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纳迪娜一连几个晚上来报社找亨利。一天夜里,他们俩甚至再一次进入旅馆的一间客房,但这一切并没有带来多少欢乐。对纳迪娜来说,做爱显然是一种无聊的事情,亨利也很快产生了厌倦。可是,他倒十分喜爱与纳迪娜一起出门,看着她吃,听着她笑,跟她随意交谈。她对许多事情都视而不见,但一旦她发现了什么,反应是强烈的,而且从不弄虚作假、不懂装懂。他暗自思量,她兴许是个令人愉快的旅伴。他被她那热切的愿望感化了,每次她都问:

  “你谈过了吗?”

  “还没有。”

  她耷拉着脑袋,神情如此沮丧,以致亨利常常感到问心有愧。阳光、食物和真正的旅行,所有这一切,她都被剥夺了,如今,他还要再剥夺她。既然他已经下决心分手,让她享受这一切又有何妨?再说,即使是为波尔的利益着想,与其在他们俩分离时让她空欢喜一场,还不如在出发前说清楚为好。远离她时,他总感到自己是正确的,他几乎从未跟她玩弄虚情假意。当她假信已经消逝和被埋葬的过去可以重现时,实际上是在自己欺骗自己。但是,每当他来到她的身旁,他便觉得自己也有过错。“我不再爱她,莫非是个混蛋?”见她在公寓里来回踱步,他常常这样扪心自问。“要么当初爱她就是个错?”他当时和朱利安及路易一起在多姆山,邻桌有一位肤色宛若紫藤的美丽女子正在装模作样地阅读《不幸的遭遇》,她还在独脚小圆桌上放着紫罗兰色的长手套。他从她面前走过,说了一声:“您的手套多漂亮!”“您喜欢吗?那就是您的了。”“我要它有何用?”“您可留作我们相遇的纪念。”他俩的目光都蒙上了一层柔情。几个小时以后,她赤身裸体,他紧紧地贴着她,赞叹着:“你太美了!”不,他不能谴责自己,被波尔的美貌和声音,被她的言语的神秘色彩以及她的微笑中透溢出的隐隐约约的持重所迷惑,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年纪比他稍大些,了解许许多多琐碎的小事情,但对此,他却一无所知,因而在他眼里,显得这比那些大事还重要得多。在她身上他最欣赏的,是她对世俗利益的蔑视。她翱翔在一个超自然的天地里,亨利难以和她比翼齐飞,为此他感到绝望。她不惜把自己变成纯粹的肉体投入他的怀抱,亨利对此惊愕不已。“当然,我当时也有点昏头。”他承认。她相信山盟海誓,也相信保持她自我存在的奇迹。无疑因为这一点,他才是有罪的,想当初,他过分热烈地赞美波尔,可后来,又过于清醒地衡量她的价值。是的,他俩都有过错,可问题并不在此,而在于必须摆脱这一切。他嘴里总是翻来覆去地嘀咕:她该有所察觉吧?一般来说,每当他保持沉默,她便会很快开口询问他。

  “你为什么要挪这些小摆设?”他问道。

  “你不觉得这样摆更漂亮吗?”

  “难道你就讨厌安下心来坐上一分钟?”

  “我惹你生气了?”

  “没有,可我想跟你谈谈。”

  她嘴巴一抽,露出微笑:“看你的神态多么庄严!你别是跟我说你再也不爱我了吧?”

  “不。”

  “那别的什么事,我都无所谓。”她坐下说。她一副耐心而又带有几分嘲讽的神情,朝他倾过身子说道:“说吧,我亲爱的,我听你说。”

  “相爱与不相爱,这并不是惟一的问题。”他说道。

  “可对我来说,就是惟一的。”

  “对我可不是,你也清楚,其他东西也举足轻重。”

  “当然,我清楚,你的工作,你的旅行,我从来没有让你放弃过。”

  “我珍惜的还有另一样东西,我经常跟你提起,那就是我的自由。”

  她又淡淡一笑:“别跟我说什么我不让你自由吧!”

  “只能自由到夫妻生活可以允许的程度。可对我来说,自由,这首先就是说独居。你还记得,当初我搬这里来时,我们说定只是在战争期间住在一起。”

  “我并不以为我对你是个负担。”她说道,笑容荡然无存。

  “谁也不可能比你更好相处,可我认为还是像当初那样分开生活更好。”

  波尔微微一笑:“可你那时每天夜里来这里找我,你都说没有我,你睡不着。”

  他是说过这话,可只有一年。他并没有反驳,只是说:“这不错,可我工作是在旅馆,在我房间……”

  “那房间,只是你年轻时代的异想天开而已。”她以宽容的口吻说道:“男女分居,没有床笫之欢,你得承认你的那一套太抽象了,我无法相信你至今还那么当真。”

  “不,并不抽象。一起生活,这既会导致关系紧张,又会引起放任自流。我感觉到我常常惹人不愉快或漫不经心,这让你伤心。还是真正想见面时再见为好。”

  “我总是渴望见到你。”她怪嗔地说。

  “可是当我疲惫不堪、心绪不佳或要工作时,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亨利的声音硬邦邦的。波尔又露出了笑容:

  “你马上就要独自出门一个月。等你回来看看你是否会改变主意……”

  “不会,我永远不会改变。”他斩钉截铁地说。

  波尔的目光陡然颤抖起来,她喃喃地说:

  “向我起誓一件事情。”

  “什么事?”

  “决不跟另一个女人同居……”

  “你疯了!多荒唐的念头!这不用说,我向你起誓。”

  “那么,你就可以重新按你年轻时的那些可爱的习惯去生活。”她以无可奈何的声调说道。

  亨利好奇地审视着她:“你为什么要求我起誓?”

  波尔的目光重又变得慌乱,她一时缄默无语,接着强装出平静的口吻,说道:“噢!我知道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取代我在你生活中的位置。可是,我眷恋的是一些象征。”她欠身要站起来,仿佛害怕再听到别的什么。可亨利拉住了她。

  “等等。”他说,“我必须直言不讳地跟你谈谈,我决不跟另一个女人生活,决不。可是,无疑是因为这四年里太清苦了,我渴望新的东西,我热望冒险,我向往男女之间那些无关紧要的艳遇。”

  “可你不是已经有过一次了吗?”波尔沉住气说,“那是跟纳迪娜。”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撒谎撒得很不高明。”

  有时,她是那么糊涂!可有时又是那么敏锐!他不知所措,尴尬地说:“我没有跟你明说,真蠢,可我害怕不明不白地让你伤心。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也决不会持续多久。”

  “噢!请你放心!我不会跟一个小姑娘吃醋的。尤其不会嫉妒纳迪娜!”她靠近亨利,坐在他座椅的扶手上。“我在圣诞之夜就已经跟你说过,像你这样的男子决不会受与别人同样的法则的束缚,我决不会用那种庸俗的忠贞形式强求你,就跟纳迪娜开开心吧,随你跟谁都无妨。”她快活地抚摸着亨利的头发:“你看见了吧,我尊重你的自由!”

  “看见了。”他说道。他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失望。如此轻而易举地获胜,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结果,至少应该乘胜追击吧。“实际上,纳迪娜对我丝毫没有感情。”他补充说道,“她所需要的,仅仅是让我带她一道去旅行。当然,我们一回来就分手。”

  “去旅行?”

  “她要陪我去葡萄牙。”

  “不行!”波尔说。她那副平静的面具猛然间炸得粉碎,出现在亨利眼前的,是一张有骨有肉的面孔,双唇颤抖,两眼噙着晶莹的泪珠:“可你跟我说,你无法带我一起去!”

  “你没有坚持,所以我就没有尽力争取。”

  “我没有坚持?为了能与你同行,我什么都在所不惜。我只是理解你的心思,你是想单独旅行。为了你的清静,我十分乐意作出牺牲。”她愤怒地喊叫道,“可为了纳迪娜,决不!”

  “我独自一人还是跟纳迪娜在一起,这没有多大差别。”亨利带着恶意说道,“既然你不嫉妒她。”

  “这差别有天大!”她惊骇不安地说,“过去你要么一个人出门,要么就是我陪伴着你,我们始终都生活在一起。战后的第一次旅行,你没有权利带另一个女人一起去。”

  “听着,”他说,“要是你觉得这是个什么象征的话,那你就完全错了。纳迪娜渴望开开眼界,她是位可怜的姑娘,从来就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带她出去走走,我觉得是个快乐,仅此而已。”

  “那么,要是真的仅此而已,”波尔慢慢地说,“那你就别带她去。”她一副苦苦哀求的神情望着亨利说:“我以我们爱情的名义求求你。”

  他们一时默默无言地打量着对方。波尔满脸哀求的神色,可亨利突然感到心头一狠,仿佛他面临的不是一位身陷绝境的弱女子,而是一个手持刑具的刽子手。他于是开口说道:“你刚才还口口声声说尊重我的自由。”

  “是的。”她声音粗野地说,“可要是你想毁了自己,我就要阻拦你。我决不让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换句话说,我的自由就是按你的意愿行事。”他含讥带讽地说。

  “噢!你多不公平!”她呜咽着说,“你做的一切我都接受,一切的一切!可我知道,就这一点我不该接受。除了我,谁都没有权利跟你一起走。”

  “这是你下的指令吧。”他说。

  “可这是明摆着的!”

  “我可不明白。”

  “因为你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因为你一意孤行,硬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听我说,”她以通情达理的声音说,“你不要死恋着那位姑娘,你看这让我多么伤心。别带她走。”

  亨利保持缄默,对这种理由实在无言以答。他怨恨波尔,仿佛她采取了某种本能的强制力量与他抗争。

  “行了,我一定不带她走!”他说罢站起身来,向楼梯走去:“只不过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跟我谈什么自由!”

  波尔紧跟着他,把双手搭在他肩头:

  “你的自由,就是让我经受痛苦?”

  他猛地挣脱开身:“如果当我想干我渴望做的事情时,你硬要让自已经受痛苦的话,那我就得在我的自由和你之间作出抉择。”

  他迈了一步,她声音不安地呼喊了一声:“亨利!”她双眼惊骇不安:“你想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我说的意思。”

  “你总不会去故意毁了我们的爱情吧?”

  亨利朝她转过身子:“好!既然你一再坚持,那我们这次就干脆说个清楚吧!”他对她实在气恼,不能不最终摊牌:“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们对爱情的看法并不一致……”

  “没有任何误会。”波尔慌忙说,“我知道你又要对我说些什么:爱情是我的整个生命,可你想要爱情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种东西而已。我知道,我同意。”

  “是的,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亨利说。

  “不是!”波尔说,“啊!所有这一切纯属荒唐。”她声音激动地补充说道:“你总不能因为我要求你不要跟纳迪娜一起走,就对我们的爱情提出异议啊!”

  “我一定不带她走,这已是说定的事情。可这里涉及的是别的东西……”

  “噢!听着。”波尔突然说,“算了。要是非得带走她才能证明你是自由的,那我还是愿意你把她带走。我才不愿让你以为我束缚了你。”

  “假如在我整个旅行期间,你非得折磨自己的话,那我是决不带她走的!”

  “要是你出于忌恨,以糟蹋我们的爱情为乐,那我经受的折磨就更大了。”她耸了耸肩膀,“你是做得出来的,你对自己的任何冲动都看得那么重。”

  她满脸哀求的神色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我对你并不忌恨。”她可以这样长时间地等下去。她叹了口气:“你爱我,可你又不愿为我们的爱情作出任何牺牲。非要我奉献一切。”

  “波尔,”他声音和蔼可亲地说,“假若我这次与纳迪娜一起出外旅行,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一回来就再也不跟她见面,你和我之间任何事情都决不会改变。”

  她默不作声。“我这是在讹诈,”亨利心里想,“这真有点可耻。”最糟糕的是波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就是要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模样,但心底却十分清楚她接受的是一桩颇为肮脏的交易。可怎么办?必须千方百计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一心想带纳迪娜走。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波尔说,继又叹息了一声:“我猜想自己太看重象征了。说实在的,这位姑娘陪不陪着你,没有多少差别。”

  “没有任何差别。”亨利威严地说。

  继后的日子里,波尔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不过她的每个举动、每次沉默无不在表示:“我无力反击,你滥用了这一点。”确实,她手无寸铁,没有任何武器。可是,这本身就是个圈套,它逼得亨利无路可走,要么成为牺牲品,要么当刽子手。他没有任何欲望扮演牺牲品的角色,麻烦的是他也不是一个刽子手。在他与纳迪娜在奥斯特里兹车站月台碰头的那个晚上,他感到心里挺不好受。

  “你来得可不早。”纳迪娜一副抱怨的神态说道。

  “我没有迟到。”

  “快点上车,火车兴许就要开了。”

  “决不会提前开车。”

  “谁也说不准。”

  他们俩上了车,找了一个空的隔厢。纳迪娜神色困惑地站在两排座位中间,一动不动地傻呆了一阵。接着,她背向车头,凭窗而坐。她打开手提箱,像个老姑娘似地动手仔仔细细地拾掇起来:她套上一件室内便袍,穿上拖鞋,双腿裹上一条毯子,头下垫上枕头。然后,她又从当旅行包用的草提包里拿出一包口香糖。这时,她才想起了亨利的存在,笑靥动人地问道:

  “波尔见你真的要带我走,她准大喊大叫了一阵吧?”

  亨利一耸肩膀:“这显然不会让她高兴。”

  “她说了些什么?”

  “与你无关。”他生硬地说。

  “可我要知道,可以开开心。”

  “跟你谈那些,我才不开心呢。”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件尚未织完的石榴红毛衣,动手编织起来,嘴里还嚼着口香糖。“她太过分了。”亨利不快地想。也许她是故意逗他,因为她怀疑亨利仍在牵挂着那套红色的公寓。行前,波尔跟他吻别,眼里没有一滴泪水:“祝你旅途愉快。”可此时,她正在哭泣。“我一到就马上写信。”他自言自语。列车启动了,在郊区凄惨的暮色中飞驶。亨利打开一部侦探小说,朝对面那副满含愠色的面孔瞥了一眼。眼下,他没任何办法消除波尔的悲伤,因此,用不着为此扫了纳迪娜的兴。他鼓了鼓精神,欢快地说: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穿过西班牙。”

  “是的。”

  “他们想不到我们这么早就会到里斯本,我们有两天时间可以自由支配。”

  她默不作声,专心致志地打了一会儿毛衣,接着往长座椅上一躺,用蜡球堵上耳朵,用披巾蒙住眼睛,把屁股朝向亨利。“我还指望有张笑脸来补偿波尔的泪水给我造成的痛苦呢?”他自嘲地想。他读完了小说,灭了灯。车窗上再也看不到蓝漆,车窗外黑洞洞的一片,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车厢里冷飕飕的。他为何呆在这列火车里面对一位大声呼吸的女子?我要让过去的重新出现,可这突然显得绝对不可能实现。

  “她总可以更可爱一点吧。”翌日清晨,在通往伊伦的路上,他耿耿于怀地自言自语道。连他们走出亨达伊车站,身上感受到了阳光与微风的抚摸时,她也没有露出一个笑脸。当亨利接受护照检查时,她竟然放肆地打着呵欠。此刻,她正迈着野小子般的大步在他前面行走。他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旅行箱,头顶着这轮全新的太阳,浑身热乎乎的。他毫无兴致地看着前面那两条长着细细的汗毛、刚劲有力的大腿,她脚上那双短袜显得那两条裸露的大腿更不讨人喜欢。一道栅栏在他们身后重新关上,六年来,他第一次踏上异邦的土地。一道栅栏又在他们面前打开,他听到了纳迪娜的一声赞叹:“啊!”这是一声热情洋溢的叹息,纵使他如何抚摸,也从来没有从她嘴里掏出这般吟叹。

  “啊!瞧!”

  路旁,一座被烧毁的房屋附近,摆着一个货摊:上面有桔子、香蕉、巧克力,纳迪娜飞奔过去,抓起两个桔子,递给亨利一个,原以为这欢乐唾手可得,只有两公里的距离将它无情地与法兰西隔开。然而当他看到这份欢乐时,却感到四年来取代了他心脏的那团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瞬间变成了一堆乱麻。他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过那些在饥饿中挣扎的荷兰儿童的照片,可现在他恨不得坐在弹坑边,双手捂着脑袋,不再挪动一步。

  纳迪娜又恢复了欢快的情绪,她拼命地往嘴里填水果和糖果,穿行在巴斯克乡村和卡斯蒂利亚荒漠,她笑眯眯地凝望着西班牙的天空。他们又在火车座椅的积尘中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午,他们沿着一条淡蓝色的溪流前进。溪流弯弯曲曲,在橄榄树林中蜿蜒,渐渐形成一条大河,最后是一片湖水。火车停了下来:里斯本到了。

  “这么多出租车!”

  一长溜儿出租车在火车站的院子里等待着游客。亨利寄存了行李,对一位出租汽车司机说:“带我们去逛一逛。”在高高低低的街道上,有轨电车叮当作响。当他们以令人晕眩的车速顺坡飞驶直下时,纳迪娜吓得惊叫起来,她紧紧搂住亨利的胳膊,他们已经失去了驾车飞驶的习惯。亨利也搂着纳迪娜的胳膊,哈哈大笑。他左顾右盼,显出难以置信的欢乐的神采,过去竟然又重现了。这是一座南方城市,灼热而又凉爽。天边,大海遥遥在望,微咸的海风拍击着大海的岬角,这座熟悉的都市,他认出来了。然而,与往日相比,它比马赛、雅典、那不勒斯、巴塞罗那还更令他惊诧,因为在今日,一切新事物都无异于奇迹。这座性情悯静的都市,山丘连绵,高低起伏,连同那色彩柔和、清冷的房屋和一艘艘白色的巨轮,它是多美啊!

  “让我们在市中心的某个地方下车。”亨利说道。出租车在一座大广场停了下来,四周是影院和咖啡馆。露天咖啡座上坐着一些身着深色西装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女人们都挤在商业街上,摩肩接踵。街道顺坡而下,一直通往小港湾。亨利和纳迪娜很快打住了脚步:

  “真想象不到!”

  皮革,货真价实的皮革,厚实、柔软,皮革味隐约可闻;猪皮旅行箱、貂皮手套、浅黄色的毛皮烟袋,还有那鞋子,厚厚的皱胶底走起路来不出声响、不发脚汗。真正的丝绸、真正的羊毛、法兰绒西装、府绸衬衫。亨利猛然想到自己身着粘胶短纤维西装,脚穿翘尖碎纹皮鞋,相当寒酸。周围的女士们一个个身着裘皮服饰,脚穿丝袜和精制的薄底浅口皮鞋,置身于她们中间,纳迪娜显得像个流浪女。

  “明天,咱们要买些东西。”他说,“买很多很多东西!”

  “这话好像不当真吧!”纳迪娜说,“告诉我,要是巴黎人看到这场面,会说些什么?”

  “跟我们说的一样。”亨利笑哈哈地说。

  他们在一家糕点铺前停下脚步,可这一回引起的不再是垂涎,而是愤慨,纳迪娜气得目光发愣,像凝固了一般;亨利也一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愣了片刻,接着推了推纳迪娜的肩膀:“咱们进去。”

  里边,除了一位老头儿和一个小男孩,一张张独脚小圆桌的周围尽是些女人,她们一个个头发油光闪亮,身着裘皮服装,挂满首饰,浑身肉鼓鼓的,正在虔诚地履行她们每日的填食任务。两位梳着黑色发辫的小姑娘斜佩着蓝色饰带,脖子上挂着许多勋章,一副矜持的神态,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一杯浓浓的巧克力,上面堆着高高的掼奶油。

  “你想吃吗?”亨利问道。

  纳迪娜点了点头,女招待把一杯巧克力放在她面前。纳迪娜把杯子举到唇边,脸上的怒气转眼消失了。“我不能喝。”她说,接着又以抱歉的口吻补充了一句:“我的胃已经不习惯了。”但是,她感到这种不适并非由于胃的原因,她想起了某件事或某个人。亨利没有追问她。

  旅馆的房间装饰着艳丽的提花布;浴室里有热水,摆着货真价实的香皂和毛浴巾。纳迪娜重又喜笑颜开,坚持要用马鬃手套给亨利擦身,擦得他从头到脚,浑身皮肤发红、发烫,接着,她又笑嘻嘻地让他仰躺在床上。她做爱时心情是多么舒畅,让人觉得她这回是真的得到了享乐。翌日上午,当她用那只粗糙的手触摸着厚实的毛料、光滑的丝绸时,她的两只眸子闪闪发亮:“巴黎过去有这样漂亮的商店吗?”

  “比这要漂亮多了。你不记得了?”

  “我没去过漂亮的商店,我那时太小了。”她带着热望,看了看亨利:“你认为这一切迟早有一天会又有的吗?”

  “总有一天,也许。”

  “他们这里的人怎么这么富?我还以为是个穷国呢。”

  “这是个穷国,可有很富的人。”

  他们为自己以及为巴黎的亲朋好友买了布料、袜子、内衣、鞋子和卫生衫。他们进了一个地下餐厅用午餐,餐厅的墙壁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画,骑马的斗牛士在挑逗着愤怒的公牛。“肉或鱼,只供应一份:他们总还是有限制的!”纳迪娜笑呵呵地说。他俩吃了颜色发灰的牛排。接着,他们穿上了皮鞋,这鞋子的黄颜色虽然不怎么顺眼,但鞋底颇为华丽。他们顺着通往贫民区的鹅卵石路面街道向上走去;在一个十字街口,一群赤脚的孩子观看着一个早已褪色的小木偶的表演,听不到一声欢笑;马路愈来愈窄,临街的墙面全都剥落,纳迪娜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条街脏死了,这样的街道很多吗?”

  “我想肯定是的。”

  “你看了好像并不生气嘛!”

  他无心去生气。实际上,当他在一个黑暗的角落上方又看到了阳光灿烂的窗台上晾着花花绿绿的衬衣衬裤时,心底甚至腾起一片欢乐。他们默默无言地顺着一条肮脏潮湿的小巷向前行走,纳迪娜突然停在一条路面泥泞的石阶路中间。“真脏死了!”她又重复道,“咱们离开吧。”

  “噢!再走一段吧。”亨利说。

  过去在马赛、那不勒斯、比雷埃夫斯或巴里约奇诺,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在那些脏乱的街巷游逛;当然,无论在过去还是今日,他都希冀根绝这一切贫穷;但是这一愿望仍然是抽象的,他未曾有过逃避的欲望,因为这里有强烈的人的气息,冲得他飘飘欲仙。山上山下,仍还是万头攒动、生机勃勃,蓝色的天空还是闪耀着灼热的光芒,直射屋顶。亨利仿佛觉得即刻就要获得昔日那无比强烈的欢乐,他沿着一条条街巷追寻的正是这一欢乐的气息,然而他没有寻觅到。蹲在门前的妇人在炭火上烤着沙丁鱼,不太新鲜的鱼味盖过了热油的香味。妇人们都赤裸着双脚,这里,男女老少都赤脚行走。朝着大街敞开的地下室里,没有一张床、一件家具、一幅画像,只有简陋的搭床、浑身脓疮的孩子或遥远处的一只山羊;外边,听不到一声欢乐的话语、一声爽朗的欢笑,只见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眼睛。莫非这儿经受的苦难比别的城市更为深重?或许人们非但没有变得铁石心肠,反而对灾难更加敏感?不祥而晦冥的街巷上方,苍天的蔚蓝色显得格外残酷。亨利感到自已被纳迪娜无声的沮丧感染了。他们迎面遇到了一位身着破烂黑衣的妇女,她怀里的婴儿紧咬着她那裸露的乳房,她神色惊恐地奔跑着。亨利突然说:

  “啊!你说得对,咱们离开吧。”

  但是,离开也无济于事,在第二天法国领事馆举行的鸡尾酒会上,亨利便意识到了这一点。餐桌上摆满了三明治和精美的糕点,女士们身着早被人遗忘的色彩艳丽的裙服,一个个喜笑颜开;大家都讲着法语,美惠女神山的情景早已被抛到脑后,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它的灾难与亨利毫不相关。他彬彬有礼地跟别的宾客一起欢笑。突然,年迈的蒙多兹·达斯·维埃纳把他拉到了沙龙的一角;此人在萨拉查①独裁之前,曾任过公使。他衬着硬领、系着黑色领带,以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亨利:

  ①萨拉查:当时的葡萄牙总理。

  “里斯本给您印象如何?”

  “是座十分美丽的城市!”亨利回答道。对方的目光突然变得阴郁,亨利马上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我应该说我尚未见多少东西。”

  “平常,来这里的法国人总是想方设法对什么都视而不见。”达斯·维埃纳耿耿于怀地说,“你们的瓦莱里,他只欣赏大海、花园,可其他什么也看不见。”老人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您是否也硬要蒙上自己的眼睛?”

  “恰恰相反!”亨利说,“我还怕眼睛不够用呢。”

  “啊!根据别人向我作的有关您的介绍,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达斯·维埃纳声音温和地说,“我们约一约明天碰面的时间,由我负责向您介绍里斯本。美丽的外表,是的!您到时就可以看到那后面的东西!”

  “我昨天已经在美惠女神山转了一圈。”亨利说。

  “可您没有进屋去看看!我希望让您亲眼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食物,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然,您不会相信我的。”达斯·维埃纳一耸肩膀:“对葡萄牙的忧伤及其奥秘竟耗费了那么多笔墨!可是事情很简单:这里的七百万葡萄牙人中,只有七万吃饱肚子。”

  要溜已不可能:第二天上午,亨利整个儿用来参观一座座又脏又乱的住房。昔日的公使在傍晚时召集了一些朋友,特意安排亨利与他们见面:这又不能拒绝。他们个个身着深色西装,衬着硬领,戴着圆顶礼帽,说起话来礼节周到,可内心的仇恨不时使他们那副通情达理的面孔变得畸形。这些人从前都是公使、记者、教授,由于拒不归顺独裁统治,而落得个家破人亡;他们的亲朋好友中都有被流放的,他们自己生活贫困,走投无路;那些仍然坚持斗争的人们深知地狱般的孤岛在等待着他们:一位大夫免费为贫苦人治病,想方设法开一家诊所或在医院里引入一点卫生设施,很快就成了嫌疑犯;谁要组织夜校授课或有什么慷慨甚或慈善的举动便是教会和国家的敌人。尽管如此,他们始终坚持斗争。他们坚信不疑,纳粹主义的灭亡一定会带来这一伪善的法西斯主义的末日。他们做梦也想推翻萨拉查,建立一个与法国业已成立的阵线类似的国民阵线。他们知道自己孤立无援:英国资本家在葡萄牙有利可图,美国人则正在与政府谈判购买亚速尔群岛空军基地。“法国是他们惟一的希望。”他们一再重复,并且恳求:“要把事实真相告诉法国人;他们并不清楚,倘若他们了解,定会帮助我们的。”他们硬是跟亨利定下了每天的约会;他们给他提供大量的事实、数据,向他口述各种统计数字,领他去看遭受饥饿的郊区;这与他梦想的假日并不完全一致,可他别无选择。他答应发起新闻运动,以触动公众舆论:政治独裁、经济剥削、警察恐怖,以及对群众有步骤的愚弄和神职人员的可耻勾结。他要把所有的这一切统统公布于众。“若卡尔莫纳获悉法国准备支持我们,他会与我们一起行动。”达斯·维埃纳口气肯定地说。他与皮多尔特是老相识,考虑向他建议缔结一种秘密协定:如得到法国支持,未来的葡萄牙政府在非洲殖民地的处理方面可以给法国提供方便。要不伤和气,那实在很难向他解释清楚这项计划是何等不切实际!

  “我一定去见杜尔纳勒——皮多尔特的办公室主任,他是抵抗运动的一位战友。”亨利在赴阿尔加维的前夕承诺道。

  “我马上制定一个详尽的计划,您回国时委托给您。”达斯·维埃纳说。

  离开里斯本,亨利感到乐滋滋的。法国办事处借给他一部小车,以给他作巡回报告提供方便,而且请他不必客气,车子愿意用多长时间都行。看来他终于要度上名副其实的假日了。不幸的是,他新结识的那些朋友迫切希望他能利用最后一个星期,与他们共同商讨有关事情:他们将要搜集详尽的资料,并安排他与萨莫拉工地的一些共产党人见面。这实在无法推脱。

  “这样一来,勉勉强强只剩下半个月时间游逛了。”纳迪娜赌气说。

  他们在塔热河对岸的一家小餐馆用晚餐;女招待端上了几块炸鱿鱼干和一瓶脏乎乎的粉红色的葡萄酒。透过玻璃窗,里斯本城隐约可见,水天相接,灯火闪烁。

  “开着小车,半个月准能看许多地方!”亨利说,“你要知道咱们多走运。”

  “就是呀!不能好好利用多可惜。”

  “那么多人都指望我,让他们失望太不该了,难道不是吗?”

  纳迪娜一耸肩膀:“你为他们帮不上任何忙。”

  “我可以以他们的名义说话,这是我的职业,要不就不必当记者了。”

  “也许就是没有必要。”

  “别现在就考虑回国的事。”他以妥协的口气说,“咱们就要美美地周游一番。看看海滨那闪烁的灯火,多美的景色啊!”

  “这有什么美的?”纳迪娜问道。她就喜欢提这类问题,惹人生气。亨利一耸肩膀。“说真的,这并不美,可你为什么觉得美?”纳迪娜追问道。

  “美就是美,不为什么。”

  她额头贴着窗玻璃:“要是不知道那背后的一切这也许是美的;可一旦了解了……这又是一种假象。”她恼怒地说,“我憎恨这座肮脏的城市。”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假象。但是,他禁不住感到这灯火是多么美;那贫穷的强烈气息,那充满欢乐的花花绿绿的小巷,亨利再也不会被诱惑。然而,在那昏暗的海滨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不可抵挡地触动了他的心;也许因为这灯火使他回想起了昔日的时光,那时他尚不了解美丽的外表后隐藏的一切;或许在这里他所爱的只是对蜃景的记忆。他又想起了纳迪娜:十八岁了,可她的记忆中尚未有过任何幻景!他至少已经有过一个美好的过去。“还有一个现在,一个未来。”他在心底大鸣不平。“幸运的是,还有许多东西值得去爱。”

  还有许许多多,真幸运!他手中重新握着方向盘,行驶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多开心啊!多少年没有开车了,第一天亨利有些害怕;这车子仿佛有它自己的生命,更何况它笨重、不稳、吵闹,而且相当任性。不过,它现在已经像一只手似的主动听他使唤。

  “开得多快啊!真棒极了!”纳迪娜惊叹道。

  “你过去有没有坐车兜过风?”

  “在巴黎坐过吉普车,可从来没有开得这么飞快。”

  这也是一种假象,是对自由和力量的习惯错觉,可是,纳迪娜却无所顾忌地接受了这一错觉。她降下了所有的车窗玻璃,贪婪地饮着风尘。若亨利听她的话,那他俩永远别想下车;她喜爱的,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飞驰在公路和苍穹之间,而对周围的风景几乎无动于衷。然而这景色是多么美啊!金合欢铺撒着一层金粉;片片桔林无边无际,枝头挂满了浑圆的果实,疑是远古时代恬静的乐园;巴达拉山怪石巉岩,呼声阵阵;两条庄严的石阶肩并肩通向一座黑白分明的教堂;贝雅的街上久久回荡着第一位修女昔日失恋时的泣诉声。在散发着非洲气息的南部,矮小的驴子永不停息地旋转,从干渴的大地里汲取微薄的一点水;遥远处,在红土地上深深扎根的龙舌兰丛中,一座光滑闪亮的乳白色的房子时隐时现,给人一片虚假的阴凉。他们沿着山路往北行驶,路旁的石块仿佛盗走了花朵鲜丽的色彩:有紫罗兰色,有红色,也有赭石色;紧接着,在米尼奥和缓的山坡上,流光溢彩的石色重又归还给了满目的花卉。真的,美丽的景色,它飞速地向后闪去,让人来不及细想掩藏在背后的一切。无论在花岗岩质的海岸,还是在阿尔加维滚烫的道路上,农夫们总是赤裸着双脚行走,不过很少与他们相遇。欢快的景象在红港消失了,这里,肮脏的海水色如殷红的鲜血;破旧的房子比里斯本的还更加阴暗潮湿,里面挤满了一丝不挂的儿童,墙上贴着告示:“不卫生,严禁居住。”几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身披破麻袋在垃圾箱里寻找破烂。吃午饭时,亨利和纳迪娜只得躲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深处。可他们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一张张小脸扒在小饭馆的窗玻璃上。“我恨透了城市!”纳迪娜怒气冲冲地说。她整整一天独自呆在房间里,次日上了路,才勉勉强强松开了牙关。亨利也没有设法逗她消消气。

  原定返回的那一天,他们在离里斯本三小时路程的一个小港停车吃了午饭;他们把车扔在小客栈门前,登上了一座俯瞰大海的山丘;山顶高耸着一轮白色的风车,车顶盖着绿色的板瓦,车翼固定上了一个个窄颈小瓷瓮,风儿一吹,呜呜欢唱。下山时,亨利和纳迪娜在葱葱茏茏的橄榄树和花团锦簇的巴旦杏树中奔跑,林中大自然的乐声紧紧伴随着他们。最后,他们一屁股坐在小海湾的沙滩上,一艘艘小船张着锈迹斑斑的风帆,迟疑不决地缓行在昏暗的海面上。

  “我们在这里多好。”亨利说。

  “对。”纳迪娜神色阴郁地说,接着又说了一句,“我饿死了。”

  “这是明摆着的,你一点东西也没有下肚。”

  “我要的是煮鸡蛋,可他们却给端来一碗温水和几个生鸡蛋。”

  “鱿鱼味道很美,蚕豆也很好吃。”

  “只要有一滴油星,我就反胃。”她气呼呼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唾沫里还有油呢。”

  她突然脱去衬衫。

  “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明白?”

  她没有戴胸罩,仰天而卧,把两只富有弹性的乳房裸露给太阳。

  “不行,纳迪娜,要是有人来。”

  “谁也不会来。”

  “我愿意这么认为。”

  “我才不在乎呢,我想感觉一下阳光。”她任海风抚摸着乳房,任细沙逗弄着头发。她凝望着蓝天,怪嗔地说:“既然是最后一天,应该尽情享受。”

  亨利没有答话,她唉声叹气地问道:

  “你真的非要今晚回到里斯本?”

  “你完全知道那里有人等着我们。”

  “咱们还没有见到山呢,他们都说山色最美,咱们可以再饱览一番。”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有人要接待。”

  “那些衬着硬领的老头儿?他们要是摆进人类博物馆的橱窗里去展览,那很好;可作为革命者,让我笑掉大牙。”

  “我觉得他们令人感动。”亨利说,“你知道,他们冒着巨大的风险。”

  “他们高谈阔论。”她抓起一把细沙,任其顺着指缝往下流淌,“全都是空话,就像修士,空话连篇。”

  “自视甚高,瞧不起试图干点事情的人们,这很容易。”亨利有点恼怒地说。

  “我责备他们,正是他们从不真正去干些什么。”她气恼地说,“要是我,决不这么废话连篇,一枪毙了萨拉查算了。”

  “这对事情发展没有多少好处。”

  “他一死,事情就有发展了。就像樊尚说的,至少死是不饶人的。”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大海,“要是真横下一条心跟他拼命,那就一定能结果他的性命。”

  “千万别去拼命!”亨利笑眯眯地说,把手搭在那只沾满沙粒的胳膊上:“要知道,那样我该会多悲伤!”

  “那至少死得有价值。”纳迪娜说。

  “你就这么着急去死?”

  她打了个呵欠:“你就这么乐意活着?”

  “反正不让我厌烦。”他乐呵呵地说。

  她支着臂时,抬起身子,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给我解释解释,像你这样从早到晚胡写个不停,这真充实了你的生活?”

  “当我写作时,是的,我感到生活充实。”他回答道,“我甚至非常渴望能重新执笔写作。”

  “你当初是怎么想起写作来的?”

  “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亨利说。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对往昔的记忆赋予了何等的分量。

  “我年轻时,一部书在我眼里显得多么神奇。”

  “我也一样,爱书。”纳迪娜激动地说,“可书已经多如牛毛,再创作又有何用?”

  “各人要说的东西跟他人并不相同;每人有自己的生活,有他自己与事物、与词语的独特关系。”

  “要是想到有的家伙写过的东西比你以后制造出来的要强很多,你就不会感到不好意思?”纳迪娜的话中隐约透出几分恼怒。

  “开始时,我并不这么想。”亨利笑盈盈地说,“要是什么也没碰过,人总是狂妄自大。可后来一旦陷了进去,也就对自己所写的一切发生了兴趣,再也不浪费时间和别人比个高低了。”

  “噢!当然,人总是要凑合着过下去!”她赌气似的说,然后又仰倒在沙滩上。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向一个并不热爱写作的人解释为何爱上写作,谈何容易。退一步说,他能向自己解释清楚吗?他并不以为人们会永远读他的作品,然而当他执笔写作的时候,他常常感到处于永恒之中;他成功地把许多东西注入了词语当中,似乎觉得是他彻底挽救了这一切;然而,其中到底又蕴藏着什么?从何种程度上讲,这也仅仅是一种幻景而已?这是他在这次度假期间本该澄清的问题之一,可是他什么问题也没有弄清。可以肯定的是,他对所有那些甚至不愿尝试着表现自己的生命产生了一种几乎充满焦虑的怜悯感:如波尔、安娜、纳迪娜。“嗬!”他心里想,“我的书竟在眼前的局势下出版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迎接读者的挑战了,一想到他们正在阅读他的小说,议论他的小说,他不禁感到心悸。他朝纳迪娜俯去身子,朝她微微一笑:

  “不错吧?”

  “是的,呆在这儿很惬意!”她有点唉声叹气地说。

  “很惬意。”

  他和纳迪娜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紧贴着热烘烘的沙粒;阳光下黯然失色、无精打采的大海和那成为蓝色的一统天下的苍穹之间,高悬着幸福;也许只要纳迪娜嫣然一笑,他就能抓住这分幸福。每当她露出笑容,便成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可惜这张布满雀斑的面孔仍然毫无生气。他叹息道:“可怜的纳迪娜。”

  她猛地挺起身子:“为什么可怜?”

  她无疑值得怜悯,可他并不十分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因为这次旅行让你失望了。”他说道。

  “噢,你知道,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指望。”

  “可总有过美好的时刻。”

  “美妙的时光还会再来。”她两只眸子里那冷飕飕的蓝光陡然一热:“别管那些老空想家们了,咱们可不是为这而来的。咱们去游山逛水吧。只要我们的骨架子上还有血肉,就尽情欢乐吧。”

  亨利一耸肩膀:“你完全清楚,尽情欢乐可不那么容易。”

  “那就尽量试试吧。到山里去好好游览一番,这不好吗?人就爱游逛。可那些会议、那些调查,让人烦透了。”

  “那当然。”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逼迫着你非得干那些讨人厌倦的事情?是种天职?”

  “你要明白:难道我能向那些可怜的老人解释说他们的灾难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葡萄牙国家太小,世人对她不屑一顾?”亨利淡然一笑,朝纳迪娜倾去身子:“我能这样吗?”

  “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说你病了,我们呢,往埃乌拉方向去。”

  “这样会伤了他们的心。”亨利说,“不,我不能这么做。”

  “还是说你不愿意吧。”纳迪娜尖刻地说。

  “得了,”他不耐烦地说,“我不愿意。”

  “你比我母亲还坏。”她鼻子上粘着沙粒,嘀咕着。

  亨利身子一伸,躺在她的身旁。“咱们欢乐欢乐吧。”从前,他善于作乐。若在过去,他一冲动起来,准会牺牲那帮老谋反者们的梦想,一心沉湎于昔日曾经享受的那份欢乐之中。他合上眼睛。他躺在了另一个海滩上,身边是一位金褐色皮肤的女郎,她身穿碎花海浴裙裤,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女:波尔。棕榈枝在他们头顶摇曳,透过芦苇,他们窥望着肥肥胖胖的犹太女郎满脸喜气地从海上走来,她们一个个身着裙服、罩着面纱、戴着首饰,十分累赘;夜里,他们经常偷看身裹白布在海里冒险作乐的阿拉伯女人;要么便去墙基呈古罗马风格的小酒馆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或者静静地坐在集市场上,亨利抽着水烟筒,一边跟阿穆尔·哈尔西纳天南海北地闲聊;然后再双双回到星光荧荧的房间,躺倒在床榻上。但是,此时此刻,亨利最为怀念的是他在旅馆平台上每天上午度过的时光:头上,是蔚蓝的天空,周围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他乘着新的一天到来时刻的凉爽,顶着正午时分的酷热,双脚踩着滚烫的水泥地面不停地挥笔写作,直到他终于被阳光暴晒、被词语缠绕得头脑发昏时,才走到内院的阴凉处喝一杯冰镇茴香酒。他前来寻觅的,正是杰尔巴的蓝天、夹竹桃和汹涌的大海,是夜晚闲聊的欢乐,尤其是清晨的凉爽和中午的酷热。他为什么觅不到昔日生活中已经感受过的那份灼热而温柔的情趣?然而,他是多么渴望这次旅行!多少天来,他心里只挂念着它,梦想着迎着太阳躺在沙滩上;现在,他来到了这里,有太阳,有沙滩:原来是他的心田里缺少某种东西。他再也不明白“幸福”、“欢乐”这些古老的词语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只有五个感官,它们却如此迅速地产生了厌倦。他的目光已经厌倦,厌倦这样没完没了地望着那除了蓝色还是蓝色的无穷无尽的蓝。他真恨不得抓破这层绸缎,撕破纳迪娜柔滑的皮肤。

  “天开始凉了。”他说。

  “对。”她突然紧贴着他;他透过衬衣,感觉到了胸前她那两只裸露的、充满了青春活力的乳房。“暖暖我的身子。”

  他轻轻地推开了她。“穿上衣服,我们回村庄去。”

  “你害怕有人发现我们?”纳迪娜的两只眸子闪闪发亮,双颊升起了两朵淡淡的红晕,可亨利知道她的嘴巴仍然是冷冰冰的。“你以为他们能拿我们怎么着?会用石头砸我们?”她一副诱惑的神态问道。

  “起来吧,该回去了。”

  她全身紧紧地压住他,他难以抵挡这股欲望,浑身软绵绵的。他爱她朝气蓬勃的躯体,爱她光洁透亮的肌肤;倘若她真的愿意从欢乐中得到抚慰,而不故意恬不知耻地在床笫厮混的话……她半闭着眼睛,细细地端详着他,手顺势向他的裤裆方向摸去。

  “让我来……你放松,让我来。”

  她的手和嘴都十分灵巧,可每当他让步时,总能看到她眼睛里那股胸有成竹的得意劲儿,他讨厌这股劲头。“不行。”他说,“不。这里不行。这样不行。”

  他挣脱了身子,站了起来;纳迪娜的衬衫就扔在沙地上,他给她扔到了肩头。

  “为什么?”她恼恨地说,又拖长声调添了一句,“也许在露天,还更有趣一点。”

  他弹了弹沾在衣裤上的沙粒。

  “我在琢磨你到底是否还有个女人的样子。”亨利故意拿出宽容的口吻说。

  “噢!你知道,真正喜爱让男人摆弄的女人,我敢肯定一百人中挑不出一个,那是她们冒充高雅,故意摆出的一种姿态。”

  “算了,我们别争了。”他挽起她的胳膊说,“来,我们去给你买点糕点和巧克力,你在车上好吃。”

  “你尽把我当个小姑娘对待。”她说。

  “不。我十分清楚你不是个小姑娘。我比你想象的要更理解你。”

  她怀疑地瞅了他一眼,唇间露出了一丝微笑。“噢!我并不总是讨厌你。”她说道。

  他更用劲地挽着她的胳膊,两人默默地向村庄走去。阳光渐暗,小船返回港湾,几头牛正拖着船往沙滩方向走去。村民们有的站着,有的围坐成一圈,全都在凝望着。男人的衬衣和女人肥大的裙子花花绿绿,饰着欢快的色彩;可是这片欢乐却凝固在死气沉沉的静止气氛之中。黑色的头发中包裹着石头一般的面孔,死死盯着天际的眼睛不抱有任何希望。见不到一个举动,听不到一句话语。仿佛一阵咒语使所有的舌头全都打了结。

  “他们真急得我想大声呼喊。”纳迪娜说。

  “我猜想他们也听不到你的呼声。”

  “他们在等着什么?”

  “不等待什么。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等待不到。”

  广场上,生命在有气无力地叹息。一群孩子在乱喊乱叫;在海上丧生的渔夫丢下的孤寡的妻子坐在路旁行乞。开始,当亨利和纳迪娜听到身着厚实的裘皮服装的资本家太太煞有介事地对乞丐说“耐心等待”时,他们还愤愤不平地瞥她们一眼。可现在,当那一只只手向他俩伸来,他们便像窃贼似的拔腿就跑:乞丐太多了。

  “给你买点东西吧。”亨利在糕点铺前拉住了纳迪娜,说道。

  她走进铺子,两个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孩子鼻子紧贴着窗玻璃,当她双手捧着纸袋在门口出现时,他们喊叫了一阵。她停下脚步。

  “他们在说什么?”

  亨利犹豫了一下:“说你真有运气,肚子饿了能有吃的。”

  “噢!”

  她一气之下,猛地把鼓鼓的纸包扔到了孩子的手中。

  “不。我这就给他们一点钱。”亨利说。

  她一把拉住了他:“别管,他们倒了我的胃口,这些肮脏的野孩子。”

  “你饿了。”

  “我告诉你,我再也不饿了。”

  他俩登上了小车,一时默默无语地行驶着。纳迪娜以哽咽的声音开口说道:

  “我们本该去另一个国家。”

  “哪一个?”

  “我不知道。可是你,你应该知道。”

  “不,我不知道。”他说。

  “总该有个可以生活的国度吧。”她说。

  突然,她泪水夺眶而出,亨利惊骇地望着她,波尔泪如雨下,那很自然;可看到纳迪娜哭泣,这几乎就像他无意中发现迪布勒伊在呜咽一样令人难过。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身边。

  “别哭,别哭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那粗硬的头发;他为何就没有办法让她微笑?他为何心情沉重?纳迪娜拭了拭眼泪,猛地一擤鼻涕。

  “可是你,你年轻时,幸福过吗?”她问道。

  “幸福,我幸福过。”

  “你瞧!”

  亨利说道:“你也一样,你总有一天会幸福的。”

  本该更紧紧地搂着她,对她说:“我,我一定能让你幸福的。”此时此刻,他多么渴望:一时渴望献出自己的全部生命。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他猛然想到:“过去并没有重现;过去决不会重现。”

  “樊尚!”纳迪娜向站口冲去。樊尚身着战地记者服,笑盈盈地在招手。纳迪娜脚穿皱胶底鞋,擦地疾行,伸手抓住了樊尚的胳膊,站稳了脚跟:“你好!”

  “旅行归来的人们好!”樊尚乐呵呵地说。他赞叹地嘘了一声:“你穿戴多么漂亮!”

  “一位真正的太太,嗯?”纳迪娜原地一旋身子说道。她身着裘皮大衣,穿着长袜和薄底浅口皮鞋,姿态高雅,而且相当富于女人魅力。

  “把这给我!”樊尚夺过亨利身后拖着的一只巨大的水手旅行包:“是具尸体?”

  “五十公斤吃的东西!”亨利说,“这是纳迪娜为她家提供的食物;如何把这包东西弄到伏尔泰沿河大街倒是个问题。”

  “没问题。”樊尚一副得意的神态说道。

  “你偷了一部吉普车?”纳迪娜问。

  “我什么也没偷。”

  他步履坚定有力地穿过站口的院子,停在一部黑色的小车前:“这车顶呱呱的,不是吗?”

  “这车是我们的?”亨利问。

  “是的。吕克这下总算开心了。你说这车怎么样?”

  “小了点。”纳迪娜说。

  “这可以给我们提供极大的方便。”亨利打开车门说道。他们勉强把行李塞进了小车的后部。

  “你以后一定会带我去兜风吗?”纳迪娜问道。

  “你没有疯吧?”樊尚说,“这是部工作车。看来装了你们这么些东西,大家确实有点儿挤。”他坐到司机位置上,手执方向盘,车子艰难地发出轰鸣声,终于启动了。

  “你有把握肯定会开车?”纳迪娜问道。

  “要是你亲眼见到我那天晚上在布了雷的道路上,没有任何照明开着吉普车猛冲的情景,你就不会无端地侮辱我了。”樊尚看了看亨利:“我把纳迪娜放下,送你去报社?”

  “行。《希望报》情况怎么样?在那个鬼地方,我连一期也没有看到。报纸开本还是原来那么小?”

  “还是。他们又准许了两家报纸出刊,可不给我们解决纸张;吕克比我了解情况,会给你汇报的。我刚刚从部队回报社。”

  “印数没有下降吗?”

  “我想没有。”

  亨利迫不及待地要去报社。只是波尔肯定事先给车站打过电话,她知道列车没有误点;她准两眼死死地盯着挂钟,捕捉着任何声音,焦急地等待着。等他和樊尚把纳迪娜同行李送进了电梯,亨利说:

  “我想了想,还是先回家。”

  “可伙伴们在等着你。”樊尚说。

  “告诉他们,我一小时之后就到报社。”

  “那我把罗尔斯车给你留下。”樊尚说。他在狗诊所前停下车子,问道:

  “我把行李箱取下来?”

  “就拿最小的那一只,谢谢。”

  亨利遗憾地伸手推门,不料撞倒了一只垃圾桶,发出了声响;女门房的狗开始狂吠起来。还不等亨利敲门,波尔便打开了:

  “是你!真是你!”她扑进他的怀里,接着往后一退:“你气色很好;你晒得黑黑的!回来的路上没有太累吧?”她微笑着,可嘴角有一小块肌肉在痉挛似的抽搐。

  “一点儿不累。”他把旅行箱放在长沙发上,说道,“这是给你的。”

  “你真可爱!”

  “打开吧。”

  她打开箱子:有丝袜、鹿皮鞋、一只女用手提包、一些布料,还有披巾、手套。他当时选择每件物品都十分细心,而且惶惶不安,恐有不妥。现在,他真的有些失望了,因为波尔只是显出一副激动而且隐含着宽容的神情看着,没有动手去摸一摸,也没有俯下身子。“你多可爱!”她重复道,说着猛地把目光转向亨利:“你的那只旅行箱在哪里?”

  “在下面,放在车子里。你也许已经得知,《希望报》弄到了一部小车,樊尚开车去车站接我了。”他激动地说。

  “我这就给女门房打电话,让人把你的箱子送上来。”波尔说。

  “不用了。”亨利说,紧接着又补充道:“你这个月过得怎么样?天气不是很糟吧?你出门走走了吗?”

  “走了走。”她含糊其辞地说,面孔僵得没有一丝表情。

  “你去看谁了?你做了些什么?跟我谈谈好吧?”

  “噢!这没意思。”她说,“别谈我了。”她遂接着往下说,可声音显得漫不经心:“你知道,你的书获得了成功。”

  “我一无所知。书真的成功了?”

  “噢,当然,批评家们什么也没有看明白;可他们嗅出了这是一部杰作。”

  “我很高兴。”亨利假扮笑脸说道。他多么想再提几个问题,可波尔的用词实在让他受不了。他改变了话题:“你看过迪布勒伊夫妇了吗?他们情况如何?”

  “我匆匆见过安娜一面,她工作繁忙。”

  她有口无心地答着话。可亨利多么迫切希望能马上重新投入自己的生活!他问道:

  “你没有把每期的《希望报》都保存下来?”

  “我读也没读。”

  “没有读?”

  “你这段时间没有在报上写文章,我有别的事要考虑。”她搜索着亨利的目光,脸上又显出了活力:“这个月里,我考虑得很多,我明白了许多事理。我后悔,你行前我不该对你发火,我真后悔。”

  “噢!别谈这些事!”他说,“首先,你从来没有对我发过什么火。”

  “发过!”她说,“我再对你说一遍,我感到后悔。你也明白,我早就领悟到一个女人对像你这样的男人来说,不可能就是一切。哪怕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不可能意味着一切,然而我没有真正地接受这一现实。现在,我已经准备用百分之百的宽厚之心去爱你,这是为了你,而不是为了我自己。你有你自己的事业,它应该摆在首位。”

  “什么事业?”

  她终于扮出了笑脸:“我已经意识到我也许经常给你添麻烦;我也理解你渴望重新过一过独身的生活。可你尽可放心,独身,自由,我全部答应你。”她紧紧地盯着亨利:“我亲爱的,你是自由的,你要牢记这一点。再说,你也刚刚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

  “是的。”他低声补充了一句:“可我已经向你解释过……”

  “我记得,”她说,“但是我对你肯定地说,鉴于我内心发生的变化,你再也没有理由要独自搬到旅馆去住。听我说:你渴望独立,渴望冒险,可你也想要我,对吗?”

  “当然。”

  “那就留在这儿,你决不会对此感到后悔的,我向你发誓,你将发现我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从今之后,我对你来说将是多么轻松愉快。”她站起身,伸手拿起电话,“女门房的侄子马上就把你的箱子送上来。”

  亨利站了起来,向室内的便梯走去。“以后再说吧。”他心里想。他不能刚一踏进家门就无情地折磨她。“我去洗一洗。”他说,“他们在报社等着我。我只是回家来亲亲你。”

  “我完全理解。”她充满柔情地说。

  “她将尽一切努力向我表明我是自由人。”亨利坐进黑色小车,心里没好意地想。“噢!可这不会持续多久,我在她身边呆不了多长时间。”他耿耿于怀地暗自盘算着,狠了狠心:“明天我就要着手解决这个问题。”眼下,他再也不愿多想她。重新置身于巴黎,他心里多么欢畅!街道上,灰蒙蒙的,去年冬天,人们饥寒交迫,如今,他们每人终于都有了鞋穿;再说,还可以跟他们交谈,为他们讲话;在葡萄牙之所以那么令人沮丧,是因为常常感觉到自己纯粹是一个证人,一个对异国灾难无所救助的证人。亨利下了车,亲切地看了看报社大楼的门面。《希望报》情况如何?他的小说真的获得了成功?他快步登上楼梯,随之响起一片欢呼声;一个条幅遮住了走廊的天花板,欢迎旅行归来的人。他们沿墙站立,夹道欢迎,每人高举着圆珠笔,仿佛持着利剑,齐声高唱着一支歌曲,歌词难以听清,唱着什么“萨拉查,运气差”。只有朗贝尔不在场。为什么?

  “大家都到酒吧去!”吕克喊叫道,有力地用手一拍亨利的肩膀:“很好吧?”

  “你晒得黑极了!”

  “瞧瞧这双鞋子。”

  “你给我带回了什么报导?”

  “瞧你穿的衬衫!”

  他们触摸着西装、领带,一个个赞叹不已,他们提了一个又一个问题,酒吧招待则一杯又一杯地斟酒。亨利也询问着有关情况:印数确实有所下降,但报纸马上又要以大开本出版,这样情况就会好转;报社曾遇到了新闻检查方面的麻烦,不过并不严重。众人对他的书都备加赞扬,他收到的读者来信多极了;他出差期间出版的《希望报》已备一份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通过普莱斯顿,也许能偷偷地弄到一点纸张,那个美国佬还答应帮助出一份星期日增刊;此外,尚需讨论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一连三个晚上,亨利没有睡上一个好觉,被这声音,这话声,这笑声,这许许多多问题搅得有点晕乎乎的:既晕乎乎,又乐滋滋。现实生活如此欢乐而又紧张,却跑到葡萄牙去寻觅早已埋葬了的、消逝了的过去,多蠢的念头。

  “我一回来高兴极了。”他内心冲动地说。

  “大伙儿见到你也没有不高兴。”吕克说,又补充道:“相反,大家都开始迫切需要你;我把话说在前头,你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我正巴不得。”

  打字机咔咔作响,他们打着滑步,在走廊里四散而去,爆发出阵阵笑声:国家刚刚诞生,人们都还是零岁,他们显得多么年轻!亨利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坐到扶手椅上,内心升腾起一股老坐办公室的人特有的欢愉。他打开《希望报》的最近几期:常见的署名,漂亮的设计,没有浪费一点版面。他把整个一个月的报纸一期接一期浏览个遍;他不在场,他们照样干得十分出色,这正表明了他的成功所在;《希望报》不仅仅是一场冒险的战斗,而且是一种十分牢固的事业;樊尚有关荷兰的报导极为出色,朗贝尔关于集中营的文章更加精彩。毫无疑问,他们都善于用恰当的笔调:没有一句蠢话,没有任何谎言,也没有一个不实之词;《希望报》以其正直触动了知识分子,以其生动赢得了广大的普通读者。惟有一点不足:塞泽纳克的文章极为平庸。

  “我可以进来吗?”

  朗贝尔不好意思地站在门洞处,满脸微笑。

  “当然!你躲到哪儿去了?你完全可以去车站嘛!可恶的无情种。”

  “我想车上坐不下四个人。”朗贝尔一副尴尬的神情说。“还有他们那个小小的庆祝会……”他一撅嘴巴补充道,话说到半截,又吞了回去。最后又说道:“不过现在,我打扰你吗?”

  “一点也不。你坐吧。”

  “旅行愉快吗?”朗贝尔一耸肩膀,“也许别人问你已经不下二十遍了。”

  “马马虎虎,美丽的景色,可有七百万人食不果腹。”

  “他们的衣装挺漂亮。”朗贝尔一边打量着亨利,一边称赞道,继而微微一笑:“那儿,桔黄色的皮鞋是流行式样?”

  “桔黄色或柠檬色,可皮革都是优质的。富人应有尽有,这正是最可恶之处,我到时再跟你细说。还是先把这里的情况跟我谈谈。我刚刚读了你的文章,文章很出色,你知道。”

  “简直就像篇法语作文。”朗贝尔自嘲地说,“谈谈您参观集中营的体会,写这个题目的,我想至少不下二十人。”他脸上陡然一亮:“你知道,真正捧的是你的书;我当时累得浑身散架,我一直开车奔波,一天一夜没合眼,可一拿起你的书,我一口气往下读,不读完怎么都安不下心来睡觉。”

  “你是在讨我欢心吧!”亨利说。

  溢美之词往往让人难受,可朗贝尔确实让他打心眼里高兴。亨利梦寐以求的正是有人这样读他的书:一个性急的小伙子,迫不及待地要连夜把全书读完。仅为了这点就值得写作;尤其是为了这一点才写作。

  “我想你读读评论文章会挺有兴趣的。”朗贝尔说,往桌子上扔了一个黄色的大纸袋:“我也凑了点热闹。”

  “当然,我挺有兴趣,谢谢。”亨利说。

  朗贝尔有点焦虑不安地看了看亨利:“你在那边写东西了吗?”

  “一篇报导。”

  “你眼下能马上给我们写另一部小说吗?”

  “我一有时间就立即动笔。”

  “抽点时间吧。”朗贝尔说,“我以为你不在报社这段时间……”

  朗贝尔的脸霍地一红:“你得作好防备。”

  “防谁?”亨利淡然一笑,问道。

  朗贝尔又犹豫了一下:“听说迪布勒伊正焦急地等着你。千万别上他那一套的当……”

  “我或多或少已经陷进去了。”亨利说。

  “那么,赶紧摆脱出来。”

  亨利微微一笑:“不。今天要继续不参与政治,已经不可能。”

  朗贝尔的脸上布上了阴云:“啊!那你是在责备我?”

  “一点儿也不。我是说就我自己而言,已经不可能。我们俩的年纪可不一般大。”

  “这与年纪又有什么关系?”朗贝尔问。

  “你到时就明白了。人们总是在不断明白事理、不断变化。”他淡然一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抽时间写作。”

  “必须这样。”朗贝尔说。

  “噢,快说,你说得那么好听,你跟我谈的那些消息到底在什么地方?”

  “那些消息一文不值。”朗贝尔说。

  “请都给我拿来,然后咱们抽个晚上一起去吃顿晚餐,我一定好好跟你谈谈看法。”

  “那好。”朗贝尔说。他站起身,“我猜想你不愿接待她吧。可那个小玛丽·昂热·比塞非要采访你不可;她已经等了两个小时,我怎么回她的话?”

  “就说我从不接受采访,我忙得不可开交。”

  朗贝尔把身后的门关好,亨利把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全倒在桌上。女秘书在鼓鼓的卷宗夹上标着:小说通讯。他犹豫了片刻。他在战争期间创作了这部小说,从未考虑等待它的将是何种命运,甚至也不敢肯定会有什么命运等待着它。如今,小说问世了,人们也阅读了;亨利也就受到了评判、议论,得到了评价,就如同他经常评判、议论他人一样。他把剪报一一摊开,开始浏览起来。波尔说什么“一举成功”,他以为她夸大其辞;可事实如此,评论家们用的也是赞美之词。朗贝尔显然抱有偏心,拉舒姆也不例外,所有这些刚刚成长起来的年轻批评家对抵抗运动的作家都存有明显的善意;不过,友人和陌生读者热情洋溢的来信证实了新闻界的评价。确实,即使保持清醒头脑,也大有令人得意的地方:这些怀着激动心情写下的文章的确激荡人心。亨利欢快地伸了伸腰。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具有几分神奇的色彩。两年前,厚实的窗帘紧遮着漆成蓝色的窗玻璃,他与黑暗的城市和整个地球隔断了联系,他的那支笔在纸上犹豫地摆动。如今,出自他喉舌的那些很不清晰的呐喊在世间变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声音;他内心秘密的运动化作了他人心田中的真理。“我本该向纳迪娜好好解释。”他心里想,“倘若别人无关紧要的话,那就失去了写作的意义。但是,如果说他人举足轻重的话,那要用词语赢得他们的友情、他们的信任,又需要付出巨大努力。要听到他自己的思想在他们心中引起反响,这谈何容易。”他抬起眼睛,门开了。

  “我等了整整两个小时。”一个抱怨的声音说,“你总可以给我一刻钟吧。”

  玛丽·昂热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是用于《未来》杂志,要一大篇东西,登在头版,并配以照片。”

  “请听着,我从不接受采访。”

  “关键就在这里,这样一来,我的采访就价值千金了。”

  亨利摇了摇头。玛丽·昂热愠怒地接着说:“你总不能为了一个个人的问题而毁了我的事业吧?”

  亨利微微一笑。一刻钟的交谈对她如此举足轻重,可对他来说却那么微不足道!说实在的,他的心绪颇佳,真想谈谈自己。喜爱他作品的人中,肯定有不少希望能对作者有更深的了解;他愿意给他们提供一点情况,目的在于使他们能真正地对他产生好感。

  “行。”他说,“你需要我给你讲点什么?”

  “呃,首先,你出生何处?”

  “我父亲是屠耳的一个药店老板。”

  “然后呢?”她问道。

  亨利迟疑了片刻;开门见山就谈自己,这不太妥当。

  “谈吧。”玛丽·昂热说,“跟我谈谈儿童时代的一两件往事。”

  往事,他跟所有人一样都有不少,可他觉得那些往事并不太重要,惟独在亨利二世餐厅用的那次晚餐,那天晚上,他终于摆脱了心头的恐惧感。

  “好,这就算一件。”他说,“这几乎无足轻重,可对我来说则是许多事情的开端。”

  玛丽·昂热把铅笔支在采访本上,用一副鼓励的神态望着他。亨利继续说道:

  “我父母之间最重要的话题,是威胁着世界的灾难:红祸、黄祸、野蛮、堕落、革命、布尔什维克主义;我把这一切总看成是恐怖的魔鬼,它们就要吞噬整个人类。那天晚上,我父亲如同往昔那样预言:革命就要爆发,文明即将堕落;我母亲则一副惊骇的神情随声附和。我突然想到:‘可不管怎么说,最终获胜的也还是人。’这也许不是我当时想的原话,可意思差不多。”亨利微微一笑:“那效果神奇极了,魔鬼不复存在,天底下相处的都是人。”

  “然后呢?”玛丽·昂热追问道。

  “然后嘛,自这天以后,我驱逐了魔鬼。”他说。

  玛丽·昂热神色困惑地看了亨利一眼:

  “可你的故事,它是怎么结束的?”

  “什么故事?”

  “你刚刚开始讲的故事。”她不耐烦地说。

  “没有别的结尾。它已经讲完了。”亨利说。

  玛丽·昂热“啊”了一声,紧接着以抱怨的口吻补充道:“我想要点生动别致的东西!”

  “噢!我的童年没有任何别致之处。”亨利说,“药店让我生厌,外省的生活令我烦恼。万幸的是,我在巴黎有个叔叔,他介绍我进了《星期五》报社。”

  他打住话头。他初到巴黎的几年,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说,可不知从何说起。

  “《星期五》是份左派报纸。”玛丽·昂热说,“你那时就有了左派的思想?”

  “我特别恐惧右派的思想。”

  “为什么?”

  亨利思虑了片刻:“我当时二十岁,雄心勃勃;正是因为这一原因我才成为民主党人。我想成为首屈一指的人物:左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倘若竞赛一开始就有人耍了花招,那下的赌注也就失去其一切价值。”

  玛丽·昂热在本子上刷刷直记;她看上去并不聪慧。亨利搜索一些简明易懂的词句:“一只黑猩猩和人类中最低能的人之间的差别要比后者与爱因斯坦之间的差别大得多!表现自我的意识,这是一种绝对的存在。”亨利正要张口往下说,可玛丽·昂热抢在了他的前面:

  “跟我谈谈你的第一步。”

  “什么第一步?”

  “涉足文坛的第一步。”

  “我或多或少一直都在写点什么。”

  “《不幸的遭遇》问世时,你多大年纪?”

  “二十五岁。”

  “是迪布勒伊大力推荐了你吧?”

  “他帮了我许多忙。”

  “你是怎么与他结识的?”

  “报社派我去采访他,可却是他设法让我说话;他让我以后再去看他,我也就去了……”

  “谈谈细节吧。”玛丽·昂热以抱怨的口吻说道,“你谈得糟透了。”她紧紧地盯着亨利的眼睛:

  “你们在一起时都交谈了些什么?”

  他一耸肩膀:“什么都谈,跟普通人一样。”

  “他鼓励你写作了吗?”

  “是的。我一写完《不幸的遭遇》,他就让莫瓦纳读了,莫瓦纳很快就接受了……”

  “你获得了巨大成功?”

  “获得了行家的好评。你知道,那真可笑……”

  “是的,就跟我谈一点可笑的事吧!”她一副诱惑的神情说道。

  亨利有点犹豫。

  “可笑嘛,是因为人们往往以巨大、辉煌的梦想而开始,可后来获得了一点小小的成功,也就十分满足了……”

  玛丽·昂热叹息道:

  “有关你其他作品的书名及其发表年月,我都有了。你是否应征当过兵?”

  “在步兵部队,是个二等兵。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军官。5月9日在武齐埃附近的天神山我负了伤,被送到蒙太利马尔;9月份回到巴黎。”

  “你在抵抗运动中具体做了些什么?”

  “吕克和我于1941年创办了《希望报》。”

  “可你还从事过其他活动?”

  “这无关紧要,不谈了。”

  “那好。你最近的一部作品,你写作的确切时间?”

  “1941年和1943年期间。”

  “你是否已经动笔写别的东西了?”

  “还没有,不过我就要写。”

  “什么?一部小说?”

  “一部小说。可目前还十分模糊。”

  “我听说要办一份杂志?”

  “是的,这是一份月刊,将由我和迪布勒伊负责,杂志由莫瓦纳出版,名叫《警觉》。”

  “迪布勒伊正在创建的那个党到底是怎样一个党派?”

  “说来话长。”

  “怎么?”

  “去找他打听吧。”

  “谁也接近不了他。”玛丽·昂热叹了口气,“你们都是怪人。要我有了名气,我一天到晚让人来采访。”

  “那你就腾不出任何时间做事了,这样你也就一点名气都没有了。现在,你该行个好,让我工作了。”

  “我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呢!你对葡萄牙有何感受?”亨利一耸肩膀:“肮脏。”

  “因为什么?”

  “因为一切。”

  “你再解释一下,我总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对读者说:肮脏。”

  “那么,你就告诉他们萨拉查的父道主义是可耻的独裁,美国人应该尽快把他赶下台。”亨利像连珠炮似地说道,“不幸的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他就要把亚速尔群岛的空军基地卖给美国人。”

  玛丽·昂热皱了皱眉头,亨利补充道:“如果这让你为难,你就别说,我马上就要在《希望报》上披露真情。”

  “不,我一定要说!”玛丽·昂热说。她用一副深沉的神态看了看亨利:“到底是何种内因促使你作这次旅行?”

  “听着,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你并不非得提一些愚蠢的问题。我再跟你说一遍,行了,你还是乖乖地走吧。”

  “我需要某些小插曲。”

  “我没有什么插曲。”

  玛丽·昂热小步离去,亨利感到有些失望:她没有提那些应该提的问题,他也丝毫没有谈他有必要谈的事情。可说到底,他该说些什么?“我希望我的读者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我自己却没有完全定型。”噢,再过几天,他就要动笔投入新的创作,他一定设法系统地给自我画个像。

  他重又开始阅读有关小说的通讯。有多少电讯和剪报需要细读,有多少信函需要回复,又有多少需要接待!吕克已经有话在先:他要做的事多着呢。此后的几天里,他独自呆在办公室工作,只到睡觉时才回波尔处。每次他刚有点时间坐下来写专题报导,负责编排印刷的人便来索稿,有一页就取走一页。过分漫长的假日之后,这样拼命工作一阵,使他感到欢悦。他在电话中听出了斯克利亚西纳的声音,但内心没有激起一丝热情。

  “喂,无情无义的家伙,你回来都四天了,还一直没见你露面。快到巴尔扎克街的伊斯巴饭店来。”

  “抱歉,我手头有事。”

  “别抱什么歉,快来!大伙儿等着你喝杯香槟酒叙叙友情呢。”

  “谁等着?”亨利欢快地问道。

  “里面有我。”响起了迪布勒伊的声音。“还有安娜、朱利安。我有几十件事要跟你谈。您到底在忙乎什么?您就不能从您那个洞穴里出来一两个小时?”

  “我本打算星期六去您家。”亨利说。

  “还是快点来伊斯巴吧。”

  “行,我这就去。”

  亨利挂上电话,微微一笑。他十分渴望再见到迪布勒伊。他拿起话筒,拨通了波尔:

  “是我。迪布勒伊夫妇和斯克利亚西纳在伊斯巴等着我们。是的,是伊斯巴饭店。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比你更清楚。我这就开车来接你。”

  半小时后,他和波尔举步踏下一条石阶,石阶的两侧站着衣着古怪的哥萨克人。波尔穿了一条长裙,崭新崭新的,看来这绿色配她确实不太相称。

  “多怪的地方。”她嘀咕道。

  “跟斯克利亚西纳打交道,思想上对什么都得有所准备。”

  外面,夜阑人静、阒无声息,以致伊斯巴饭馆的豪华显得让人惴惴不安;仿佛就像是进入刑房之前停留的一块邪恶之地。装饰的四壁血红一片,帷幔的波状皱褶红得像在滴血,茨冈乐手的丝绸衬衫也是殷红的颜色。

  “啊!你们终于来了!你们摆脱了他们的纠缠?”安娜问道。

  “他俩倒显得平安无事。”朱利安道。

  “我们刚刚遭到了一帮记者的围攻。”迪布勒伊说。

  “那些记者一个个都武装着照相机。”安娜补充说。

  “迪布勒伊妙极了。”朱利安兴高采烈,结结巴巴地说,“他说……我再也记不起他说了些什么,反正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要再说几句,他差点就要对他们动起手来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开了腔,惟独斯克利亚西纳在一旁发笑,流露出几分高人一筹的神态。

  “我刚才真的以为罗贝尔就要动手了呢。”安娜说。

  “他回答说:我们可不是博学的猢狲。”朱利安喜形于色地说。

  “我向来把自己的脸面看作私人的财产。”迪布勒伊充满尊严地说。

  “问题是像对您这样的人来说,”安娜插言道,“露脸就算裸体;一旦露出您的鼻子和眼睛,那就成了裸露癖。”

  “可他们却不给真正的裸露狂拍照。”迪布勒伊说。

  “这就是个过错。”朱利安说。

  “喝吧。”亨利给波尔递去一杯伏特加酒,说道,“喝吧,我们要补喝的杯数多了。”他说罢一饮而尽,然后开口问道:“可人家是怎么知道你们在这儿的?”

  “真的,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惊诧得面面相觑。

  “我猜想是饭店侍应部领班打了电话。”斯克利亚西纳说。

  “可他不认识我们。”安娜说。

  “他可认识我。”斯克利亚西纳说。他咬着下嘴唇,犹如一位做了错事当场被捉住的女人,惊慌失色,“我希望他能根据你们的身分好好为你们服务,所以我把你们是谁告诉了他。”

  “哼,我看你倒好像是干了件漂亮事似的。”亨利说。斯克利亚西纳那幼稚的虚荣心一直让他感到惊愕。

  迪布勒伊哈哈大笑起来:“是他告发了我们,就是他本人!这可不是瞎编的。”他猛地朝亨利转过身子:“旅行如何?说是度假,可传说您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报告、搞调查。”

  “噢!我总还是逛了一圈。”亨利答道。

  “可读了您写的报导,人们反倒更想去别的地方游逛,那可是个凄惨的国家!”

  “是凄惨,可也美丽。”亨利乐呵呵地说,“凄惨尤其是对葡萄牙人而言。”

  “我不知道您是否存心那么写的。”迪布勒伊说,“可您确实写道,大海蓝蓝一片,那蓝色成了一种阴森可怖的色彩。”

  “有时确实这样,可并非总是阴森可怖。”亨利淡然一笑:“您知道写作该是怎么回事。”

  “知道。”朱利安说,“要不说真话,就必须撒谎。”

  “不管怎么说,我为归来感到高兴。”亨利说。

  “可您并不着急见您的朋友?”

  “着急,我迫不及待。”亨利说,“每天清晨,我都对自己说要马上去你们家走一趟,可一转眼又到了下半夜。”

  “是的。”迪布勒伊以责备的口吻说道,“那么,明天您得想办法好好看住您的表,我无论如何要把一大堆事情告诉您。”他微微一笑:“我认为我们正有个良好的开端。”

  “您已经开始招兵买马了?萨玛泽尔打定主意了?”亨利问道。

  “他并不完全同意,可总能达成某种妥协。”迪布勒伊回答说。

  “今天晚上不要谈论正经事!”斯克利亚西纳说。他向一位戴着单片眼镜、神态傲慢的领班打了个手势:“两瓶烈性啤酒。”

  “非要不可吗?”亨利问道。

  “他呀,是指挥人的。”斯克利亚西纳双目不离领班,说道,“自1939年以来,他消瘦多了;他过去是个上校。”

  “你是这地方的常客吧?”亨利问道。

  “每当我想让自己心碎,我便来此细听音乐。”

  “比这更经济的办法多着哩!”朱利安说,“再说,所有人的心早就已经四碎了。”他神色茫然地下结论道。

  “我的心要听到爵士音乐才能碎。”亨利开腔道,“而你的这些茨冈人,他们反倒砸了我的脚。”

  “噢!”安娜说。

  “爵士音乐!”斯克利亚西纳说,“我已经在《阿贝尔之子》一书上就爵士音乐发表了明确的看法。”

  “您以为谁可以发表什么明确的看法吗?”波尔的声音傲慢地问道。

  “我不想争辩,您到时自己读吧,法文版很快就要问世了。”他一耸肩膀。“印数五千册,这微不足道!对富有价值的书应该有特别措施。你的书印了多少册?”

  “呃,五千册。”亨利回答道。

  “真荒唐。你写的终归是一部有关德国占领时期的书呀,像这样的书应该印十万册。”

  “你跟新闻部长说去好了。”亨利说。斯克利亚西纳气盛到了蛮横的地步,令亨利感到不快;朋友之间应避免谈论自己的作品,不然会让大家都尴尬,扫了大家的兴。

  “我们下月就要有一本新的杂志问世。”迪布勒伊说,“呃,为了弄到一点纸张,我跟您说实话吧,那可得费力!”

  “这是因为部长不知他的职责何在。”斯克利亚西纳说,“纸嘛,我可以帮他弄到。”

  只要斯克利亚西纳一亮开那个说教的嗓门,谈论起技术方面的问题,那便滔滔不绝。在他得意洋洋、夸口要为法兰西弄到大量纸张的同时,安娜低声说道:“您知道,我觉得二十年来没有任何一部书像您的作品一样让我动心;这……这正是经历了这四年之后大家都渴望拜读的一部书。它激起了我内心的情感,我激动得几次不得不合上书,出门到街头漫步,以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霍地脸上绯红:“说这些话时,总感到自己愚蠢,可要是不说,也同样愚蠢;说了反正不会让人难过的。”

  “不,反而让人高兴。”亨利道。

  “您触动了许多人的心。”安娜说,“所有那些不愿忘却过去的人。”她怀着某种激动的心情补充道。亨利富于好感地朝她微微一笑;今晚,她身着苏格兰裙服,显得格外年轻,而且妆化得十分得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看去远比纳迪娜年轻。纳迪娜可从来没有脸上绯红的时候。

  斯克利亚西纳稳住了嗓门:

  “这本杂志可以成为一种十分重要的文化和行动工具;可条件是,它不能只表达某一小宗派的意图。我认为像路易·伏朗热这样的人应该是你们编辑部的成员。”

  “不行。”迪布勒伊说。

  “知识分子一时失足,并不那么严重。”斯克利亚西纳说,“哪有从不出错的知识分子?”他声音阴郁地补充道:“难道他必须整整一辈子承担他过错的重负?”

  “1930年间,在苏联入党,这远不是什么过错。”迪布勒伊说。

  “您岂敢以判官自居?”斯克利亚西纳不由分说地高声道,“您了解伏朗热的原因、知道他的理由吗?您同意您肯定都比加入您队伍中的人强吗?”

  “我们并不在审判。”亨利说道,“我们是在表明立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伏朗热相当奸滑,并没有真正牵扯进去;可亨利早就发誓决不与他握手言和。再说,当亨利读了路易在自由区撰写的文章时,他并不感到惊诧,因为自从他俩中学毕业分手后,他们几乎由朋友变成了死敌。

  斯克利亚西纳一耸肩膀,像是看破了一切,然后招呼领班:“再来一瓶!”他再次偷偷地打量着那位年迈的流亡者:“那个脑袋,你们看了不震惊吧?瞧那眼皮底下的眼囊、嘴角的皱纹,全是衰老的征兆。战前,那张脸上还带着傲慢;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的怯懦、荒淫,以及他们的背叛,折磨得他不成人样了。”

  他目光呆滞地盯着那人。亨利暗忖:“这就是他的悲剧之所在。”他逃离了自己的祖国,故国的人们骂他为叛徒;他的虚荣心无疑可以从中得到解释:他没有祖国,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人为他作证。为此,他无论如何必须保证自己的名字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所表现。

  “安娜!”波尔惊叫起来,“多可怕呀!”

  安娜正把杯中的伏特加酒往她的香槟酒里倒:

  “这一来香槟酒就有劲儿了。”她解释道,“尝一尝,味道好极了。”

  波尔摇了遥头。

  “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喝?”安娜问道,“一喝酒,人就更开心了。”

  “喝酒等于要我头疼。”波尔答道。

  朱利安哈哈大笑起来,“您让我想起了那位年轻姑娘,那是我在蒙巴纳斯街一家小旅馆门前遇到的一位迷人的少女。她对我说:‘噢!生活,等于要我的命……’”

  “她才没有说呢。”安娜道。

  “她有可能说过。”

  “不过,她言之有理。”安娜像个醉鬼似的用教训人的口吻说道,“生活嘛,差不多等于死……”

  “别说了,哎哟!”斯克利亚西纳说道,“倘若您不听,至少得让我听呀!”

  乐队刚刚充满激情地奏起了《黑色的眸子》。

  “咱们让他的心去碎吧。”安娜说。

  “与一颗破碎的心去搏斗……”朱利安喃喃地说。

  “你们别吵了!”

  他们不再作声。斯克利亚西纳两眼死盯着小提琴手跳动的手指,一副发狂的神态,倾听着昔日的某个回忆。他自以为任性是男子汉的气概,可大家向他让步,是因为把他当作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大家如此顺从,他本该生疑:这也许是冲着他的……亨利微微一笑,望着轻轻敲击着桌面的迪布勒伊。若对方不过分纠缠不清,那迪布勒伊永远都显得彬彬有礼;可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谦恭姿态也是有限度的。亨利多么渴望安安静静地与他倾心交谈,可是他并不着急;虽然他不喜欢这香槟酒、茨冈音乐和这种虚假的豪华,但这仍不失为清晨两点在公共场所的一次欢聚。“我们重又相聚在一起了。”亨利心里在想。安娜、波尔、朱利安、斯克利亚西纳、迪布勒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朋友”两字在他心头发出欢乐的声响,犹如圣诞树上劈啪作响的穗状装饰。

  斯克利亚西纳狂热地鼓掌。这时,朱利安拉着波尔步入了舞池,迪布勒伊朝亨利转过身子:

  “您在那边遇见的那些家伙,他们都希望来一场革命?”

  “难道你因为恐惧共产主义而不惜容忍佛朗哥的统治?”亨利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担心你们不太了解形势。”斯克利亚西纳答道。

  “放心吧。”迪布勒伊乐呵呵地说,“我们对形势十分了解。”

  斯克利亚西纳张口欲言,可迪布勒伊笑哈哈地挡住了他的话,“知道,您高瞻远瞩。可您总不是诺斯特拉达米斯①吧;对于五十年以后发生的事情,您并不比我们更有眼光。可以肯定的是,就目前而言,所谓的斯大林危险纯属美国捏造。”

  ①诺斯特拉达米斯(1503~1566),法国医生、著名星相学家。

  斯克利亚西纳满脸怀疑的神色瞧了瞧迪布勒伊:“您十足一副共产党人的腔调。”

  “啊!对不起!一个共产党人决不可能义正词严地大声说出我刚才的那番话。”迪布勒伊说,“要是攻击美国,他们就会谴责您搞第五纵队的勾当。”

  “禁令很快就会改变。”斯克利亚西纳说,“您只不过比他们先行了几个星期,仅此而已。”他一皱眉头:“别人经常问我,你们到底在哪些方面与共产党人有所区别,我承认我难以回答。”

  迪布勒伊哈哈大笑:“那就别回答。”

  “哎呀!”亨利开腔道,“我以为真的严禁谈论正经的事情呢。”

  斯克利亚西纳气恼地一耸肩膀,表示无关紧要的闲聊再也不合时宜。“这是一种逃避行为吧?”他以谴责的目光紧逼着迪布勒伊问道。

  “噢不,我可不是共产党人,您完全知道。”迪布勒伊说。

  “我一无所知。”斯克利亚西纳脸色骤变,换了一副最为迷人的笑脸:“真的,我真希望了解您的观点。”

  “我认为目前共产党人卷了进去。”迪布勒伊说,“我十分清楚他们为何支持雅尔塔协定,他们的目的是想给苏联留下慢慢恢复的时间。可结果呢,世界将分裂成两个阵营,它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相互争斗。”

  “您责备他们的就这些?只是对形势的错误估计?”斯克利亚西纳声色俱厉地问道。

  “我责怪他们鼠目寸光,只看鼻子底下的利益。”迪布勒伊一耸肩膀,“重新建设,这十分美好,可不能随随便便采用哪种方式。他们接受美国的援助,可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莫及。法国必定慢慢被美国所控制。”

  斯克利亚西纳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香槟酒,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在桌上:“这可是一种乐观主义的预言!”他紧接着声音严肃地说:“我不喜欢美国,我也不相信大西洋文明,可我希望美国占有霸主地位,这是因为今天要解决的问题,是物质丰富的问题,而惟独美国可以给我们以丰富的物质。”

  “丰富的物质?为谁?以什么代价?”迪布勒伊追问道。他气愤地又添了一句:“等到我们沦为美国殖民地的那一天就太妙了!”

  “您宁愿苏联把我们吞并掉?”斯克利亚西纳反问道。他一挥手,挡住了迪布勒伊:“我知道:您梦想一个统一、自主、社会主义的欧洲。可若它拒绝美国的保护,势必落到斯大林的手中。”

  迪布勒伊耸了耸肩膀:“苏联不愿吞并任何地方。”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欧洲决不可能建立。”斯克利亚西纳说。

  “这是您说的!”迪布勒伊道。他紧接着激动地说:“无论怎样,在法国,我们有着一个十分明确的目标:这就是建立一个真正的人民阵线政府。为此,必须有一个非共产主义的左派经受住考验。”他朝亨利转过身子:“不应再浪费时间,眼下人们都感到前途已经在望,咱们可不要等着他们失望。”

  斯克利亚西纳又灌了一杯伏特加酒,沉浸在对领班的审视之中,他不愿再和疯子们讲什么道理。

  “您刚才说已有个良好的开端?”亨利问。

  “已经有了开端,可现在必须继续走下去。我希望您尽早和萨玛泽尔见面。本周六召开委员会会议,我指望您了。”

  “让我喘口气吧。”亨利说。他有点惴惴不安地看了看迪布勒伊。要想顶住这亲切而又严厉的微笑的进攻,谈何容易。

  “为了您能参加,我已经推迟了讨论。”迪布勒伊带有几分责备的口吻说。

  “您不该推迟。”亨利说,“我向您肯定,您过高估计了我的水平。”

  “而您却过低估计了自己的水平!”迪布勒伊说。他严厉地瞅了亨利一眼:“这四天里,您对整个形势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形势变化极大!您也许已经意识到保持中立再也不可能。”

  “可我从来就不是保持中立的!”亨利说,“我向来同意与革命解放联合会一起行动!”

  “咱们有话明说:您只不过答应我们用您的名字并参加了几次活动,仅此而已。”

  “别忘了,我手头有一份报纸。”亨利不快地说。

  “说的正对,我考虑最多的正是您的那份报纸:它再也不能持中立态度。”

  “可它决不中立!”亨利诧异地说。

  “那还要怎么才算中立!”迪布勒伊一耸肩膀:“站在抵抗运动一边,这不再成其为什么纲领。”

  “我没有纲领。”亨利说,“可一旦需要,《希望报》便会表明立场。”

  “噢!不,它没有表明立场;再说它与别的报纸没有两样,你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可实际上串通一气,迟迟不表态。”迪布勒伊的话声中带着愤怒:“从《费加罗报》到《人道报》,你们全都是些故弄玄虚的骗人玩艺儿;你们对什么都是唯唯诺诺,无论是对戴高乐,还是对雅尔塔协定,无不点头称是;你们假装相信还有什么抵抗运动,相信我们是在向社会主义前进。有一个人在他最近撰写的社论中简直在胡说八道,那就是您的好友吕克。说真的,我们是在原地踏步,甚至已经开始倒退:你们中没有一个人有胆量披露真相!”

  “我还以为您与《希望报》观点一致呢。”亨利说道。他的心开始跳得更快了。他感到震惊,这四天里,他和这份报纸息息相关,就好比与自己的生命密不可分。可《希望报》突然遭到谴责,而且是遭到迪布勒伊的谴责!

  “对什么问题观点一致?”迪布勒伊问道,“《希望报》根本没有路线。你们天天抱怨没有实行国有化。可还有呢?真正值得一写的是谁制止了国有化、原因何在。”

  “我不愿让自己站在阶级的立场上。”亨利说,“当舆论坚决要求之时,改革自然会进行。我正设法鼓动舆论,为此,我决不能让我们一半的读者感到不快……”

  “您并不认为阶级斗争已经过时了吧?”迪布勒伊一副怀疑的神色问道。

  “不。”

  “那就别来跟我谈什么舆论。”迪布勒伊说,“一方是要求改革的无产阶级,另一方是不要改革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左右摇摆,这是因为它不太清楚它的利益何在;可别指望影响它。起决定因素的是形势。”

  亨利一时拿不定主意。阶级斗争并未过时;难道这就宣判了对人们的诚意与情理的任何召唤都无济于事?

  “小资产阶级的利益错综复杂。”他说道,“我丝毫不敢肯定能对小资产阶级起到什么作用。”

  迪布勒伊示意有话要说,可亨利挡住了他,“还有,”他激动地说,“工人们阅读《希望报》,这是因为他们从《希望报》中读到了与《人道报》不同的东西,是因为《希望报》给他们注入了新鲜空气;若我站在共产党报纸的同一立场,或者我一味重复他们说过的事情,或者我采取反对他们的态度,那工人们都会让我垮台。”他接着用妥协的口吻补充道:“我要打动的人比您要聚集的人多得多。为此,我不得不拥有一个更广阔得多的活动范围。”

  “对,您打动了许多人。”迪布勒伊说,“可您刚刚亲口道出了其原因之所在!如果说您的报纸让所有人都感兴趣的话,那是因为它不妨碍任何人。它什么都不抨击,什么都不维护,只不过把各种问题都摊开而已。大家读起来津津有味,可就像是在读一份地方小报。”

  出现了一阵沉默。波尔又来到安娜身边坐下,她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而安娜则显得尴尬不堪,朱利安已经不见踪影;斯克利亚西纳终于从沉思中醒来,一会儿看看亨利,一会儿又瞧瞧迪布勒伊,一副仲裁的神态;可他们俩并没有争吵不休。亨利面对对方激烈的攻击哑口无言。

  “可您到底要想干什么?”亨利问道。

  “要您表明立场,确定与共产党的关系。”迪布勒伊说。

  亨利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迪布勒伊,迪布勒伊常常满腔热情地参与他人的事情,可人们也往往可以发现他实际上干的是自己的事。“说到底,您建议我执行的是革命解放联合会的纲领。”

  “对。”迪布勒伊回答道。

  “您总不至于试图让《希望报》成为您那个行动的报纸吧。”

  “这很正常。”迪布勒伊说,“《希望报》的弱点就在于不代表任何运动,而另一方面,一个运动若无报纸,就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正因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我们的目标一致,但方法并不一致。”亨利说。他后悔地想:“迪布勒伊那么迫不及待地要见我,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他满怀的欢悦烟消云散。“朋友之间夜晚相聚,难道就不能不谈政治?”他在心底自问。并没有必要急着谈这些事情,迪布勒伊完全可以推迟一两天,他现在竟变得像斯克利亚西纳一样躁狂。

  “问题正在这里,您改变一下方法大有好处。”迪布勒伊说。

  亨利摇摇头:“我到时把我收到的一些信件给您看看,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来信,那是些教师、大学生,《希望报》中最让他们喜欢的,就是它的真诚。如果我突出某个纲领的话,那我就会失去他们的信任。”

  “当然,若有人怂恿他们随波逐流,知识分子总是兴高采烈。”迪布勒伊说,“他们的信任……就像另一个人所说的那样:有什么用场?”

  “给我两三年的时间,我保证用手拉着他们加入您的革命解放联合会。”亨利说。

  “您真相信这一点?那么,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迪布勒伊说。

  “有可能。”亨利微显愠怒地说,“在1941年,我也曾被人说成理想主义者。”他以坚定的声音补充道:“我对一份报纸应该如何办自有看法。”

  迪布勒伊茫然地一摆手:“我们以后再谈吧。可请您相信我:从现在起六个月后,《希望报》一定会追随我们的政治路线;要不就会成为废纸一张。”

  “得了,我们六个月后再谈。”亨利说。

  他突然感到疲惫、慌乱。迪布勒伊的提议逼得他茫然不知所措。他横下一条心,决不答应。可他目前需要单独清静一会儿,以清醒清醒头脑。“我该回家了。”他说。

  回家的途中,波尔一直保持缄默,可两人刚一踏进家门,她便开了腔:

  “你不会把这份报纸给了他吧?”

  “当然不会。”亨利说。

  “你真的有把握?”她问道,“迪布勒伊非要得到它,他可是死不回头的。”

  “我也一样。”

  “可你最终总对他让步。”波尔突然扯开了嗓门,“你为何同意加入那个革命解放联合会?好像你手头的事还不够做似的!你回来都四天了,可我们俩还没有交谈过五分钟,你那部小说也没有写上一行字!”

  “我明天早上就动笔。报社已经开始恢复正常了。”

  “你可没有理由因此而揽些新的苦差使。”波尔的嗓门越来越高:“迪布勒伊十年前帮过你的忙,他总不能让你报答一辈子。”

  “可是,波尔,我跟他共同工作,决不是为了报答他,这是因为我对此有兴趣。”

  她一耸肩膀:“算了吧!”

  “我说的是实话。”

  “你还相信他们那一套:会爆发新的战争?”她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相信。”亨利说,“在美国也许确实有一帮好战分子,可他们那里并不喜欢战争。真正的情形是世界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可能向好的方向变,也可能向坏的方向变。必须想方设法让世界向好的方向变化。”

  “世界一直都在变。战前,你就没有插手,随它怎么变。”波尔说。

  亨利步履坚定地登上楼梯:“现在再也不是战前。”他打着呵欠说。

  “可为什么就不能像战前一样生活?”

  “情况迥然不同了,我也一样。”他又打了一个呵欠:“我困了。”

  他困了,可他一躺在波尔的身边,怎么也无法入睡:这是因为香槟酒、伏特加酒和迪布勒伊的缘故。不,他决不把《希望报》让给他: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根本用不着任何说明,可他还是想给自己寻找几个充足的理由。一个理想主义者:真的吗?首先,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显然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相信人的自由、善良和思想的力量。“您并不认为阶级斗争已经过时了吧?”不,他并不认为;可他该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他仰躺着,想抽支香烟,可又怕吵醒波尔,那样她准会兴味盎然地为他难以入睡而设法逗他开心。他一动不动。“天啊!人是多么无知!”他有些焦虑不安地自言自语。虽然他博览群书,但只不过在文学方面有比较丰富的知识,而且还远远不足!迄今为止,这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安。参加抵抗运动,创办地下报纸,并不需要特殊的能力:他满以为一切都将如此进行下去。他恐怕是错了。何为舆论?何为思想?词语在什么情况下、对什么人会产生什么作用?若要办好一份报纸,必须有能力回答这一系列的问题。这些问题会渐渐地对一切都产生作用。“人往往不得不在无知中作出决定!”亨利心中在想。即使迪布勒伊,尽管他具有丰富的科学知识,他也经常盲目行动。亨利叹了口气:他不会安于这次失败;无知具有程度的差别;事实是他生来就特别不适应政治生活。“我只得去学着干。”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可是,倘若他要深入一步,还需几年的努力:经济、历史、哲学,永远没有止境!哪怕想对马克思主义有个粗略的了解,也得付出多么艰辛的劳动!这样一来,就再也谈不上写点什么了。然而,他执意写作。那怎么办?他总不能因为对历史唯物主义缺乏全面的了解而放弃《希望报》吧。他闭上眼睛。这件事中有着某种不公平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和众人一样不得不从事政治,可这不该苛求进行特殊的学习;倘若这是具有一技之长的人员的专门领域,那就不必要求他涉足。

  “我所需要的,是时间!”亨利醒来时想,“惟一的问题,是找到时间。”公寓的门刚刚打开又关上了。波尔已经出过门,又回到家里,正轻手轻脚在房子里走动。他掀掉被子。“若我独自生活,一天就可赢得几个小时的时间!”再不用毫无裨益地闲聊,无需正正规规地进餐:他可以在街角的比亚尔小咖啡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阅读报纸,可以一直工作到去报社的时刻,中午饭一个三明治就可以解决问题;报社的事一干完,他可以草草地吃点晚饭,然后一直阅读到深夜。这样,他就可成功地三头并进,编《希望报》、写小说和读书三不误。“今天上午我就跟波尔谈谈。”他下定了决心。

  “你睡得好吗?”波尔快活地问。

  “很好。”

  她哼着小曲在桌上摆好鲜花。自从亨利回来之后,她一直故意显得兴冲冲的。“我给你煮了名副其实的咖啡,还有新鲜黄油。”

  他坐在餐桌旁,动手往一块面包上抹黄油:“你吃过了?”

  “我不饿。”

  “你永远都不饿。”

  “噢!我吃过了,我向你保证,我吃得很香。”

  他咬了一口烤面包片。怎么办?他总不能用导管给她导食吧。“你起得很早。”

  “是的,我再也睡不着了。”她把一本切口涂金的厚厚的相册放在桌上:“我用它摆上了你在葡萄牙拍的照片。”她翻开相册,指着布拉加的石阶:“纳迪娜笑眯眯地坐在一级台阶上。你瞧我并不试图回避事实真相。”她说。

  “我完全清楚。”

  她不回避事实真相,但却总是绕着弯,这就愈发让人困惑不解了。她翻了几页,说:“甚至在你孩童时代的照片里,你就已经有了这种怀疑的微笑,你跟你小的时候是多么像啊!”他过去曾协助她搜集这些纪念物,可今天在他看来这一切纯属枉然;波尔仍然如此固执地挖掘已经埋葬了的他,把他供奉起来,为他的尸体涂抹防腐香料,亨利对此感到气恼。

  “我与你结识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样子!”

  “我可没有一副精明的模样。”他推开相册说。

  “你当时年轻,要求很苛刻。”她说。

  她站在亨利面前,陡然充满激情地说:

  “你为什么接受了《未来》的采访?”

  “啊!最近一期出版了?”

  “是的。我带回来了。”她到内屋找到了杂志,扔在桌上:“我们以前已经谈妥的,你永远都不接受采访。”

  “如果必须遵循以前作出的一切决定的话……”

  “这可是件严肃的事。你常说一旦开始向记者微笑,那就成熟到可以进法兰西学院了。”

  “我说过的东西多了!”

  “当我看到你的照片登在报上,我就浑身难受。”她说。

  “可当你看到报上登有我的名字,你就满心欢喜。”

  “首先,我并不满心欢喜,而且完全是另一码事。”

  波尔经常出尔反尔,可这一次尤其让亨利恼火:她巴不得亨利成为世上最荣耀的男人,可表面上却装着对荣耀不屑一顾;这是因为她一味幻想自己能实现亨利昔日对她的梦想,成为一个清高、崇高的女子;可同时,她又没有摆脱尘世,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生活。“这当然不是一种十分得意的生活。”亨利突然怜悯地想,“她自然需要补偿。”

  他以随和的口吻说道:

  “我想帮那姑娘一把,她刚刚工作,有困难。”

  波尔含情脉脉地对他嫣然一笑:“再说你也不会说个不字。”

  她的微笑中没有掺杂任何不可告人的盘算。他也不由得笑了:

  “我不知道说不字。”

  他在面前打开了周刊。首页上,他的照片在微笑。亨利·佩隆访谈录。他对玛丽·昂热对他持何种看法毫不在乎,可面对这一行行印成铅字的文字,他重又获得了几分天真的诚意,犹如农夫读《圣经》一般虔诚:仿佛通过他本人所激发的这些词句,他终于可以得知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在屠耳城一家药店的昏暗之中,红色和蓝色的短颈大口瓶显示出魔力……但是,孩子讨厌这种平庸的生活,讨厌那药品的气味和故城俗里俗气的街道……他长大了,大城市的召唤愈来愈迫切……他发誓要超越平庸无奇的境况;在他心田某个隐秘的角落,他甚至暗暗希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天赐良机,他有幸与罗贝尔·迪布勒伊相逢……亨利·佩隆欣喜、不安,既充满崇敬的心情,又萌生了挑战的宏愿,他抛却了少年时代的种种幻想,立下了男子汉真正的雄心壮志;他发奋工作……一部小小的作品问世了,但这足以使荣耀突然降临到他的生活之中:他当时年仅二十五岁。他一头棕发,两只挑剔的眼睛,一张严肃的嘴巴,为人率直、胸怀开阔,但却秘而不宣……”他推开了杂志。玛丽·昂热并不愚蠢,她看他看得比较透彻,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单纯而轻佻的城市少女眼中的拉斯蒂涅二世①。

  ①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为复辟王朝时期青年野心家的典型。

  “你言之有理。”亨利说,“应该拒绝对记者说什么东西。对他们来说,人的一生,仅仅是事业而已,而工作只不过是获得成功的手段之一。他们所谓的成功,就是引起轰动,赚取大钱。要让他们醒悟,根本不可能。”

  波尔宽容地一笑,“要看到那位姑娘为你的书说了不少好话;不过她和旁人说的没有两样。他们都表示欣赏,但却毫不理解。”

  “他们并不那么欣赏,你知道。”亨利说,“这是解放后问世的第一部小说:他们于是不得不说些好话。”

  渐渐地,这支颂扬的大合奏反倒令人不安,它道出了他作品获得成功的机遇成分,但对作品的实际价值却只字不提。

  亨利最终甚至认为他的成功应该归于种种误会。朗贝尔觉得他试图通过集体的行动而激发个人主义;拉舒姆则持截然不同的看法,认为他是在宣扬个人对集体的献身精神。所有的人都强调指出了小说的感化特征。然而,如果说亨利把这个故事的时间放在抗德时期,那几乎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他想起了某个人,也想到了某种形势;考虑到了书中人物的过去与他经历的危机之间形成的某种关系以及种种其他因素,但批评家们却没有一个提及。这是他的过错还是读者的过错?读者喜爱的这部书与亨利自以为呈献给他们的那部书迥然不同。

  “你今天准备做什么?”她以充满柔情的声音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还是这样吗?”

  她考虑了片刻:“嗯,我要给我的女裁缝打个电话,和她一起看看你给我带回来的那些漂亮的衣料。”

  “然后呢?”

  “噢!我总有事情要做的。”她快活地说。

  “这就等于说你什么事情都不做。”亨利说。他严厉地看了波尔一眼:“这个月里,我想你想得很多。你总呆在家中,得过且过,消磨时光,我认为这是一种犯罪。”

  “你把这叫作得过且过!”波尔说。她温柔地一笑,这微笑一如往昔,蕴含着世间的所有智慧:“当人有所爱时,就不叫得过且过。”

  “但是爱并不是什么事务。”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请求你原谅,可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件让我操心的大事。”

  “我重又考虑了圣诞夜我对你说过的话。”亨利接着说,“我肯定我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你必须重返歌坛。”

  “多少年来我一直像现在这样生活。你为什么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了?”波尔问道。

  “战争期间,大家可以满足于消磨时光,可现在战争结束了。听我说,”他不由分说地讲道,“你马上就去找老格雷邦,告诉他你想重新开始工作;我一定帮助你选择歌曲,甚至设法为你写几首歌词,另外再向同事们索取几首:噢,这正是朱利安的拿手好戏,我肯定他会给你写出迷人的歌词;布吕热尔会帮我们谱成曲子。从现在起一个月后,我到时看你将会得到一套多棒的歌曲!等你一切准备就绪的那一天,萨布里利奥定会来听你演唱,我保证他一定能帮助你成为‘四五俱乐部’的歌星。到那时,你就扬名了。”

  他意识到自己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过分激动。波尔以一副诧异莫名的责怪神情打量着他:“那又怎么样?要是广告上都是我的名字,我在你眼里就会身价倍增吗?”

  他一耸肩膀:“你多蠢啊!当然不会。可有所事事总比无所事事强吧。我想方设法搞创作,你也应该去歌唱,既然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在生活,我爱着你,这并非微不足道。”

  “你是在玩弄字眼。”他不耐烦地说,“你为何就不愿试一试。你变得这么懒惰?要么是你害怕?还是什么原因?”

  “听着,”她声音骤然变得严厉起来,“即使成功、扬名,这些虚荣的东西对我还有着某种意义,我也决不在三十七岁的时候去开始一个二流的演唱生涯。当初我为了你而牺牲了去巴西演出,彻底告别了歌坛。我毫不感到后悔,可咱们别再提它了。”

  亨利张嘴欲辩。想当初,她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一时冲动自作主张,作出了那次牺牲,可如今她似乎又把这责任归咎于他!他控制住了自己,困惑地打量着波尔。他从来就弄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蔑视名誉,还是担心扬不了名。

  “你的嗓子和过去一样优美。”他说,“你人也一样漂亮。”

  “噢,不。”她不耐烦地说,又耸了耸肩膀:“我知道,有那么一小撮知识分子为了讨你的欢心会吹捧我富有天才,可要不了几个月就会道声再见了事。我也许是有可能成为达米娅或埃迪特·皮娅夫,可我已经放弃了机会,我活该,就别提了。”

  她很可能成不了大歌星,可只要她获得几分成功,就足以让她心满意足了。不管怎样,假若她主动对某事发生了兴趣,那她的生活就不会那么平平庸庸。“这也可给我提供极大的便利!”他暗中思忖。他完全清楚这不仅事关波尔的生活,而且还更关系到他自己的生活。

  “即使你触动不了广大听众,也值得一试。”他说,“你有一副好嗓子,有着你得天独厚的天赋。试试看你到底能把自己的天赋发挥到什么程度也挺有意思的。我肯定我将给你带来真正的欢乐。”

  “我生活中有许多欢乐。”她说,脸上流露出激情,“你好像不理解我对你的爱意味着什么。”

  “理解!”他激动地说,紧接着恶声恶气地补充道,“可你就不会为了对我的爱去做我求你做的事情。”

  “假若你让我干的事合情合理,我一定去做。”她沉重地说。

  “只不过你偏爱你自己的理由,而不理睬我的理由罢了。”

  “是的。”她平声静气地说,“因为我的更合情合理。你总是坚持那种限于事情表面的观点跟我谈话,那是一种附庸风雅的时髦观点,并不真正属于你自己。”

  “我看不出你自己有什么观点!”他不快地说,然后站起身子,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他还是设法让她面对既成的事实为好:给她带来歌曲,为她定好约会。“行了,咱们别再谈了。可你是错了。”

  她笑笑,没有答腔,接着问道:“你去工作了?”

  “是的。”

  “写小说?”

  “是的。”

  “那好。”她说。

  他登上楼梯。马上又要动笔写作,这让他心里直发痒,一想到这部小说毫无感化人的目的,他感到庆幸,但对即将写些什么,他迄今尚无确切的想法,他惟一的要求,是要表现真诚,无偿地从中获得乐趣。他把手稿摊在面前:近百页。让它们静静地躺上一个月确有好处,现在他就要用全新的目光重新审阅一番。他一开始便沉湎在欢乐之中,津津有味地从已经铸成字斟句酌的文字之中追寻种种往事与感慨,可渐渐地,他心底滋生了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对这一切他将如何处理?这些凌乱的草稿无头无尾,其间存在着某种共同的东西,存在着某种氛围:战前的氛围。而恰恰是这一氛围突然使亨利感到惊惶不安。他隐隐约约想到了“要尽量反映我生活的旨趣”。仿佛这是一种注了册的香水,年复一年,其味始终不变。譬如,他叙述的那些关于旅行的事情,总是与1935年的他——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小伙子息息相关,而与他在葡萄牙所感受到的一切毫无关联。他与波尔的故事同样已经过时。无论朗贝尔、樊尚,还是他熟悉的其他任何一个小伙子,今天都不可能有类似的反应;再说,经历了五年的被占领时期之后,当年那位二十七岁的年轻妇人与如今的波尔也已迥然不同。惟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毫不掩饰地把小说发生的时间安排在1935年前后;可他无热情去编一部反映一个业已过时的世界的“老掉牙”的小说。当他下笔书写这些词句的时候,他所希望的恰恰相反,是要让自己活生生地整个儿跃然纸上。因此,必须用现在时来编写这个故事,对人物和事件加以调整。“调整:多么让人气恼的字眼!多么愚蠢的字眼!”他暗自思量,“如此随心所欲地处置小说中的人物,随随便便把他们从一个世纪拉到另一个世纪,从一个国度移到另一个国度,把这个人的现在与那个人的过去拼凑在一起,同时掺入个人的种种怪事,这样做实在荒谬。如果贴近仔细观察,那些人物无一不是魔鬼,整个的艺术手段就在于阻止读者过分贴近地去观看。行,就别调整了,可以东拼西凑地塑造出一些与波尔、路易和我本人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来。我从前就曾试验过,可是这一次,我执意反映的是我自身存在的真实……”他把这叠初稿推到一边,盲目搜集素材,这是一种笨拙的做法。必须像平常一样着手,从总体的形式、明确的意图出发。什么意图?我希冀表现的是怎样的真实?我的真实,这确切地说又意味着什么?他傻乎乎地呆望着白纸,空着双手,一头扎进虚渺之中。这令人望而生畏!“也许我再也没有什么要倾吐的了。”他心里在想。可是问题在于他恰恰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倾吐过什么东西。他和普通人一样,任何时候都有话要说。然而什么都要诉说,这就过分了。他回想起了一只碟子的底部镂刻着的那个已被解开的古老字谜:“进来时呼喊是生活,呼喊着出去是死亡。”能补充些什么呢?我们大家都居住在同一个星球,我们都从母腹中降生于世,而最终又将去喂养蠕虫。大家经历的都是同样的命运,为何偏要决定这就是我的命运,非要由我去讲述?他打了个呵欠,他没有睡够,这张空白的稿纸让他头昏目眩,他跃入了漠然的深渊。谁也不可能在漠然之中写出任何东西,必须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只有在生活之中,一分一秒、一事一物才具有实在的意义。可是,倘若他在浑噩中惊醒,那他迎来的将又是忧虑。《希望报》,一份地方小报而已,果真如此?当我试图作用于舆论,难道我就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也许不该面对这张白纸想入非非,而应去严肃认真地研究马克思。对,这刻不容缓,他必须制定一个计划,开始刻苦钻研。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他惟一可以原谅自己的,就是事情千头万绪弄得他不知所措,只得解决最迫切的问题。可他的所作所为之中也有那么一点无所用心:自解放以来,他一直沉醉在某种欣快的感觉之中,对此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他站了起来。今天早晨,他无法集中精力干任何事情,他与迪布勒伊的交谈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再说,他昨天的信写到一半丢下了,他必须跟塞泽纳克谈一谈;他也急于知道普莱斯顿是否给他搞到了纸张;另外,老达斯·维埃纳的信还没有交给凯道赛①。“好!我马上把信送去。”他拿定了主意。

  ①凯道赛:法国外交部所在地。

  “我是亨利·佩隆,我能见杜尔纳勒先生五分钟吗?我带了一封信要交给他。”

  “请你登记一下姓名和来访事由。”女秘书边说边把一份印刷的登记表递给亨利。

  他掏出圆珠笔,什么事由?是出于对某种幻想的敬重。他完全清楚此次造访纯属徒劳。他在登记表上写下了:机密。“好了。”

  女秘书一副宽容的神态接过登记表,朝门口走去。她的笑容及其举止的庄重清楚地表明了办公室主任是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未经事先安排,不得随意打扰。亨利怜悯地看了看手中拿着的那只装得鼓鼓的白色信封,他丑已经丢尽,可直到现在情况如何还不得而知:可怜的达斯·维埃纳将遭遇冷酷的答复还是永久的沉默?

  女秘书又出现了:“杜尔纳勒先生很乐意尽快跟您约定个时间,您可以把您带来的信留给我,我等会儿就呈给他。”

  “多谢。”亨利说。他把信递给了女秘书。这女人年纪轻轻,权力不小,此信竟落入她的手中,他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算了,反正已经完成别人委托他的事情,至于结果如何再也与他无关。他决定去红酒吧,此刻正是饭前饮酒的时间,拉舒姆准在那儿,亨利想对他写的文章表示感谢。他一推开酒吧门,发现纳迪娜坐在拉舒姆和樊尚中间,她气呼呼地说:

  “难得见你一面。”

  “我忙着工作。”

  亨利坐到她的身旁,要了一杯杜灵金酒。

  “我们正在谈你呢。”拉舒姆开心地说,“在议论你在《未来》的答记者问。你披露真相,这做得对;我是想指有关针对西班牙的同盟国政治。”

  “你们为什么就不亲自披露真相?”樊尚问道。

  “我们不能这样做,目前不行,可有人这样做当然是好事。”

  “滑稽!”樊尚说。

  “你什么也不愿明白。”拉舒姆说。

  “我明白得很。”

  “不,你不明白。”

  亨利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饮着杜灵金酒。拉舒姆不失时机地解释共产党是如何重新审视和修正现在、过去和未来的。他这样做,谁也不会责备:他年仅二十就在游击队中发现了冒险、友情和共产主义,他的这种狂热劲确实有情可原。“我很喜欢他,因为我曾帮过他的忙。”亨利自嘲地想。亨利曾让他在波尔的公寓里躲藏了三个月,后来又帮他搞到了假证件,分别时,还把自己惟一的一件外套送给了他。

  “噢,我感谢你写的文章。”他突然说道,“文章写得真客气。”

  “我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拉舒姆说,“再说,所有人的观点都同我一样: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对,挺有意思的。”纳迪娜说,“就这一次,所有的评论家看法一致:似乎他们在共同埋葬某个人或在颁发一个道德奖。”

  “是有这个意思!”亨利说道,“这张小毒嘴,”亨利既高兴又忌恨地想,“她恰好找到了我不愿对自己用的字眼。”他朝拉舒姆微微一笑:“你有一点判断错了:我书中的主人公决不会成为共产党人。”

  “那你要让他成为别的什么人?”

  亨利哈哈大笑:“呃,成为我所成为的人!”

  拉舒姆也笑了:“正是如此!”他两眼盯着亨利:“要不了六个月,革命解放联合会必定不复存在,你终将明白个人主义毫无出路。你一定会加入共产党。”

  亨利摇摇头:“我现在这样对你们反倒更加有利。我替你们披露真相,你不是很高兴嘛。要是《希望报》一味重复《人道报》的言论,这于事又有何益呢?我想方设法引导人们思索,提出你们有提出的问题,道出你们没有明言的某些真相,这样的……”

  “应该作为一个共产党人去做这项工作。”拉舒姆说。

  “他们不会让我这样做!”

  “当然会让。确实,目前党内宗派主义盛行,可这是为环境所迫,这决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拉舒姆犹豫了片刻:“别重复了,同志们和我都希望不久能有一份属于我们自己的杂志,一份比较超脱的杂志,可以在上面十分自由地探讨问题。”

  “一份杂志,可不是一份日报。”亨利说,“至于力求自由,我倒要瞧瞧。”他友好地望了望拉舒姆。“要是你真具有一份属于你们自己的杂志,那可是一件大好事。你觉得能行吗?”

  “很有希望。”

  樊尚朝前倾了倾身子,挑衅地瞪了拉舒姆一眼:“如果你真的直言不讳,那就对你的同志明说,张臂欢迎那些所谓改邪归正的混账,这样做实在卑鄙。”

  “我们?张臂欢迎附敌分子?你去对《费加罗报》的读者说吧,他们听了准会喜笑颜开。”

  “你们暗中为许多混蛋开脱了罪责。”

  “别混淆视听。”拉舒姆说,“当我们决定对某人既往不咎时,这是因为那人可以挽救。”

  “照你这么说,那怎么知道被我们干掉的那些家伙是否就不能挽救?”

  “那个时候,根本就谈不上挽救,必须干掉他们。”

  “那个时候!我杀他们可不分什么时候!”樊尚狡黠地一笑,“可我要对你进一言:那帮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蛋,没有一个例外;至于眼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干掉所有被疏忽的家伙。”

  “你想说的是什么意思?”纳迪娜问。

  “我想说的是应该组织起来。”樊尚答道。他的双眼搜索着亨利的目光。

  “组织什么?组织惩治行动?”亨利笑呵呵地问道。

  “你知道,在马塞,他们把所有的游击队员都当作刑事犯,正在到处搜捕呢。”樊尚说,“难道应该撒手让他们胡作非为?”

  “恐怖手段可不是一剂良药。”拉舒姆说。

  “不。”亨利开了腔。他看了看樊尚:“有人告诉我有那么些家伙以扮演执法者为乐。若为了了结私仇,那我还理解。可有些家伙见到附敌分子就杀,这里杀一个,那里毙一个,自以为这样做是拯救法兰西,那他们不是神经有毛病,就是些蠢蛋。”

  “我知道,大脑健全的人要么加入共产党,要么参加革命解放联合会!”樊尚说。他摇摇头:“你们可骗不了我。”

  “那我们就不要你。”亨利声音和蔼地说。

  他站起身子,纳迪娜也站了起来:

  “我陪你走走。”

  她也开始讲究起女人家的化妆打扮来了,她也试着涂抹了一番,可眉毛画得像幼熊的爪子,双眼下方重重几道黑印。她刚出了门,遂开口问道:

  “你跟我一起吃午饭吗?”

  “不,我报社有事。”

  “这时候还有事?”

  “什么时候都有。”

  “那,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不,我在报社一直要呆到很晚。然后我还要去见你父亲。”

  “噢!那份报纸!你嘴里就挂着那个词!那总不至于是世界的中心吧!”

  “我没有这么说。”

  “没有说,可你是这么想的。”她一耸肩膀,“那,咱们什么时候见?”

  他犹豫不决。“说真的,纳迪娜,眼下,我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

  “你总要上桌吃饭吧,不是吗?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能坐在你的对面。”她正视着亨利:“除非这惹你讨厌。”

  “当然不会。”

  “那?”

  “行。明天晚上九、十点之间来找我。”

  “一言为定。”

  他对纳迪娜颇有好感,与她相会并不让他厌烦,可眼下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他必须最为严格经济地组织自己的生活:确实没有纳迪娜的位置。

  “你回答樊尚时为什么那么凶?”纳迪娜紧接着说,“你不该那样。”

  “我害怕他干出什么蠢事来。”

  “蠢事!只要有人想行动,你们就说什么做蠢事。你认为写书不更蠢吗?他们给你鼓掌,对你吹捧,可事后便把书往哪个角落一扔,谁也不再想它。”

  “那是我的职业。”他说。

  “滑稽的职业。”

  他们默默无言地又走了一段,等到了报社的门前,纳迪娜硬邦邦地说:“好,我回家去了。明天见。”

  她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呆立在亨利面前:“九、十点之间,这太迟了;干什么的时间都不够。难道就不能早一点一起度个夜晚吗?”

  “在这之前我没有空。”

  她一耸肩膀:“那九点半见。连生活的时间都没有,成名又有何用?”

  “生活!”当纳迪娜猛地转身而去时,亨利心里在嘀咕,“在她们的嘴里,这总是意味着要照顾她们。可生活的方式不只是一种!”他喜爱那陈积的尘埃和新鲜的油墨味。办公室还空荡无人,地下室阒无声息!可大伙儿马上就要在岑寂中出现,他们全是他的创造。“谁也别想夺走《希望报》。”他在心里反复说道。他坐到办公桌前,伸了个懒腰。噢,没有必要心烦意乱。他决不让出《希望报》,再说,他们总能找别的报纸,等他好好地睡上一夜,工作自然就会顺利。

  他迅速处理了信函,看了看表,半小时后,他与普莱斯顿有约会,时间还充足,可以先跟塞泽纳克谈谈。“请您把塞泽纳克给我叫来好吗?”他对女秘书说。他端坐在办公桌前。信任他人是件大好事,可有不少人十分乐意取代塞泽纳克的位置,而且确实比他更有资格。若坚持给这人一个机会,那就势必剥夺了那人的机会,这事有点儿不太好办。“可惜啊!”亨利自言自语。他想起了当初尚塞尔把他领来时,塞泽纳克多有气派,在他干联络员的那一年里,他是最有干劲的一个。也许塞泽纳克需要特殊的环境,如今他脸色苍白,浑身浮肿,两眼无神,总拖樊尚的后腿,再也没有能力写出两行连贯的文字来。

  “啊!你来了!坐吧。”

  塞泽纳克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亨利突然觉察到自己与他共事已有一年,但对他毫无了解;对其他人,亨利或多或少知道一点儿他们的生活、旨趣和思想;可是这一位从来都是沉默寡言。“我想知道你以后是不是还想交那些蹩脚文章,是否决定给我们写点别的东西。”亨利说道,他的话声比他原来希望的更生硬了些。

  塞泽纳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耸了耸肩膀。

  “出了什么事?你很不对劲?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塞泽纳克手中搓着一块手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板,跟他勾通思想实在困难。

  “到底怎么回事?”亨利重复问道,“我可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塞泽纳克说,“当记者,我不适合。”

  “可开始时干得并不那么糟糕。”

  塞泽纳克茫然一笑:“尚塞尔帮了我一点儿忙。”

  “他总不至于替你写文章吧?”

  “不。”塞泽纳克口气并不肯定地说。他摇了摇头:“别费心了,这行当并不中我的意。”

  “你该早讲。”亨利有点气恼地说。又出现了一阵沉默,亨利开口问道:“那你想干什么?”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应付的。”

  “到底想干什么?”

  “我上点英语课,此外,他们答应让我翻译点东西。”他站起身子:“你挽留了我这么长时间,心真好。”

  “万一你一时兴起,想给我们寄篇文章……”

  “要是真有兴致的话。”

  “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你能不能借给我一千法郎?”塞泽纳克说。

  “这是两千。”亨利说,“可这总不是办法。”

  塞泽纳克把手帕塞进衣袋里,平生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这是权宜之计,也是最牢靠的办法。”他推开门:“谢谢。”

  “祝你走运。”亨利说道。他感到困惑不解:看塞泽纳克的样子,仿佛他早就巴不得逃之夭夭似的。“我可以通过樊尚了解他的踪迹。”他安慰自己。可是他自己无能为力,无法让塞泽纳克倾心交谈,为此感到怏快不快。他掏出圆珠笔,在面前摊开信笺。普莱斯顿一刻钟之后就要来。他在没有十分的把握之前,不愿多想那份杂志;可他满脑子尽是计划,目前出版的周刊统统都很蹩脚,能推出一本真正有水平的杂志,那该多令人高兴。

  女秘书推开了一条门缝:

  “普莱斯顿先生来了。”

  “让他进来。”

  普莱斯顿身着便装,没有一点美国人的派头;只是他的一口法语虽然无懈可击,但仍然让人对他的国籍产生几分怀疑。他刚一坐定,便开门见山提出了问题。

  “您的朋友吕克可能已经告诉您,在您离开报社这段时间,我们曾多次见面。”他说道,“我们俩都为法国新闻界的条件感到惋惜,条件之差,确实让人痛心。对我来说,能帮助您的报纸,为您提供部分纸张,是件十分愉快的事。”

  “啊!这将大大方便我们的工作!”亨利说,“当然,我们无法考虑改变报纸的开本。”他补充说道,“我们与其他报纸要保持一致。不过,谁也不会禁止我们出一份星期日增刊,这样的话,就打开了通道,展现了许多可能性。”

  普莱斯顿微微一笑,那神态让人心安。“实际上,没有任何问题。”他说,“纸张嘛,您明天就可以收到。”他用黑漆面的打火机慢慢地点燃了香烟:“我不得不直言不讳,给您提个问题:《希望报》的政治路线会不会改变?”

  “不会。”亨利说道,“为什么要变?”

  “在我看来,《希望报》恰恰代表了你们国家所需要的领路人。”普莱斯顿说,“正因为如此,我的朋友和我才愿意帮助它。我们钦佩您的独立精神、您的胆略、您的清醒头脑……”

  他打住了话头,余音不绝于耳。

  “那么?”亨利说。

  “我饶有兴味地拜读了您就葡萄牙之行写的头几篇报导,可今天上午看到了您的答记者问,感到有点惊诧,您在谈到萨拉查政权时,有意批评了美国在地中海奉行的政策。”

  “我确实认为这一政策令人遗憾。”亨利有些生硬地说,“佛朗哥和萨拉查早就应该被赶下台了。”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您完全清楚。毋庸赘言,我们十分希望帮助西班牙和葡萄牙人重新获得民主自由,可要在适当的时候。”

  “适当的时候,就是眼下。”亨利说,“马德里的监狱里关着死囚,每一天都很重要。”

  “我的看法正是如此。”普莱斯顿说,“美国国务院肯定很快就要接受这一观点。”他微微一笑:“正因为如此,我认为鼓动法国舆论反对我们不恰当。”

  亨利也淡淡一笑:“政客们从来就不紧不忙,我以为逼一逼他们有好处。”

  “不要耽于过分的幻想。”普莱斯顿亲切地说,“您的报纸在美国政界备受赏识。可您别指望影响华盛顿。”

  “啊!我无此奢望。”亨利说。他又激动地补充道:“我说的只不过是我内心的想法,仅此而已。您称赞我保持独立……”

  “正是,这种独立,您就要危害它。”普莱斯顿说道,责怪地看了亨利一眼。“一发起这场论战,您就要扮演那些想把我们说成帝国主义分子的人的角色。”他补充道:“您坚持的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观点,对此我完全赞同,可这种观点在政治上行不通。再给我们一年时间:共和国定将在最好的形势下在西班牙重新建立。”

  “我并不存心发起一场论战。”亨利说,“我只不过想点明某些事实真相。”

  “可这些事实会被用来攻击我们。”普莱斯顿说。

  亨利一耸肩膀:“这不关我的事。我是记者,我说实话,这就是我的职业。”

  普莱斯顿打量着亨利:“如果您心中有数,知道某种实话将会引起不良后果,您还会说吗?”

  亨利犹豫了一下:“若我肯定实话有害的话,那我看只有一条出路:我辞职,我放弃搞记者工作。”

  普莱斯顿姿态动人地一笑:

  “这岂不是一种十分机械的道德观?”

  “我有几个共产党人朋友,他们也向我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亨利说,“可我尊重的并不完全是事实真相,而是我的读者。我承认在某些情况下,说实活有可能装扮门面;也许在苏联情况就是如此。”他微笑着说,“可在法国,在今天,我不承认任何人有这种装扮门面的权利。或许对一个政客来说,并不那么简单;可我并不站在那些摆布别人的家伙一边,我属于那些被别人极力摆弄的人;他们指望我能尽量给他们提供情况,若我保持沉默或说谎话,就背叛了他们。”

  他停了下来,为自己如此一番长篇大论感到几分惭愧,他这样说话并不仅仅针对普莱斯顿,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在茫无目标地防范着众人的攻击。

  普莱斯顿摇摇头:“我们又产生了同样的误会,您所谓的提供情况,我看是一种行动的方式。我担心您成了法国理智主义的牺牲品。我可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您不了解杜威①吧?”

  ①杜威(1859~1952):美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学家、实用主义者。

  “不了解。”

  “可惜。在法国,人们对我们太不了解了。他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普莱斯顿停顿了一下:“要明白我们毫不拒绝别人对我们的批评。谁也不如美国人那么听得进建设性的批评意见。请您给我们解释解释怎样才能不失去法国人的欢心,我们怀着最大的兴趣洗耳恭听。可是法国所处的位置,没有资格评判我们的地中海政策。”

  “我只是以个人的名义说话。”亨利气恼地说,“不管处于什么位置,人总有权利谈谈他的看法吧。”

  出现了一阵沉默,普莱斯顿终于开口说道:

  “您显然明白,如果《希望报》采取反美立场,我再也无法对它保持好感。”

  “我明白。”亨利冷冷地说,“您也明白我不能考虑由你们来审查《希望报》。”

  “可谁说审查了!”普莱斯顿一副被冒犯的神态说道,“我所希望的,只是您能始终忠实地坚持您奉以为原则的中立立场。”

  “正是这样,我始终不渝地忠实坚持。”亨利突然怒气冲冲地说,“《希望报》可不是为了几公斤纸就可以出卖的。”

  “噢!要是您用这种口气说话!”普莱斯顿说道,遂站起身子:“请相信我感到遗憾。”

  “我可什么也不遗憾。”亨利回敬道。

  整整一天,亨利总隐隐约约地感到气恼。不过,他这次发火自有道理。他真愚蠢,把普莱斯顿设想成一个圣诞老人。此人原来是美国国务院的官员,亨利却把他当作知己倾心交谈,表现如此幼稚,实在难以宽恕。他站起身子,向编辑室走去。

  “哎,我可怜的吕克,杂志吹了。”他在编辑桌的桌沿上随便一坐,说道。

  “不会吧?”吕克说,“为什么?”他面孔浮肿、苍老,简直像一个侏儒。每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泪水马上就像挂在眼角似的。

  “因为那个美国佬想禁止我们执言反对美国:他差不多逼着我作出抉择。”

  “不可能!他看上去那么善良!”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个阿谀奉承的家伙。”亨利说,“我们那么令人垂涎。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迪布勒伊提出的建议吧?他要《希望报》成为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机关报。”

  吕克朝亨利扭过脸来,满脸惊骇的神色:“你拒绝了吧?”

  “当然。”

  “那些党啊、派啊、运动啊、组织啊,全都死灰复燃了,必须跟它们界限分明。”吕克声音恳切地说。

  吕克的信念如此绝对,以致人们即使赞同他的观点也忍不住想故意惊扰他一下。“抵抗运动的统一确确实实只是徒有虚名了。”亨利说,“应该立即旗帜鲜明地表明我们的立场。”

  “是他们破坏了统一!”吕克陡然激动地说,“革命解放联合会,他们把这也叫做什么组织,分明是在创造新的分裂。”

  “不,分裂是资产阶级制造的,如果谁自以为可以超越阶级斗争,那他就有玩世不恭的危险。”

  “听我一句,”吕克说,“报纸的政治路线,应由你来决定,你比我更有头脑;可依附于革命解放联合会,那完全是另一码事,对这一点,我绝对反对。”他显出了刚毅的神色,“在经费方面,有些具体的困难,我没有向你汇报,可我已经跟你说过,情况并不太严重。要是让一个算不了什么东西的组织牵着鼻子走,那于我们的事业就不利了。”

  “你认为还会失去读者?”亨利问。

  “显而易见!到那时就完了。”

  “是的,看来很有可能。”亨利说。

  要是买的是一份毫无价值的小报,那外省人宁愿看他们的地方小报,也不要巴黎的日报。印数已经大大降低了,报纸即使恢复原来的开本,也不一定就能吸引原来的读者。总而言之,它决不可能在危机之中安然无恙。“显然,我只是个理想主义者!”亨利心想。他曾以信任感、影响以及所起的作用为由,对迪布勒伊提出了异议,可真正的答案就在数字之中:我们将彻底垮台。这是雄辩的论据,诡辩也罢,道德也罢,对它都无能为力,他急于运用这一论据。

  亨利于10时来到伏尔泰沿河大街,可未能按原计划立即发起攻击。安娜如同往常一样,用台式小车推上了一些用作晚餐的食物:葡萄牙红肠、火腿和一冷盘米饭。另外,为了庆贺亨利的归来,还有一瓶莫尔索酒。他们东拉西扯,随意交流旅行的观感以及巴黎最近的一些马路新闻。说实在的,亨利没有多少舌战的兴趣。他为置身于这一间书房而高兴:书房里,一本本书全都已用得发旧,大多是作者新笔题赠的;一幅幅油画都有名家的题名,也都不是花钱买的;一件件小摆设富有异国情调,无一不是旅行的纪念品。这块并不引人瞩目、但却得天独厚的生活天地,亨利敬而远之,但同时,这又是他真正的安乐场所。他在这里感到温暖,感到了自己生活的欢悦。

  “在你们家里确实十分惬意。”他对安娜说。

  “是吗?我一出家门,就有一种失落感。”她乐呵呵地说。

  “应该说斯克利亚西纳那天选了一个令人恐怖的聚会场所。”迪布勒伊说。

  “真的,那个低级庸俗的场所!可不管怎么说,那是个美妙的夜晚。”亨利说,他淡淡一笑:“除了晚会快结束的那段时间。”

  “快结束的时候?不,我觉得演奏《黑色的眸子》那段时间挺难受的。”迪布勒伊一副无辜的样子说道。

  亨利犹豫不决,莫非迪布勒伊成竹在胸,不想操之过急立即发起攻击?此时他如此审慎,只得借机行事,若扫了此刻的兴致,太令人遗憾了。可是,亨利迫不及待想证实他内心所取得的胜利。

  “您太瞧不起《希望报》了。”亨利乐呵呵地说。

  “没有……”迪布勒伊笑微微地说。

  “安娜是个见证人!您的责问并非完全没有根据。”亨利补充说道,“不过,我想告诉您,您提出的有关《希望报》与革命解放联合会合成一体的建议,我重新考虑过,甚至和吕克也谈过,根本就不可能。”

  迪布勒伊的微笑骤然消失了:“我希望这不是您最后的答复。因为没有报纸,革命解放联合会就永远一事无成。别跟我说还有其他报纸了。任何别的报纸与我们这一运动都不完全一致,若您也拒绝了,谁还会同意?”

  “我知道,”亨利说,“只是您要明白,目前,《希望报》处于危机之中,其境况与大部分报纸一模一样;我想危机最终可以摆脱,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将难以解决经费问题。何况我们一旦哪一天决定成为某个政党的机关报,印数立即就会下跌。我们实在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冲击。”

  “革命解放联合会不是一个政党,”迪布勒伊说,“它是一个相当广泛的运动,您的读者不会被吓跑的。”

  “不管是革命还是运动,实际上是一回事。”亨利说,“所有那些共产党或亲共产党的工人,上次我跟您谈过,他们在订阅《人道报》的同时,很乐意再买一份新闻性的报刊,可决不会再去买另一份政治性的报纸。即使革命解放联合会与共产党携手前进,也丝毫改变不了这一状况:《希望报》一旦贴上某个标签,就马上会让人怀疑。”亨利一耸肩膀:“等到我们的报纸只有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成员阅读的那一天,那就只有关门大吉了。”

  “一旦我们得到某家报纸的支持,革命解放联合会的会员将无比众多。”迪布勒伊说。

  “此间,得经历一个很长的时期,这足以使我们彻底完蛋,这对谁都没有利。”

  “对,这对谁都没有利。”迪布勒伊退让道。他一时保持缄默,用指头轻轻击打着夹有吸墨水纸的垫板:“显然,这确有危险。”

  “我们不能答应去冒这个险。”亨利说。

  迪布勒伊又静静思索了片刻,叹了口气说道:“得要有钱。”

  “对呀,可我们没有。”

  “我们没有。”迪布勒伊以困惑的声音承认道。

  当然,他并不会如此轻易地承认失败,他的脑中又在萌生新的希望。可这一论据发挥了威力,在继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再也没有提起此事。不过,亨利经常与他见面,尽量向他表示自己的诚意。他与萨玛泽尔会晤了两次,参加了委员会会议,并承诺在《希望报》发表宣言。“只要保持独立,你愿意怎么做都行。”吕克常这样说。

  保持独立,这已经争取到了,可还必须寻求答案,如何利用这一独立。9月份,一切似乎都那么简单:只要保持一点清醒头脑、表现出几分诚意,也就足够了,事情也可以勉强对付过去。如今,新的问题接二连三地不断出现,对过去的一切提出了异议。拉舒姆热情洋溢,对亨利撰写的有关葡萄牙的文章极力宣扬,仿佛《希望报》就要成为共产党的工具。有必要辟谣吗?亨利打心眼里不愿意失去那些因《希望报》持公正立场而喜爱它的知识分子读者;但他也不情愿激起共产党人读者的反感。不过,他这样准都不得罪,势必变得无足轻重,他这样做也确实在起着麻醉人的作用。那该怎么办?他脑子里一边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一边向斯克利伯饭店走去,朗贝尔正在那儿等着他共进晚餐。不管亨利采取怎样的决定,都是向某种情绪让步,而不是屈服于某一明摆的事实;尽管他下定种种决心,但他始终在原地踏步。他知之不多,什么也不了解。“先了解情况,然后再说,这总归符合逻辑吧。”他暗自思忖。可是,事情并非按此逻辑发展。首先必须表态,这刻不容缓;然后让事情的发展来判别您的是非。“这正是所谓的哄骗。”他不快地想到,“我也一样,在哄骗我的读者。”他曾暗暗发誓,对读者说的事情一定要对他们有所启迪,有助于他们思考问题,总之,要说事实真相。可现在,他却在干哄骗的勾当。怎么办?他总不能关闭编辑室,辞退全体人员,钻进哪个房间呆上一年,闭门不出,只与书本打交道!报纸必须生存下去,为此,亨利不得不日复一日地牺牲自己的一切。他在斯克利伯饭店门前停下了脚步。和朗贝尔一起吃晚饭,他感到欢悦。可向他诉说自己的近况,亨利又有点儿心烦,不过,他希望朗贝尔不要过分在意。他进了旋转门,突然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面暖烘烘的,男男女女都身着美国军装,空气里弥漫着黄烟味,橱窗里摆着奢华的装饰品。朗贝尔笑盈盈地迎上前来,他也穿上了一套中尉军服。在用作战地记者饭堂的饭店餐厅里,桌上摆着黄油和棱柱形白面包。

  “你知道,在这个饭店里可以喝到法国葡萄酒。”朗贝尔乐呵呵地说,“我们马上就要跟德国战俘吃得一样好了。”

  “美国佬好生喂养他们的俘虏,你气愤吗?”

  “并不完全为吃的事,尽管法国人填不饱肚子,而他们却有吃有喝,让人无法容忍。丑恶的是整个的情况:他们对德国佬,包括纳粹分子都手下留情,可对集中营里的人却那样对待。”

  “我很想知道他们禁止法国红十字会进入集中营,是否确有其事。”亨利说。

  “这件事,我首先就要去弄个水落石出。”朗贝尔说。

  “很明显,眼下,我们对美国并不热乎。”亨利一边往盘子里装罐头猪肉和面条,一边说道。

  “没有必要热乎!”朗贝尔一皱眉头:“可惜这叫拉舒姆那么开心。”

  “我来时还琢磨这个问题呢。”亨利说,“你只要说一句反共产党的话,你就是在干反动的勾当!可你一批评华盛顿,你又成了共产党。除非怀疑你属于第五纵队。”

  “还好,事情越辩越明。”朗贝尔说。

  亨利耸耸肩膀:“不应过分乐观,你还记得吧,圣诞节前夜,我们说过《希望报》决不容忍他人网罗。嗳,这可不那么简单。”

  “那就继续凭我们自己的良心说话好了!”朗贝尔说。

  “你要明白!”亨利说,“每天上午,我都在向成千成万的人们解释他们应该开动脑筋,可我自己又凭什么指导自己呢?凭自己良心的声音!”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是欺骗!”

  朗贝尔微微一笑:“你给我举几个比你更认真的记者的名字。”他深情地说,“你亲自处理每一封来函,对一切都躬亲过问。”

  “我每天都尽量做到正直。”亨利说,“可问题正在这里,我因此而没有一分钟的闲暇去深入研究我所提出的问题。”

  “行了吧!你的读者对这样就已经很满意了。”朗贝尔说,“我认识一伙大学生,他们说话总是以《希望报》起誓。”

  “我因此而更感到有罪!”亨利说。

  朗贝尔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他:“你总不会去整天研究那些统计数字吧?”

  “这正是我应该做的!”亨利回答说。出现了片刻沉寂,亨利突然打定了主意:还是赶紧了结了那件麻烦事吧。

  “我把你写的小说稿带来了。”他说道,朝朗贝尔微微一笑:“真怪,你富有亲身经历,体验也极为真切,而且你也经常跟我谈起,是那么动人,你写的专题报道内容极为丰富。可在你的小说稿里却什么也没写进去。我在琢磨其中的原因。”

  “你觉得不行吧?”朗贝尔说,他一耸肩膀:“我早跟你说过了。”

  “问题在于你丝毫没有把你的真情实感写进去。”亨利说。

  朗贝尔犹豫不决:“有的东西真正触动了我的心,可对别人来说却毫无意思。”

  亨利微微一笑:“可人们反而强烈地感觉到你所说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没有打动你自己的心。仿佛你写这些故事时,像是在受罚,像小学生在做额外的作业似的。”

  “噢!我完全有自知之明,我没有这种天赋。”朗贝尔说。

  他微笑着,可一副窘迫的神色。亨利感觉到他实际上对这些小说看得是很重的。

  “谁有天赋?谁又没有天赋?实在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亨利说,“不。你错就错在选材,你选的都是些与你毫不相干的题材,问题就在这里。下一次,你要尽量把自己摆进去。”

  “我不会。”朗贝尔说。他淡然一笑:“我是那种地地道道可怜的小知识分子,没有能力成为一个创作家。”

  “别胡说八道!”亨利说,“这些短篇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初次失利是正常的事。”

  朗贝尔摇摇头:“我了解自己,我永远办不成任何大事。一个知识分子一事无成,够可怜的。”

  “只要你坚持下去,就能有所作为。再说当知识分子,这又不是什么毛病!”

  “那也不是什么好事。”朗贝尔说。

  “我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你就很乐意对我表示敬重。”

  “你,情况不一样。”朗贝尔说。

  “不对。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有人把这个字眼当作一种侮辱,我真气愤:他们好像以为脑子空空就了不起似的。”

  他搜索着朗贝尔的目光,可朗贝尔一个劲地只看着碟子。他说道:“我在琢磨当战争真正结束后我该怎么办?”

  “你不愿意继续干记者这一行吗?”

  “战地记者,这是不可能的了;可和平记者,也当不成。”朗贝尔说。他声音激动地补充道:“像你这样干记者这一行,那还值得:那是一种真正的冒险生涯。可当编辑,哪怕在《希望报》,没有任何意思,除非我不得不以此谋生。可是,这寄生的生活,我又良心不安。”他犹豫了片刻:“我母亲给我留下的钱太多了,我怎么都良心不安。”

  “所有的人都这样。”亨利说。

  “噢!你,你拥有的全是你劳动所得,没有这个问题。”

  “谁也不可能永远问心无愧。”亨利说,“比如,我在这儿吃饭,同时又禁止自己上黑市饭馆:这就很幼稚。各有各的高招,迪布勒伊故意把金钱当作一种身外之物,他钱多极了,可他并不为赚钱而赚钱。谁需要钱,他也从不拒绝,任安娜去管理使用。安娜呢,她也不把这钱当作自己的财产,应付自如:她是为丈夫和女儿而花钱,她为他们安排了舒适的生活,同时自己也得到了享受。至于我嘛,帮了我大忙的倒是手头拮据、入不敷出,这样,我总感到自己拥有的一切没有一点是多余的,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

  “可情况完全不一样。”

  亨利摇摇头:“当处境不公平,你就不可能正派地处世。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不得不搞政治,目的在于改变处境。”

  “我有时自问该不该拒绝那笔钱。”朗贝尔说,“可拒绝又有何用?”他犹豫了一下:“再说,我承认贫穷让我害怕。”

  “还是想办法尽量把钱用到有益的地方吧。”

  “呃,问题正是这样,怎么用?我用这钱能做些什么?”

  “总有你喜欢的事情吧?”

  “我自问……”朗贝尔支支吾吾地说。

  “你有喜欢的事情吗?你什么也不喜爱?”亨利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我很喜欢同事们,可解放以来,大家争吵不休,女人吧,她们要么愚蠢透顶,要么无法容忍;书嘛,我讨厌;至于旅行,地球上到处都一样凄惨。再说,近段时间来,我连善恶都再也分不清了。”他下结论道。

  “怎么回事?”

  “一年前,一切就像是埃皮纳勒①的图片一样简单明了。可现在,人们发现美国人跟纳粹分子一样,是些野蛮的种族主义分子,他们对别人继续在集中营活活死去根本不在乎;传说苏联也有集中营,情况好不了多少;有的附敌分子给枪毙了,可有的家伙一样混账,却给他们大献鲜花。”

  ①法国城镇名,以其图片制造艺术而闻名。

  “你之所以义愤填膺,那是你还相信某些东西。”

  “不,老实说,一旦人们开始提出疑问,那任何一切都抵挡不住。有许多道德原则,大家都以为是一致公认的:可到底以什么名义?说到底,为什么要自由,又为什么要平等?公正又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要爱别人胜于爱自己呢?一个像我父亲那样一辈子只知道寻求享乐的人,他难道就那么错吗?”朗贝尔忐忑不安地看了看亨利:“我惹你生气了吧?”

  “不,必须给自己提出这些问题。”

  “尤其得有人回答这些问题。”朗贝尔说道,声音愈来愈激动。“他们大谈什么政治,把我们烦死了;可为什么非要这种政治,而不要那种政治?我们需要的首先是一种道德,一种生活的艺术。”朗贝尔带着几分挑衅瞅了瞅亨利:“这就是你应该赋予我们的,这比帮助迪布勒伊起草宣言更有意义。”

  “一种道德,它必须包含一种政治态度。”亨利说,“反言之,政治是活生生的。”

  “我并不这么认为。”朗贝尔说,“在政治方面,人们关心的只是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什么前途啦,集体啦,可真正实实在在的,是现实的时刻,是一个个单个的人。”

  “可单个的人参与群体的历史。”亨利说。

  “不幸的是在政治领域,永远不谈个人的历史。”朗贝尔说,“人在共性之中消失,至于个性,谁也不在乎。”

  朗贝尔的口气如此强烈,亨利不禁好奇地打量着他:“比如?”

  “呃,比如,就以犯罪问题为例。从政治上抽象地看,一个跟德国佬共过事的人就是一个混蛋,人人咒骂,这不成问题;可要是更深入地去目的地一看某个特殊的情况,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

  “你想到了你的父亲?”亨利问道。

  “是的,有时我想求你出出主意,我难道真的有必要继续与他势不两立吗?”

  “去年,你谈起他时是那么一副腔调!”亨利诧异地说。

  “因为那时我以为是他告发了罗莎,可在这一点上,他说服了我:他爱莫能助。所有的人都知道罗莎是个犹太人。不,我父亲在经济上与敌合作,这已经够卑鄙的了,而他肯定就要受法庭审判,十有八九要判刑,可他那么大年纪……”

  “你见过他了?”

  “见过一面,后来,他给我写了很多信。我承认,那些信引起了我内心的极大震动。”

  “如果你想与他和解,你是完全自由的。”亨利说,“我还以为你们的关系很糟呢。”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认识你的那段时间是这样。”朗贝尔吞吞吐吐,最后鼓了鼓勇气说道:“是他把我喃育成人。我觉得他很爱我,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只是他容不得我违抗他。”

  “在认识罗莎之前,你从来没有违抗过他?”亨利问道。

  “没有。他之所以气得发疯,原因正在于我竟敢斗胆与他作对。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与他作对。”朗贝尔说,继又一耸肩膀:“这一来,我便索性认为是他告发了罗莎。不用说,那时我真恨不得亲手宰了他。”

  “可你怎么会怀疑是他告发的呢?”

  “是一些朋友给我灌输了这个念头,其中有樊尚。可我后来又跟他谈起了这件事,他绝对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我父亲以我母亲的坟墓发誓,绝没有这回事。如今,我冷静下来了,我肯定他决不会干出这等事来。决不会。”

  “这看来挺可怕的。”亨利说。他犹豫不决。两年前,朗贝尔毫无证据便怀疑他父亲是个罪人,可现在又希望他无辜,手头同样也没有证据。看来没有任何办法了解事实真相。

  “樊尚动不动就钻进惊险小说出不来。”亨利说,“听我讲,如果你不再怀疑你父亲,你本人也不再责怪他,你就不必扮演执法者的角色。去看看他吧,做你自己高兴的事情,别顾忌别人。”

  “你真认为我可以这么做?”朗贝尔说。

  “谁又阻止你?”

  “你不认为这是幼稚病的一种表现?”

  亨利惊诧莫名地打量着朗贝尔:“幼稚病?”

  朗贝尔的脸霍地红了:“我是想说,是不是怯懦?”

  “不。自己怎么感觉,就怎么生活,这并不怯懦。”

  “是的,你说得有理,我马上给他写信。”朗贝尔说,“我跟你谈这事是对的。”他充满感激之情说道。

  他朝碟中伸出勺子,那团红乎乎的浆糊似的东西在碟中晃动。“你可以帮我们的大忙。”他喃喃地说:“不仅仅是我,有许多年轻小伙子都处在我这种状况。”

  “帮你们什么忙?”亨利问道。

  “你富有实在感。你应该教我们一天一天实实在在地生活下去。”

  亨利微微一笑:“建立一种道德观,一种生活的艺术,这可不在我的计划范围之内。”

  朗贝尔朝他抬起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噢!我表达不当。我指的不是什么理论著作。可你热爱某些东西,信仰某些道德准则。你应该向我们指明这地球上哪些是可爱的东西。同时也应该再写一些优美的作品,使这个地球更加适于人类居住。我以为这就是文学的作用所在。”

  朗贝尔一口气发表了这番高论。亨利感到他事先是有准备的,仿佛多少天来一直等待着这一机会似的。“文学可并不一定就快乐。”他说道。

  “不,必定快乐!”朗贝尔说,“一旦成为艺术,即使悲伤的东西也会变成欢乐。”他迟疑了一下:“欢乐,也许这词用得不太妥当,可不管怎么说,这是有道理的。”他突然打住话头,脸色发红:“噢!我不愿意强迫你写书。只不过你不该忘记你首先是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

  “我并没有忘记。”亨利说。

  “我知道,可是……”朗贝尔变得局促不安:“比如,你关于葡萄牙的报道,写得确实很好,可我想起了你昔日写的有关西西里的文章。在你的报道里没有读到那样的笔墨,真有点遗憾。”

  “若你有机会去葡萄牙,你也不会有兴致去描绘那花红似火的石榴树。”亨利道。

  “啊!我希望你能重新激起这份兴致。”朗贝尔声音咄咄逼人地说,“为什么就不行?人们完全有权利漫步海滨而不去关心沙丁鱼的卖价。”

  “问题是我无法激起兴致。”亨利说。

  “不管怎样,”朗贝尔言辞激烈地继续说道,“人们搞抵抗运动是为了维护个人及其保持个性、获得幸福的权利;收获劳动果实的时刻已经到了。”

  “不幸的是,还有数十亿人,对他们来说,这种权利仍然是一句空话。”亨利说道。他耸了耸肩膀:“我认为正是因为人们已经开始关心他们的命运,所以不能半途而废。”

  “那么,每个人都应该等到他人幸福才能想办法让自己获得幸福?”朗贝尔问道,“艺术和文学,就被打回了黄金时代?可是,人们现在恰恰需要文学和艺术!”

  “我并不是说没有必要再写作。”亨利说。他迟疑不决。朗贝尔的责备切中了他的要害。确实,关于葡萄牙,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可以写,将它们排斥在外,他心里并非完全没有一点遗憾。成为一个艺术家、一个作家,这正是他的夙愿,永远不能忘记。从前,他立下了宏图大志,现在是付诸行动的时刻了。少年得志,碰运气出了一部作品,被人乱加吹捧,他需要的是别的东西。“实际上,”他继续说道,“我现在正在写一部中你心意的小说,一部没有任何写作动机的小说,仅仅为了自己的乐趣而叙述一些事情。”

  “真的?”朗贝尔问道。他脸上显出了喜悦的神色:“你还没有写完吧?进展顺利吗?”

  “开头嘛,总是有点儿难产,可还顺利!”亨利回答道。

  “噢!我高兴极了!”朗贝尔说,“要是你让人给吃了,那该多遗憾啊!”

  “我决不让人把我吃了。”亨利说道。

  “你那部欢快的小说有进展吗?”波尔问道。

  “有,有进展。”亨利答道。

  她躺在他身后的床上,亨利隐隐约约地感到她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颈背。一束目光并不发出声响,他实在不忍心把她赶走,可这目光却沉重地压迫着他。他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小说上来。这个月,他打定了主意,还是把小说发生的时间安排在1935年,这也许是着错棋。这几天来,他笔触干涩、词语枯竭。

  “对,是着错棋。”他在心底肯定地说。他执意谈谈自己,可是,他与1935年时的他已经判若两人,毫无相同之处。他当时对政治的淡漠态度、他的好奇心、他的勃勃雄心,以及个人主义的偏见,是多么短浅、多么幼稚!他设想的是一个一帆风顺、毫无坎坷的前程,进步有着保障,人与人之间很快就会产生博爱,世世代代将和睦相处,可这种设想尤其意味着自利和麻木。噢!他也许能为自己找到借口。可是,他写这部书的目的在于尽量表现他生活的真实,而不是为了解释什么过错。“必须用现在时去写。”他打定了主意。他重又阅读了最后几页。初来巴黎,与迪布勒伊最早几次交谈,去杰尔巴旅行,一想到这段往事就要被彻底埋葬,实在遗憾。“噢!我已有过亲身经历,这就足够了!”他自言自语道。但是倘若照此逻辑,那么现实经历也就足够了,人活着也就满足了。事实是人仅仅活在世上并不够,因为人迫切需要写作以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哎,管它呢,不管怎样,谁也不可能拯救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要弄清今天自己要说些阶么。“我处于何种境况?我需要得到什么?”真是咄咄怪事:人之所以那么迫切要求表现自我,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与众不同。可却又无从说起。“我是怎样一个人?”过去,他从不向自己提出这种问题。他总认为其他人全都已经定型,他们的发展都有一定限度,可惟独他不同。他的作品和生命远远没有终结,这使他得以原谅别人对他的种种评价,并尊重他人,哪怕对迪布勒伊也是如此,只不过处在他日后的作品将获得的高度,带着几分俯就的姿态对迪布勒伊表示敬意罢了。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定了型的成年人,年轻人把他尊为长者,成年人把他视作同辈,有的人甚至对他表示敬重。定了型,有了限度,到了终点,这就是他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然而他又是谁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的作品决定了他的存在。可反过来说,要想写出作品,他又不得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所在。乍一看,他刚刚度过的这几个月,意义相当明显,可要是进一步细看,一切便模糊不清。帮助人们更好地思索、更好地生活,这果真是他的心愿,或只不过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幻想而已?他真的关心他人的命运,或只是寻找良心的平静?而文学,这对他来说又成了一种什么东西?当人们没有迫切的东西急需表达,而硬着头皮去写作,必定流于抽象。他举着笔,想到波尔肯定发现了他没有在写,心中好不气恼。他转过身子:“你明天上午就去找格雷邦吧?”他问道。

  波尔莞尔而笑:“你呀,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便抓住不放。”

  “听我讲,这支歌你唱合适极了,你说你喜欢。布吕热尔的曲子优美动人,萨布里利奥随时就会来听你演唱,不管你愿意哪一天,你自己呢,也完全可以积极配合!不要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了,还是去练练嗓子,这样没有坏处,我向你保证。”

  “我并不昏昏沉沉。”

  “不管怎么说,既然我已经为你约定了时间,你去不去?”

  “我十分乐意去找格雷邦,好好地学唱你那支歌。”她说道。

  “可你肯定通过不了试唱,你是想说这个意思吧?”

  她嫣然一笑:“是有这么点儿意思。”

  “你真让我泄气!”

  “你得承认我可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鼓励!”她又微微一笑:“你别为我操心了。”她含情脉脉地说。

  他多么希望为她操点心,了却了这门心事,再也别像现在这样总感觉到她在身后窥望着他;也许她已经有所察觉,亨利跟萨布里利奥谈了此事,他又定了两首歌词,挑选了整整一套歌曲,然后又给格雷邦打了电话,凡是他能够为她做到的,他全都做了。她十分乐意为他歌唱,甚至还过分地以此来投他所好,但是,他安排的一切,她却死活不接受。亨利又开始毫无兴致地爬起格子,写下一行行死气沉沉的文字。

  就这样,他心烦意乱地对着纸笔呆了两个小时。突然,有人使劲地敲门。他看了看表:零点十分。“有人敲门。”

  波尔在床上昏昏欲睡,支起身子:“我去开门吗?”

  敲门声又响了,他们听到一个欢快的声音:“我是迪布勒伊,打扰你们吗?”

  他们一起下了楼梯,波尔打开了门:“没发生什么事吧?”

  “你指谁呀?”迪布勒伊笑眯眯地说道,“我看见了灯光,我想可以上来看看。刚刚过12点,你们就要上床睡觉了?”他早已坐到了平时坐的那把扶手椅上。

  “我正想喝一杯呢!”亨利说,“我又不敢独自空饮。是我那个邪恶的魔鬼把您召来的吧。”

  “来点儿白兰地?”波尔打开壁橱问道。

  “非常乐意。”迪布勒伊朝亨利转过脸去,脸上神采焕发。“我给您带来了一条最新消息,您肯定很感兴趣。”

  “什么消息?”

  “考虑到可能引起资金困难,我们或多或少放弃了那个把《希望报》办成革命解放联合会机关报的想法……”

  “是的。”亨利说道。他接过波尔递给他的酒,呷了一口,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呃,我刚刚从一个钱多得发烂的家伙那里出来,他准备在需要的时候接济我们。您没有听说一个叫特拉利奥的吧?那是一个经营鞋的大老板,他搞过一点儿抵抗运动。”

  “我好像有一点儿印象。”

  “他拥有数百万家产,对萨玛泽尔崇拜得五体投地,真是幸运的巧合,这最终促使他下决心要帮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大忙。今天晚上,萨玛泽尔领我到了那人家里。他准备赞助六月的集会,如果《希望报》成为联合会的报纸,他也一定提供必要的资金。”

  “萨玛泽尔的关系可真不赖。”亨利说。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迪布勒伊过分喜形于色,他感到有点儿气恼。

  “萨玛泽尔是那种城里晚宴少不了的家伙。”迪布勒伊笑哈哈地说,“可对您和我来说,这种事谁也别指望让我们去干,我还不如到广场上去募捐呢。不过,这事正合他的胃口,他高兴着呢。也好,他反正这样可以弄到钱,在财经方面,如果没有他,我真不知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他是在被德占领期间与特拉利奥结识的,并对他产生了影响。”

  “那个腰缠万贯的鞋老板也是革命解放联合会的?”

  “您奇怪吗?”

  波尔坐在迪布勒伊的正对面抽着香烟,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他,一副敌对的神态。她正欲张嘴,亨利便隐约感觉到了她那愤怒的声音,于是抢在她前头说道:

  “我可不会对您说,您的建议让我激动万分。”

  迪布勒伊耸耸肩膀:“您知道,所有报纸或迟或早都不得不接受私人赞助。新闻自由,这又是一种漂亮的无稽之谈!”

  “《希望报》已经恢复了正常。”亨利说,“倘若我们保持现状,自己完全可以长期存在下去。”

  “你们自己存在下去,还有什么?”迪布勒伊生气地说道,“我完全理解,您独自一人创办了《希望报》,您也希望单枪匹马办下去,我理解。”他重复说道,“可您还是想想您应该起到什么作用!这个月里,您已经意识到革命解放联合会多么迫切需要一份报纸,是不是?”

  “是的。”亨利答道。

  “您也承认我们行动的重要性。那么?”

  “如果那位先生为《希望报》提供资金,他肯定也要插上一手。”亨利说。

  “啊!这绝对不可能!”迪布勒伊说道,“他绝对不会干涉报社的领导。实际上,跟那么一个赞助人合作,您会比现在还更独立得多,因为说到底,您现在由于害怕失去您的读者,因此而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您的那个好人,我总觉得像是个古怪的慈善家。”

  “要是您见了那人的面,您马上会明白的。”迪布勒伊说。

  “他决不会向我提出任何条件,我总难以相信。”亨利说。

  “决不会提任何条件,我向您打保票,这是确定无疑的。”

  “这一切不会是空话吧,您完全有把握?”

  “听我说,您自己跟他谈去!”迪布勒伊说道,“您只需给他打个电话,他已经准备明天签字。”

  迪布勒伊口气如此轻松,亨利不禁淡淡一笑:“还是等一等吧!我首先得见见吕克。再说,即使我们决定宣告支持革命解放联合会,我们也要尽可能自己想办法摆脱困境,我更乐意这样做。”

  “以我个人之见,我坚信《希望报》不会失去它的读者。”迪布勒伊说,“我完全赞同不要特拉利奥帮助,自己去解决困难。”他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希望您跟他谈谈为好。”

  “他已经跟您谈过了,跟我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讲。”亨利说:“只要我有办法,我决不会要求他向我提供资金。”

  “随您的便。”迪布勒伊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亨利:“我求您了,尽早作出决定。我们已经丧失了那么多时间!”

  “您知道,您向我提出的这些要求事关重大。”亨利说,“涉及的不仅仅是我自己。还是您尽可能耐心等一等吧。”

  “我是无可奈何,不得不耐着性子啊。”迪布勒伊叹了一口气说道。他站起身子,朝波尔咧嘴一笑:“您不跟我去转一圈?”

  “上哪?”波尔问道。

  “随便哪儿,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个真正的仲夏夜。”

  “不,我困了。”波尔怏怏不乐地说。

  “我也困了。”亨利说。

  “那算了,我就独自一个去漫步。”迪布勒伊朝门口走去边说,“星期六见。”

  “星期六见。”

  亨利插上门,当他转过身,波尔迎面站着,满脸惊骇不安的神色:“真发疯了!他想抢走你的报纸!”

  “听我讲,这谈不上什么抢。”亨利说道。他故意打了呵欠。波尔实际上跟他观点一致,可就在这种情况下,让他去和波尔争辩,他最受不了。他心里也恼火:简直是耍鬼花招!迪布勒伊只要想得到这份报纸,就会自以为有权利得到它。“我个人表示的反感,他才不顾忌呢;一旦他决定利用您,他的友情就没有什么分量了。”

  “你应该让他滚蛋。”波尔说:“他决不会认真待你的,你永远都是他帮助在文学界扬了名的年轻小伙子,一切全都亏了他。”

  “可说到底,他并没有苛求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亨利说,“我是革命解放联合会成员,我主编《希望报》:这两件事合二为一倒是自然的。”

  “那你将再也不是你自己的主人,你将不得不服从他们的命令。”波尔气得声音发抖。“再说,你必定一头扎到政治中去,再也没有一分钟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你已经抱怨缺少时间写你的小说了……”

  “你就别恐慌不安了,一切都还没有定局。”亨利说道,“我绝对没有说我接受。”

  他听着波尔的异议,心中的积恨渐渐烟消云散。她抗议如此激烈,反倒显示了其理由的无足轻重。实际上,这都是亨利在自己心底反复思考的那些理由。“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担心被政治吞没了,恐惧承担新的责任,希望有空暇时间,特别是希望当家作主。”总而言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第二天,当他来到报社,他打心眼里希望吕克能给他提供更为充足的理由。

  但是,吕克已经无力应付局面。显然,拉舒姆给《希望报》帮了倒忙,人们私下议论亨利被共产党人所控制,这实在让人生气,更何况亨利近来在许多方面对共产党人进行批评,如共产党人把抵抗运动和他们的党混为一谈,搞竞选宣传蛊惑人心,不知廉耻地一味纵容他人,但对与敌人合作过的人却一律严加惩罚。可是,右派报刊幸灾乐祸,对这种误解大加利用。读者纷纷抱怨,朗贝尔要求采取措施,报社的大部分人感到心情不舒畅,吕克也不例外。“反正都是标签,”当亨利向他阐明了形势,吕克说道:“那与其说让人当作共产党,还不如代表革命解放联合会为好。”这几乎是大家的一致看法。“可我既不相信革命解放联合会,也不信仰共产党,这两家都是一路货色。”樊尚说,“照你的想法作出决定吧。”

  “说到底,他们都是同意的。”亨利独自回到办公室后,下了这样的结论。“他们看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他心头一揪:他马上要不得不接受。革命解放联合会迫切需要一份报纸,而他又具体代表了一种机会,人们没有权利拒绝。世界在战争与和平之间动荡不定,前途也许就取决于某个难以估料的因素:不为实现和平而作出一切努力无异于犯罪。亨利看了看写字台、扶手椅和四壁,听了听轮转印刷机的隆隆声,猛然感到自己从一个毫无意义的长梦中惊醒。迄今为止,他一直把《希望报》看作某种玩具:小印刷工的一套用具——一套形状与实物一模一样的精美的玩具。然而,它是一种工具,一件武器;人们有权利询问这件武器使用得如何。他向窗户走去。噢!他有点夸大其辞了。他并非那么毫无意义。9月的欢乐早已不复存在,现在事关这份报纸,可他总认为有必要向自己作出交待,他完全错了。“真怪,”他心里琢磨道,“一旦做了件有用的事情,人们赋予您的不是权利,反而是义务。”他创办了《希望报》,可这导致了他整个儿扎进了政治的旋涡之中。他脑中已经想象到了萨玛泽尔擅自闯入家门,高谈阔论;迪布勒伊接二连三地打来电话,以及形形式式的会议、商谈,争论和交易。他曾经向自己发誓:“我决不让人把我吃了。”哎,命运已定:他就要被人吞噬。他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梯。城市笼罩在茫茫暮霭之中,在这黑夜里宛如一个巨大的车站:他过去多么喜欢暮霭和车站。可如今,他再也没有任何爱,他已经让人给吃了。正因为如此,在他企图表达自己的一刻,他寻觅不到任何要倾诉的东西。“你爱着某些东西,请告诉我是哪些!”哪些?他既不爱波尔,也不爱纳迪娜;旅行,这对他已经没有吸引力;他再也没有兴致去读书、漫步、听音乐;他再也不为了自己的乐趣去做点什么;他再也不能驻足街头;再也不能欢乐地回忆往事。有许许多多人要接待,有一大堆事情要着手去做:他就像一个工程师生活在工具的天地里。他的心变得比鹅卵石还硬,这就不足为怪了。他加快了脚步。这副冷酷的心肠,让他自己也感到恐惧。在圣诞之夜,他曾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恢复自我,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寻觅到。相反,他整天感到心情不舒畅,总是处于守势,始终紧紧张张,动辄生气,满肚子恼火。他心里十分清楚难以承担这些自找的麻烦事,它们只能给他带来烦恼。“我学识疏浅、目光短浅、处事轻率,我没有时间,将永远没有空暇。”这种老生常谈,令人厌烦。但是,他将永无休止地听下去,一切都将愈来愈糟,糟上加糟。被吃,被吞噬,被剥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他再也不可能写作。写作,这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他正在选择另一种方式生活,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与任何人交流。“我不愿意。”他内心发出了反抗的呼声。不,他不乐意接受并非毫无道理。恰恰相反,倘若他还有几分激情,他完全可以认为这对他来说是个生命攸关的大问题:事关他作家生命的存亡,他必须抗争。“不管怎么说,革命解放联合会手中并不掌握着人类的命运。”他心里想,“而革命解放联合会的命运也并非掌握在我的手中。”他常常这样告诫自己:“人们对自己实在太认真了。实际上,我们的行为举止无足轻重,这个世界也并没有多少分量:它多纤、多孔,并不坚固。”行人在雾中匆匆行走,仿佛他们提早几分钟抵达此处或彼处事关重大似的。可最终,他们都有一死,我也在所难免:这又减轻了多少生命的负担。人们对死亡无能为力,因此对任何也无能为力。因此谁也就不欠任何人的债,人活着没有必要自寻烦恼,就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吧。抛弃《希望报》和革命解放联合会,离开巴黎,隐居到南部的某个偏僻角落,集中精力去写作。“自己播种,自己收获。”朗贝尔经常这样说。还是想方设法争取自己幸福地生活,不要去等待普天下的人都幸福的那一天了。为什么就不行?亨利想象着孤零零的农舍、松树,想象着丛林的气息。“可我将写些什么?”他大脑空空,继续向前走去。“陷阱早已设下。”他心里在想,“正当您以为脱险的时刻,它却落到了您的头上。”用词语寻觅过去、拯救现在,多美啊!可只有将话语向他人倾诉,这才能实现;只有当过去、现在和生命举足轻重,这才富有意义。如果这个世界无足轻重,他人微不足道,写作又有何用?那不只有无所事事、厌烦得尽打呵欠了?生活,是无法割裂的,必须整个儿占取它:要么拥有它,要么便失去它。可惜人们没有时间去拥有一切,这就是悲剧之所在。亨利的脑中骤然间又混乱不堪。他珍爱这份报纸,他对于战争、和平和公道的种种忧虑并非毫无意义,决不能把这一切统统抛到脑后。但是,他又是一个作家,他想要写作。到目前为止,他勉勉强强总算把这一切凑合过去了:应该说比较糟。倘若他向迪布勒伊让步,那他将永远无法摆脱困境。那又怎么办?让步?不让步?行动?写作?他回家上了床。

  几天过去了,亨利仍然感到犹豫不决。“行,还是不行?”这问题始终缠绕着他,最终扰得他心情烦躁。突然,他发现门洞处露出了拉舒姆那副笑嘻嘻的面孔,亨利更加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恶劣。“你能给我五分钟吗?”拉舒姆问道。

  拉舒姆常来报社看望樊尚。每当他来到亨利的办公室,亨利总对他表示欢迎,可这一次,亨利声音极为生硬地说道:“我想还是明天再说了,我手头有篇文章要赶写。”

  “可我想今天跟你谈谈。”拉舒姆说道,没有一点窘迫的样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谈什么?”

  拉舒姆带着某种严厉的目光注视着亨利:

  “据樊尚说,《希望报》要依附于革命解放联合会?”

  “樊尚那张饶舌嘴,”亨利说,“纯属无稽之谈。”

  “啊!这我就放心了!”拉舒姆说。

  “为什么?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亨利带有几分挑衅的口吻问道。

  “不然就会铸成大错。”拉舒姆说。

  “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错?”亨利问道。

  “我考虑到你不了解情况。”拉舒姆说,“正因为如此我想提醒你注意。”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在党内,大家认为革命解放联合会正逐渐蜕变成一个反共组织。”

  亨利张口哈哈大笑:“果真如此!我自己可永远不敢这么想!”

  “没有什么可笑的!”拉舒姆说。

  “你笑口难开!”亨利说道,戏弄地瞥了拉舒姆一眼:“你对《希望报》大唱赞歌,对我的胃口来说,甚至有点儿过分。迪布勒伊宣传的跟我说的完全一样,可你却说他反对你们!发生什么不测风云了?”他补充道:“上个星期,拉福利不是友好得很嘛。”

  “像革命解放联合会这样一个运动,态度极为暧昧。”拉舒姆口气稳重地说道:“一方面,它把人们引向左派,这确有其事;可另一方面,一旦它吞并了某家报纸,组织联合,其用心无非是为了打入我们的核心。开始时,共产党希望达成联合,可当对方公开反对我们,那我们就不得不被迫与他们斗争。”

  “你是想说倘若革命解放联合会是一个可有可无、默默无闻的小组织,紧紧追随你们,老老实实地活动,那你们就会容忍它的存在,甚至给予鼓励?可如果它开始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存在,神圣的同盟就再也无从谈起?”

  “我再给你重复一遍,它是企图打入我们的核心。”拉舒姆说,“因此,就根本谈不上什么神圣同盟。”

  “对,你们就是这样推断的!”亨利说,“呃,我也向你进一言:别去攻击革命解放联合会。你们决不可能让任何人相信你们那一套,说这是个反共组织。相反,你们倒会使那些认为民族阵线是个骗局的人们显得理直气壮。怪不得除了你们之外,你们不容忍一个左派的存在!”

  “目前还不可能公开反对革命解放联合会。”拉舒姆说,“只不过看它不顺眼,仅此而已。”他神情严肃地看了看亨利:“一旦它到了拥有报纸的那一天,它就会构成危险。别把《希望报》让给他们。”

  “哼,是讹诈吧。”亨利说,“如果它放弃拥有一份报纸,它就可以平平安安跟着别人转,是不是?”

  “讹诈!”拉舒姆责怪道,“若革命解放联合会安分守己,那就彼此仍以朋友相待;不然,决不客气。这是合乎逻辑的。”

  亨利一耸肩膀:“当斯克利亚西纳向我断言无法与你们共事时,我还不愿相信呢。唉,他言之有理。大家只有服从你们的指挥,按你们的眼色行事的义务,别无权利。”

  “你是不愿意明白!”拉舒姆说,紧接着以咄咄逼人的声音补充道:“为什么就不保持独立?这是你的力量所在。”

  “即使我和革命解放联合会一起行动,我要说的也将与从前的一模一样。”亨利说道,“说的都是你们赞同的东西。”

  “但是,你将以某个派别的名义说话,意义也就截然不同了。”

  “而迄今为止,人们也许都以为我赞同共产党的整个路线?这给你们提供了方便?”

  “你确实是赞同的。”拉舒姆热情洋溢地说,“若你讨厌再扮演自由射手的角色,那就跟我们一块儿干。不管怎么说,革命解放联合会毫无前途,他们绝对不可能争取到无产阶级。在共产党内,若你讲话,听你的人很多,你在里面可以担当一项名副其实的工作。”

  “可那工作不中我的意。”亨利说道。他恼火地想:“他们不折不扣地把我给吞并了。”拉舒姆继续对他进行诱导,可他应该明白这类废话决不可能激起人们向他们靠拢的欲望。他是作为朋友先来给亨利报个信,还是前来诱骗他?十有八九,这两种目的兼而有之,而这正是最卑鄙的行径。亨利突然开口说道:

  “我们在浪费时间,我得把文章写完。”

  拉舒姆站了起来:“你要牢记,若迪布勒伊掌握了报纸,这只对他有利,于你并无好处。”

  “请相信我会维护我自己的利益的。”亨利说。

  他们相当冷淡地握了握手。

  迪布勒伊已经获悉共产党变卦的消息。拉福利彬彬有礼,劝他放弃集会的主意。“他们害怕我们力量过分壮大。”迪布勒伊说,“他们企图吓唬我们,可是如果我们坚决顶住,他们却不敢轻举妄动、攻击我们。”他作出了决定,决不妥协,亨利极为赞同。可总得把问题提交委员会讨论一下:这纯粹是走走形式,委员会最终总是赞成迪布勒伊的意见。“浪费了多少时间啊!”亨利听着那慷慨激昂的、乱哄哄的声音,心里这样在想。他透过窗户望了望美丽的蓝天:“我还不如去散步呢!”他自言自语道。这是初春的第一天,又是和平后的第一个春天,可他却抽不出一分钟的空暇去享受这美好的春光。上午,他向美国战地记者作了报告,继而又和北非人进行了秘密交谈;中午,他匆匆吃了一个三明治,边吃边浏览了报纸;现在,他又被关进了这间会议室。他看了看别人,没有一个想开一开窗户。勒诺瓦既激动又羞怯,声音颤抖,几乎在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果这次集会会被视为对共产党抱有敌意的话,那我认为是有害的。”

  “若不揭露共产党的专横,那才有害呢。”萨维埃尔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怯懦,左派才渐渐走向灭亡。”

  “我不认为我是个懦夫。”勒诺瓦说道,“可是,我想争取自己的权利,当我的同志们在点燃节日的篝火的那个夜晚到来时,能与他们同声高唱。”

  “哎哟,我们大家意见实际上都是一致的,只是个策略问题。”萨玛泽尔说。

  他一开口说话,众声便戛然而止,只要他亮开嗓门,就没有他人说话的位置。他嗓门大,而且充满欢乐,当他从嘴中发出宏亮的声音时,那架势仿佛在咕嘟咕嘟大口地喝红葡萄酒。他振振有辞地解释说集会本身构成了独立于共产党的一种宣言,因此集会讲话的内容就不偏不倚,甚至友好为妥。他讲得如此机智,以致萨维埃尔都以为这是一种策略的行动,其目的在于在保证与共产党人决裂的同时又把错误推到他们头上,可是勒诺瓦却理解成这是在不惜一切代价保持同盟。

  “可是,这种灵活的手段又有何用?”亨利心想,“只是掩盖了我们的分歧,而并未消除。”眼下,迪布勒伊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众人接受他的决定。“但是,倘若形势紧张起来,比如共产党人向我们发起攻击,那每个人的反应将会怎样?”勒诺瓦已被共产党人所迷惑,只是因为他的文学旨趣和对迪布勒伊的友情才使他暂时没有加入共产党。恰恰相反,萨维埃尔作为一个社会党积极分子,昔日的积恨难以平息。至于萨玛泽尔,亨利对他到底想些什么不甚了解,心里隐隐约约地对他多少有点儿不信任。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政客典型。由于他长得腰圆膀宽,加之声音热烈达到了嘶哑的地步,像是深深扎根于大地,让人觉得他对人、对物有着强烈的爱。可实际上,世间的人与物只不过用以补充他那狂热的活力:而他恰恰因此而飘飘然。他是多么地喜欢讲话!不管对谁都是滔滔不绝!到城中参加晚宴对他来说是多么合适!可是,当一个人不关心自己说话的含义而更注重自己说话的声音时,那他还有什么诚意可言?布吕诺和莫兰是真诚的,可总是犹豫不决,正是拉舒姆所说的那种存有幻想、存有感到自己有所用处但却从不牺牲自身利益的知识分子。“跟我一样,”亨利暗自思量。“也和迪布勒伊相同。只要能够和共产党人一起行动而又不与他们为伍,那就行。可万一他们决定把我们排斥在外,那就会提出令人大伤脑筋的难题。”亨利举目遥望蓝天。妄想今天就解决这道难题,实在没有必要,众人的心中甚至还无法具体地提出这道难题呢:只要共产党的态度一变,所有的前景就会跟着变化。可以肯定的是,必须坚决不畏恫吓。大家实际上对此观点一致,这些无休无止的争论纯属废话。“眼下,有人正在悠闲地垂钓呢。”亨利心里在想。他并不喜爱垂钓,可垂钓者却乐此不疲,他们真有福气。

  当委员会终于一致同意举行集会后,萨玛泽尔走到了亨利身旁。

  “这次集会无论如何必须成功!”亨利说道。他的话中隐含着某种责备。

  “为此,发展成员的速度必须大大加快。”萨玛泽尔说道。

  “但愿如此。”

  “您明白,如果我们有份报纸,那我们保证能引起公众更为广泛的兴趣。”

  “我知道。”亨利说。

  他毫无兴致地打量着这张总是笑盈盈的、结结实实的面孔。“如果我继续走下去的话,那我便要跟他打交道,至少不比迪布勒伊少。”他暗自在想。萨玛泽尔一活动起来,往往不知疲倦。

  “迫切需要了解您的回话。”萨玛泽尔说。

  “我已经事先告诉迪布勒伊,必须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是的,还有几天时间呢。”萨玛泽尔说。

  “我显然不喜欢他。”亨利在心底再次这样想道。可他紧接着责备自己:“这恰恰又是一种个人主义者的反应!”一个同盟者并不一定非是一位朋友。“再说,朋友是什么?”他一边和迪布勒伊握手,一边自问:“作为朋友,要掌握哪种分寸?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我不让步,这一友情将会变得怎样?”

  “您没忘记一些稿件还在《警觉》杂志社等着您处理吧?”迪布勒伊说。

  “我马上就去。”亨利说。

  他对这份杂志更有兴趣,他可以帮助迪布勒伊组稿、选稿,其乐无穷。可还是那个老问题:得有时间仔细阅读稿件,给作者复信,与他们交谈。绝对不可能。那些无名氏的书稿,他只能匆匆地浏览一下。“我什么都是在穷对付。”他一边坐到黑色小车的方向盘前,一边在想。这美妙的一天,他也是在马马虎虎地打发。若这样一天天混下去,最终必将稀里糊涂地了却一生。

  “你是来取你的稿件的吧?”纳迪娜问道。她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递给他一只鼓鼓的牛皮纸袋。她对待自己的秘书工作态度极为认真:“这是征稿新闻,你愿意看一眼吗?”

  “改天吧。”亨利说。他富于同情心地打量着堆在桌上的那一叠叠稿件,有黑色、红色、绿色的笔记本,有扎得乱七八糟的纸包,也有装订成册的稿件。稿件如此之多,然而对它们各自的作者来说,每一部稿子都是独一无二的……

  “请你把要取走的稿件清单给我。”纳迪娜一边忙着整理卡片,一边说道。

  “我把这包取走。”亨利说道,“还有这一件,像是挺好的。”他指了指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的第一页引起了他的兴趣。

  “小珀勒维的作品?他样子挺可爱的,那个红棕头发的小伙子,可他年纪才这么大点儿,能写出什么来?他最多不超过二十二岁。”她不由分说地用手按住了本子:“先给我留下吧,我今晚给你送去。”

  “我并不肯定这就是部好东西……”

  “我想看看。”纳迪娜说。这种贪婪的好奇心是她表现的惟一的激情。“今晚咱们见面好吧?”她用怀疑的口吻接着问道。

  “行。10点钟,街头的那个小酒吧见。”

  “在这之前你不去马尔科尼饭店吗?柏林被攻克了,大家要在那儿庆贺一番,朋友们都会去的。”

  “我没有时间。”

  “听说马尔科尼饭店有不少最流行的唱片、我可不在乎、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爵士音乐。”

  “我是喜爱爵士乐,可我有事要忙。”

  “在5点至10点之间,你就不能腾出一分钟时间?”

  “不行。7点钟,我要去见杜尔纳勒,他终于给了我约会的时间。”

  纳迪娜一耸肩膀:“他准会对你大加嘲笑!”

  “我有所准备。可我想这就可以给可怜的达斯·维埃纳写回信了,告诉他我已经当面跟杜尔纳勒谈过了。”

  纳迪娜一声不吭地签好清单:

  “行,那今晚见。”她抬起头说道。

  亨利对她微微一笑:“今晚见。”

  他将于10点与她相会,11点左右,两人一块儿上报社对面的小旅馆去。是她坚持一定要再跟他睡觉,想到再过几个小时这枯燥的一天就将迎来一个温馨的玫瑰色的夜晚,这是一种慰藉。亨利钻进了小车,向报社驶去。夜晚尚还遥远,下午将要在无欢无乐中消逝。听听新的爵士乐,跟同事们一块儿喝喝酒,对女子频频微笑,这一切,他是多么喜欢。可他的时间以分来计算:在报社,已经有人在计算他的每一分钟。他恨不得把小车停在沿河马路边,倚着栏杆,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或者驾车驶向巴黎四周的羞涩的乡野。他喜欢的东西多着哩。可是不行。今年,巴黎的古老城垣又将在他身旁悄悄地披上绿装。“一切都永不停息,存在的只有未来,然而它却无限制地往后推移。而这就是所谓的行动!”永无休止的讨论会、报告会。这一个又一个小时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现在,他又要动笔撰写社论,去见杜尔纳勒,10点钟之前勉强能腾出时间写完那篇文章,送去排印。他把车子停在报社的大楼前。得到了这辆小车算是运气,要是没有它,他永远也无法做完该干的事情。他打开车门,目光掠过了仪表盘。2327,他诧异地又看了一遍里程数。他清楚地记得昨晚计程表上指的是“2102”。掌握车库钥匙的只有四人:朗贝尔现在德国,吕克上午一直在报社,从夜里12点到中午12点这段时间,樊尚怎么开了225公里?他可不是那种带着妓女四处兜风的家伙,他对妓院的看法极为独特。再说,他从哪儿弄到了汽油?他也该先打个招呼,大家有事向来都是先说一声的。亨利登上楼梯,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一动不动地呆立着。这里程数的事使他感到蹊跷。他举步朝编辑室走去,把手搭在樊尚的肩上:

  “嗯……”

  樊尚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亨利一时犹豫不决。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怀疑,可刚才在读《法兰西晚报》头版下部的短文时,脑中浮现出樊尚在红酒吧露出的那副笑脸,现在樊尚脸上挂着微笑,亨利不禁又想到了那则短文。他暂时没有发问,改口道:

  “你来喝一杯好吗?”

  “向来不拒绝。”樊尚答道。

  他们上楼到了酒吧间,在门边的一张独脚小圆桌前坐下来,门正对着平台。亨利要了两杯白葡萄酒,这才开口问道:“你说,今天上午是你用的车子吧?”

  “车子?没有用。”

  “真怪了,要么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掌握钥匙。我昨晚12点把车开进了车库,此后有人开了225公里。”

  “你可能看错数字了吧。”樊尚说。

  “不,我肯定没看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刚刚超过2100。”亨利稍停了片刻:“今天上午吕克一直在这里。若不是你开了车,我在纳闷到底是谁,我必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又关你什么事?”樊尚问道。他的话中带有某种恳求的口气,亨利一时默默地打量着他:

  “我可不喜欢这个谜团。”他说。

  “这可是一个小小的谜。”

  “你以为?”

  又出现了一阵沉默,亨利问道:

  “是你开的车吧?”

  樊尚微微一笑:“听我说,我正要求你帮忙呢。你就忘了这件事吧,彻底地忘了它。车子自昨晚以来没有开出去过,要说的就这些。”

  亨利举杯一饮而尽。225公里,阿迪希距巴黎约100公里。《法兰西晚报》的那篇短文报道说,被怀疑与盖世太保同流合污的波马尔大夫刚刚获得不予起诉的特惠,可次日拂晓在阿迪希他的家中发现被人杀害。亨利又细细地审视着樊尚。这件事简直就像是一篇连载小说。可樊尚微微而笑,有骨有肉,实实在在。亨利站起身子。在阿迪希,有一具实实在在的尸体,然而,有骨有肉的凶手不知去向。

  “到平台上去谈也许更好。”亨利说。

  “是的,今天天气很美。”樊尚边说边向栏杆走去,从栏杆上方望去,巴黎城的屋顶宛如一面镜子,闪闪发光。

  “你昨天夜里在哪儿?”亨利问道。

  他得意地盘算着。亨利突然迸出一句:

  “你在阿迪希。”

  樊尚脸色骤变,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并没有颤抖。他猛地朝亨利抬起眼睛:

  “你凭什么这么说?”

  “再清楚也不过了。”亨利说。

  实际上,亨利话说出口时,连自己也不相信,可这突然成了事实。樊尚是其中一个团伙的成员,昨天夜里,他是在阿迪希。

  “真有那么清楚?”樊尚声音不快地问。他为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就被识破感到懊恼,至于其他,他似乎根本无所谓。

  亨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好像还没有醒悟,这类事情卑鄙啊,卑鄙极了。”

  “那个波马尔大夫,”樊尚平心静气地说,“每当小伙子们被打得昏迷过去,都是把他从拉蓬普街喊来,由他把他们弄醒,然后,又让他们经受严刑拷打。这勾当,他整整干了两年。”

  亨利更紧地抓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是的,他是个大混蛋。这又怎么样?地球上少一个混蛋又有何益?若在1943年杀附敌分子,这我完全同意。可现在,这没有任何益处,干这事用不着冒什么风险,不是什么英雄壮举、伟大事业,甚至连体育运动也算不上,仅仅是一种有害的行径而已。总有更有益的事情要做吧。”

  “你认为肃奸运动是一出卑鄙的闹剧吧。”樊尚说。

  “可你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一出闹剧,卑鄙。”亨利说道。“你想要我把话对你挑明吗?”他气恼地补充道,“冒险结束了,这让你伤心,你极力维持假象,让冒险继续下去。可见鬼去吧!重要的不是冒险,是人们要捍卫的东西。”

  “人们捍卫的东西总是一成不变。”樊尚声音平静地说。他仿佛在争论一个完全抽象的问题,死钻牛角尖。“你知道,”他继续说道,“这些小小的社会新闻对清醒清醒别人的头脑大有好处。他们极为需要。噢,上星期,我碰到了朗贝尔,他正和他父亲一起散步,这有点过分不知趣了,不是吗?”

  “是我劝他如果真想再见他父亲,就不妨去看看他。”亨利说,“这只是他个人的事。清醒清醒别人的头脑!”他一耸肩膀继续说道:“非得疯了才会相信这能改变什么。”

  “谁要改变什么,改变什么东西?”樊尚用讥讽的口吻反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工作停滞不前吗?”亨利愤怒地说,“因为人手不够。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的伙伴,因为所有那些小伙子的过错,只知道以干蠢事为乐,不干正事。”

  “你要我加入革命解放联合会吧?”樊尚以挪揄的口气问道。

  “即便这样也要好得多!”亨利说,“你终要明白,去杀那些谁都不屑一顾的什么混蛋,这有什么意义?右派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损失。”

  樊尚打断了他的话:“拉舒姆说革命解放联合会是为反革命服务,而迪布勒伊则说共产党背叛了无产阶级。你去明辨是非吧!”他大模大样地朝落地窗走去:“忘了这件事吧,我向你保证再也不用小车了。”他冷冷一笑,补充说道。

  “我才不在乎小车呢。”亨利说。

  樊尚劈头说道:“至于别的,你就别管了。”他们穿过了酒吧间,樊尚问道。

  “你等会儿去马尔科尼饭店吗?”

  “不去。我事情太多了。”

  “遗憾!大家能够欢聚一堂,庆祝同一件喜事,就这么一次机会了!我们该多么希望你在大家中间啊!”

  “我也同样。”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下楼梯。亨利多么想再讲点什么,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论据,可他搜索枯肠,一无所获。他感到极为沮丧。樊尚身后已经留下十二具尸体,他企图继续杀人,以忘掉这一具具尸体。此间,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他马上又要去马尔科尼饭店酗酒。决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可该怎么阻止他呢?“准是某个地方什么东西腐败不堪了。”亨利心里在想。要做的事情何其多!可又有多少人不知做点什么为好!这种矛盾本来是应该解决的,可却总是悬而未决。“我马上派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搞一次长时间的采访。”他拿定了主意。可这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必须给樊尚提供某种强有力的东西。倘若革命解放联合会进展比较顺利,真正代表了某种希望,那亨利也许可以对他说:“我们需要你。”可眼下,远远没有达到这一步。

  两个小时后,亨利来到了凯道赛,心里闷闷不乐。对杜尔纳勒的友好接待和谨慎的微笑,亨利早就预料到了。

  “请转告你的朋友达斯·维埃纳,他的来信一定会受到重视,可劝他要耐心等待。”杜尔纳勒说道,“我负责通过信使递送你的回信。”他补充说道,“你只需把信交给我的秘书,可还是要小心才是。”

  “当然,那个可怜的老家伙已经够受怀疑的了!”亨利带着几分责备看了看杜尔纳勒:“那些幻想家们,他们对事情不了解,可他们想把萨拉查赶下台总有道理吧。”

  “他们当然有道理啰!”杜尔纳勒说道,话中隐含着某种积恨,亨利更加专注地打量着对方。

  “那你不觉得应该采取这种或那种方式,设法帮助他们吗?”他问道。

  “什么方式?”

  “我可不知道,这是你的职权范围。”

  杜尔纳勒耸耸肩膀:“你对局势跟我一样了解。法兰西无能为力,自身难保,你怎能要求她给葡萄牙或哪个国家做什么事情!”

  亨利惴惴不安地看了看他那张恼怒的面孔。杜尔纳勒是最早组织抵抗运动的成员之一,他对胜利从未有过任何怀疑,如今轻易自认失败,不像是他呀。

  “我们总归有点威望吧。”亨利说。

  “你相信这种东西?你是那种为法兰西应邀参加旧金山会议而引以为骄傲的人?你到底想象了些什么?事实是我们已经无足轻重。”

  “我们并不十分重要,这我同意。”亨利说,“可我们总可以发表意见,坚持自己的观点,施加压力……”

  “我记忆犹新。”杜尔纳勒声音苦涩地说道,“过去,大家想挽回面子,以便法兰西能高昂着脑袋与盟国对话,有不少人因此而丢了脑袋,这血完全是白流。”

  “你总不会对我说当初不该抗敌吧。”亨利说。

  “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多大好处!”杜尔纳勒把手搭在亨利的肩头:“不要去传我跟你说的这番话。”

  “当然不会。”亨利说。

  杜尔纳勒的唇间陡然浮现出上流人士的微笑:“我高兴能有机会再见到你!”

  “我也一样。”亨利说。

  亨利快步走出走廊,穿过院子。他心情沉重。“可怜的达斯·维埃纳。可怜的老天真汉们!”他仿佛又看到了他们的硬领、圆顶礼帽和他们眼睛里情有可原的怨恨。他们常说:“法兰西是我们惟一的希望。”可任何地方都再也不存在希望,无论在法国还是其他地方,希望都已化为泡影。他穿过马路,倚着河畔的栏杆。从葡萄牙遥望,法兰西仍然闪烁着那毁灭的星星经久不熄的光芒,亨利被迷惑了。突然,他发现他居住的是一个已经垂死渺小的国家的首都。塞纳河在河道里继续流淌,玛大肋纳教堂、众议院大厦,还有方尖碑仍然高耸在原来的位置。人们满以为战争神奇地免除了巴黎的灾难。“我们大家都乐意这么想。”亨利暗暗思忖,一边把车子驶上圣日尔曼林阴大道。大道上,栗树像往昔一样,花朵盛开,人们都甘心情愿受这些房屋、树木和长椅的迷惑,它们如此一丝不差地仿造了过去。但实际上,这座骄傲地屹立在世界中心的城市已经毁灭。亨利从今之后只不过是一个五等小国的无足轻重的子民,而《希望报》仅仅是一份类似《小利穆赞人》的地方小报。他有气无力地踏上报社的楼梯。“法兰西无能为力。”给一些无能为力的芸芸众生提供消息,激起他们的愤慨和热情,这又有何用?想当初撰写那篇有关葡萄牙的报道,亨利一丝不苟,仿佛会掀起震动世界两极的舆论。可华盛顿对此不屑一顾,而凯道赛又无能为力。他坐到办公桌前,重又从头读起他的那篇文章:这顶什么用?众人读完后,点点头,然后往废纸篓一扔了事!《希望报》保持独立与否,读者是多是少,甚或彻底关门又有什么关系?“我如此固执实在不值得!”亨利突然闪出这个念头。迪布勒伊和萨玛泽尔认为这份报纸有点用场,他们也相信假如法国不继续孤立下去,还能起到某种作用。一切的希望全在他们一方;而敌对一方则虚无一片。“那么?为何不打电话说我同意接受?”亨利暗自思量,他久久地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可他的手就是不动。他又开始读起他那篇文章来。

  “喂,亨利!我是纳迪娜。”她话声颤抖,流露出几分惊慌,“你没有忘了我吧?”

  他大吃一惊,看了看表:“没有,我这就下楼。还没有到10点1刻,对吧?”

  “10点17分。”

  “唉,我刚才忙着呢。”

  他慌忙放下电话。她干这等事真是富有天赋,她总是想方设法扫他俩幽会的兴致。在这枯燥无味的一天,亨利常常想起将紧紧搂抱着她那光滑、温馨的躯体的时刻。他终于就要享受到他的这份春光。可刹那间,积恨又吞没了他的欲望。“又是一个自以为对我享有权利的女人?”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想,“波尔就已经够受的了……”他推开小咖啡店的门,纳迪娜正神态庄重地读报,还一边喝着矿泉水。

  “怎么?你20分钟都等不及了?”

  她扬起脑袋:“原谅我,我本不想顶撞你。可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我一开始等某个人,就仿佛觉得再也见不到他的面似的。”

  “决不会就这样消失的。”

  “你以为?”

  他有些羞愧地扭过脑袋。他猛然回想起她虽然才十八岁,但已经负载着沉重的记忆。

  “你是否已经点了点儿什么?”

  “点了,今晚有牛排。”她随和地笑了笑,补充道,“你没有去马尔科尼饭店,做得对,那里没有什么意思。”

  “樊尚又喝醉了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总是醉得不成人样,你应该设法劝劝他。”

  “噢!樊尚!他有他自己的一切权利。”纳迪娜若有所思地说,“他跟别人是那么不同,他是位大天使。”

  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亨利:“怎么样?你见过杜尔纳勒了?”

  “见到他了。他说无能为力。”

  “我早就料到了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纳迪娜说。

  “我也知道。”他说。

  “那就根本不必费这个力气!”纳迪娜说。她脸上又浮现出赌气的神色,把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递给了亨利:“我把稿件给你带来了。”

  “有什么价值吗?”

  “他说的是一些有关印度支那的事,很有意思。”纳迪娜以公允的口吻说道。

  “你觉得可以摘几章在杂志上发表吗?”

  “噢!当然。我呀,什么都愿意发表。”

  她带着某种积恨看了看书稿:“得寡廉鲜耻才会有胆量这样谈论自己,我永远也做不到。”

  亨利朝她淡淡一笑:“你从来没有写作的欲望吗?”

  “从来没有。”纳迪娜带着夸张的口吻说道,“首先,有人根本没有这份天赋,却硬着头皮要写,我实在费解。”

  “有时,我感到写作也许对你有所帮助。”亨利说。

  纳迪娜脸色一沉:

  “这对我有所帮助?有什么帮助?”

  “帮助你设法好好过日子。”

  “我过得挺好,谢谢。”她一边张嘴吃起牛排,一边说道,“你们真滑稽。”她接着补充道,“比吸毒的人还滑稽。”

  “怎么跟吸毒的人比?”

  “吸毒的人想让大家都吸毒,你们要让众人都写作。”

  亨利打开书稿,那用打字机打得清清楚楚的词句重又在他脑中回响,发出清脆、硬朗、欢乐的声音,犹如雨点击打着小巧玲珑的鹅卵石。

  “出自一个二十二岁小伙子的手笔,真出色。”他说道。

  “是的,真出色。”她说道,接着一耸肩膀:“你怎么会因为一个你甚至素不相识的家伙而浑身激动?”

  “我没有激动,我只是发现他富有才气。”

  “那又怎么样?天底下有才气的作家不够多吗?你给我解释解释。”她一副执拗的神态继续说道,“爸爸和你还有什么必要发现一些尚未成熟的杰作?”

  “如果有人写作,那是因为他相信文学。”亨利说道,“世上多一本好书,这让人高兴。”

  “你是想说这会影响你们自己的活动,并证实你们活动的合理性?”

  “从某种方式来说,是这样。”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她用自鸣得意的声音说道,“你们对年轻人的关心,实际上是自私自利。”

  “噢!多么廉价的恬不知耻啊!”

  “人就从来不会出于私心而行动?”

  “这么说吧,不管怎样,有的自私形式对他人来说或多或少还是比较愉快的。”

  他尤其不愿意争论。此刻,她正用一截火柴棒剔着牙齿,他实在感到气恼。她把火柴棒往方砖地上一扔:“你也认为我做这秘书工作错了吗?”

  “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你干得很出色。”

  “我讲的不是秘书处的利益,而是出于我们自己的利益考虑。我到底对了还是错了?”

  说实在的,他基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管纳迪娜多么恬不知耻,若她知道他对她的事情无动于衷到这种程度,也会大吃一惊的。

  “显然,你本来可以继续就学的。”他有口无心地说。

  “我想要独立。”

  在她父亲的杂志部工作,这真是一种滑稽的独立。实际上,她抱定宗旨要鄙视,甚至仇视她的父母,可要是他们的生活与她的生活断然分开,她又受不了,她需要当面嘲弄他们。亨利从容不迫地说:“你自己是最好的裁判。”

  “那你觉得我做得对啰?”

  “你干自己乐意做的事情,当然有理。”他违心地说,因为他知道纳迪娜喜爱的是谈论自己,而别人对她的任何评价,哪怕出于善意,也是对她的伤害。说真的,今天晚上,他没有兴致去谈论任何东西,他所希望的,只是和她上床睡觉。

  “你知道要是你客气的话,会去做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

  “你会跟我一起穿过街道。”

  纳迪娜脸上刹时布满阴云:“你见了我,总是为了这事。”她恼恨地说。

  “我并不以为这会侮辱你。”

  她哀怨地说:“我想谈谈。”

  “那就谈吧!来杯白兰地?”

  “你明明知道我不喝。”

  “总是像圣母会的修女一样滴酒不沾。烟也不抽?”

  “不。”

  他要了杯白兰地,点了一支香烟。

  “你想谈点什么?”

  他的声音并不和蔼,可纳迪娜一点也不因此而张皇失措。

  “我想加入共产党。”

  “那就入呗。”

  “可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急促地说道,“你想干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过。”

  “可我有点犹豫,这并不那么简单。正是因为这,我才想咱们谈谈。”

  “谈归谈,可决说服不了任何人。”

  “跟别人,你谈得起劲。”纳迪娜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起来,说道,“可跟我,你从来就不乐意,我猜想是因为我是个女人的缘故吧。女人,只配亲嘴。”

  “我每天都用到了扯淡上。”他说,“要是你知道这最终会腻烦透的。”

  确实,若对樊尚或朗贝尔,他决不会推脱,可是,纳迪娜跟他们一样需要帮助。可惜对她不利的是,亨利死死记住了这一点,那就是若帮女人一次忙,无异于赋予她一项权利。她们往往把一件微不足道的赠品当作一种诺言。为此,亨利始终戒备着。

  “我想,即使你入了党,你也在党内呆不了多久。”他鼓了鼓勇气说道。

  “噢!你知道,你们那些知识分子的重重顾虑,那可不会把我吞吃掉。可以肯定的是,”她充满激情地说,“假使我入了党,当时在葡萄牙见了那些饿得要死的孩子,我心里不会那么内疚。”

  他保持缄默。对,一劳永逸地彻底摆脱内心的一切悔恨,确实颇有吸引力,可是,假如仅仅为这一点而入党的话,那必定失望无疑。

  “你在想什么?”纳迪娜问道。

  “我在想如果你真渴望入党,那就请去入。”

  “可是你,你宁愿呆在革命解放联合会,也不愿加入共产党?”

  “我为什么非要改变主意?”亨利反问道。

  “那么,你认为当一个共产党员,这对我是好事,而对你就不然?”

  “有许多事情,在他们那里我可忍受不了,要是你能忍受,就去吧。”

  “瞧你,不愿谈吧!”她说。

  “我是在谈呀。”

  “口头上这么说说而已。你跟我在一起好像不耐烦透了!”她嗔怪地补充道。

  “噢不,我才不烦呢。可是,今天晚上,我真的昏昏沉沉的。”

  “你一见到我总是昏昏沉沉的。”

  “那是因为我见你的时候总是晚上,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别的空闲时间。”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纳迪娜开口说道:“听我说,我要向你提点要求,可你肯定会拒绝的……”

  “什么?”

  “你下一个周末跟我一起过。”

  “可我不能。”他说道。仇恨再次涌上他的胸口,他渴望这个躯体,她拒绝了他,可却一个劲地要求给她时间,给她关心……“我完全知道我不能。”

  “因为波尔?”

  “正是。”

  “一个男子汉怎么就能一辈子当他再也不爱的女人的奴隶?”

  “我从来就没有跟你说过我不爱波尔。”

  “你怜悯她,可你满怀悔恨。这套感情的把戏,是多么卑鄙。要是再也没有兴致去见别人,那就拉倒,干脆点。”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任何时候都不要求任何人帮任何忙。”他傲慢地瞅了她一眼说道,“只不过当别人回答你‘不行’的时候,千万别生气。”

  “如果你不唠唠叨叨地跟我大谈你的什么职责,而坦率地告诉我说‘我不想跟你一起度这周末’的话,那我不会生气的。”

  亨利淡淡一笑。“不,”他心里想,“她要求说实话,就乖乖地实话相告。这一次,我才不上这种坦率把戏的当呢。”亨利高声说道:“假设我坦率地跟你这么说呢?”

  “那你根本用不着跟我说两遍。”

  她一把拿起桌上的坤包,猛地一合。“我才不是蚂磺一类的东西。”她说道,“我才不想缠着你不放呢。另外,你放心好了,我并不爱你。”她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片刻:“怎么会爱上一个知识分子呢?你们的心脏换成了天平,尾巴尖上长着个小脑。实际上,”她下结论道,“你们都是些法西斯分子。”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你们对人从来不一视同仁,只凭着你们所谓的良知指使别人。你们的慷慨,就是专横,你们的公允,就是自负。”

  她若有所思地说道,一点也不生气。她站起身来,干脆地冷冷一笑:

  “噢!别这副受气包的样子。你见我感到厌烦,实际上,这也并不怎么让我高兴。没有什么闹剧可言,大家相遇了,交谈交谈而已。没有什么积恨。”

  她消失在夜色笼罩下的街道。亨利要求结账,他对自己颇为不满:“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凶?”她常惹他生气,可他还是挺爱她的。“我动不动就生气。”他独自思忖,“一切都惹我恼火:准有什么东西玩不转了。”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这不足为怪:他整日价干的都是些自己不愿干的事情,从早到晚活得都不顺心。“我怎么落到这个地步?”乍一看,他在解放后所制定的那个恢复战前生活、用新的活动丰富这一生活的目标,并不显得怎么雄心勃勃。他满以为自己可以领导《希望报》,同时在革命解放联合会做事,而且并不因此而放弃写作和幸福的生活:可他未能做到。为什么?并非是时间问题,若他真的坚持,今天下午完全可以想办法到街头漫步或去马尔科尼饭店。就是眼下,他也还有时间工作,可以向侍者要点纸张,可这一念头让他感到恶心。“古怪的职业!”纳迪娜常这么说。她言之有理。俄国人正在蹂躏柏林城,大战接近结束,或者说另一场战争正在开始。怎能以编造一些未曾发生过的故事为乐呢。他一耸肩膀:这也是写作不顺利时常给自己编造的一类遁词。当时,战争威胁着人们,继而战争爆发了,他都可以以讲故事消遣取乐。现在为何就不行?他走出咖啡馆。他回想起了另一个夜晚,那是一个大雾迷茫的黑夜,他预言政治就要把他吃掉:这下完了,他被吞噬了。可他为何就不能更好地自卫呢?内心枯竭,使他陷入瘫痪,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手头拿着那位小伙子的书稿,那位小伙子为何能寻觅到东西叙述,而偏偏他就不行?他也有过自己的二十二岁,也有过许许多多东西要倾吐,他经常在这些街头漫步,梦想着自己的书。书……他放缓了脚步,脚下行走的再也不是往昔的那些街道。从前,街头灯火耀眼,一条条街道纵横交错,布满这座世界的首都。如今,路灯闪着亮光,渐渐向远方延伸,刺透了黑夜,让人清晰地看到这条马路是多么狭窄,这些房屋又是多么破烂。光明之城熄灭了,即使它哪一天还能重放光芒,那巴黎也会像威尼斯、布拉格、死城布鲁日等城市一样一落千丈、黯然失色。这不是以前的那些街道、以前的那座城市、以前的那个世界。在圣诞节前夜,亨利曾暗自许下诺言,要用词句来歌颂和平的温馨,可这种和平已经没有温馨可言。街道死气沉沉,纳迪娜的躯体无精打采。这春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奉献给他,蓝色的天空和吐绿的树芽墨守着四季更迭的常规,看不到任何希望。“谈一谈我生活的乐趣。”可这生活再也没有乐趣,因为万物再也没有意义。正因为如此,写作的意义也不复存在。在这一点上,又是纳迪娜说得对。塔热河畔灯光闪烁,可一旦知道这灯光照耀的是一座在饥饿中死亡的城市,那内心就腾起乐趣去描绘。那些饿死的人们决不是一个让人去摇唇鼓舌的借口。往昔仅仅是虚幻的景象而已,幻景一旦破灭,还会剩下什么东西?只有灾祸、危难和不明确的任务,惟存一片混沌。亨利失却了一个世界,可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他无处栖身,两手空空,无足轻重,他再也不能谈任何东西。“唉,我只有闭嘴了。”他想道,“若我真的打定主意,就不会再四处分身了。我兴许能相当自得其乐地干一些不得不干的苦差使。”他在红酒吧前停住了脚步,透过窗玻璃,他发现朱利安独自坐在一张高脚圆凳上。他推开门,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说起他的名字。若在前一天,他也许还会因此而激动一番,可当他迈步穿过咖啡店中嘈杂的顾客时,他暗暗责备自己又被一片可怜的幻景迷惑了。当一个危地马拉或洪都拉斯似的弹丸之国的大作家,多么不足挂齿的胜利!昔日,他自以为居住的是世界上一方得天独厚的天地,每一个词都从这里传遍整个地球,可现在,他深知他的一切话语都在自己的脚下渐渐失去了生命。

  “太迟了。”朱利安说。

  “什么太迟了?”

  “那场厮打,你没有看见。噢!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补充道,“他们甚至都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规规矩矩地打。”

  “是因为什么缘故?”

  “有一个家伙称呼贝当①‘元帅’。”他声音含混不清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瓶子:“你想要点儿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吗?”

  ①贝当(1856~1951):法国元帅,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凡尔登战役的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维希傀儡政府的元首。

  “我要。”

  “小姐,请您再拿只杯子,另加一杯苏打水。”朱利安说道。他给亨利斟了半杯威士忌酒。

  “好酒!”亨利赞叹道,举杯痛饮了一口:“我正需要来点刺激剂。我这一天安排得那么满,真不可思议!你没有发现紧张忙碌了一天之后会感到多么空虚?”

  “每天都满满的,从来都没有一小时的空闲,可惜酒瓶不一样,总是空空的。”

  朱利安碰了一下亨利放在柜台上的本子:“这是什么玩艺儿?是秘密文件?”

  “一个年轻小伙子写的小说。”

  “告诉那位小伙子,让他把这玩艺儿给他小妹妹包东西玩吧,劝他像我一样当个图书管理员,这是个诱人的职业,再说也比较安全。你肯定注意到了:要是你把黄油或大炮卖给德国佬,人们可以原谅你,拥抱你,授予你勋章;可若你在这里或那里多写了一个字,那就瞄准!放!你该就这一方面写篇小文章。”

  “我考虑过。”

  “你什么都考虑,嗯?”朱利安把瓶中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全倒进了杯中。“说来你可以整栏整栏地大写特写,要求国有化!就业与公道,你认为这有什么意思吗?狗屁的国有化,什么时候实行?”他举起杯子:“为柏林城的大屠杀干杯!”

  “大屠杀?”

  “你以为那些棒哥萨克今天夜里在柏林会干出什么好事?屠杀和强奸!简直是乱七八糟。这就是胜利,嗨!我们的胜利。你不感到自豪吗?”

  “啊!你总不至于也让我沾一身政治屎吧?”

  “啊!不。去他的狗屎政治!”朱利安说道。

  “要是你言下之意是这个世界不太有意思的话,”亨利说,“那我想的跟你一样。”

  “是的。瞧这个烂地方,还叫什么酒吧。连醉鬼也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法国。还有女人!这个区没有一个快活的女子,尽是些扰得人心不安的女人。”

  朱利安离开了高脚圆凳:“噢!跟我去蒙巴纳斯走走吧,那里至少找得到迷人的少女,也许不是真正的正儿八经的少女,可都很顺从,一点也不烦人。”

  亨利摇摇头:“我要回家睡觉去。”

  “你这人也不够意思。”朱利安厌恶地说,“没意思。这战后,实在是没劲!”

  “没劲!”亨利说道。他目送着朱利安尊严十足地朝门口走去。这人也没有意思,差不多变得尖酸刻薄了。可说到底,这战后为什么就非得要特别有意思?对,在被德占领期间,古老的故事确实美妙。未来的赞歌唱得够多了,明天已变成了今日,再也不用歌唱了。实际上,巴黎已经被摧毁,所有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了。“我也一样。”亨利自言自语道。以后呢?假如放弃苟活在人世,那死也就不痛苦了。结束写作,结束生活。惟有一个要求:行动。集体行动,不再关心自己。播种,再播种,永远不要收获。行动、团结、效劳,服从迪布勒伊的号令,向萨玛泽尔微笑。他就要去打电话:“报纸属于你们了。”效劳、团结、行动。他又要了份双杯白兰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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