是共产党员!”亨利说。

  “革命解放联合会!好一个漂亮的骗人协会!”斯克利亚西纳说道,把头紧倚着扶手椅的靠背,一副疲乏不堪的样子。

  “朋友之间哪次聚会都少不了为政治吵吵闹闹,再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度上一个晚会,你觉得这不会令人伤心吗?”路易朝亨利笑吟吟地说,“搞政治,可以,可为什么动不动就非谈政治不可呢?”

  路易的目光越过斯克利亚西纳的头部,试图重新获得在年轻时代时与亨利那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亨利也有这种愿望,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感到更加恼火。

  “我也完全这样想。”他不快地说。

  “搞来搞去,搞得最终都忘掉了地球上还存在着其他的东西。”路易说道,显得很不好意思地望着自己的指甲:“那其他东西就叫美,叫诗,叫真。现在谁也不关心这些东西了。”

  “对此还是有人感兴趣的。”亨利说。他暗忖:“我应该对他说我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但是要侮辱他最老的旧友而又不刺激他,又谈何容易。亨利放下酒杯,站起来正要走,可朗贝尔开了腔:

  “谁也不关心?”他激动地说,“反正《警觉》杂志不会不关心。要您接受一部稿子,必须掺杂一点政治,若仅仅是美、是诗,您也决不会发表的。”

  “我责备《警觉》杂志的正是这一点。”路易说,“当然,以政治为主题的书也可以写得很美,你的小说就是一例。”他彬彬有礼地添了一句:“但我以为恢复纯文学的权利更合乎人们的愿望。”

  “对我来说,纯文学这个词毫无意义。”亨利说。他声音刺人地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个危险的词。鼓吹将文学与其他一切割裂开来,最终将导致什么后果,这人人皆知。”

  “这要视年代而论。”路易说,“1940年时,我认为可以摆脱政治,当然是我的过错。请相信我完全清楚我错误的严重性。”他以坚信不疑的口吻补充道:“可在今天,我觉得又有了仅仅为了自己的旨趣进行纯创作的权利。”

  他以谦恭、征询的神态望着亨利,仿佛真的恳请恩准。这股虚伪的恭敬劲头让亨利十分恼火,可发火无济于事。

  “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他冷冷地说。

  “没有那么自由!”朗贝尔说,“你不知道,逆流而上多么艰难。”

  路易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尤其在当今,世上的一切都企图让人相信个人是微不足道的,这样一来,要逆流而上就更艰难了。倘若个人恢复了价值,就可重新获得许多东西,但是问题的症结正在这里:由于不给个人任何施展的余地,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是的,是不给。”朗贝尔有力地说。他神情激动地望着亨利:“你还记得有一次在斯克利伯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跟你说每个人都应该自己关心自己,我始终这么认为。如果认为个人微不足道,无能为力,那你要人沦为何种样子呢?瞧瞧吧,尚塞尔故意找死,塞泽纳克吸毒,樊尚酗酒,拉舒姆向共产党出卖了灵魂……”

  “你把什么都混为一谈!”亨利说,“我看不出纯文学会给樊尚或塞泽纳克带来什么东西。至于你关于个人失落与复得的高见,”他向路易转过身子说道,“纯属无稽之谈。有的人举足轻重,有的人微不足道,这取决于他们对自己生命的安排。人年轻时,尚不清楚到底如何安排自己一生,因此而无所适从,可一旦对某事发生了兴趣——自身之外的事——就不再存在任何问题了。”

  他气呼呼地说了一通。朗贝尔竟对路易的胡言乱语认真对待,使他大为不快。他站起身:“我得走了。”

  斯克利亚西纳也站了起来:“你真的已经决定不考虑我提供的情况?”

  “你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情况。”亨利说。

  斯克利亚西纳给自己满斟了一杯威士忌酒,一饮而尽,他又抓起酒瓶。克洛蒂赶紧走到他跟前,用手挡住了他的胳膊:

  “我认为维克多这个小老头儿喝得已经够多了!”

  “您以为我喝酒是为了自己取乐?”斯克利亚西纳猛烈地高声嚷道。

  亨利微微一笑:“这倒是个好借口。”

  “我只有这样才能忘掉!”斯克利亚西纳又斟了一杯说道。

  “忘掉什么?”于盖特神色惊恐地问道。

  “两年后,俄国人必定占领法兰西,你们就下跪迎接他们好了。”斯克利亚西纳说。

  “两年!”于盖特惊叫道。

  “不!”亨利道。

  “你们正在把欧洲拱手交给他们,你们都是同谋!”斯克利亚西纳说,“你们害怕了,事实就是这样,你们之所以背叛,是因为你们害怕了。”

  “事实是你恨苏联恨得头脑发昏。”亨利说,“你颠倒事实,到处传播无稽之谈。这是肮脏的勾当。透过苏联,你攻击的是整个社会主义。”

  “你完全知道苏联已经与社会主义毫无共同之处。”斯克利亚西纳笨嘴拙舌地说。

  “别对我说美国跟社会主义更加贴近吧!”亨利道。

  斯克利亚西纳气得两眼发红,瞪着亨利:“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可你却为判处我死刑的制度辩护!等哪一天他们枪杀了我,你就在《希望报》上好好解释他们杀得在理吧!”

  “我的上帝!”亨利说,“老战士们已经够让人麻烦了!现在又要让我们为将来要遭受枪杀的人们烦心!”

  斯克利亚西纳仇恨地瞅了瞅亨利,他端起半满的酒杯,向空中摔了过去。亨利一闪,杯子击碎在墙上。

  “你该睡觉去了。”亨利说道,边向门口走去。他微微招了招手:“再见。”

  “不要责怪他。”克洛蒂说,“他醉了。”

  “看得出。”

  斯克利亚西纳跌坐在扶手椅上,双手捂着脑袋。

  “什么场面呀!”亨利与朗贝尔走到寓所的院子,说道。

  “是呀。我与伏朗热观点一致:政治辩论应该禁止。”

  “斯克利亚西纳不是在辩论,他是在预卜未来。”

  “噢!不管怎么说,事情总是这样。”朗贝尔说,“闹得把杯子往头上砸,可连谈什么都弄不清楚。你们俩都不了解东德发生的情况。他对苏联有偏见,可你又偏袒苏联。”

  “我不偏袒。我十分清楚苏联国内的一切并不十全十美,要是十全十美那才怪呢!但是,走上正道的到底是他们。”

  朗贝尔扮了个鬼脸,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在琢磨斯克利亚西纳对这次见面到底抱着什么目的。”亨利说,“可能是路易给他出了主意,他希望我帮助他挽回面子。”

  “也许他渴望与你言归于好。”朗贝尔说。

  “路易?瞧你说的。”

  朗贝尔困惑不解地打量着亨利:“他是你过去最好的朋友吧?”

  “那是一种奇怪的友情。”亨利说,“他是从巴黎城来上的屠耳中学,一来就把我迷住了。他也觉得我不像别人那么土气。可两人从未有过什么真正的情谊。”

  “我倒觉得他挺讨人喜爱的。”朗贝尔说。

  “你觉得他讨人喜爱,那是因为你讨厌政治,维护纯文学。但是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朗贝尔犹豫了一下:“不管出于这种或那种原因,他说的是实情。个人的问题确实存在,当谁都对你啰唆、说你不该提出这些问题时,那要解决这些问题就不容易了。”

  “我可从来就没有说过不该提。”亨利说,“这些问题必须提出,我同意。我说的是不应该把它们与别的问题割裂开来。要想了解你自己和你想做的事情,就必须确立你在世界中的立脚点。”

  朗贝尔跨上轻骑,亨利坐在他身后。“一年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他心里想,“可他们现在又摆出一副稳坐钓鱼台的傲慢劲儿,仿佛已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由于他们说的与我们不同,所以朗贝尔和他这个年纪的人都会认为是他们带来了新的东西。年轻人必定被诱惑。不行,”亨利暗暗叮嘱自己,“应该想尽一切办法与他们斗争。”等摩托车一停,亨利便语气热烈地说道:

  “你知道,我接受了你的主动帮助,感激不尽。你出的主意很出色:我们要继续当家作主!”

  “你同意了!”朗贝尔喜形于色。

  “当然。这件事整个儿搅得我心情很不好。不然我准会高兴得跳起来。但是你想象得出我为能保住报纸,多么幸福啊!”

  “你认为特拉利奥会同意吗?”朗贝尔问。

  “他将不得不同意。”亨利说。他热情地紧握着朗贝尔的手:“谢谢。明天见。”

  “不,眼下不是回避的时候。”亨利走进自己的房间时想。他对迪布勒伊的怨恨不可能很快平息,但是,这并不阻碍他们一起工作,这些感情问题都是第二位的,重要的是要阻止伏朗热卷土重来。一定要取得胜利。他点燃了一支烟。成为《希望报》领导委员会成员,这对朗贝尔来说是件好事,亨利将尽一切努力使他更紧密地参与报社的活动,朗贝尔可以在政治上得到锻炼,社会生活的失落感将大大减轻,一旦投身于社会就再也不会无所适从了。

  “眼下,作为一个年轻人,可真不易啊。”亨利心里想。他决定近日与朗贝尔推心置腹地谈一次。“我到底跟他谈什么?”他开始脱下衣服。“若我是共产党员或基督教徒,事情就不会那么难办了。一种普通的道德,可以尽量强迫人们接受,可要赋予生命以意义,就不同了。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不然势必造成朗贝尔用我的眼睛去观察世界。”亨利叹息了一声。文学的作用正在于此:向别人展示他所看待的世界。可问题在于他尝试过,但失败了。“我真的尝试过了吗?”他扪心自问。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坐在床沿上。他曾想创作一部毫无创作动机的书,不带任何动机,不强迫自己无缘无故地去写,可他对此很快就丧失了兴趣,这不足为怪。他曾暗暗发誓,一定要做到心诚,但只是做到了随意。他企图不站在过去也不站在现在的角度谈论自己,但是,他生命的真实存在于自身之外,存在于事件、他人和他物之中。要谈自己,必须谈其他的一切。他站起身,喝了一杯水。当时,设想文学再也毫无意义曾使他心安理得,可这并没有阻止他创作了一部自己颇为得意的剧作,一部有明确时间、明确地点的剧作,而且也具有某种意义,正是为此他才感到满意。那么,为什么不动笔创作一部时间与地点明确,而且具有一定意义的小说呢?叙述一个当今的故事,读者们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忧虑,发现自己的问题;既不去揭示什么,也不去鼓动什么,仅仅作为一个见证。他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

  迪布勒伊没有成功,既未能说服特拉利奥,也没有说服萨玛泽尔。但是,他们也许不明白朗贝尔进入报社领导委员会对亨利来说是一种何样的保证,抑或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阴谋企图;他们没有作难,很容易接受了亨利向他们提出的合作方式。这次人员变动看似纯属行政性质,对此谁也没有多在乎,惟独樊尚不同。他闯入总编室,当时只有亨利和吕克在场。他怒气冲冲地责问道:“我实在不明白眼下发生的事情。”

  “可事情很简单。”亨利说。

  “我不认识那个特拉利奥,可一个有那么多钱的人肯定危险。不要他也一样能行。”

  “可不成。”亨利说。

  “你为何让朗贝尔进入委员会?”樊尚问道:“意想不到的不愉快的事情,你以后多着呢!他明明知道底细,却和他父亲重归于好!我一想到这事就生气!”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那位老人出卖了罗莎。”亨利说,“你不要对别人乱加评价,我了解朗贝尔,对他完全信任。”

  樊尚一耸肩膀:“这事整个儿让我痛心!”

  “应该承认我们把事情搞砸了。”吕克叹息道。

  “什么事情?”亨利问。

  “整个事情。”吕克答道,“本来希望事情有所改变,没想到一切如故。只有钱顶用。”

  “不可能改变那么快!”亨利说。

  “永远也改变不了什么!”樊尚说。他猛地转过脚跟,向门口走去。

  “他不知道我把事情告诉了你吧。”吕克忐忑不安地说。

  “不知道。”亨利说,“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以后也不会告诉他。告诉他干什么呢?”

  原定签约的那一天,尽管11月的天还很暖和,但波尔在壁炉里生起了旺旺的劈柴火。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拨着火,一边问道:

  “你已经绝对决定签约了?”

  “绝对。”

  “为什么?”

  “我别无出路。”

  “出路总是有的。”她说。

  “可这件事没有。”

  “有。”她站起身子,面对亨利:“你可以一走了之!”

  多少天来,她笨拙地闷在心里的这些话终于倒出来了。她一动不动,双手抽搐地拧着披肩的两端,俨然一位把自己的躯体奉献给猛兽的殉难者。她声音忽然变得坚定起来:“我认为你一走了之更有风度。”

  “要是你知道我对风度何等不在乎……”

  “若在五年前,你决不会有半点犹豫,你早就走了。”她说。

  他耸耸肩膀:“这五年里我学会了许多东西。你不也是吗?”

  “你学会了什么?”她声音夸张地问,“学会了妥协,学会了让步。”

  “我已经把我为什么接受的理由给你解释过了。”

  “噢!理由总是有的,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牵扯进去。可问题正在这里,必须善于推翻理由。”波尔脸色骤变,双眼露出惊恐、哀切的神色:“你知道,你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选择了自甘寂寞与洁身自好的道路。庇萨纳罗笔下的那个身披金光闪耀的洁白圣装的小圣·乔治,我们过去常说就是你……”

  “是你过去常说……”

  “啊!别否认我们的过去。”她叫嚷道。

  他不快地说道:“我什么也不否认。”

  “你否认你自己,你正在背叛自己的形象。我也知道是谁的责任。”她气愤地补充道,“我总有一天要跟他算账。”

  “迪布勒伊吧?但这说到底,纯属荒谬。你对我比较了解,还不知道谁也别想指使我干我不愿意的事嘛。”

  “有时,我感觉到已经一点也不了解你了。”她绝望地看着亨利说道,接着神色茫然地问道:“这真的就是你吗?”

  “我觉得是。”他一耸肩膀说道。

  “可是连你自己都没有把握。我又看到了你过去……”

  他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要总是从过去当中来寻找我。我今天与昨天一样真实。”

  “不。我知道我们的真实何在。”她声音激动地说道,“我要不惜一切保持我们的真实。”

  “我们过去总是吵个没完没了!我变了,你脑子里要牢记这一点。波尔,人都在变,人的思想和感情也同样在变。你最终必须承认这一事实。”

  “决不。”她说。泪水涌上波尔的双眼:“请相信对这些没完没了的争吵,我比你更加痛苦,若不是被逼到这一步,我决不会跟你吵。”

  “谁也没逼你。”

  “我也有我的天职。”她愤怒地说,“我一定履行。我决不允许别人把你引入歧途。”

  对这些夸大的字眼,他不知如何是好,声音阴郁地嗫嚅道:“你知道这会导致何种后果?我们最终会弄得彼此仇恨的。”

  “你会仇恨我?”她把脸埋进手里,接着抬起脑袋:“如果非到这一步不可,那我也可以承受你的仇恨。”她说道,“为了爱你。”

  他一耸肩膀,没有作答,向房间走去。“必须摆脱。我要摆脱。”他气呼呼地对自己说。

  11月份,革命解放联合会支持了多列士的要求;共产党人也对革命解放联合会表示了几分善意,工厂里人们又开始阅读《希望报》了。可是好景不长,共产党人愤怒地反击亨利和萨玛泽尔的文章:亨利在文章中指责共产党投票赞成一千四百亿军事贷款;萨玛泽尔那篇文章则着重指出了共产党人与社会党人就三强的政策问题产生的纠纷。对此,共产党人作出了强烈反应,派人打入革命解放联合会,不惜一切手段与革命解放联合会进行斗争。萨玛泽尔提出与共产党人公开决裂,依他看,革命解放联合会应该组成政党,在6月的大选中提出自己的候选人。他的提议被否决,可领导委员会决定利用大选的机会,对共产党采取不怎么被动的政策:到时发起一次运动。

  “我们并不想削弱共产党,可我们希望它改变路线。”迪布勒伊作结论道,“那么,眼下就是一个迫使它改变路线的良机。仅仅以我们自己的名义进行宣传触动不了它。可对群众基础,它不得不予以重视。我们鼓励人们投左派政党的票,但同时要提出他们的条件。目前,无产阶级对共产党怨声载道,倘若我们引导这种不满情绪,能够将之改变成明确的要求,那我们就有希望迫使领导人物改变态度。”

  每当迪布勒伊作出一项决定,他往往让人感觉到他先前一切的生活似乎都是以此为基点的。当他们开完会议,像以前每个星期六一样来到河畔一家小餐馆用晚餐时,亨利再次发现了迪布勒伊的这一脾性。迪布勒伊向亨利简述了当天夜里准备动笔撰写的文章,仿佛他事先早有考虑,安排文章在预定的确切时间见报。他首先指责共产党人支持了向盎格鲁·撒克逊国家借款一事:确实,这能促使繁荣早日恢复,但工人们从中得不到任何益处。

  “您认为这次运动真的可以造成影响吗?”亨利问。

  迪布勒伊耸耸肩:“到时看吧。您在抵抗运动期间一直主张只要一投入行动,就要有胜券在握的气概。这是个很好的主张,我坚持采用。”

  亨利打量了迪布勒伊一番,他心里想“要是在去年,他决不会给予这种答复。”眼下这段时间,迪布勒伊明显忧心忡忡。

  “换句话说,您并不抱有多大希望?”他说。

  “噢!听我说,希望还是不希望,这纯粹是主观的事。”迪布勒伊说,“如果一切以个人情绪为准,那就永无休止,最终将成为另一个斯克利亚西纳。当你要作出决定时,应该考虑的不是自己。”

  他的话声和微笑之中隐含着一种随和的味道,若在过去,这早就让亨利动心了。但是,自从11月份的危机爆发以来,他对迪布勒伊失去了任何热烈的情感。“他之所以对我如此信任,这样跟我说话,是因为安娜不在场,他需要在别人身上检验自己的思想。”亨利思忖。同时,他也暗暗责备自己心存恶意。

  迪布勒伊在《希望报》发表了一系列措辞极为激烈的文章,共产党的报刊愤然反击。他们把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态度与托洛茨基分子的态度作了比较,说托洛茨基分子曾以抵抗运动是为英帝国主义效劳为借口拒绝开展抵抗运动。尽管如此,革命解放联合会和共产党之间这场相互攻击,指责对方不了解工人阶级真正利益的论战还保持着比较有礼有节的态度。但是在一个周四,亨利惊愕地在《铁钻》报读到了一篇文章,迪布勒伊在文中受到了极其猛烈的抨击。文章批判了他在《警觉》杂志连载的论着。几个月前,迪布勒伊曾给亨利谈到过此书,其中的这一章也只是以十分委婉的方式涉及了政治问题。但是,他们却以此为突破口,无缘无故地对迪布勒伊大加攻击:控诉他是帝国主义的走狗、工人阶级的死敌。

  “他们到底怎么了?拉舒姆怎么会允许发表这篇文章?他真卑鄙。”亨利说。

  “他让你吃惊了?”朗贝尔问。

  “是的。文章的口气也叫我震惊。眼下,倒是有一种宽容的气氛。”

  “我并不那么大惊小怪。”萨玛泽尔说,“离大选还有三个月了,他们决不会诽谤像《希望报》这样一份工人、甚至连共产党人都阅读的报纸。就严格意义上的革命解放联合会而言,情况也完全一样,他们不对它进行攻击是有利的。至于迪布勒伊,毁掉他在左派年轻知识分子中间的威信,这样做他们有利可图。”

  萨玛泽尔和朗贝尔十分明显的幸灾乐祸的情绪让亨利心中大为不快。两天以后,朗贝尔一副乐呵呵的、近乎逗弄的神态对他说:“我针对《铁钻》报的文章玩儿着写了一篇东西。只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同意发?”听了这话,亨利感到心里一阵抽搐。

  “为什么?”

  “因为我对拉舒姆和迪布勒伊各打了五十大板。拉舒姆是活该,他以后就会学乖把文章写得模棱两可了。要是个知识分子,那他就不能为政治而牺牲知识分子的美德;如果他把知识分子的美德当作徒有虚名、装潢门面的东西,那就让他先说清楚。至于自由思想什么的,就只好另找地方去谈了。”

  “我确实怀疑能在《希望报》发这玩艺儿。”亨利说,“再说,你也不公平。还是拿出来看看吧。”

  文章尽管充满恶意,但巧妙、辛辣,有时还相当中肯。它猛烈攻击共产党人,但对迪布勒伊也极为不敬。

  “你还真有论战的天赋。”亨利说,“你这篇玩艺儿很出色。”他微微一笑:“显然,不能发。”

  “我说的不是实话?”朗贝尔问道。

  “迪布勒伊被肢解,这确是实情;但你责怪他,我感到惊讶。你知道,我情况跟他一样。”

  “你?但是,这是由于你对他忠心耿耿的缘故。”朗贝尔说。他把文章又放回口袋:“请注意,并不是我非要坚持发我这篇破文章,可事情确实有趣。即便我想发表,也没有法子。对《希望报》或《警觉》杂志来说,我过分反共;可对右派分子来讲,我又过分亲左。”

  “我是第一次不用你的文章。”亨利说。

  “噢!通讯报道、评注,这些东西到处可发。但是,一旦我想对某件有一定重要意义的事情谈谈我的想法,你就只能向我表示歉意了。”

  “那你就试试吧。”亨利友好地说。

  朗贝尔微微一笑:“幸好我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要说。”

  “你没有尝试再写短篇小说?”亨利问。

  “没有。”

  “你打退堂鼓打得太快了。”

  “你不知道什么事情叫我打退堂鼓吧?”朗贝乐突然咄咄逼人地说,“是因为我读了《警觉》杂志上那个小珀勒维写的故事。要是你也欣赏那类文学,我就再也不理解了。”

  “你不觉得那很有意思?”亨利诧异地问。“从中可以感觉到印度支那的氛围,感觉得出一个移民的命运,同时也感觉得出一个童年时代的生活。”

  “干脆说《警觉》杂志既不发表长篇小说,也不发表短篇小说,只发通讯报道而已。”朗贝尔说,“只要哪个家伙在殖民地度过了童年,并反对殖民地,您就宣称他富有才华。”

  “珀勒维是有才华。”亨利说,“事实上,说一点儿总比什么都不说强。”他又接着说道,“你写的短篇小说的缺陷就在于你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讲述。若你像那位小伙子一样谈谈你的亲身经历,你那篇东西也许可以写得十分出色。”

  朗贝尔耸耸肩膀:“我也曾想过写写我的童年,可后来放弃了。我个人的经历不会给世界提出什么问题,它纯粹是主观性的,依您的观点看,是毫无意义的。”

  “任何东西都不是毫无意义的。”亨利说,“你的童年也有其意义:需要你自己来寻觅,并让我们有所感受。”

  “我知道,”朗贝尔挪揄的口吻说道,“不管用什么玩艺儿,都可以编造出一篇富有人情味的东西来。”他摇摇头:“我对此并不感兴趣。若我写作,那就要谈谈那些陷于无意义之中的事物。我要以我的手法尽力拯救这些事物。”他一耸肩膀:“请你放心,我不会干的:我问心有愧。只是我不喜爱您所爱的文学,因此我便什么也不写:这更简单。”

  “听我说,下次出门,咱们再认真谈谈这些事情。”亨利说,“如果是因为我让你对写作丧失了兴趣,我深表歉意。”

  “别抱歉,这用不着。”朗贝尔说。他板着脸走出办公室,就差点儿砰地一声关上门了。他真的受到了伤害。

  “他会消气的。”亨利心里想。他决定不再庸人自扰,事情的发展总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萨玛泽尔也不像亨利担心的那样碍手碍脚。除了吕克,他可凭自己的热情抓住手下的全部人员。特拉利奥从不登报社的大门。报纸的订数大幅度增加,说到底,亨利还跟以前同样自由。但尤其使他感到乐观的是他那部新动笔的小说。他曾担心会遇到巨大困难,没料到小说几乎自行形成了结构。这一次,亨利差不多可以肯定开了个好头,写得轻松愉快。惟一的麻烦是波尔非要他在她身边写作,还执意要看他的初稿,亨利拒绝,她便生气。这天早晨,他俩刚刚用完早餐,波尔又开了腔:

  “你写作顺利吗?”

  “勉勉强强。”

  “你什么时候给我一点儿瞧瞧?”

  “我已经不下二十遍告诉你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名堂,还没有成形。”

  “是呀,从你第一次告诉我到现在,可能已经成形了。”

  “我全都从头重写了。”

  波尔的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颌:“你对我再也不会很信任了,是吗?”

  “当然信任!”

  “不,你再也不相信我了,打从那次骑自行车旅游之后。”她若有所思地说。

  亨利惊诧地打量着她:“那次旅游对我们俩又会有什么影响?”

  “事实说明问题。”她说。

  “什么事实?”

  “呃,你再也不相信我对你说的话。”亨利一耸肩,波尔马上补充道:“你不相信我,这类情况我可以给你列举出二十次来。”

  “比如?”

  “比如,我在9月份就告诉你,你如果愿意,你自个儿可以到那旅馆里去睡,可是你每次还是一副犯罪似的模样问我同意不同意。你并不相信,与我自己的幸福相比较,我更愿意你自由。”

  “听着,波尔,我第一次上旅馆睡了之后,第二天早晨发现你的眼睛又红又肿。”

  “我有哭的权利,不是吗?”她用挑衅的声音问道。

  “我可没有心思让你哭。”

  “当你拒绝信任我,当我发现你把手稿锁起来,你确实锁了,难道你认为我不会伤心流泪……”

  “确实没有什么可哭的。”他气呼呼地说。

  “这是欺侮人。”她说。她神态惊恐,几乎像个孩子似地瞧了瞧亨利:“我有时不禁自问,你是不是故意虐待人。”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没有搭理她。波尔气得嚷了起来:“你害怕我乱翻你的草稿吗?”

  “如果我是你,我是会翻的。”亨利强作轻快地说。

  她站起身,推开椅子:“你承认了!你是因为怕我才把抽屉锁得死死的。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是为了避免你一时生出什么念头。”他说。这一次,他声音中那股轻松的劲儿完全是装出来的。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重复道,两眼直瞪着亨利:“要是我向你发誓不碰那些稿子,你会相信我吗?你就会放心地开着抽屉?”

  “你那么死盯着那些倒霉的手稿,你自己恐怕不会守誓的。我当然相信你的诚意,可我还是要关好抽屉。”

  出现了一阵沉默。波尔慢慢地说:“你从没有像刚才那样伤我的心。”

  “如果你受不了,就别逼着我说实话。”亨利猛地推开椅子说道。

  他登上楼梯,坐在桌前。也许应该把手稿给她看一看,这样一来,就可以摆脱她的纠缠了。显然,发表时他必定要对这些段落作些修改;除非不等发表,她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可在这之前,每当他重读这些段落时,他都有一种报仇雪耻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比生活更真实。”他思索着,“生活中,迪布勒伊耍弄了我,路易是个混账,波尔又毒害了我的生命,而我却要对他们强装笑脸。可在纸上,只要有什么感受,就可尽情倾吐。”他又快速浏览了分离前那一场景:在纸上,说离便离,多容易啊!仇恨、喊叫、相互残杀,一切都可尽情表达。正因为如此,这才是虚假的。“假虽假,”他暗自思忖,“可却挺让人满意的。在生活之中,人不断自我否定,别人也经常与你背道而驰。波尔惹我发火,但是等一会儿我又会怜悯她,她以为我心里对她还有爱情。在纸上,我可让时间停止流逝,把我的信念强加给世界:让这些信念成为惟一的现实。”他拧开了钢笔帽。波尔决不会读到这些段落。然而他得意洋洋,仿佛终于迫使波尔认清了他给她描绘的形象:一位只爱装模作样、想入非非的虚假恋人,一个扮演伟大、宽宏、忘我的角色,但实际上没有自尊、没有勇气、虚情假意、自私自利的倔女人。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个形象,在纸上,她与这个形象完全吻合。

  以后的日子里,亨利尽最大努力避免再引起吵闹。没料到波尔又找到了一个斗气的借口:他同意去克洛蒂那儿做报告。他开始还试图辩白一番:连迪布勒伊都在克洛蒂那儿做了报告,那是为了给一个儿童之家弄点钱,难以拒绝。可是由于波尔缠着不放,他决定保持沉默。显然,这种策略只能给波尔火上浇油;她表面上也缄默不语,但脑瓜子里似乎在反复斟酌重大的决策。报告会那一天,亨利是那么严厉,以致他暗自庆幸地思忖:“这下她要主动提出跟我分道扬镳了。”他和蔼地问道:

  “你坚决不陪我一起去吗?”

  她突然大笑起来,要是亨利不了解她,真会以为她是疯子:“笑话!陪你去那个可笑的场面!”

  “随你的便。”

  “我还有更正经的事情要做呢。”她的话音分明在逗引别人追问。亨利乖乖地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要做?”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她傲慢地答道。

  这一次,他没有再问下去。可当他刚梳理好头发,她忽然以挑衅的口吻说道:

  “我要到《警觉》杂志社去见迪布勒伊。”

  亨利猛地转过身,她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你为什么要去见迪布勒伊?”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这几天要找他说个明白。”

  “说什么事?”

  “我要跟他说的事多了,有我的,也有你的。”

  “我求求你不要掺和我与迪布勒伊之间的关系。”亨利说,“你没有什么好跟他说的,你不要去见他。”

  “我请你原谅,”她说,“我找他已经太晚了。那人是你的恶神,只有我能帮你摆脱他。”

  亨利感到血往脸上涌。她要去跟迪布勒伊说些什么?亨利在怒不可遏或忧虑不安的时刻曾毫不顾忌地在波尔面前谈了自己的想法,要是这些话有的被搬过去,简直不能容忍。但是如何劝她不去呢!克洛蒂那儿在等着他,他无法在短短五分钟的时间里找到法子说服她,除非把她捆起来或关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瞎说。”

  “瞧你,像我这样生活十分孤寂的人,思考问题的时间是很充裕的。”波尔说,“我考虑了你,考虑了有关你的一切,有的时候,我有所领悟。迪布勒伊那个人,我几天前就看透了他,而且看得十分准,非同一般。我终于看透了他准会不惜任何手段把你彻底毁掉。”

  “啊!要是你开始产生什么幻觉的话!”他说。他试图找到办法恫吓一下波尔,可最终只找到一个:以离婚相威胁。

  “我相信的不仅仅是我的幻觉!”波尔故弄玄虚地说。

  “那还相信什么?”

  “我作了调查。”她说道,一束诙谐的目光紧逼着亨利。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着她:

  “安娜肯定没有跟你说过迪布勒伊要毁掉我。”

  “谁跟你说安娜了?”她说,“安娜!她眼睛比你还要瞎。”

  “那么,你请教的那位超人一等的高明者是谁?”他问道,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波尔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我跟朗贝尔谈过了。”

  “朗贝尔?你在哪儿见到了他?”亨利问道,气得喉咙发干。

  “在这里,犯了罪了?”波尔神态冷静地说,“我打电话让他来的。”

  “什么时候?”

  “昨天。他也不喜欢迪布勒伊。”她得意地说。

  “那是滥用别人的信任!”亨利说。一想到她用那古怪的语言、可笑的激动劲头与朗贝尔瞎说八道,他真恨不得搧她几耳光。

  “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纯真、风雅,”他气呼呼地说,“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共同生活,参与他的思想、他的秘密,却在他背后自作主张,事先不打声招呼,干那卑鄙的勾当,你听见了吧,”他一把抓住波尔的手腕说道,“卑鄙。”

  她摇了摇头:“你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因为我为你的生活牺牲了我的生活,我对它享有权利。”

  “我从没有让你作任何牺牲。”他说,“我去年曾想方设法帮助你创造你自己的生活,你死活不愿意。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对我没有任何权利。”

  “我不愿意是因为你。”她说,“因为你需要我。”

  “你以为我需要这样永无休止的争吵?你完全错了!有时,你真搅得我想永远也不再踏进这个家门。我这就跟你明说:要是你去见迪布勒伊,我决不饶恕你。你永远别再见我。”

  “但是,我是想救你!”她激动地说,“你不明白你正在毁自己!你一味妥协,还要到沙龙去作报告……我知道你为什么再也没有胆量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你的惨败反映到了你的作品中,你感觉到了这一点。你感到耻辱。那耻辱感是那么强烈,以致你把手稿都锁了起来。非得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才会耻辱到这个地步。”

  亨利狠狠地看着她:“如果我把手稿给你看,你向我发誓不去见迪布勒伊。”

  波尔的神态突然软了下来:“你一定给我看?”

  “你向我发誓?”

  她思虑片刻:“我向你发誓今天不去找他。”

  “行。”亨利说。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灰绿色封面笔记本,扔到床上。

  “我可以读吗?真的?”波尔声音极不和谐地说。平日那份悲剧演员的自信在她身上不见了,相反,她突然显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你可以读。”

  “啊!我是多么高兴。”她说,继而羞涩地一笑:“今天晚上我们再像过去那样,好好讨论讨论。”

  他没有回答,两只眼睛望着波尔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笔记本。那上面只有纸、墨,看去就像是锁在他父亲药房里的药粉一样安全、无害。实际上,他比一个下毒者还更卑鄙。

  “再见。”当亨利逃跑似地快步穿过公寓时,波尔俯在栏杆上喊道:

  “再见。”

  下楼梯时,他还继续跑,试图忘却脑中的一切。待他晚上再与波尔见面时,她肯定已经全读过了。她准会细细阅读着每一句话,重阅每一个字:这是一起暗杀。亨利止住了步子。接着,他手扶栏杆,返身慢慢地登了几级楼梯。那条黑狗狂吠着向他扑来。他恨这条狗、这座楼梯,恨波尔疯狂的爱,恨她一时缄默无语、一时又吵吵闹闹,恨她那些没完没了的烦恼事。他转过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来到了街头。

  这是一个美丽的冬日,天空蒙着薄薄的雾霭,背景呈玫瑰色。透过玻璃窗洞,亨利瞥见了一隅温柔的天际。他把收回的目光,向听众投去,可一见到面前的听众,到底该讲些什么,就更加让人犯难了。满目小巧玲珑的帽子、珠宝首饰和裘皮衣装:大多是女流之辈,尤其是那些风韵犹存、自以为善于修饰的女人。法国新闻史,这对她们来说会有什么兴趣?屋里太热,空气里弥漫着香水气味;亨利的目光与玛丽·昂热淡淡的笑靥相遇;樊尚乐呵呵地朝他扮了个鬼脸;不远处朗贝尔坐在一位拥有亿万家财的阿根廷女郎和一位热心赞助文艺事业弯腰曲背的女人之间。亨利没有勇气与朗贝尔正面相对:他感到羞辱,他再次垂下眼睛,一任话语从嘴中吐出。

  “好,好极了!”

  克洛蒂发出了鼓掌的信号,掌声四起,欢呼声雷动,他们纷纷向讲坛跑去。于盖特·伏朗热打开了亨利身后一扇小门:“往这边走。克洛蒂马上就要把那些太太们驱出门外,她只留下了您的好友和几位知己。您肯定渴得要命吧。”她补充说道,一边拉亨利往酒茶台子走去,那儿,朱利安独自一人面对着两个招待,正在斟一杯香槟酒。

  “请你原谅,我什么也没有听。”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来这儿,完全是为了白喝个够。”

  “原谅你了。报告会嘛,听报告和作报告一样让人感到讨厌。”亨利说。

  “对不起!我可一点都不感到讨厌。”樊尚说道,“甚至还觉得富有教益。”随后他又笑着说,“不过,我也要喝一杯。”

  “喝吧!”亨利说,他脸上显出亲切的微笑。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夫人,胸前挂着荣誉勋位勋章,快步向他走来:

  “谢谢您的支持!妙极了!您知道您报告的收入比杜阿梅尔更高!”

  “我很高兴。”亨利说道,两眼寻找着朗贝尔。波尔跟他说了些什么?亨利从来没有跟他谈过自己的私生活,他肯走通过纳迪娜了解了他的一些私事,可对此亨利根本不在乎,他与纳迪娜的那段风流韵事像一杯清水一般一目了然。波尔就不同了。他朝朗贝尔微微一笑:

  “聚会结束后,用摩托送我回去,麻烦你吗?”

  “我很乐意!”朗贝尔声音十分自然地说道。

  “谢谢!咱们还可以聊聊。”

  他打住了话头,因为克洛蒂像股狂风似地进了沙龙,向他快速奔来:“这下您可成了宠儿,您得为几本书题词,这些太太都是您狂热的崇拜者。”

  “很高兴。”亨利说,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但是我不能久留,报社等着我。”

  “您无论如何要见贝洛姆母女一面,她们是专程为您而来的,她们即刻就到。”

  “半小时后我就走。”亨利说。他接过一位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递过的书:“什么名字?”

  “您不知道我叫什么,”金发女郎傲慢地淡然一笑说,“以后您就会知道的:科莱特·马松。”

  她又神秘地一笑,表示谢意。亨利又在另一部书上题了另一位的名字。好一出闹剧!他签名、微笑,又微笑、签名。小沙龙里挤得满满的,全都是荣誉勋位获得者、克洛蒂的知己。他们微笑着,紧握着亨利的手,双眼闪烁着好奇又好似放肆的光芒,重复着上一次对杜阿梅尔说过的一些话语,下一次也肯定会不加任何改变地对莫里亚克或阿拉贡老调重弹。不时有一位热忱的读者自以为非得倾吐出内心的崇敬而后快:这一位被一段对彻夜难眠的描写打动了心,那一位又为有关墓地的一句话动了情,可是提到的都是信笔涂抹、不足挂齿的段落。吉埃特·旺达杜尔嗔怪地向亨利发问,为何选择一些那么可悲的先生为主人公,紧接着向周围一大群更加可悲的人们一一微笑。“人们对小说的人物是多么苛刻啊!”亨利暗忖,“容不得他们有任何缺陷。这些人的读法都那么古怪!我猜想他们大多没有沿着给他们指引的道路前进,而是像瞎子似地在书中盲目穿行。偶尔,某个词在他们心间发出共鸣,唤醒了天知道什么往事或什么思念之情;或者,他们自以为从某个形象中发现了自己的映像。于是他们一时止步,对着映像仔细地观照,然后又摸索着迈进。最好还是永远不和自己的读者见面。”他心想。他走到玛丽·昂热身旁,玛丽·昂热一副嘲笑的神态打量着他。

  “你为什么要嘲笑人?”

  “我没有嘲笑,我在观察。”她用讥讽的口吻说:“你是应该隐居,你并不闪光。”

  “要闪光得怎么办?”

  “瞧瞧你的朋友伏朗热,好好学几课。”

  “我没有这个天赋。”亨利说。

  博取他们的赞叹,亨利没有这份雅兴,可非说要惹他们生气,也不实在。朱利安高谈阔论,一边故意显示,一边一杯接着一杯饮酒,周围的人们一个个露着纵容的微笑。“我呀,要是我有这样的名气,”他高声说道,“我非得赶快把他们一扫而光。贝尔藏斯①、波利尼亚克②、拉罗什福科③,这些名字充斥着法国史书,全是历史灰尘。”他可以尽情侮辱这些历史名人,甚至说些不堪入耳的奇谈怪论,周围的人也少不了会着迷。一个写诗的人如果未能封以尊称、获得桂冠或授以勋位,那当个小丑倒也不错。朱利安自欺欺人,自以为高人一筹,可心底那种矮人一截的心理反倒证实了他的地位。惟一的办法是不与这些人打交道。围着克洛蒂大献殷勤的时髦作家和冒牌文人也许还更为让人沮丧。他们没有写作的兴趣,没有思维的心思,他们自寻的一切烦恼全都显现在脸上。他们惟一关心的,是为自己创造形象,是获得成功;他们频繁交往,只是为了能更进一步相互嫉妒。多么可怕的乌合之众。亨利一眼瞥见了斯克利亚西纳,向他充满好感地微微一笑:此人虽然狂热、糊涂、难以容忍,但却是活生生的。他用词说话是出于表达激情的需要,而不是用以换取金钱或沽名钓誉,在他身上,虚荣心是次要的,仅仅是一种表面的缺点。

  ①贝尔藏斯(1670~1755),法国宗教史上的著名人物,曾长期任马赛主教。

  ②波利尼亚克(1661~1742),法国红衣主教,著名的外交家。

  ③拉罗什福科(1613~1680),法国著名伦理作家,着有《箴言录》。

  “希望你别埋怨我。”斯克利亚西纳说。

  “当然不会。你喝了吧。怎么样?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的。我专门下楼来向你问个好。我原以为上流人士全走了呢。你就是对这些人作报告?克洛蒂还让我也说说呢。”

  “这些听众并不差。”伏朗热迈着懒洋洋的步子凑过来说道,他挨个朝各位送去一个傲慢的微笑,在朗贝尔身上止住了目光:“腰缠万贯的人总是装得微不足道,可实际上他们对真正的价值往往具有鉴赏力。比如克洛蒂的奢侈就很精明。”

  “奢侈,这让我讨厌。”斯克利亚西纳说。

  玛丽·昂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路易狠狠瞪了她一眼。

  “您意思是想说假装奢侈吧。”于盖特宽容地说。

  “不管是真奢侈还是假奢侈,反正我不喜欢。”

  “人怎么能不喜欢奢侈呢?”于盖特问。

  “我不喜欢那些爱奢侈的人。”斯克利亚西纳说。“在维也纳,”他突然补充道,“我们三个人合挤在一间破屋子里,总共只有一件外套,还经常食不果腹。可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这又表现了一种奇怪的犯罪心理。”伏朗热打趣地说。

  “我有什么心理,我清楚,跟这毫不相干。”斯克利亚西纳生硬地说。

  “当然相干!你们俩都是清教徒,和所有的左派分子一个样。”伏朗热转身朝亨利说道,“你们反感奢侈,因为你们难以承受良心的责备。这种清教徒的思想太可怕了。要是拒绝奢侈,渐渐发展下去,就是拒绝诗和艺术。”

  亨利没有反驳。他对伏朗热的话不屑一顾。他所感兴趣的是,发现自他俩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伏郎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无论在他的声音还是在他的微笑中,再也不见一丝谦逊的痕迹。他那种根深蒂固的傲慢本性又复活了。

  “奢侈与艺术不是一码事。”朗贝尔怯生生地说。

  “对。”路易说,“但是,倘若任何人都没有内疚的心理,倘若恶从地球上消失,那艺术也就消失了。艺术是一种容忍恶存在的企图。有组织的进步分子想要除恶:他们无异于判处艺术死刑。”他叹息道:“他们向我们展示的世界将是多么阴暗。”

  亨利耸耸肩:“你们这些有组织的反进步分子,真是滑稽。忽而预言永远都无法消除不公平,忽而又宣称生活将变得像羊圈一般索然无味。完全可以用你们的论调反击你们自己的论调!”

  “认为恶对艺术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觉得这个观点倒挺有意思。”朗贝尔用目光审视着路易说道。

  克洛蒂把手搭在亨利的胳膊上:

  “吕茜·贝洛姆来了。”她说,“就是那位风度极为优雅、身材颀长的棕发女郎。来,我把您介绍一下。”

  她手指着一位身着黑色服装、干巴巴的高个子女人,此人真的风度极为优雅?亨利从未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意义,对他来说,女人只有让人喜欢和不让人喜欢之分,这一位就属于不让人喜欢之列。

  “这位就是若赛特·贝洛姆小姐。”克洛蒂介绍道。

  不可否认,姑娘相貌漂亮,但是若要扮演让娜,这种时髦的身段根本就不合适:裘毛服饰、香水、高跟鞋、红指甲、螺旋形的琥珀色云发,俨然一只普通而又华丽的玩具娃娃。

  “我读了您的剧本,美极了。”吕茜·贝洛姆以肯定的口吻说道,“我肯定这部剧可以赚大钱:对这类事情我有嗅觉。我已经与第46演出厅经理维尔侬谈及此事,他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很感兴趣。”

  “他不认为剧本争议太大吗?”亨利问道。

  “争议大可以把剧本打入冷宫,也可以帮助推出剧本,这取决于许多因素。我以为可以说服维尔侬冒一次险。”她停顿了片刻,接着没有任何过渡性的词语、近乎蛮横地说:“维尔侬准会同意给若赛特一次机会。若赛特只扮演过一些小角色,今年才二十一岁,可她富有演技,对人物的感觉方式尤为惊人,我希望您亲耳听一听她对第二幕那段重戏的处理。”

  “我将很乐意。”亨利说。

  吕茜朝克洛蒂转去身子:“您有没有个安静的地方,让姑娘表演一下?”

  “噢!现在不行。”若赛特说。

  她一副惊恐的神态看了看她母亲,又看了看亨利。她没有那些华贵的模特儿常有的自信,相反,她似乎为自己的美貌感到惶恐不安。两只浅色的大眼睛,一张稍稍有点厚的嘴巴,浅黄褐色的云发下,乳白色的肌肤晶莹透亮,她确实相貌不凡。

  “只是十来分钟的事情。”吕茜说。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仓促上场。”若赛特说。

  “不要着急。”亨利说,“假如维尔侬真正接受剧本,我们再约见。”

  吕茜嫣然一笑:“如果说定若赛特扮演主角,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一定会接受。”

  金发女郎从脖子一直红到头发根,细嫩的肌肤烧得像团红红的火。亨利朝若赛特亲热地笑了笑:

  “您愿意定个日期吗?星期二,四点左右,您行吧?”

  她点了点头。

  “您就上我家来好了。”吕茜说,“您工作起来保准很方便。”

  “您对角色感兴趣吗?”亨利习惯性地问道。

  “当然。”

  “我承认我设想中的让娜没这么漂亮。”

  悲切的唇间掠过一丝文雅的微笑,可惜未能留在嘴边,对于成功必不可少的各种面部表情变化技巧都已经教过若赛特,可她表演笨拙。这张迟钝的面孔,配上两只缺乏机智的眼睛,扮演了各式各样的假面具。

  “对一个女演员来说,再美也不过分。”吕茜说,“当您那位好妻子半裸着身子登台表演,观众们想看到的,正是这种东西。”她突然撩起若赛特的裙子,两条柔嫩光滑、修长的大腿连同半个臀部暴露无遗。

  “妈妈!”

  若赛特惊恐的声音使亨利心头为之一颤,她真的只是一只跟别的东西没有两样的华丽的玩具娃娃吗?这副惊恐的神态肯定不是假装出来的,亨利暗忖,“可无法相信这张悲怆动人的面孔会没有任何表露。”

  “别假作天真了,这不是你的行当。”吕茜·贝洛姆声音生硬地说,接着添了一句,“你没有把约会时间记下来?”

  若赛特乖乖地打开小提包,取出一个记事本。亨利瞥见了一块花边手绢和一只玲珑精致的金粉盒。昔日,那女人小包的里边对他似乎充满神奇的奥秘。他接过修饰得像麦芽糖似的细长的手指,在手中握了片刻:

  “星期二见。”

  “星期二见。”

  “她中您的意吗?”等母女俩一走,克洛蒂猥亵地一笑,“要是您真的动了心,您就去。那个可怜的丫头,长得可并不太诱人。”

  “为什么可怜?”

  “吕茜活得并不容易。您知道,成功之前吃尽了苦头的女人,一般都不是贤妻良母。”

  若在别的时候,亨利说不定会兴致盎然地听克洛蒂说长道短,可伏朗热和朗贝尔在场,而且看来谈得还十分火热。伏朗热侃侃而谈,姿态优雅;朗贝尔则不停地点头,满脸微笑。亨利真恨不得加以干涉。忽见樊尚离开了酒柜,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樊尚粗声粗气地嚷道:

  “我想给您提个问题,只问一句:像您这种家伙在这儿干什么?”

  “您瞧,我不是在与朗贝尔交谈嘛。”路易平声静气地回答道,“您嘛,是来灌酒的,这也同样是明摆的事。”

  “也许事先没有人告诉您,”樊尚说,“这是一场为关进集中营的人的子女募捐的报告会。这里没有您的位置。”

  “谁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确切位置?”路易说,“倘若您认为清楚自己的位置,那准是上帝对酒鬼们的特殊恩赐。”

  “噢!那是因为樊尚是个人物!”朗贝尔尖刻地说,“他无所不知,对谁都评头论足,而且从不出错,而且您也用不着出钱让他给您上课。”

  樊尚脸色苍白,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仿佛眼中就要喷出血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总算认出了一个混账家伙……”

  “我认为这个年轻小伙子需要治一治。”路易说,“这般年纪的小伙子,浑身冒着酒气,让人看了泄气。”

  亨利急忙凑上前去:“你那么勇敢,口口声声要容忍罪恶,可你突然又变得这么严厉!樊尚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生活,为什么人就不能多喝酒?”

  “一个混蛋,一个混蛋小子。”樊尚一声狠狠的冷笑,低声骂道,“俩人肯定气味相投。”

  “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朗贝尔说。

  樊尚加重了声音:“我说你居然跟一个出卖了罗莎的家伙重归于好,必定是个混蛋。你还记得罗莎吧?”

  “跟我下楼到院子里去,咱们讲个清楚。”朗贝尔说。

  “用不着下去。”

  亨利拉住樊尚,路易把手搭在朗贝尔的肩头说道:“算了。”

  “我恨不得砸了他的脑袋。”

  “那一天,”亨利插话道,“你答应用摩托送我回去的,我现在有急事。你嘛,就让我们安宁一会儿吧。”他和蔼可亲地对樊尚说道,樊尚满嘴含糊不清地叫骂着。

  朗贝尔给拉走了,可穿过院子时,他脸色阴沉沉地说:“你不该拦我,要不,我准好好教训他一顿。你知道,我可会打了。”

  “我没说你不会,可动拳头,是蠢事。”

  “我本该不动嘴巴,马上就动手打的。”朗贝尔说,“我反应不快,该动手的时候,却动嘴。”

  “樊尚喝了酒,你完全清楚他有点疯疯癫癫。”亨利说,“别计较他说了些什么。”

  “那太便宜了他!若他果真疯到这个地步,你不会与他要好的。”朗贝尔气呼呼地说。他跨上摩托车问道:“你上哪儿?”

  “回我家。等一下再去报社。”亨利说。

  他脑中突然出现了波尔的幻觉。她坐在公寓中间,目光呆滞,身子一动不动:她读了手稿。有关分手的那一场景,她一句句,一字字细细地读过了。她知道了亨利对她的全部看法。他渴望再见到她,立即见到她。朗贝尔沿着河畔马路,驾车疯一般地向前飞驰。当他在最后一道红灯前停下车子时,亨利问道:

  “咱们喝一杯吧?”

  他必须立刻见到波尔,可一想到就要与她正面相对,他缺乏这分勇气。

  “随你。”朗贝尔闷闷不乐地说。

  他们走进了河畔马路一角的那家咖啡馆,在酒柜前要了几杯白葡萄酒。

  “你总不能因为我阻拦了你和樊尚打架,就朝我出气吧?”亨利和蔼地说。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受得了那个家伙。”朗贝尔愤怒地说,“他酗酒,逛妓院,衬衫脏得全是污垢,还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勇士架势,这一切让我看了恶心。他在游击队杀过人,可像他这样的多了,根本就不成其为故作悲惨、游戏人生的理由。纳迪娜称他为大天使,笑他差不多是半个废人!不,我实在不明白。”朗贝尔重复说,“若他真疯,那就给他过几次电,让他别再碍我们的事。”

  “你太不公道了!”亨利说。

  “我倒认为是你偏袒。”

  “我是很喜欢他。”亨利有些生硬地说,紧接着补充道:“我想跟你说的不是樊尚。波尔跟我谈了一些怪事,她昨天打电话找你去,向你提了一些有关迪布勒伊的问题。我觉得她这样做极为不妥,当时的情况也许让你很为难。”

  “不。”朗贝尔连忙说,“我没有听明白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可她很客气。”

  亨利审视着朗贝尔,他真的显得十分真诚,也许波尔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眼下,她正恨迪布勒伊,这女人太过分了,你可能没有感觉到。”

  “对,可我也不太喜欢迪布勒伊。她并没有为难我。”朗贝尔说。

  “那就好!我担心你们这次见面不愉快。”

  “一点儿也不。”

  “那就好!”亨利重复道。“等会儿见。谢谢你送我。”

  亨利缓步踏进小巷。再也不可能拖延,两分钟后,他就要面对波尔,脸上就要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将不得不寻找遁词。“我矢口否认。我就告诉她伊维特与她毫不相干,只不过借用了她的一些言谈举止,但一切都作了变动。”亨利开始登楼梯。“她决不会相信我的!”他心里想。也许她都不会容许他开口辩解,或许……他加快了步子,他喉咙紧缩,跑上最后几级楼梯。没有一点响动,没有一声狗吠,没有闹钟的摆动声,也没有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声。“死一般的沉寂。”他自言自语道。忽然他恐惧地想到:“她自杀了!”他在门前止住步子,这时耳边传来低语声。

  “进来。”

  波尔笑盈盈的,她还活着。坐在长沙发边沿的女门房站了起来:“我这些破事情浪费了您的时间。”

  “哪里话。”波尔说,“您的事我很感兴趣。”

  “放心吧,明天我就跟房主说去。”女门房说道。

  “天花板开始塌了。”等女门房关上门,波尔乐呵呵地说。“这女人很有趣。”她补充道,“她跟我谈了许多有关街头流浪汉的趣闻,都可以写本书了。”

  “我想象得出。”亨利说。他带着交织着失望和轻松的复杂心情望着波尔,她跟女门房整整闲聊了一个下午,没有来得及读手稿,刚才的一切又要重新经历。他完全清楚自己实在没有这个勇气。

  “她没有让你读成我的小说吧?”他平声静气地问道,继而强作笑脸:“那可很值得一读!”

  波尔神情激动地瞥了他一眼:“可我已经读过了!”

  “啊!你有什么看法?”

  “很出色。”她说得直截了当。

  他拿起笔记本,故作淡漠地翻了翻。

  “你觉得夏瓦尔这个人物怎样?你认为他可爱吗?”

  “并不十分可爱,可他具有真正的伟大之处。”波尔说,“我猜想你想达到的正是这一点。”

  亨利点了点头:“你喜欢7月14日那个场面吗?”

  波尔思索片刻:

  “并不是我偏爱的段落。”

  亨利打开了决定命运的那一页:“与伊维特分离那一段,你有何看法?”

  “很动人。”

  “你真觉得?”

  波尔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何感到惊奇?”接着淡然一笑:“你落笔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们吧?”

  他把笔记本扔到桌上:“你真蠢!”

  “这将是你最出色的一本书。”波尔以权威的口吻说道。她含情脉脉地把手伸进亨利的头发:“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这般故弄玄虚。”

  “我自己也闹不清楚。”他说。

  亨利被深深的沉寂憋得几乎惶恐不安。地毯、窗帘和帷幔把豪华、宽敞的客厅裹得严严实实,透过紧闭的门扉,听不到一声富有生气的动静。亨利不禁自问是否非得掀翻家具,才能把某个人叫醒。

  “我让您久等了吧?”

  “没怎么等。”他彬彬有礼地说。

  若赛特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唇间挂着惊恐的微笑。她身着一条琥珀色的衣裙,显得单薄,很不得体。“她长得并不诱人。”克洛蒂曾这样说过。这笑靥,这静寂,还有铺着裘皮的沙发,显然在引诱着各种放肆的举动。这再也明白不过了。若他乘机下手,亨利准会感到自己像当着一个暗自冷笑的鸨母的面,干了诱骗少女的勾当。他有些生硬地说:“如果您愿意,我们马上开始。我比较忙。您有本子吧?”

  “那段独自我背会了。”若赛特说。

  “开始。”

  他把剧本放在独脚小圆桌上,舒适地往安乐椅一坐。那段独白最难把握。若赛特本就没有理解,紧张得如同惊弓之鸟。亨利见她胡演一气,却又强烈地希望能中他的意,心里很不好受。他显然感到自己就像是个腰缠万贯的裸露癖,正在一家高级妓院观看一场别开生面的裸体表演。

  “我们试试第二幕第三场。”亨利说,“我给你配台词。”

  “边念边演,难呀。”若赛特说。

  “试试吧。”

  这是一场爱情戏,若赛特表演得稍自如一些。她吐词清晰,面部表情和声音甚为动人。谁知道一个机智的导演最终会在她身上猎取什么东西?亨利乐呵呵地说:

  “您完全没有进入角色,但有希望。”

  “真的?”

  “我敢肯定。请您在这儿坐下,我给您解释解释角色。”

  她坐在他身旁。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漂亮的姑娘身边坐过了。他一边说戏,一边嗅着她的秀发。她用的香水与别人的没有两样,然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这股芳香似乎是一种自然的馨香。它激起了亨利强烈的欲望,他恨不得闻一闻他隐隐约约从她衣裙下嗅出的那另一种湿润、温馨的气息,禁不住想在她的云发间狂吻,把自己的舌头伸入她那樱红的嘴里:这一切轻易可以得到,甚至再也容易不过。他感觉到若赛特正顺从地等待着他爆发出强烈的欲望,可那股顺从劲儿可真叫人泄气。

  “您明白了吗?”他问道。

  “明白了。”

  “那快去,我们重新开始。”

  他们重练了一遍,她试图把真情实感灌注到每一句台词中去,可反比第一次糟糕多了。

  “您太过分了。”他说,“演得再纯朴一些。”

  “啊!我怎么都演不好!”她深表遗憾地说。

  “多练练,您就会演好的。”

  若赛特长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丫头!等一会儿,她母亲又要斥责她不会争气了。亨利站了起来。他对自己的顾忌有些遗憾:这张小嘴是多么惹人喜爱!跟一位真正诱人的女人睡觉,他回味着这曾给他带来多大的欢乐。

  “我们再另约一次吧。”他说。

  “我白白浪费了您的时间!”

  “对我来说,这时间没有白白浪费。”亨利说。他微微一笑:“倘若您不害怕浪费您的时间,也许下次试戏后我们可以一起出门走走?”

  “可以。”

  “您爱跳舞吗?”

  “当然。”

  “那我一定带您去跳。”

  第二个星期六,亨利又来到加布里埃尔街若赛特的家中,沙龙里摆着玫瑰色和白色的家具,光滑如缎。他一见到她,心中不禁微微一震。这是真正的美的化身,眼睛一旦离开了她,就无法确切地描绘:若赛特的肌肤比他记忆中的更白皙,云发的色彩也更淡雅,她那两只眸子仿佛嵌着闪光片,犹如比利牛斯山激流一般深邃。亨利一边漫不经心地给她配台词,一边用目光打量着这具被黑丝绒衬托得线条分明的躯体,他暗暗思忖,只要有这容貌,这声音,她的多少笨拙都可以原谅。再说,只要好好引导,看不出若赛特就为什么非要比别的女人更笨。相反,有的时候,她甚至把握住了动人的音调。亨利决定一试。

  “准行。”他热情地说,“当然,还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但准行。”

  “我是多么希望能行啊!”她说。

  “现在我们去跳舞。”亨利说,“我想可以去圣日尔曼台勒莱区,您觉得如何?”

  “随您。”

  他俩来到了圣伯努瓦街的一家地下舞厅,坐在一幅肖像画下面,画中的女人长着胡须。若赛特身着一条舞裙,她脱去开襟短背心,露出浑圆、丰腴的臂膀,与她那张娃娃脸形成鲜明对照。“要让我提起玩乐的兴致,缺的正是这东西。”他快活地思忖:“身边伴着一位放荡的美女。”

  “我们跳舞吧?”

  “跳。”

  手中搂着这个轻柔、温顺的躯体,他不禁感到有点昏眩。他过去是多么喜爱这种眩晕!如今他仍然兴头不减!他重又爱上了爵士乐,爱上了这烟雾、这年轻的声音和别人那欢快的劲儿。他已经作好充分准备,去爱这乳房、这腹部。只是在冒险一试之前,他还是希望能先感觉到若赛特对他已有所好感。

  “这地方您高兴吗?”

  “高兴。”她犹豫了一下:“很特别,对吗?”

  “我想是的。您更喜欢什么样的场所?”

  “噢,这里很好。”她急忙说。

  只要他想让她开口说话,她就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她母亲也许对她谆谆教导,叮嘱她学会保持沉默。他们就这样边喝酒边跳舞,一直沉默到清晨两时许。若赛特显得既不悲伤,也不快活。两点时,她要求回家去,他实在闹不清她要回家到底是因为厌烦、困倦,还是出于稳重。他陪她回家。在公共汽车上,她认真而有礼貌地说:“我很想读一本您的书。”

  “那容易。”他朝她微微一笑:“您爱读书?”

  “当我空闲时。”

  “您常常得不到空暇?”

  她叹息道:“不一定。”

  她到底是真蠢或只是有点儿不开窍?抑或是因为羞怯而变得迟钝?一时难以断定。她容貌如此漂亮,按常理,她该是个傻姑娘;但同时,她的这副美貌又使她显得神秘莫测。

  吕茜·贝洛姆决定在她府上签约,在这之前,还要举行一次亲切的晚宴。亨利打电话给若赛特,请她共同庆贺这个好消息。她一副上流女士的腔调,对他友好的亲笔题词并差人把书送到了她家深表谢意,然后约他晚上在蒙特尔一家小酒吧相见。

  “您高兴吗?”亨利紧握着若赛特的手不放,问道。

  “因为什么事?”若赛特反问道。她显得不像平常那样年轻,而且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模样。

  “签约的事。已经决定签约了。您不高兴?”

  她把一杯维希矿泉水送到唇边。

  “这让我害怕。”她低声地说。

  “维尔侬又不疯,我也不疯。别害怕,您一定会很出色。”

  “可您预想的角色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吧?”

  “我再也不会设想别的样子。”

  “真的?”

  “真的。”

  确是真的。她演的角色可能好一点或者差一点,但是他不愿设想让娜可能会有别的眼睛、别样的声音。

  “您太可亲了!”若赛特说。

  她带着真挚的感激之情凝望着他。可不管她出于谢意还是出于盘算,这毫无差别,亨利意欲得到的不是这个。他没有乱动。在那甜蜜的靡靡静寂之中,他俩谈起了可能的导演人选、角色分配以及亨利所希望的布景配置。若赛特仍然惶惶不安。亨利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久久地握着他的手:

  “星期一见。”她声音哽咽地说。

  “您不再害怕了吧!”他问道,“您可以乖乖地入睡了?”

  “不,”她说,“我害怕。”

  他微微一笑:“您就不请我最后再喝一杯威士忌酒?”

  她神情快乐地看了看他:“我不敢!”

  她急匆匆登上楼梯,把裘皮披肩一扔,露出了裹着黑丝裙的上身。她递给亨利一大杯酒,里面的冰块发出欢快的叮当声。

  “祝您成功!”他说。

  她猛地触摸了一下木桌面①:“别这样说!我的上帝!要是我演得很糟糕,那该多么可怕!”

  ①这是一种迷信的做法,据说摸一下木头可以避邪。

  他又重说了一遍:“您一定出色!”

  她一耸肩膀:“我一事无成!”

  他淡然一笑:“这倒让我惊奇。”

  “事实就是这样,”她犹豫了一下,“我不该跟您说的,到时您一定会丧失信心。今天下午我去见一位用纸牌算命的女人,她告诉我正面临着一次深深的失望。”

  “用纸牌算命的人总爱夸大其辞。”亨利坚定地说,“噢,您是不是碰巧定做了一件新的裙服?”

  “是的,是为了星期一穿的。”

  “呃,这件裙服赶不上穿了,这就是您面临的失望。”

  “噢!这可真让人扫兴!”若赛特说,“晚宴上我穿什么?”

  “失望,确实让人失望。”他笑呵呵地说,“别担心,您准还是最漂亮的。”他补充道:“不管是星期一,还是别的时候,这总不比胡演一通严重吧,是吗?”

  “您安排事情的方式是那么可爱!”若赛特说,“遗憾的是您不能把上帝的位置夺过来。”

  她紧紧地挨着他。难道仅仅是感激之情使她圆圆地鼓起她的嘴巴。双眼变得朦朦胧胧?

  “可我也不会把我的位置让给上帝!”他双臂拥抱着她说道。

  当亨利睁开眼睛时,他在若明若暗之中隐约看见了一面淡绿色贴面的墙壁,这第二天的轻松劲儿在他心头升腾而起。他要求得到强烈、刺激的乐趣:冲个冷水澡,擦擦马尾手套。他悄悄地溜下床,没有惊醒若赛特。当他洗完澡,穿上衣服,又饥又渴地走出浴室时,若赛特仍在酣睡;他踮着脚尖穿过房间,朝她俯去身子。她曲着身子,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温馨的气息,晶莹的秀发自然披撒在眼前,亨利为拥有这个属于他的女人,为自己是个男人而感到无比幸福。她微微睁开一只眼睛,仿佛还试图用另一只眼睛挽留住睡意。

  “你已经起床了?”

  “对。我要到街角的酒吧间去喝杯咖啡。马上就回来。”

  “不,”她说,“不!我给你沏茶。”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爬出被窝,身上穿着毛绒绒的内衣,浑身热乎乎的。亨利把她搂在怀里:

  “你就像一个农牧神童。”

  “一个女农牧神。”

  “一个农牧神童。”

  她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朝他伸去嘴巴。无论像波斯公主、印度小姑娘,还是像狐狸、像牵牛花,或像一串美丽的紫藤花,只要说她们像这种或那种东西,女人们总是喜欢的。“我的农牧神童。”他轻轻地拥吻着她,反复说道。她穿上晨衣,趿上拖鞋,亨利跟着她来到厨房。天上阳光灿烂,洁白的方砖地面闪闪发光,若赛特动作迟疑地忙乱着。

  “牛奶还是柠檬?”

  “来点儿牛奶。”

  她把茶盘端进肉色的小客厅,亨利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独脚小圆桌和镶边墩状软垫。若赛特衣着服饰如此得体,言谈举止如此和谐,她怎能生活在这种糟糕的像电影布景似的环境之中?

  “是你布置了这间屋子?”

  “是妈妈和我。”

  她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他,亨利连忙说:

  “屋子很漂亮。”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住在母亲家的?为什么不住?他突然想对她提出一连串问题。她已经走过了整整一段人生旅程,度过了每一个白昼、每一个黑夜的每一个小时;然而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眼下不是让她经受审问的时刻,但是身置所有这些挑选得十分糟糕的小摆设和这些无形的纪念品中间,他感到很不自在。

  “你不知道咱们该做点什么吧?我们俩去散步: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早晨。”

  “散步?去哪儿?”

  “到街上。”

  “你是想说漫步?”

  “对,漫步街头。”

  她显出为难的神色:“那我得换衣服吧?”

  他哈哈一笑:“那敢情好,可你没有必要打扮得像个贵夫人。”

  “我穿什么衣服?”

  早晨9时漫步街头,该怎样穿戴?她打开壁橱,翻开抽屉,披肩和衣服抖搂了一件又一件。她穿上了长统丝袜,亨利透过手心,重又感觉到了这紧裹着丰腴的肉体、燃烧着一团火似的丝织物。

  “这样行吗?”

  “你美极了。”

  她身着一件浅色的套头女衫,肩披一条绿色披巾,头发高高挽起:她可真姿色迷人。

  “你不觉得我穿上这件套头衫显得胖了?”

  “不。”

  她神色忧虑地照着镜子。她发现了什么?做女人,做漂亮女人,此中滋味怎能从镜中体察得到?腿上的丝袜和热乎乎腹部上光灿灿的衣缎的这般轻抚,怎能从镜中感觉得出?他自问道:“她对我们的良宵将留下怎样的记忆?如在这夜里是否呼唤过别的名字?皮埃尔,维克多,雅克?亨利这一名字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指了指以显著的位置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的他的那本小说。

  “你读过了?”

  “我看过了。”她犹豫片刻:“真蠢,我读不懂。”

  “读书让你厌烦?”

  “不,可我很快就会梦想到别的事情。一个词就会引起我走神。”

  “走神走到哪里去?我是想说,你梦想什么?”

  “噢!说不清。做梦,总是糊里糊涂的。”

  “你梦想某些地方、某些人?”

  “什么也不,只是梦想而已。”

  他把她搂到怀里,笑眯眯地问道:

  “你经常动情吧?”

  “我?”她耸耸肩膀:“对谁?”

  “爱过你的人一定很多,你这么漂亮。”

  “长得漂亮,这让人活受欺侮。”她扭过脑袋说道。

  他松开双臂,他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会引起他如此怜悯。她生活奢侈,不劳而食,长着贵小姐的嫩肢嫩手,可一见到她,怜悯之心往往油然而生。

  “这么早在街上走真有趣。”若赛特朝天空扬起涂抹了脂粉的脸说道。

  “跟你一起在这儿真有趣。”他紧挽着她的手臂说道。他欢快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这个早晨,一切都似乎焕然一新。春意清新,虽然刚刚复苏,但从空气中已经闻出它那么默契、温馨的气息。阿佩斯广场散发着青菜和鲜鱼的味道,一些身着晨衣的妇人正在以怀疑的神态仔细察看着时鲜生菜,她们那睡得粘乎乎的头发呈现出从未见过的色彩,不像自然的色泽,也没有艺术的光彩。

  “瞧那个老妖婆。”他手指着一位涂脂抹粉、珠光宝气、头戴一顶脏乎乎的高顶礼帽的老太婆。

  “噢!我认识她。”若赛特说,“她不招人喜欢,也许哪一天我也会落到这个地步。”

  “我不信。”他俩默默地下了几级台阶。若赛特的鞋跟太高,连连绊脚。亨利问道:“你多大年纪?”

  “二十一岁。”

  “我是想问:你真的多大?”

  她迟疑了一下:“我二十六岁了。你可别告诉我妈妈我对你说了。”她恐惧地补充道。

  “我都已经老了。”他说,“你显得那么年轻!”

  她叹息道:“因为我时刻都留心自己,这可真费神。”

  “你就别费这个神了!”他深情地说。他把她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你早就想搞戏剧了吧?”

  “我从来就不愿意当模特儿,我不喜欢老家伙们。”她嘀咕道。

  显然是她母亲为她挑选了情夫,也许她真的从未爱过。二十六岁了,看她那双眼睛,那张嘴巴,竟然从未有过爱情,她可真值得怜悯!“那我,我对她来说是何许人?”他自问道,“我以后会是怎样一个人?”不管怎么说,她昨夜表现出来的乐趣是真情实意的,她两只眸子里射出的信赖的目光是真挚的。他们来到了克利希林阴大道,赶集商人落脚的临时木棚还在沉睡;两个孩子骑着一只小小的回旋木马在打转;高低起伏的滑车道被罩在篷布里睡大觉。

  “你会玩日本弹子球吗?”

  “不会。”

  她乖乖地跟他来到一张布着洞眼的球台前,站在他的身旁。亨利问道:“你不喜欢集市?”

  “我从来没有赶过集。”

  “你也从来没有登过游艺滑车或坐过鬼怪游艺火车?”

  “没有。我小的时候,我们家很穷,后来妈妈把我送进寄宿学校,等我出来时,我已经成了大人。”

  “你当时多大?”

  “十六岁。”

  她认认真真地把木球弹向圆洞:“真难。”

  “不难,瞧,你差不多赢了。”他又挽起她的胳膊:“最近哪个晚上,我们一起去坐木马玩。”

  “你,你坐木马?”她一副怀疑的神态问道。

  “当然我一个人不会去坐。”

  她在陡坡道上又绊了一脚。

  “你累了吧?”

  “我的鞋子挤得我好疼。”

  “进里面去。”亨利顺手推开了一家咖啡店的门,说道。这是一家堂面很小的酒吧,桌上铺着漆布。“你喝点儿什么?”

  “一杯维希矿泉。”

  “怎么总是喝维希矿泉?”

  “因为肝。”她神色阴郁地解释道。

  “一杯维希矿泉,一杯红葡萄酒。”亨利招呼道。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张布告牌:“看!”

  若赛特声音缓慢而又深沉地念道:“只饮葡萄酒,反对酗酒。”她毫不掩饰地咯咯大笑起来:

  “真有意思!你熟悉的地方可真有趣。”

  “我从未来过这里。可你知道,随便走走可发现许多新奇的东西。你从来不出门走走?”

  “我没有时间。”

  “你到底忙些什么?”

  “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上朗诵课,买东西,去美发厅。你想象不出上美发厅要花费多少时间,还有茶会、鸡尾酒会。”

  “这些玩艺儿,你都有乐趣吗?”

  “你可见过多少有乐趣的人?”

  “对自己生活满意的人,我认识的真不少,比如我就是一个。”

  她没有说什么,他温柔地搂着她。

  “怎样才能让你高兴?”

  “不再需要妈妈,能肯定永不再受穷。”她一口气说道。

  “这都会实现的。你到时做些什么?”

  “我到时会高兴。”

  “我是问你到时做些什么?你去旅游?出门远行?”

  她耸耸肩:“我没有想过。”

  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只金质粉盒,抹了抹嘴唇:“我得走了,我要到妈妈的时装店去试装。”她忐忑不安地瞧了瞧亨利:“你真认为我的裙子赶不上穿了?”

  “不。”他哈哈大笑道,“我认为那个算命女人完全错了。你知道,她们有时会算错的。那件裙子漂亮吗?”

  “你星期一就可看到了。”若赛特叹息道,“为了给我自己做广告,我不得不多抛头露面,这样我也就得精心打扮。”

  “精心打扮让你厌烦吧?”

  “你知道那试装有多烦人!弄得我整天头昏脑胀。”

  他站了起来,两人往出租汽车站走去。

  “我送你。”

  “别麻烦了。”

  “我高兴送。”他深情地说。

  “你真好。”

  每当她闪动那两只眸子,用她那特有的嗓音说一声“你真好”,这声音总是一直飘进他的心窝。在出租汽车上,亨利让若赛特的脑袋依偎在他的肩头,心里自问:“我能为她做些什么?”扶助她成为演员,对。可是她并不特别喜爱戏剧,这决不能填补他在她身上感觉到的空虚。万一她不成功或她对自己生活的严峻与无聊不满?可让她对什么产生兴趣呢?想方设法与她交谈,开阔她的思路……他总不能到处带着她去参观博物馆,参加音乐会,给她借书,把她介绍给所有人吧。他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应该把爱献给她。跟女人打交道,最终总是这个结局。对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给予特有的爱。

  “今晚见。”她说。

  “好,我到我们的那个小酒吧等你。”

  她轻柔地按了一下他的手,他意会到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将共枕同眠的良宵。当她消失在庄严的大楼里时,亨利举步向塞纳河走去。11点半。“我可提前到达波尔身边,定会让她高兴。”他心里想。这天早上,他渴望让所有的人高兴。“不过,”他有些忧虑不安地想,“我无论如何得跟她谈谈。”怀中搂抱过若赛特之后,他一想到要和波尔过夜,就再也无法忍受。“也许这对她来说无所谓,她十分清楚我对她再也没有任何欲望。”他满怀希望地思量。波尔极力逃避,不承认是他小说中那位可悲的女主人公,然而自从读过手稿之后,她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吵闹,看见亨利把手稿、衣服一点点转移到旅馆的房间去,也不再反对。亨利经常在旅馆过夜。谁知道她是否会平心静气地同意在和睦、安宁的气氛中相处?这初春的蓝天洋溢着多么欢快的气息,人们仿佛可以实实在在地生活,而不造成他人的痛苦。在街道拐角,亨利犹豫不决地在一家花店前止住了脚步,他真想像昔日那样给波尔带回去一大束淡色的紫罗兰,但是他害怕这反而会引起她惊奇。“捎一瓶好葡萄酒,也许不会引起过多麻烦。”他打定主意,往隔壁的食品杂货店里走去。上楼梯时,他满怀喜悦。他又饥又渴,嘴中已经感觉到了陈波尔多酒醇厚的滋味,他把酒紧紧贴在心间,仿佛它凝聚了他意欲献给波尔的全部情谊。

  他像往日一样没有叩门,轻轻地把钥匙伸进门锁,推开了房门。波尔没有听见一点儿声响,正跪在地毯上,上面撒满了旧纸片:他认出了那些正是他写给她的信。她双手捧着一幅他的照片,正在仔细地端详,那神情他从未见过。她没有哭泣,可是一旦看到那两只干涸的眼睛,不难明白泪水虽然已经流尽,但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她正视着自己的命运,对它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但仍然接受它的安排。她面对那幅毫无生气的照片,显得那么孤单,不禁使亨利感到手足无措。他又关上门,一股怒气不可阻挡地陡然而起,原先的怜悯之情顿时凝固了。他叩了叩门,只听得一阵丝绸的窸窣声和纸张的沙沙声,接着她用极不镇定的声音说道:“进来。”

  “你在干些什么玩艺?”

  “我正在读以前的信,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

  她把信全扔在了安乐椅上,照片早已藏了起来。她面部表情平静,但抑郁不欢。他应该清楚她早已不见欢乐。他气恼地把酒放在了桌上。

  “你最好不要沉涸于过去,还是在现实中多生活吧。”他说。

  “噢!你知道,现实!”她茫然地朝桌上瞥了一眼。“我没有摆餐具呢。”

  “我带你去饭馆好吗?”

  “不!不!我一会儿就好。”

  她向厨房走去,他把手伸向那些信。“别动!”她猛地吼道。

  她一把抓起信,全部扔进了一个壁橱。他耸耸肩。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有道理的,所有这些已经凝固了的陈旧的话语已经全都变成了谎言。他默默地看着波尔在桌边忙碌。要跟她谈情谊并不容易啊。

  他们相对而坐,面前放着一个个盛着冷盘的椭圆形小盘子。亨利启开了瓶盖。

  “你喜欢红波尔多酒,对吧?”他殷勤地问。

  “是的。”她漠然地回答。

  当然,对她来说,这不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企图与波尔共庆他新的艳遇,这是极端的盲目与自私。但是,亨利在责备自己的同时,却渐渐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忌恨悄然而生。

  “你总该出门走走吧。”他说。

  “出门走走?”她如坠雾里似的问道。

  “是的,到外面走走,看看人。”

  “干什么?”

  “整天闷在这个窝里,这于你有何好处?”

  “我的窝,我喜欢。”她悲切地一笑说,“我并不感到厌倦。”

  “我不能让你像这样继续活下去。你再也不愿唱歌,就不唱,这事就算了。可你得设法找点别的事做做呀。”

  “什么事?”

  “得去找呀。”

  她摇摇头:“我都三十七岁了,又什么行当都不会。我可以去捡破烂,还能干什么?”

  “行当是可以学会的,什么东西也不会阻挡你去学呀。”

  她忧虑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是想让我挣钱过日子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有力地说,“我是想让你对事情感兴趣,让你有所事事。”

  “我感兴趣的是我们俩。”她说。

  “这不够。”

  “十年来就是这么过的。”

  他集中了身上的全部勇气说道:

  “听着,波尔,你完全清楚我们俩之间的事情已经变了,自欺欺人无济于事。我们曾有过美好、高尚的爱情。必须承认这种爱情正在逐渐成为友情。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更少了,绝对不是。”他紧接着补上一句,“但是,你必须重新独立生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决不可能对你产生什么友情。”她唇间掠过一丝微笑:“你对我也是一样。”

  “会产生的,波尔……”

  她打断了他的话:“瞧,今天上午,你迫不及待,未到固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回到了家。你过去敲门敲得这么急过吗?你就称此为友情。”

  “你错了。”

  见她如此固执,他重又怒火中烧。突然,他想起了刚才在她脸上无意中发现了多么悲切的神情,涌上喉间的恶言恶语即刻消失了。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了饭。看波尔的脸色,容不得任何寒暄。离开饭桌时,她声音平淡地问道:

  “你今晚回这里来吗?”

  “不。”

  “你不常回来了。”她说,她苦苦一笑,“这是你新的友情计划的一部分吧。”

  他迟疑地说:“就这么认为吧。”

  她目光强烈地打量了他良久,然后慢吞吞地说:“我跟你说过,我现在对你的是一种宽宏大度的爱,绝对尊重你的自由。这就意味着我决不责问你一句。你可以跟别的女人睡觉,可以不告诉我,也用不着对我产生什么犯罪感。对于你生活中那些习以为常的平凡琐事,我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

  “可是我没有对你隐瞒过什么。”他尴尬地说。

  “我想对你说的,”她严肃地说道,“是你用不着顾忌什么,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回到这儿来睡觉,用不着考虑自己是否有愧于我们俩。我今天夜里等着你。”

  “活该!”亨利思忖,“是她自己愿意这么做的!”他高声说道:“听着,波尔,我现在就开诚布公地跟你讲:我认为我们从此不应该再一起过夜了。你对我们的过去是那么眷恋,你完全知道我们过去曾共同度过多么美好的良宵,不要糟踏了过去的记忆。现在,我们相互之间再也没有多少欲望了。”

  “你对我已经再也没有欲望了?”波尔不信地问道。

  “没有多少了。”他说,“你恐怕也是如此。”他又说了一句,“别跟我说不是,我也有记忆力。”

  “但是你错了!”波尔说,“你错得太严重了!这是个可怕的误会!我没有变!”

  他知道她在撒谎,但是这不仅仅是对他,肯定也是对她自己。

  “不管怎样,我变了。”他平声静气地说,“一个女人,也许不同,可是一个男人,不可能对同一个躯体有无限的欲望。你和过去一样漂亮,可你对我来说已经太习以为常了。”

  他焦虑不安地打量着波尔的面部,想尽量对她笑一笑。她没有哭泣:像是被惊瘫了。她费力地嗫嚅道:

  “你再也不到这儿睡觉了?你现在跟我说的确实是这话吗?”

  “对。可这不会产生多少差别……”

  她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她惟独接受自己对自己编造的谎言。无论是和风细雨,还是采取强制手段,要她正视事实确难做到。

  “走吧,”她并不生气地说。“走吧。”她重复道,“我需要一个人呆着。”

  “让我给你解释清楚……”

  “求求你!”她说,“走吧。”

  他站起身:“随你吧。我明天再回来,我们一起谈谈。”他说。

  她没有答腔。他关上门,在楼台上呆了一刻,听听有否哭泣、跌落或动手的声响,但是一片寂静。亨利下楼时,想到了被送去进行活体解剖前被割断声带的狗:它们的痛苦在世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总要比听着它们狂吠好受一些。

  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没有交谈:波尔假装忘了他俩的那场谈话,亨利也不愿旧事重提。“我无论如何要把若赛特的事跟她谈谈,但用不着马上讲。”他思量着。他每天都在那间淡绿色的房间过夜。这是一个个十分醉人的夜晚,但是他每天起床时,若赛特从不试图挽留他。签约的那一天,他俩原来说定要一直呆到午后,没料到她两点钟就离开他,去了美发厅。是慎重?还是淡漠?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赋予,只慷慨奉献自己躯体的女人,要衡量其真情实感谈何容易。“我呢?我是否已经开始迷恋上她了?”他自问道,一边茫然地看着圣奥诺雷区的玻璃橱窗。他感到有些心慌意乱。去报社还太早。他拿定主意,先去“红酒吧”坐坐。过去,每当他要打发时间,总是去那里。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踏进那家酒吧间的门槛了,但里面毫无变化。樊尚、拉舒姆、塞泽纳克都坐在他们平常坐的那张桌子边。塞泽纳克也仍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见到你真高兴!”拉舒姆咧嘴一笑,说道,“你是开小差儿了吧?”

  “多少有点儿。”亨利落了座,要了一杯咖啡,“我也想见到你,可不仅仅是为了高兴。”他似笑非笑地说,“倒是想跟你谈谈我的想法:上个月发的那篇有关迪布勒伊的文章,真卑鄙。”

  拉舒姆面孔一沉:“对,樊尚跟我说过你反对。可反对什么?费科说的许多事情是真的吧,不是吗?”

  “不对!那幅画像的总体错到那个程度,以致没有一个细节是真实的。迪布勒伊是工人阶级的敌人!哎哟,算了吧!你不记得了!一年前,也在这同一张桌子上,你给我解释你、你的伙伴,迪布勒伊和我应该携手合作。可你发表那种卑鄙玩艺儿!”

  拉舒姆以责备的神态看着他:“《铁钻》可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反对你的文章。”

  “快了!”亨利说。

  “你明明知道不会的。”

  “为什么在那个时刻,以那种方式攻击迪布勒伊?”亨利问道,“你们的其他一些报纸对他还是比较有礼貌的。可突然,你们无缘无故针对一篇根本就没有任何政治色彩的文章,开始对他进行粗鲁的侮辱!”

  拉舒姆犹豫了一下:“对。”他说,“时机选得不对,我也承认费科太过火了些。可是应该理解!那个老家伙,处处抬出他那毫无价值的人道主义,让我们厌恶透了。在政治方面,革命解放联合会并不怎么碍事;可作为理论家,迪布勒伊能说会道,有可能影响年轻人,他向他们出些什么主意?要他们把马克思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古老道德标准融成一体!得承认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不是这种东西!资产阶级道德标准必须彻底清除。”

  “迪布勒伊所捍卫的东西有别于资产阶级的道德标准。”亨利说。

  “他口头上是这么宣称,可正是因为这样才有蛊惑力。”

  亨利耸耸肩:“我不同意。可不管怎样,为什么不谈你方才对我说的这些话,而非要把迪布勒伊当作资产阶级的走狗呢?”

  “如果想让人们明白,就不得不说得简单一点。”拉舒姆说。

  “算了吧!《铁钻》面向知识分子,他们完全可以明白。”亨利不快地说。

  “啊!那文章又不是我写的。”拉舒姆说。

  “可你接受了。”

  拉舒姆声音骤变:

  “你以为我干的全是我乐意干的事情?我刚刚跟你说过时机选择得不合适,依我看,费科也太过火了。我认为跟迪布勒伊这样的人应该论战,而不该侮辱。如果杂志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我的伙伴肯定会这样做的……”

  “那再也不是一份你能畅所欲言的杂志了?”亨利微微一笑,问道。

  “谈不上了。”

  出现了片刻沉默。亨利打量着拉舒姆:

  “我知道什么叫纪律。但是,既然你不同意,却还留在《铁钻》杂志,你不感到痛苦?”

  “我想我留在那儿比别人在那里要更强一些。”拉舒姆说,“他们让我留多久,我就呆多久。”

  “你认为他们不会让你呆下去吗?”

  “你知道,共产党不是革命解放联合会。”拉舒姆说,“如果两股力量对峙,失势的一方很容易受到怀疑。”

  他的话中多少隐含着苦涩。亨利不禁问道:“告诉我,你那么怂恿我加入共产党,看来你也许就要退党了。”

  “我知道有些人正等着我这样做!那帮知识分子,是一大篓螃蟹,互相乱咬。”拉舒姆摇摇头:“尽管如此,我决不退党。有时我真恨不得一走了之。”他补充道,“谁都不是圣人。可是可以学会忍耐。”

  “我感到永远都学不会。”亨利说。

  “你说这话。”拉舒姆说,“但是倘若你坚信党在总体上做的是对的话,那么你就会认为与那些有关的事情相比,你个人的琐事实在无足轻重。你理解,”他激动说,“有一件事情我是坚信不疑的,那就是惟有共产党人做的是有益的工作。如果你愿意,就蔑视我吧。我什么都可以忍耐,就不愿意一走了之。”

  “噢!我理解你!”亨利说。他心里想:“真正正直的到底是谁?我参加革命解放联合会,是因为我赞同它的路线,但是我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它的行动很可能流于失败。拉舒姆以实际效果为目的,接受他不能苟同的方式方法。任何人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左右他自己的任何行为,这是行动本身所决定的。”

  他站起身:“我上报社去了。”

  “我也去。”樊尚说。

  塞泽纳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我陪你们一块儿走。”

  “不用,我有事要和佩隆谈。”樊尚毫不客气地说。

  当他俩推开酒吧的门时,亨利问道:“塞泽纳克的情况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他说在搞翻译,可谁也不知道翻译些什么。他吃住都在朋友家,眼下,他正睡在我家。”

  “当心点儿。”亨利说。

  “当心什么?”

  “吸毒的家伙危险。”亨利说,“他们会六亲不认。”

  “我又不疯。”樊尚说,“他什么底细都不了解。他挺惹我喜欢。”他又补充了一句,“跟他,没有什么好谈的。他让人绝望透了。”

  他们默默无语地往街道下方走去。亨利问道:

  “你真有事要跟我说吗?”

  “对。”樊尚搜索着亨利的目光,“听说你的那个剧本10月份要在第46演出厅演出,小贝洛姆要一举成为明星,确有其事?”

  “我今晚就跟维尔侬签约。你问这事干什么?”

  “你肯定不知道贝洛姆母亲被剃过一次光头,那是她罪有应得。她在诺曼底有个城堡,在那里接待过许多德国军官,跟他们睡觉,那个小的十有八九也睡过。”

  “你为什么来跟我谈这些闲话?”亨利问道,“你打从什么时候起当起警察来了?你以为我爱她母女俩吗?”

  “不是什么闲话。有确凿的材料,是我的几个伙伴亲眼所见:有信,有照片,一个小伙子闹着玩,全都收了起来,心想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用场。”

  “你也看到了?”

  “没有。”

  “肯定的。不管怎样,我不在乎。”亨利气愤地说,“这跟我无关。”

  “要阻止混账们重新掌握国家大权,拒绝与他们同流合污,这跟我们人人有关。”

  “到别的地方教训人去吧。”

  “听着,你别生气。”樊尚说,“我只想先通知你一声,贝洛姆母亲已经是个目标,大家都在监视着她,要是你为了她那种贱货惹一身骚,那就太愚蠢了。”

  “别为我担忧。”亨利说。

  “得了。”樊尚说,“我是想让你心中有数,没有别的意思。”

  他们默默地走完了余下的路程。但是亨利的胸口总是堵着那个声音,它在不停地回响:“那个小的也睡过。”整整一个下午,这声音强烈地反复回荡。若赛特几乎招认过她母亲曾不止一次出卖了她,再说,亨利期待从她那儿得到的,只是再共度几个夜晚,也许仅仅几夜而已。然而,在那永无休止的晚宴上,见她一副娇滴滴的讨好劲头、对维尔侬频频微笑时,亨利简直坐立不安,真恨不得单独对她好好审问一番。

  “这下您高兴了吧?已经签约了!”吕茜说。

  那衣裙和首饰就像头发似的,对她是那样贴身,仿佛她生来就穿着这种印有阿玛丽莉字样的裙服,穿着它睡觉,也将穿着它了却一生。一绺金发像波浪似地夹在她那乌黑的云发间,亨利着迷地凝望着她:要是她顶个光头,该会是怎么一个丑模样!

  “我很高兴。”

  “杜杜尔会告诉您的,一旦我操办一件事,别人尽可放心。”

  “噢!这是位非凡的女子。”杜杜尔静静地说。

  克洛蒂向亨利保证,杜杜尔这个正式情夫为人极为正直。果然,此人一头银发,五官端正,表情平静,此副尊容只有在非同一般的无赖当中方可见到。这类家伙相当富有,可以赎买自己的良心,也许他的正直是按自己的标准而定的。

  “您转告波尔,她没有来,太不应该了!”吕茜说。

  “她真的太疲乏了。”亨利说。

  他对若赛特欠了欠身子,告辞要走。所有的女人都身着黑色服装,首饰熠熠发亮。若赛特也一身黑色,整个身子仿佛被偌大的一团头发压塌了似的。她彬彬有礼地微笑着向他伸过手来。整个晚会期间,她一举眉,一眨眼,无不表明她表面的那股漠然神情纯粹是虚假的。虚伪对她来说就那么轻而易举?夜里,当她赤裸着躯体,她是多么纯朴,多么直爽,多么诚实。亨利心中交织着温情、怜悯和厌恶的复杂情感,思忖着那些材料里是否也有她的照片。

  近几天来,出租汽车又可以自由行驶了,哑女广场就停了三辆,亨利租了一辆前去蒙特马尔。他刚要了一杯威士忌酒,若赛特便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的一把座位很深的扶手椅里:“维尔侬真热心。”她说,“他还是个同性恋者。我真有运气,这样他就不会缠着我了。”

  “别人缠着你的时候你怎么办?”

  “看情况,有时就难办了。”

  “大战期间,德国人没有过分缠你吗?”亨利尽量保持自然的口气问道。

  “德国人?”就如他已经见过那次一样,她脸色霍地发红,从胸口一直红到头发根:“你问我这些干什么?别人跟你乱扯了些什么?”

  “说你母亲在她诺曼底的城堡里接待过德国人。”

  “城堡被强占了,可那又不是我们的过错。我知道村里的一些流言蜚语,因为他们恨妈妈;她也是活该,她对人很不客气。但是,她没有干过任何肮脏的事情,跟德国人一直保持距离。”

  亨利微微一笑:“即使情况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对我直说的。”

  “噢!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她说。她神情悲切地看着他,双眼蒙上了一层泪水。他颇为震惊,想不到自己对这张美丽的脸庞竟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你母亲要经营她的时装店,再说她又无所顾忌,她也许会想办法利用你吧。”

  “你到底想到哪里去了?”她神色惊恐地问道。

  “我猜想你处事不慎,比如跟军官们出过门。”

  “我待人以礼,仅此而已。我常跟他们讲话,时不时他们用车从村庄把我送回家里。”若赛特耸耸肩膀:“我对他们没什么可抱怨的,你知道,他们很正派。我当时年纪小,对那场战争一点儿也不明白,一心希望早日结束,就这些。”她赶忙又补充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们和那些集中营是多么可怖,还有种种……”

  “你知之不多,但这没关系。”亨利深情地说。在1943年,她年纪并不算太小:纳迪娜当时才十七岁呢。但是,她们俩无法相比。若赛特从小没有好的教养,得不到慈爱,谁也没有对她晓之以理。当她在村镇的小街上与德国军官相遇时,对他们过分亲热地报以微笑,然后又登上他们的汽车。事后,这足以引起村民们的愤慨。还发生过更严重的事情吗?她是否撒谎?她那么直爽,又那么虚伪:如何了解清楚?又有什么权利去了解?亨利突然反感地想。他为自己扮演警察的角色感到耻辱。

  “你相信我吗?”她羞怯地问。

  “我相信你。”他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再也别谈这事了。”他说,“永远也不谈了。我们回你那儿去。快回去。”

  5月底,朗贝尔一案在里尔开庭审理。他儿子的出面无疑帮了他的大忙,此外,他可能也让人施加了巨大的影响:他被宣布无罪。“对朗贝尔来说真太好了。”亨利得知判决后,心里想。四天后,朗贝尔正在报社忙着,有人从里尔给他打来电话:他父亲本该乘晚间的快车抵达巴黎,但他从车门里摔倒下来,伤势极为严重。事实上,一个小时后,众人得知他当场摔死了。朗贝尔几乎没吭一声,跨上摩托车走了。等他埋葬了父亲回到巴黎,便闭门不出,没有一点音讯。

  “我得去看看他,下午就去。”憋了几天之后,亨利思量着。他曾试着给朗贝尔打电话,但白费气力,电话给朗贝尔切断了。“一种卑鄙的行径。”亨利反复思忖,一边并不信服地看着摊在桌上的材料。那人年纪已大,并不十分惹人喜欢,朗贝尔对他的怜悯也远多于爱。然而,亨利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此事不闻不问。那一判决,还有这次事故,真是命运多舛。他尽量集中注意力,去读那些打成铅字的材料。

  “中午了,若赛特就要来到,这材料看来读不完了。”他在心底责备自己。卡拉干达、查兹库伊、乌兹别克,这些野蛮的地名,还有那些数字,无论如何也激不起他的兴趣。然而,他倒希望在下午会议之前掌握这些材料。实际上,他之所以对这些材料不感兴趣,是因为他对它们不甚相信。对斯克利亚西纳转交的材料应该相信几分呢?那个神秘的苏联官员确有其人吗?他真的专门逃出那座特大的红色监狱,以到处传播这些情况吗?萨玛泽尔肯定了这些材料,甚至声称已经查证过,但是亨利仍然表示怀疑。他翻了一页。

  “咚咚。”

  是若赛特来了,她身着一件白色的大衣,美丽的头发披撒在肩头,还不等她关上门,亨利便站了起来,把她搂到怀里。一般情况下,几个热吻之后,他旋即会沉浸在一个大大缩小的世界之中,周围一切全成了娇小的玩具,变得无足轻重;然而今天,这种变化比往常困难了一些,内心的忧虑感紧紧地缠绕着他。

  “你就是住在这个地方?”她快活地问,“你从来没有邀请我来,这下明白了,这里太不像样了。你的书放在哪里?”

  “我没有书。我读完一部书,便借给朋友们,他们也不还给我。”

  “我认为一个作家总是生活在摆满书本的四壁之中。”她以怀疑的神色打量着他:“你肯定自己是个真正的作家?”

  他哈哈大笑起来:“反正我在写。”

  “你刚才在工作?我来得太早了吧?”她一边坐下,一边问道。

  “给我五分钟,然后就属于你了。”他说,“你想看看报纸吗?”

  她扮了一个小小的鬼脸:“有社会新闻吗?”

  “我以为你已经开始爱读政治性文章了呢。”他责怪地说,“没有?兴头已经过了?”

  “这不是我的过错。我试着读过。”若赛特说,“可是那些句子在我眼底飞似的溜过去。我感到那玩艺儿与我毫不相干。”她满脸委屈地补充道。

  “那就好好读一读邦杜瓦兹那位被活活吊死的人的故事吧。”他说。

  诺里尔斯克、伊加尔卡、阿布萨卡契夫。这些地名还有那些数字毫无生气。他也一样,句子在他眼底飞似的溜过,他感到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这一切发生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个世界是多么不同、多么难以评价。

  “你有香烟吗?”若赛特低声问。

  “有。”

  “火柴呢?”

  “这儿。你说话声音为什么这么低?”

  “以免打扰你。”

  他笑着站了起来,“我干完了。我带你上哪儿吃午饭呢?”

  “去‘波罗米亚群岛’。”她果断地说。

  “就是前天开张的那个极时髦的馆子?不,对不起,找个别的地方。”

  “可是……我已经给我们预订了桌子。”她说。

  “退掉很容易。”他把手伸向电话,她挡住了他:

  “有人等着我们。”

  “什么人?”

  她垂下脑袋,他追问道:“谁等着我们?”

  “这是我妈的主意,我得马上开始为自己做广告。有人提到了那家餐馆。她请了一些记者,给我搞一次小小的摄影记者采访,类似于‘作者正在与其表演者交谈……’”

  “不,亲爱的。”亨利说,“你愿意让人拍多少照片都可以,可是不要带上我。”

  “亨利!”若赛特两眼泪水汪汪,像个孩子似的想哭就哭了起来。亨利一时不知所措。“我专门让人制作了这件裙子,我原来是那么高兴……”

  “既可以好好玩,又可以安安静静在里面呆着的餐馆多着哩。”

  “可是那儿有人等着我们!”她绝望地说。她两只泪涟涟的大眼睛直盯着亨利。“哎,你真愿意为我做点事情吗?”

  “可是,我亲爱的,你为我做点什么呢?”

  “我?可是我……”

  “对,你……”他乐呵呵地说。“可是我,我也……”

  她没有笑。“这不一样。”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个女的。”

  他还是笑呵呵的,心里想:“她言之有理,她总是有理:这不一样。”

  “你对那顿午饭看得就那么重?”他问。

  “你不明白!这对我们的事业是必不可少的。要想成功,必须抛头露面,让人议论自己。”

  “首先必须干好自己该干的事情。好好演,别人自然会称赞你的。”

  “我想为自己赢得一切机会。”若赛特说。她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你以为我妈妈请求施舍是件有趣的事情?当我走进她的沙龙,她当着众人的面责问我‘你为什么穿木鞋’时,你以为我快活吗?”

  “木鞋子又怎么了?很漂亮嘛。”

  “在乡村穿着吃午宴很好,可在城市就太随便了。”

  “我总觉得你是那么优雅……”

  “因为你对此一无所知,我亲爱的。”她悲切地说。她耸耸肩膀:“一个没有成功的女人的生活,你不了解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手放在她那柔嫩的手上:“你一定会成功的。”他说,“走,去‘波罗米亚群岛’餐厅,让他们给我们拍照吧。”他俩走下楼梯。她问道:

  “你有小车吗?”

  “没有。我们要辆出租车。”

  “你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小车?”

  “你还没有发现我没有钱?你以为你拥有的鞋子还不是巴黎城最漂亮的吗?”

  “可你为什么没有钱呢?”当他俩坐进出租车时,她问道,“你可要比妈妈和杜杜尔聪明。你是不爱钱吧?”

  “谁都爱钱,可要真的弄到钱,那就非得爱钱胜于一切。”

  若赛特思虑了片刻:“并不是我爱钱胜于一切,但我喜欢用钱买的东西。”

  他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也许我的剧本会让我们发大财,到时我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

  “你还带我上漂亮的餐馆?”

  “偶尔。”他快活地说。

  花园里鲜花盛开,女人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男人们则满面春风、神采奕奕。当他在这些男男女女的目光打量下向前迈步时,心里感到很不自在。玫瑰花丛,古老的椴树,阳光照耀的欢乐的水面,这美丽的景色令人心醉,然而他却仍然无动于衷,自问道,“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美吧,对吗?”若赛特兴意盎然地说,“我爱乡村。”她又补充了一句。她开口大笑,顺从的面容顿时变了模样。亨利也微微一笑:“很美。你想吃点儿什么?”

  “我想只能要个柚汁,再要份烧肉。”她遗憾地说,“因为要保持身段。”

  她身着一条绿色的布裙,裸露出嫩而又健美的双腿,显得十分年轻。她虽然一身时髦女郎的装束打扮,但实际上是多么自然!她渴望成功,渴望出人头地,一心想要穿好、玩好,这是很自然的。她有着巨大的优点,那就是直率地袒露她的渴求,而并不想弄清这种种欲望是高雅还是肮脏。即使有时撒谎,她也比从不说假话的波尔更加真实。波尔为自己编制的那份高尚的密码中有着许多虚伪的成分。亨利想象着波尔对他这般轻浮、奢侈表示抵触时的傲慢面孔,想象着迪布勒伊诧异的微笑和安娜惊骇的目光。当这场答记者问和这些照片见报时,他们一个个准会神色惊恐地直摇头。

  “确实,我们大家都有点儿像苦行僧。”他心里想,“我自己也包括在内。这是因为我们讨厌别人公开显示我们的特权。”他本想躲避这次午宴,以免承认自己有能力享受。“然而在‘红酒吧’,跟朋友们在一起时,晚会上挥霍多少钱,我都从不计算。”

  他朝若赛特俯过身子:“你高兴吗?”

  “噢!你真好!”她说,“只有你。”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对这类幼稚而不该提起的话题报以如此微笑。可怜的若赛特!她笑的机会并不很多。“女人总是不快活。”他望着她,心里想。他与波尔的历史正接近可怜的尾声,至于纳迪娜,他一直不知该给她些什么。若赛特呢,……也许这不一样。她希望成功,他也许能助她成功。她向正朝前走来的两位记者和蔼地一笑。

  两个小时后,当出租汽车把他送到朗贝尔的大楼门前时,纳迪娜正从大门往外走。她朝他亲热地笑了笑,她一直认为自己在两人的艳史中掌握着主动权,所以对他始终十分友好。

  “嗬!你也来了!可爱的孤儿,关心他的人多了!”

  亨利带着几分愤懑瞪了她一眼:“这事没有特别好笑的。”

  “那个老混蛋死了,对他有什么关系?”纳迪娜说。她耸耸肩膀:“我完全知道我的角色应该是扮演慈悲的嬷嬷,给人安慰,可是我不会。今天我打定了从善的主意,可伏朗热又来了。我便走了。”

  “伏朗热在上面?”

  “对。朗贝尔常见他。”她回答道,那漫不经心的口吻,亨利简直无法辨别其中是否隐藏着险恶用心。

  “我还是上去。”亨利说。

  “我祝你快乐。”

  他慢慢地登上楼梯。朗贝尔常与伏朗热见面:他为什么没有对他讲呢?“他害怕我对此事生气。”他思忖,事实确实如此,他对此极为气恼。他揿了门铃。朗贝尔朝他淡然一笑,不见一丝欢乐劲儿。

  “啊!是你?真客气……”

  “多么愉快的巧合。”路易说,“已经几个月没见面了!”

  “几个月了!”亨利朝朗贝尔转过身子。朗贝尔身着一套法兰绒西服,翻领上缀着一道黑纱,一副失去父亲的孤儿模样。这套西服,朗贝尔先生欣赏的也许是古典美。“这些天,你也许没有多大心思出去走动走动。”他说,“但是,今天下午在迪布勒伊家有个重要会议。《希望报》要作出有关决定,我很希望你同我前往。”

  实际上,他根本用不着朗贝尔,可是他希望能让他从痛苦的冥想中摆脱出来。

  “我的心思在别的地方。”朗贝尔说。他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声音阴郁地说:“伏朗热肯定我父亲不是死于事故。他是被推下去的。”

  亨利一惊:“推下去的?”

  “车门不会自己打开。”朗贝尔说,“他刚刚被宣布无罪,也不会自杀的。”

  “你不记得发生在里昂和瓦朗斯之间的莫利纳里事件?”路易问道,“还有佩拉尔事件?他们都是被刚刚宣布无罪不久,从火车上掉下去摔死的。”

  “你父亲年迈体弱,”亨利说,“审判时又激动,也许伤了脑子。”

  朗贝尔摇摇头:“我一定要弄清是谁下的手!”他说,“我会弄清的。”

  亨利的双手在抽搐,八天来一直缠绕着他的,正是这份怀疑。“不!”他暗自在心中祈求,“不是樊尚干的!不是他,也不是别人!”莫利纳里、佩拉尔,他根本无所谓。也许朗贝尔老先生跟他们一样混账。但是,铁路道渣上那张鲜血淋淋的脸,那张闪烁着两只惊人的蓝眼睛的蜡黄的脸,异常清晰地显现在他的眼前。无论如何应该是场事故。

  “法国有不少杀人团伙,这是事实。”路易说,接着站起身子:“这不愿平息的仇恨是多么可怖!”出现了一阵沉默,他以令人心动的声音说道:“最近哪个晚上,到我家来吃顿饭。我们相互间从不照面,这太愚蠢了。我有一大堆事情要跟你谈。”

  “我一有空暇就去。”亨利搪塞道。

  当路易关门离去后,亨利问道:“里尔那些日子很难熬吧?”

  朗贝尔耸耸肩:“人家杀了您的父亲,要是您心绪不宁,便说您没有男子汉气概!”他声音中充满积恨说,“管它呢!我承认这给了我极大的打击!”

  “我理解!”亨利说,继而微微一笑:“那些男子汉气概的说法,全是女人家的念头。”

  朗贝尔对他父亲抱以何种感情?他只承认怜悯之情,也流露出忌恨,但其中无疑也交织着崇敬、厌恶、尊重和失望的爱。不管怎么说,那人对朗贝尔来说曾经是举足轻重的。亨利以最亲切的声音说道:

  “别老是这样闷着自我折磨。打起精神来,跟我走,那会引起你的兴趣,对你有所帮助的。”

  “噢!不管怎样你都有我一票。”朗贝尔说。

  “我喜欢的是你的看法。”亨利说,“斯克利亚西纳声称一个从苏联来的高级官员给他带来了耸人听闻的情报,当然对苏联制度是很不利的。他向萨玛泽尔建议,请《希望报》、《警觉》杂志和革命解放联合会宣传这些情况。但是,这些情况到底有何价值?我手头倒有几份零碎材料,但没有办法作出评价。”

  朗贝尔脸上显出兴奋的神色:“啊!这,我感兴趣!”他说,他猛地站了起来。“我对此很感兴趣!”

  当他俩跨进迪布勒伊的书房时,他正单独与萨玛泽尔谈话。

  “您要知道,抢在别人之前发表这些材料,这可会引起轰动!”萨玛泽尔说,“最近一个五年计划产生于3月份,大家对此几乎还一无所知。特别是劳改集中营的问题,定将引起舆论界哗然。要知道这个问题早在大战前就已有人提出过,我本人所属的那一派对此尤为关注。但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未能引起多少反响。如今,任何人都不得不对苏联问题表明态度,这样我们就有可能重新澄清这一问题。”

  与此粗壮、低沉的声音相比,迪布勒伊显得细声细气:“凭经验而论,这类材料双倍地可疑。首先因为控诉者在他所谴责的制度下苟活的时日甚久;其次因为一旦他摆脱了这个制度,就无法指望他对自己的攻击掌握分寸。”

  “对此人到底了解多少情况?”亨利问。

  “他名叫乔治·佩尔托夫,原是塔布里乌卡农业学院院长……”萨玛泽尔说,“一个月前,他从德国的苏联管辖区逃到西方控制区。他的身分已经完全查清。”

  “可他的秉性没有查清。”迪布勒伊说。

  萨玛泽尔不耐烦地一摆手:“不管怎样,您已经研究了斯克利亚西纳交给我们的材料。俄国人自己也承认确实存在劳改集中营和行政拘禁所。”

  “这不错。”迪布勒伊说,“可是这些集中营里有多少人?这是问题所在。”

  “我去年在德国时,”朗贝尔说,“有人传说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被关的人绝没有苏联解放以后那么多。”

  “在我看来,一千五百万是个十分保守的推测数字。”萨玛泽尔说。

  “一千五百万!”朗贝尔重复了一遍。

  亨利感到一阵恐慌升腾而起,涌上喉间。他已经听人说过这些集中营,但没有放在心上,传说的东西多着哩!至于这份材料,他浏览了一番,心里并不信服。他怀疑斯克利亚西纳。纸头上,那些数目似乎跟那些听起来怪里怪气的名字一样,纯属虚构。但是,这位俄国官员确实存在,迪布勒伊严肃对待此事。不闻不问,这样做确实简单,但这无助于对现实作出判断。他刚才跟若赛特在“波罗米亚群岛”餐厅时,天青日晏,他曾感到过几分内疚,但轻而易举便化为乌有。此时此刻,人们正在地球的各个角落遭受压迫、饥饿和残害。

  斯克利亚西纳快步走入房间,大家的目光刷地全都投向跟在他身后的那位陌生人。此人银灰色的头发,双目炯炯有神,宛若两个乌黑闪亮的煤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俨然一个先天的瞎子,两道炭画似的浓眉拧在一起,正下方是一只尖尖的鼻子,他身材高大,穿着无可挑剔。

  “我的朋友乔治。”斯克利亚西纳说,“我们暂时就叫他这个名字。”他向四周扫了一眼,“这地方绝对安全?我们的谈话没有被偷听的可能吧?谁住在楼上?”

  “一个十分善良的钢琴教授。”迪布勒伊说,“楼下的人度假去了。”

  对斯克利亚西纳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亨利第一次没有心思去笑。他身边这个高大阴沉的身影给整个场面陡添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庄严气氛。大家全坐了下来。斯克利亚西纳说道:“乔治可以讲俄语或德语。他身上带着一些材料,马上给诸位作一个扼要的介绍和说明。在他所揭露的令人惊悸的问题中,劳改集中营问题具有最为直接的现实意义。他先谈这个问题。”

  “让他用德语讲,我来翻译。”朗贝尔连忙说。

  “随你们。”斯克利亚西纳用俄语讲了几个字,乔治点点头,但那副面容没有任何变化,他仿佛被一股痛苦而难以磨灭的积恨推入了麻木的境地。突然,他开口讲了起来,目光仍然直勾勾地射向出现在他心底的那些在世间并不真正存在的幻影。然而,在他那死一般的嘴中却传出了富有色彩和激情的声音,显得冷漠而又悲怆。朗贝尔两眼直盯他的双唇,仿佛在解读聋哑人的语言。

  “他说我们首先应该明白劳改集中营的存在并非一个偶然的现象,因此不要幻想哪一天能彻底清除。”朗贝尔翻译道,“苏联的国家投资规划要求物资有盈余,这只能由超量的劳动来提供。如果自由工人的消费低于一定水平,生产力就可能相应地降低。因此,便有组织地着手创建一个次无产阶级阶层,付出最大限度的劳动,获取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这样一种调节措施只能在集中营中才付诸实施。”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在书房里,谁也没有动弹一下。乔治继续往下说,朗贝尔又将那悲怆的声音转化成话语:“惩罚性劳动早在制度建立之初就已存在,但直到1934年,NKVD①才被赋予了权利,可通过简单的行政命令,决定为时不超过五年的劳改监禁;若超过这一年限,就有必要先进行审判。1940年至1945年间,劳改集中营有一部分全走空了,许多囚犯被编入军队,其他一些人活活饿死了。但近一年来,劳改集中营重又人满为患。”

  ①NDVD:(前苏联)劳改集中营。

  此时,乔治在摊在面前的纸上指着一些地名和数字,朗贝尔逐一翻译。卡拉干达、查兹库伊、乌兹别克。这不是一些词,而是一块块冰天雪地的草原、沼泽,一处处破烂不堪的木棚。在这里,男男女女每日劳动长达四个小时,换取六百克的面包。他们有的冻死,有的累死,还有的身染坏血病、痢疾而丧命。一旦谁过分虚弱而无法干活,便被关进一些医院,有组织地让他们在那儿活活地饿死。“可这是真的吗?”亨利反感地在思量。乔治很可疑,苏联那么遥远,传说的东西何其多!他看了看迪布勒伊,只见他铁板似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迪布勒伊选择了怀疑这一招。怀疑,这是本能的防御,但对此也不应该过分信赖。传说的所有事件中,总有一些是真实的。在1938年,亨利曾怀疑大战迫在眉睫;在1940年,他又怀疑瓦斯房的存在。乔治肯定夸大事实,但是也可以肯定他所说的并非全是他凭空捏造。亨利打开厚厚的材料,放在膝上。几个小时前他漫不经心浏览的一切突然间产生了可怕的意义。里面有译成英文的官方文件,这些文件承认了劳改集中营的存在。若不是出于恶意,谁也不可能全盘否认或来自美国观察家,或源自落入纳粹分子魔爪、后又身陷苦役犯监狱的流亡者的证词。确实无法矢口否认:在苏联,也有人在极度地压迫另一些人!

  当乔治说完话,出现了一阵久久的沉寂。

  “您心甘情愿、自然而然地从知识分子那儿接受了精神专政的思想,”斯克利亚西纳说,“但是,有组织地对人、对所有人犯下的种种罪行,您能容忍吧?”

  “依我之见,答案是不容置疑的。”萨玛泽尔说。

  “我请您原谅,对我来说还存在着疑问。”迪布勒伊冷冷地说,“我既不明白您的朋友为什么要逃出国外,也不明白他又为什么与他在我们面前大加谴责的那个制度合作了那么长时间。我猜想他的理由是十分充足的,但是我不愿冒险去支持一次反苏阴谋。再说,我们也没有权利以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名义对您作出回答:领导委员会只出席了一半。”

  “如果我们同意,一定能在领导委员会通过。”萨玛泽尔说。

  “您怎么还能犹豫!”朗贝尔气得满脸透亮,“哪怕他说的只有四分之一是真实的,那也应该动用一千只高音喇叭立即呐喊。您不知道什么叫集中营!不管是俄国的,还是纳粹的,完全是一回事儿。我们与一些人斗争并不是为了怂恿另一些人……”

  迪布勒伊耸耸肩:“不管怎样,我们要做的不是改变苏联的制度,而仅仅要在今日之法国影响人们对苏联的看法。”

  “正因为如此,这一事件与我们有着直接的关系。”朗贝尔说。

  “不错,但是若没有掌握充分的资料就贸然卷入,我们会铸成大错的。”迪布勒伊说。

  “换句话说,您怀疑乔治的话?”斯克利亚西纳问。

  “我并不把它当作《福音书》而确信无疑。”

  斯克利亚西纳拍了拍桌上的材料:

  “所有这一切,您怎样处理?”

  迪布勒伊摇摇头:“我认为任何事实都没有得到认真查证。”

  斯克利亚西纳连珠炮似的讲了一通俄语,乔治不动声色地对他作了回答。

  “乔治说由他负责给你们提供确凿的证据。请派一个人去西德,那儿有些朋友可给你们提供有关苏联管辖区内集中营的确切情况。此外,在德意志帝国档案中找到了德苏条约签订后由苏联提供的某些文件,这些文件列举出了一些数字,你们可以设法一阅。”

  “我去德国。”朗贝尔说,“立即动身。”

  斯克利亚西纳以赞许的目光看了看他。

  “行前先来见我一次。”他说,“这是一项微妙的使命,必须认真准备。”斯克利亚西纳朝迪布勒伊转过身子:“如果我们给您送上您所要求得到的证据,您能下决心揭露吗?”

  “把你们的证据送来,委员会当会作出决定。”迪布勒伊不耐烦地说,“眼下,这一切纯属闲谈。”

  斯克利亚西纳站了起来,乔治也跟着起身。“我请诸位对我们刚才的谈话绝对保密。乔治一直要求跟你们见见面。但是,你们想象得出巴黎这样一座城市威胁着他的是何种危险。”斯克利亚西纳说。

  他们全都点头,那神态令人放心。乔治僵硬地弯了个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跟着斯克利亚西纳走了。

  “我对推迟表示遗憾。”萨玛泽尔说,“就问题的实质而言,无可置疑。我们可以立即摘录发表这一材料,这已足以造成舆论。”

  “造成反对苏联的舆论!”迪布勒伊说,“我们现在特别应该避免的,正是这一点!”

  “但是可以利用这一行动的不是右派,而是革命解放联合会,它十分需要!”萨玛泽尔说,“自大选以来,形势发生了变化,如果我们还继续想持骑墙态度,革命解放联合会就要完蛋。”他激烈地补充道,“共产党人的成功将会使许多犹豫不决的人们打定主意加入共产党。也有许多人将由于恐惧心理而投入反动派的怀抱。对于前者,我们无可奈何。可对于后者,如果我们公开攻击斯大林主义,答应重新组建一个独立于莫斯科的左派,我们就有可能把他们争取过来。”

  “滑稽的左派,在反共的纲领下搜罗反共分子!”迪布勒伊说。

  “您是否知道将导致何种后果?”萨玛泽尔气恼地说,“倘若继续这样下去,两个月后,革命解放联合会就会成为一个受共产党人束缚的知识分子小团体,它将受到共产党人的蔑视和摆布。”

  “谁也不能摆布我们!”迪布勒伊说。

  亨利迷迷糊糊地听着这些激动的声音。对于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命运,眼下他不屑一顾。乔治所说的到底有几分实情,这才是问题之所在。除非他讲的全是谎话,不然,从今以后就难以像过去那样看待苏联,一切就将必须重新审视。迪布勒伊对什么也不愿重新审视,他陷入了怀疑主义。萨玛泽尔一心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巴不得吹响反共的号角。亨利绝对不想与共产党人决裂,但是他也不愿对自己撒谎。他站了起来:“问题的关键在于要弄清乔治说的是真是假。目前,全是空谈。”

  “这正是我的意见。”迪布勒伊说。

  朗贝尔和萨玛泽尔跟着亨利出了门。身后的门刚一关上,朗贝尔便发起牢骚:“迪布勒伊真的被收买了!他想封住这件事。可这一次,他没有这个权利。”

  “可惜委员会对他唯命是从。”萨玛泽尔说,“实际上,革命解放联合会就是他。”

  “但是《希望报》并非要不服从革命解放联合会!”朗贝尔说。

  萨玛泽尔淡然一笑:“啊!您提出的可是个重要的问题!”他茫然地又添了一句:“显然,如果我们决定立即透露真相,谁也挡不住我们!”

  亨利惊诧地看了看他:“您考虑《希望报》与革命解放联合会决裂吗?您到底怎么了?”

  “根据目前情况的发展,两个月后革命解放联合会将不复存在。”萨玛泽尔说,“我希望《希望报》能存在下去!”

  他直率地大笑着离去了,亨利凭倚着河畔的栏杆。

  “我真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说。

  “如果他真希望《希望报》重新成为一份自由的报纸,那他是有道理的!”朗贝尔说,“那边,他们恢复了农奴制;这里,他们又在杀人。可有人却想叫我们不吭声!”

  亨利看了看朗贝尔:“在萨玛泽尔建议决裂的情况下,请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支持我。”

  “好。”朗贝尔说,“只是我先对你说清楚:若迪布勒伊一意孤行,要封住此事,我便离开报社,收回我的股份。”

  “听着,在事实没有查证之前,谁也不能作出任何决定。”亨利说。

  “那由谁来肯定事实是否得到了查证呢?”朗贝尔问。

  “委员会。”

  “那就是说迪布勒伊。若他抱有偏见,谁也别想说服他!”

  “要是没有证据就让人说服,那也是抱有偏见!”亨利带着几分责备的口气说。

  “别跟我说这一切全是乔治凭空捏造的!别说这些材料全都是假的!”朗贝尔气呼呼地说。他怀疑地打量了亨利一番:“你是否同意若是事实,就必须予以揭露?”

  “对。”亨利回答道。

  “那就行。我尽快出发去德国,我向你保证在那儿决不浪费时间。”他微微一笑:“我把你丢在哪儿?”

  “不用了,谢谢,我走一走。”亨利说。

  他要去波尔那儿吃晚饭,但并不急于与她相聚。他小步走去。要揭露事实真相。迄今为止,这并没有引起多少严重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朗贝尔:这几乎是一种理性反射。但是,他实际上既不知道该信些什么,也不清楚该做些什么,他一概不知:脑子至今稀里糊涂,仿佛头上受到了狠狠的一击。显然,乔治并没有完全凭空捏造,也许确有其事。有不少集中营,一千五百万劳工在那儿被迫处于非人的境地。但是正是多亏了这些劳改集中营,纳粹主义才被战胜,一个伟大的国家才渐渐建立起来。她是中国和印度在饥饿中挣扎、过着非人生活的亿万人们的惟一希望,是被非人的境地所奴役的数百万工人的惟一希望,是我们的惟一希望。“我们的这一希望难道也将破灭?”他恐惧地自问。他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对此提出过疑问。苏联的缺陷和弊端,他全都了解,尽管如此,一个公正与自由和谐共存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制度总有一天要在苏联并通过苏联的努力取得胜利。倘若今晚他丧失了这一信念,那么整个前程就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在任何地方都无法看到希望,哪怕是希望的幻影。“莫非我是因此而陷入怀疑?”他自问,“难道是出于怯懦,因为天底下再也没有一块可以对之抱有几分信心的土地,因为空气再也不堪呼吸,我才拒绝承认明摆的事实?或相反,”他心里想,“也许是因为我热衷于接受经过我精心篡改的恐惧形象吧。若我归附共产主义不成,便坚决地反对它,倒是一种慰藉。要是能泾渭分明,不是完全赞成就是彻底反对,该多好!但是若要反对,就必须要拥有其他的希望,把它们献给人们。再也清楚不过的是,革命要么由苏联来进行,要么就没有革命可言。可是,倘若苏联仅仅是以一种压迫制度来取代另一种压迫制度,倘若它又恢复了农奴制,那怎能对它保持友谊?……”“也许罪恶到处存在。”亨利思忖。他回想起了在塞文山区那间高山小屋度过的那个夜晚,他曾幸福地沉浸在纯洁无瑕的莫大快慰之中。若罪恶到处存在,就不会有什么纯洁无瑕。不管他做什么,他必定都错:若传播篡改的事实,是错;若掩盖哪怕是篡改的事实,那也是错。他走下了陡峭的河岸。倘若罪恶处处都有,那无论对人类还是对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出路。难道最终不得不想到这一步?他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河水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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